爱华网《醒世恒言》第二十三卷
《海陵王纵欲亡身》简评
吴 越
这一篇，几乎就是金国废帝完颜亮的小传，只是侧重于他的荒淫生活罢了。
本篇的文字，并不是冯梦龙的创作，而是来自《京本通俗小说》第二十一卷。
《京本通俗小说》，原书编者不详，有人认为是宋元作品，也有人认为是后人的伪作。原书的卷数、篇数均不详。现存第十卷至第十六卷七篇话本小说，是缪荃孙先生在1915年刊印的。
缪荃孙（1844-1919），字炎之，又字筱珊，晚号艺风老人，江苏江阴申港镇缪家村人。中国近代藏书家、校勘家、教育家、目录学家、史学家、方志学家、金石家。文化教育科技界尊称他为中国近代图书馆的鼻祖。缪荃孙幼承家学，十一岁修毕五经。十七岁习文字学、训诂学和音韵学。二十一岁习文史，考订文字。二十四岁乡试中举，光绪二年(1876) 三十三岁中进士(似乎应该是光绪三年丁丑科，光绪二年是丙子年，是乡试的日子)，授翰林院编修，长期从事编撰校勘工作。1907年受聘筹建江南图书馆（今南京图书馆），出任总办。1909年受聘创办北京京师图书馆（今中国国家图书馆），任正监督。被誉为“中国图书馆之父”。1914年任清史总纂。1919年12月22日在上海逝世。
缪荃孙先生一生治学严谨，对版本学很有研究。据他在此书的跋语中说，该书的确是他发现的元人手写本，既不存在是他造假的可能，以他的考证功底，也不可能是他“看走了眼”；而且除此七篇外，“尚有《定州三怪》一回，破碎太甚；《金主亮荒淫》两卷，过于秽亵，未敢传摹”。如果此话属实，此书应当是宋元时代流传下来的话本小说集。
这七篇话本小说，全部被冯梦龙收入“三言”中。其中《碾玉观音》、《菩萨蛮》、《西山一窟鬼》、《志诚张主管》、《拗相公》、《冯玉梅团圆》六篇，见于《警世通言》；《错斩崔宁》一篇，则见于《醒世恒言》。其中《碾玉观音》、《西山一窟鬼》、《错斩崔宁》三篇，冯梦龙曾肯定是宋人小说。
问题恰恰在于缪荃孙所刊《京本通俗小说》因为“过于秽亵”所未收入的《金主亮荒淫》两卷，在《醒世恒言》第二十三卷中却以《金海陵纵欲身亡》的题名出现了。
据此，研究者有两种不同的看法：一说冯梦龙时代《京本通俗小说》还在流行，并没有消失，冯梦龙就是根据他所看到的版本移植或改写的；一说缪荃孙所刊印的《京本通俗小说》是一部明代人伪造的古书(也就是说，缪荃孙先生所发现的，是明代手写本而不是元代手写本)，而且认定伪书所根据的，就是把冯梦龙的“三言”改头换面。
再说，除了1915年缪荃孙所刊印的《京本通俗小说》之外，还有一个叶德辉“重刊版”。叶德辉（1864-1927）字奂彬，号直山，别号郋(xí习)园，清湖南湘潭人。光绪十八年（1892）壬辰科进士，是一位严肃的版本学家。他这个重刊版不但收录了《金主亮荒淫》，而且文字除了开头一段之外，和《醒世恒言》第二十三卷中的《金海陵纵欲身亡》完全相同。因此也成了《京本通俗小说》是抄袭“三言”的反证。
不过，即便《京本通俗小说》是伪书，也可以肯定冯梦龙的《金海陵纵欲身亡》并不是他的独立创作，因为故事内容甚至行文布局，都和《金史·后妃列传》卷六十三《海陵诸嬖传》相同，具体细节，则来自《金史·后妃列传》的《昭妃阿里虎》、《贵妃定哥》、《丽妃石哥》、《柔妃弥勒》、《昭妃阿懒》、《昭媛察八》、《寿宁县主什古》等篇。只是描写的繁简有所不同。例如贵哥对定哥说风情一节，就不是出自《金史》；书中大胆的淫秽性生活描写近似《金瓶梅》，都是明代末年坊间说书人的口气，不是元代的风格；还有海陵王南征，目的是想得到宋徽宗的小刘贵妃，已经准备了紫绡帐、画石床……等等描写，也不见于《金史·后妃列传》。如果历史上果真没有什么宋元话本的《京本通俗小说》，那么这些加油添醋的烘染，“关公战秦琼”式的历史错误，就都属于冯梦龙的了。
历史上的完颜亮，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
