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可卿评论史 美国历史评论

秦可卿是金陵十二钗中排名最后的一位,也是曹雪芹笔下唯一一个写出最终结局的正钗人物。她第五回出场,第十三回死去,在这短短的几回里她的话语不到十句,曹雪芹在秦可卿身上泼洒的笔墨也极少,寥寥几百字而已。书中关于秦可卿的直接描写也仅有三次,一是安排贾宝玉午休,二是带秦钟见宝玉、凤姐,三是王熙凤探病时秦可卿对述衷肠,另加一次幻笔式的“托梦描写”。应该说这样一位有始有终,故事不多的人物是最简单而清晰的,然而事实刚好相反,秦可卿所产生的“谜”成了红学研究的沸点,于是在众多的评论文章中,对于秦可卿的解析就演变成了一场“解谜”的文字游戏,其焦点主要集中在名义、身世、才干、性情、死亡与作者的创作意图六个方面。

第一节:名义研究

红楼人物的评析首先从姓名开始,这似乎成了一种套路。中国文字同音者很多,红楼研究者可选取的人名谐音其范围是非常宽泛的,完全可以信手拈来,但是谐音的选取往往是有针对性的,换而言之,研究者所秉承什么样的中心思想,就可以设定一个与之相匹配的人物谐音来。例如,否定皮肤滥淫,“秦可卿”三个字就可以设定为“情可轻”,肯定男女之间的真情,就可以设定为“情可倾”。

对于秦可卿名义的解释重点落于“情”字者居多。王昆仑先生认为,从第五回贾宝玉午休、梦遗等情节来看,作者曹雪芹是含糊暧昧地谴责了秦可卿对宝玉的诱惑,所以对秦可卿名字的理解最好的就是“情可轻”。(1)

那么这个“情”字在秦可卿身上到底如何解释,子旭先生说:“秦可卿是‘情可亲’还是‘情可轻’或者是二义并有。总之,可卿与其弟秦钟皆以‘情’之谐音为姓,隐含作者之意,必主情无疑。”(2)

子旭先生的这一观点和水晶先生相似,水晶先生认为此“情”代表的就是一种“欲情”,曹雪芹的写作风格是抽象而含蓄的,这和《金瓶梅》等小说大相径庭,作者会“尽量将秦氏一家抽象化,象征化。可卿是养生堂里抱来的,她代表欲情,秦可卿者,情可亲也,也可能说成是情可轻也,甚至干脆地说情可钦也;种种说法分配到秦氏短促一生的悲情事件上,都可以触类旁通。”(3)

对于秦可卿姓名的阐释,有一点是区别于其它红楼人物的,那就是解释“秦可卿”往往会连带其家人,一并解释她的父亲秦业以及弟弟秦钟。秦业就是情之“冤孽”,秦钟就是“情种”或者“情终”,总而言之这家人都是隐喻“情根”的。郭杨先生认为,秦可卿和秦钟“在共同演绎‘情’的含义之下,两秦分别代表男性和女性两个方面。秦钟对于智能,明显表现出男性对女性的占有、玩弄……而秦可卿对于贾珍,更多地表现为女性对男性的屈从。”(4)

“情”是《红楼梦》的核心要义,对情的阐释复杂异常,它可能是温柔之乡,也可能是祸根之源,所以陈树璟先生说:“‘秦可卿’三字谐着‘顷刻尽’的音,指明了盛极必衰,乐极生悲的一面。把这个形象放在卷首先声夺人,正是要读者明白:警惕走向极顶的时刻,不要忘乎所以;转化正在那里等着你。”(5)

红楼人物姓名的谐音往往根据研究者的中心思想而定,这一点在“秦可卿”三字上也展现得比较突出。例如李知其先生认为,秦可卿是影射崇祯皇帝时期的国事,所以这个名字就非常有讲究了“秦字是取‘春秋’两字各一半,即取春字的上半,秋字左旁而合成的。春秋是暗指史事和帝业了。可卿谐读戈倾,戈字倾则国字倾。”(6)这样的解读真是让人瞠目结舌。

第二节:身世研究

秦可卿的身世在《红楼梦》第八回有专门的介绍,书中说:

(秦可卿)的父亲秦业现任营缮郎,年近七十,夫人早亡。因当年无儿女,便向养生堂抱了一个儿子并一个女儿。谁知儿子又死了,只剩女儿,小名唤可儿,长大时,生的形容袅娜,性格风流。因素与贾家有些瓜葛,故结了亲,许与贾蓉为妻。那秦业至五旬之上方得了秦钟。

从这段文字的介绍来看,我们得知秦可卿是秦业从孤儿院抱养来的。在金陵十二钗中这一身份最为特殊,因为除她以外其余都是官宦小姐,家族非富即贵,所以徐乃为先生说,秦可卿是金陵十二钗中身份最“低贱”的人。然而事情绝没有这样简单,关于秦可卿的身世,刘心武先生的观点是一个绕不开的话题。刘先生认为,秦可卿的身份不仅不低贱反而远高于四大家族任何一位千金小姐,秦可卿是皇族血脉,是一位公主级的人物。

刘心武先生原本是一位知名作家,被认为是“伤痕文学”的开创者,其作品多次获奖,长篇小说《钟鼓楼》荣获第二届茅盾文学奖。1993年刘心武先生开始研究《红楼梦》并发表相关论文,刘先生的红学研究始终坚持从秦可卿这一人物入手,因为多次在央视百家讲坛登台说法而红遍全国,他的学说也被自己和其“粉丝”们尊称为“秦学”。

对于秦可卿的身世,刘心武先生通过细致的研究最后得出结论:“曹雪芹所写的秦可卿这个角色是有生活原型的。这个角色的生活原型,就是康熙朝两立两废的太子他所生下的一个女儿。这个女儿应该是在他第二次被废的关键时刻落生的,所以在那个时候,为了避免这个女儿也跟他一起被圈禁起来,就偷运出宫,托曹家照应。而现实生活中的曹家,当时就收留了这个女儿,把她隐藏起来,一直养大到可以对外说是家里的一个媳妇。在曹雪芹写《红楼梦》的时候,这个生活原型使他不能够回避,他觉得应该写下来,于是就塑造了一个秦可卿的形象。概而言之,秦可卿的原型就是废太子胤礽的女儿,废太子的长子弘皙的妹妹。如果废太子能摆脱厄运,当上皇帝,她就是一个公主;如果弘皙登上皇位,弘皙就会把已故的父亲尊为先皇,这样算来,秦可卿原型的身份依然可以说是一个公主。”(7)刘心武先生这一石破天惊的观点立即引起了一场“学说”与“戏说”的大辩论。

对于刘心武先生的“秦学”观点,讨论呈现出两极分化的态势。正反双方的人群分化极有特点,力挺刘心武先生的是一般《红楼梦》爱好者,这一派的人是以《红楼梦》为娱乐对象的。他们认为刘心武的“揭秘”层层深入,步步惊心,扣人心弦,整个过程有理有据,读来引人入胜。反对“秦学”观的一派多数都是治学严谨的学者,他们是以《红楼梦》为研究对象的。在他们眼里刘心武就是信口开河,不尊重史实,曲解文献,从头至尾胡编乱造。反对的一方又分两拨,一拨为红学家,另一拨为清史学家。

首先,我们看清史学家这一拨,以杨启樵先生为例。杨先生专攻中国文史,以治理清史见长,其代表著作有《雍正帝及其密折制度研究》、《解开雍正皇帝隐秘的面纱》等等。2010年6月上海书店出版社出版了杨先生的《周汝昌红楼梦考证失误》一书,其中附录了《刘心武先生<</FONT>揭秘红楼梦>质疑》一文。杨启樵先生根据清代史料得出秦可卿绝不可能是太子允礽的弃婴,列举了三点理由:

一是动机欠缺。杨先生说,历史上的允礽只是个人犯罪,被剥夺了政治生命,与家人没有关系,“其妻妾仍是康熙儿媳,其子女仍是康熙孙儿,呵护爱怜尚恐不及,哪有迫害亲人之理?”(8)

杨启樵先生根据《圣祖实录》第277卷中的史料指出,允礽再次被废之后,家人非但无一获罪反而更加受到康熙的优待,允礽的七八个子女都被康熙留养在了宫里。在这样一种宽和、优待的环境中实在找出不出要隐瞒一个女婴的动机。

二是隐瞒非易。杨启樵先生说,太子被废之后,被康熙派遣亲信日夜坚守,连一封矾水写的密信都被检查揭发了,何况一个婴儿。而且“皇室很难隐瞒添丁,婴儿诞生后须向宗人府登记。……不仅婴孩降生后须注册,其实一怀孕就待遇不同。”(9)

三是文献无证。杨启樵先生说,刘心武先生对文献的使用不规范,甚至有曲解文献的地方。刘心武先生笔下叙述的宫人得麟从太子身边偷偷溜出宫廷就是与《圣祖实录》大相径庭的最好例子。杨先生指出“官私著述及故宫秘档中,并无半点线索可寻。汉文《玉蝶》仅记男儿,但《满文玉蝶》却有女性记录。太子诸女历历可考,其中独缺‘秦可卿’。”(10)