完颜亮(1122-1161)，1149-1161年在位。本名迭古乃，完颜亮属于“金姓汉名”。被废后降为“海陵散人”(庶民)，世称“海陵王”。
从本文看，他是一个荒淫无道的昏君，而且荒淫得出格。《金史·海陵纪》最后说他：“海陵智足以拒谏，言足以饰非，欲为君则弑其君，欲伐过则弑其母，欲夺人之妻，则使人杀其夫。三纲绝矣，何暇他论。至于屠灭宗族，剪刈忠良，妇姑姊妹，尽入嫔御。方以三十二总管之兵，图一天下。卒之戾气感召，身由恶终。后世称无道主以海陵为首，可不戒哉，可不戒哉！”
但是“历史都是后人写的”，凡是末代皇帝特别是被推翻、被取代的皇帝，他的传记都是取代他的人所写，因此周幽王、殷纣王、隋炀帝之类，就统统坏得不可收拾。全面地看问题，他们虽然并不是特别好，至少也不会是这样坏。小时候看历史演义，什么周幽王举烽火戏诸侯，殷纣王设酒池肉林宠妲己，隋炀帝设八面都是镜子的迷楼和嫔妃们裸逐(当时的制造水平，还造不出五尺高的大镜子来)，我就不太相信，认为这都是后人的夸大其词，越是说得过份出格，越是不可相信。海陵王的故事，不但夸大得出格，简直是大白天说梦话！特别是说他因为想宋徽宗的小刘贵妃，所以决定南征，不但违反历史，而且连基本历史常识都没有：他决定征南宋，是在正隆年间(1157-1161)，而小刘贵妃在宣和三年(1121)就死了，都已经死了三四十年了！金国的情报系统很健全，不可能连这样的“大消息”都不知道。——我们不能谴责完颜亮，只能谴责宋元时代说书人的信口开河！当然，如果真的没有什么宋元话本《京本通俗小说》，那么，这些问题，就都出在冯梦龙的身上了。
历史有正史和野史的分别。但是正史和野史都不太可靠。正史中，开国皇帝没有一个不英明伟大，末代皇帝没有一个不荒淫无耻。野史则道听途说，甚至公开造假。《宋史·岳飞传》，有许多地方就是根据他孙子岳珂的造假资料编写的，许多辉煌的战役，一考证，岳飞根本就没参与！
1951年，我在部队里做文化工作。有一次开政治学习会，有一个曾经当过蒋介石侍卫的人上台发言说：“蒋介石爱跳舞，一到周末，就叫来许多舞女，一个个都脱得光光的，在他的厅里跳裸体舞。”事后我问他：真有这么回事儿么？他悄悄儿对我说：“政委找我谈了好几次了，要我揭发蒋介石的丑恶行为。我不说点儿，过不了关。我这样说，不是讨好受欢迎么？”如果据此写进了《蒋介石传》，岂不是也“有根有据”？
对于金国废帝完颜亮的描写也一样。像叫仲轲给小姑娘舔阴户，叫大臣们比阳具大小据此封侯封伯等等，就过份出格，不太可信。这一卷，另一种版本就没有这样的描写。估计不是原本没有，以上情节是后人所加，就是原本虽然有，后人再版，觉得太不可信，故意删除了。从历史上看，完颜亮既具有文韬武略，也有消灭大宋扩张版图的雄心壮志，不是一个只知道玩儿女人的昏君。从任何一个方面来说，都比明朝的皇帝像正德之类强得多。
试想，像洪秀全这样的无知痞子，做了皇帝之后，其荒淫程度，历史上都少见；如果他“革命成功”了，“史书”上的记载，还不是“英明伟大”，亘古所无么？
标题《金海陵纵欲亡身》，也不太贴切。他的败亡，不是因为纵欲，而是因为无道。历史上比完颜亮更荒淫的皇帝，不是没有。至少正德皇帝就是一个！正德以前，汉献帝的爷爷汉灵帝刘宏，不但不顾什么近亲远亲、长辈晚辈，只要长得漂亮，一律划拉，还规定宫女一律穿开裆裤，裤子里面，不许穿内裤，目的就是为了他可以随时随地“幸之”。正德之后，“革命领袖”洪秀全更来一个“前无古人”：偌大的天王府，里面有两三千个女人，却只有他一个男子(太平天国没有太监)！生活的奢侈，无以复加，连夜壶都是黄金铸造的！他不但在“荒淫”二字上前无古人，在“残酷”二字上，也是后无来者：不说他杀杨秀清一派两万多人、血流成河的德政了，单说他对待天王府中的女人，就明文规定嫔妃宫女们只许看他胸部以下，谁敢抬眼看他肩膀以上，就是“大不敬”，轻则掌嘴，重则杖责；有一个宫女，被掌嘴以后，分辩了几句，洪秀全竟下令处以“五马分尸”的极刑；这还不算最残酷的，有一个嫔妃，受到杖责之后，不服顶撞，洪秀全居然想出一种酷刑来处死她：把她绑着跪在一口大铁锅里，锅里放半锅水，下面架柴点火，一直把她的小腿大腿上的肉都煮烂了为止。人当然早就死了。——关于“农民起义革命英雄”洪秀全的荒淫和残酷，我写过一篇《腐败天王洪秀全》，发在我的新浪博客上，点击率超过了一百万，高居新浪博客单篇榜首长达半年之久，可以参看。
这不是什么阶级性，而是人性的善恶。恶人当政，而且权力无人制约，必然腐败透顶。
解放后出版的《醒世恒言》，有许多版本都把这一卷正文删除，只留目录。其原因，一方面是写得太淫秽，另一方面，也因为离史实太远。我改写评注的这个版本，原则之一，是一律不删，但是必须加注。对于这一篇，简单加注，已经不够，而必须适当增加一点儿有关海陵王的真实历史。下面简单介绍。
(一)海陵王如何夺权
完颜亮是金太祖完颜阿骨打(金姓汉名为完颜旻)的孙子。完颜亮自幼聪明好学，汉文化功底深厚，又爱和留居在金地的辽宋名士交往，一起品茶弈棋，谈古论今，终于成为金国文韬武略兼备的统领人物。他一方面弑兄自立，好酒贪色，穷兵黩武；一方面雅歌儒服，能诗善文，神情闲逸，态度宽和，风流倜傥，志大才高，能言善辩，喜怒不形于色，而且极能揣摩人的心理。是一个多面体的典型。
金国第二代皇帝金太宗完颜晟(shènɡ胜)，女真名吴乞买，是金太祖的弟弟(“勃极烈”制度废除前，女真的传统一般是同代兄弟相传)。公元1135年，南宋绍兴五年，金太宗天会十三年，完颜晟故去，由阿骨打嫡长子完颜宗峻的长子完颜合刺（金姓汉名完颜亶）继位，这就是金熙宗。但是并不改元，仍继续用“天会”年号，两年后改元“天眷”。
金熙宗即位前曾受学于汉人文士韩昉，能用汉文赋诗作词，喜雅歌儒服。熙宗养父太祖庶长子完颜宗干祟尚汉化，在开国之初，太宗任命宗干辅助朝政，制定各种制度，为女真汉化打下基础。熙宗自幼接受汉族式教育，加上养父的影响，登基后开始了汉制改革、重用汉人。太祖四子完颜宗弼（又名金兀术）是推动汉制的重臣，熙宗授以军政大权。天会十四年（1136），宗磐、宗干和宗翰三人共同总管政府机构，“并领三省事”。金朝官制此时基本汉化，建立了以尚书省为中心的三省（尚书、中书、门下）制，以三师（太师、太傅、太保）以及三公（太尉、司徒、司空）领三省事。天眷元年（1138），正式颁行官制及换官格（即将原女真、辽和宋的官职，依照新制统一换授），并确定封国制度，规定百官的仪制与服色，号为天眷新制。
完颜亮是完颜亶的弟弟。完颜亶知道弟弟的才气，不敢用他。直到十二年后的皇统七年（1147），完颜亮被召至朝廷，熙宗“语及太祖创业艰难，亮因呜咽流涕，熙宗以为忠”，才任命他为尚书左丞。此后，完颜亮倍受信任。皇统八年，升任右丞相，第二年正月，兼任都元帅。在此期间，他提拔了一大批亲信，广交贵族和学者名流，还同金熙宗之妻裴满氏保持着十分密切的关系，以便随时掌握宫廷情况，决定对策。这引起了熙宗的猜忌和不满。完颜亮也看出熙宗对他不信任，因此怨恨之心与日俱增。
熙宗废除了“勃极烈”的皇储制度，皇帝可以立自己的儿子作太子了。但是熙宗的两个儿子，太子济安、魏王道济相继在皇统三年、四年去世，帝位却失嗣了。熙宗因此心情悒郁，嗜酒如命，不理朝政，并且倒行逆施，滥杀无辜，政敌越来越多，这就为完颜亮谋取帝位创造了条件。皇统九年（1149）十二月九日，终于被右丞相完颜亮所杀，终年三十一岁。
熙宗被杀后，完颜亮下诏即位，改元天德。
(二)迁都燕京
金灭北宋以后，与南宋划淮河为界，占有中原和中国北部的大片疆土。而首都上京会宁府(遗址在黑龙江省阿城县城南2公里)却偏于东北一隅，物资运输、公文传递和使节往来很不方便。因此完颜亮想往南迁都。他下令卢彦伦等人，在燕京原有的基础上进行扩建和改建，历时三年，燕京皇城建完。于贞元元年（1153），迁都燕京，并改燕京为中都。