除这三点理由以外,杨先生还在文章中一一细数了十例刘心武先生在考证过程中的不严谨、武断、曲解、穿凿、附会之处。除杨启樵先生外,清史学家张书才先生也发文反驳刘心武先生的观点,仍然本着真实的历史指出刘先生违背典制,不符合文本实际,也违背了《红楼梦》叙事的时间顺序。

其次,再来看红学家这一拨,以周思源先生为例。周先生以红学研究的现状出发并指出,秦可卿的种种迷雾是因为误读文本造成的。混淆了历史真实与小说虚构的关系。例如刘心武先生在证明秦可卿的高贵身份时列举了一个例子,给秦可卿看病的人都是御医,而御医又是专门给皇室成员提供医疗服务的特殊部门,所以只有秦可卿拥有皇室身份才够得上这一“服务”。而周思源先生认为这样的结论不能成立,原因在于刘先生“偷换概念”。《红楼梦》中的“太医”不等于“御医”。周思源先生查阅《清史稿》并结合《红楼梦》中的实际情况分析了其中所有医生的真实身份,最后得出“没有任何一位御医给秦可卿看过病。从给秦可卿看病的所谓‘太医’中,不能发现任何支持她有什么神秘身份的线索。”(11)

刘心武先生在证明秦可卿的公主级身份时,提到了她卧室的陈设,在《红楼梦》第五回里这样描写道:

刚至房门,便有一股细细的甜香袭人而来。宝玉觉得眼饧骨软,连说“好香!”入房向壁上看时,有唐伯虎画的《海棠春睡图》,两边有宋学士秦太虚写的一副对联,其联云:嫩寒锁梦因春冷,芳气笼人是酒香。案上设着武则天当日镜室中设的宝镜,一边摆着飞燕立着舞过的金盘,盘内盛着安禄山掷过伤了太真乳的木瓜。上面设着寿昌公主于含章殿下卧的榻,悬的是同昌公主制的联珠帐。宝玉含笑连说:“这里好!”秦氏笑道:“我这屋子大约神仙也可以住得了。”说着亲自展开了西子浣过的纱衾,移了红娘抱过的鸳枕。

刘心武先生认为,这些陈设都是皇家用品,涉及的人物、事件都和宫廷有关,这正好暗示着秦可卿的“公主”身份。刘先生如此推论也受到了红学家们的反驳。陈诏先生说,这是曹雪芹的戏笔:“只不过隐喻贾宝玉的性意识和秦可卿的骄奢淫逸的生活方式而已,并无其他深意。”(12)

陈诏先生还考证出,这段描写是曹雪芹模仿了明代万历年间的《绣榻野史》。曹雪芹运用这种描写手法,“通过室内陈设器具的细致描写,烘托一种令人心醉的气氛,暗示小说人物即将有风流韵事发生。”(13)所以把小说的虚构一一落实到历史中就显得荒诞了。

对于秦可卿这个红楼人物,其身世为什么显得迷雾重重,胡晓明先生认为,至少有三点原因,一是姓名不确定,一会儿是“可儿”一会儿是“秦氏”,在梦中是“兼美”,现实中的小名又叫“可卿”。二是死因不明。三是身世不确。(14)

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情况发生呢?陈诏先生认为,这和曹雪芹的创作过程密切相关,“这是由于在《红楼梦》成书过程中,秦可卿这个人物几经改塑,几经增删,完全改变了作者原来的创作意图,才会出现她的面貌模糊不清的情况。”(15)

第三节:才干与性情研究

曹雪芹在塑造秦可卿这个人物时,所用的手法相对于其它“金钗”而言很是特殊,总给人一种梦幻感,仅有的几次出场,竟有两次是在梦境中。现实中的容貌、才干等等都是虚笔,所以总是亦幻亦真,扑朔迷离。就容貌和才干而言,曹雪芹的写法也颇有新意。秦可卿的容貌没有直面描写,曹立波先生从书中四个地方找出秦可卿很美的证据,第一是从贾母的角度,认为秦可卿生得袅娜纤巧。第二是通过尤氏的口中得知,再要找这样一个媳妇,这么个模样是非常难的。第三是秦可卿名为“兼美”,既兼有宝钗黛玉的美貌和神韵。第四是通过周瑞家的拿香菱与秦可卿对比,说她们两的美貌竟然是一个“格调”。曹立波先生说:“提及秦可卿这一人物,常用的称谓是‘秦氏’。而‘秦氏’,暗合秦罗敷,以此表明她的美丽。”(16)