据史书记载，金太祖阿骨打称帝时，只设毡帐(称皇帝寨)，晚年始筑宫殿。金太宗天会二年(1124)始建南城内的皇城，初名为会宁州。金太宗建为都城，升为会宁府。天眷元年(1138)八月，金熙宗以京师为上京，府曰会宁，开始有上京之称。皇统六年(1146)春，仿照北宋都城汴京的规模进行了一次大规模的扩建，南北二城的宫室、街道，都仿效开封的规模。
正隆二年（1157）八月，完颜亮为了削减宗族势力，巩固自己的地位，不但杀了太宗的所有后人，还下令撤销上京留守司衙门，罢上京称号，只称会宁府，派吏部郎中萧彦良去会宁府毁掉了旧宫殿、宗庙、诸大族宅第及皇家寺院储庆寺，接着把它夷为平地，听任耕种，不留任何痕迹。
完颜亮迁都燕京，虽然有他个人的目的，但是开辟了燕京的新纪元，从而成为元、明、清各代乃至中华人民共和国的首都，客观上不能不说是他的一大“功绩”。
(三)完颜亮的覆灭
正隆六年（1161）十月，完颜亮兵分四路，对南宋发动全面进攻。——当然不是去要什么美女小刘贵妃。
这时候，完颜亮的从弟完颜雍，乘他出兵南征、中原空虚的机会，在东京（今辽宁辽阳市）称帝。这就是金世宗。十一月二日，世宗完颜雍登位的消息传到前线，军心动摇。这时候，完颜亮的三路水军被宋军击败，军无斗志。南征的将士中，就有人从前线逃回去拥立完颜雍称帝。对完颜亮的当时处境而言，当然不可能在战败的时候返师“北伐”。他决定先灭取南宋、或至少胜利渡过长江以后，再北上和完颜雍争夺帝位。但是军心已经涣散，金军自和州(今安徽和县)渡江攻宋，宋将虞允文大败金军水师于采石矶，战船全被宋军烧毁。金军伤亡惨重，完颜亮被迫移驻瓜洲古渡。
但是完颜亮仍不想退兵。他对近侍说：“三日渡江不得，将随军大臣尽行处斩。”这一鲁莽的决定，终于激起了兵变。兵马都统领耶律元宜(即完颜元宜)和他的儿子王祥及都总管徒单守素、猛安唐括乌野等人联兵反叛，和完颜亮的近卫军将士共谋，事先盗走了完颜亮的兵器，把他引了出来，众兵用乱箭把他射死，终年四十岁，在位十三年。
下面，附带说一说金国的语言文字概况。
金国是女真人建立的国家。女真人是白山黑水之间先秦的肃慎、汉晋的挹娄、北朝的勿吉以及隋唐的靺鞨一脉的后裔，史籍中另一习见称谓也作“女直”。十一世纪中后期，早已归附契丹辽王朝的黑水靺鞨的一支、生女真的完颜部在首领阿骨打的率领下发展壮大起来。1115年，阿骨打在完颜部旧居地按出虎（今黑龙江省哈尔滨市阿城区南）称帝，建立金国；十年后的1125年灭辽；两年后又灭北宋。金国疆域最广阔的时候，东北至日本海和鄂霍次克海而控外兴安岭，西北辖蒙古草原诸部，西至陕西与西夏交界，南方以淮水与南宋为界，从而拥有整个华北地区，疆域比南宋要大好几倍。金国有五个都城，最长时间为燕京（今北京市）。金代历十帝，共119年，1234年亡于蒙古。此后除继续汉化的女真人多留居中原外，仍然保持女真旧俗的诸部退回三江平原及兴安岭地区，成为满族的祖先，所以努尔哈赤在明代末年建立的国家，就叫做“后金国”。
女真语，属于阿尔泰语系、满-通古斯语族，和蒙古语、朝鲜语同一语族，和汉语差别较大。古代女真人没有文字，上层人士一向学习汉语汉文，以汉字为通用文字。据《金史·完颜希尹传》的记载：直到完颜阿骨打建立金国以后，才下令一个叫希尹的人仿照汉人的楷体字和契丹字，根据本国语音，创制女真字(参看右图)。到了金熙宗时代，经过改进，成为官方文字。公元1234年金国亡于蒙古，金文仍在一些女真部落中使用，大概一直用到十五世纪中叶，随着女真人的逐渐汉化，女真文也就不再使用。到了努尔哈赤时代，才参考蒙古文重新创制了拼音的满文。
为什么要在这里介绍女真金文呢？因为从本卷文字中看，读者会以为金国所使用的，就是汉语汉文，不但完颜亮能写汉文诗，就是连宫女，也都能出口成章。实际情况并非如此。据史书记载，完颜亮是经过正规的汉文学习，精通汉文，能用汉文写诗；至于他平日的生活，主要还是使用女真语；宫女中可能有少数几个会一点儿汉文，但多数宫女，是不会讲汉语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