如果我们细细品读曹立波先生指出的这四点,不难发现,曹雪芹在描写秦可卿的容貌时总是和性情统一起来的。贾母赞叹其美貌时,说她行事温柔和平。尤氏在赞叹其美貌时,说她性情好得打着灯笼也无处寻。所以潘知常先生认为,秦可卿堪称《红楼梦》中第一美女。

秦可卿的才干又如何呢?她虽然是宁国府的长孙媳妇,但是并没有直接描写她管理家政,所以秦氏的才干也显得比较隐晦,历来的评论者对秦氏才能的评论也较少,偶有提及也主要落在她给王熙凤托梦的这一戏份中。《红楼梦》第十三回这样写道:

秦氏道:“婶婶,你是个脂粉队里的英雄,连那些束带顶冠的男子也不能过你,你如何连两句俗语也不晓得?常言‘月满则亏。水满则溢’,又道是‘登高必跌重’。如今我们家赫赫扬扬,已将百载,一日倘或乐极悲生,若应了那句‘树倒猢狲散’的俗语,岂不虚称了一世的诗书旧族了!”凤姐听了此话,心胸大快,十分敬畏,忙问道:“这话虑的极是,但有何法可以永保无虞?”秦氏冷笑道:“婶子好痴也。否极泰来,荣辱自古周而复始,岂人力能可保常的。但如今能于荣时筹画下将来衰时的世业,亦可谓常保永全了。即如今日诸事都妥,只有两件未妥,若把此事如此一行,则后日可保永全了。”

凤姐便问何事。秦氏道:“目今祖茔虽四时祭祀,只是无一定的钱粮,第二,家塾虽立,无一定的供给。依我想来,如今盛时固不缺祭祀供给,但将来败落之时,此二项有何出处?莫若依我定见,趁今日富贵,将祖茔附近多置田庄房舍地亩,以备祭祀供给之费皆出自此处,将家塾亦设于此。合同族中长幼,大家定了则例,日后按房掌管这一年的地亩,钱粮,祭祀,供给之事。如此周流,又无争竞,亦不有典卖诸弊。便是有了罪,凡物可入官,这祭祀产业连官也不入的。便败落下来,子孙回家读书务农,也有个退步,祭祀又可永继。若目今以为荣华不绝,不思后日,终非长策。眼见不日又有一件非常喜事,真是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之盛。要知道,也不过是瞬间的繁华,一时的欢乐,万不可忘了那‘盛筵必散’的俗语。此时若不早为后虑,临期只恐后悔无益了。”凤姐忙问:“有何喜事?”秦氏道:“天机不可泄漏。只是我与婶子好了一场,临别赠你两句话,须要记着。”因念道:“三春过后诸芳尽,各自须寻各自门。”凤姐还欲问时,只听二门上传事云板连叩四下,将凤姐惊醒。

对于这一梦境的描写历来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从分析秦可卿才干这一点上来看,曹立波先生认为,秦可卿是《红楼梦》中第一个“先知先觉者”。从“四时祭祀”到“家塾供给”再到“子孙回家读书务农,也有个退步,祭祀又可永继”等思虑来看“秦可卿最早感受到了‘盛筵必散’的先兆”(17)

深谋远虑由此可见。张锦池先生也认为,秦可卿在王熙凤的梦境中所分析的贾府在管理上存在的弊端,“代表着秦可卿的‘政见’,反映着秦可卿对贾府历史命运的忧虑之情”(18)

像这样的思想高度,就连王熙凤也是望尘莫及的。

秦可卿的性情如何,除了贾母、尤氏在夸赞其容貌时顺带提及以外,似乎别无它叙。所以历来的评论者也只能在一些旁敲侧击的文字中寻一些零星的“证据”。焦点落在了秦可卿暴亡之后,贾府上上下下的反应中。书中第十三回写道:

那长一辈的想他素日孝顺,平一辈的想他素日和睦亲密,下一辈的想他素日慈爱,以及家中仆从老小想他素日怜贫惜贱,慈老爱幼之恩,莫不悲嚎痛哭者。

从各层人士的反应中我们能看出,秦可卿的性情是得到了肯定的。虽然曹雪芹没有直接描写秦可卿是如何“笼络”住了这么多人,但是我们可以推测“她不是个等闲之辈,论心计,论手腕”(19)都是一流。

对于秦可卿的性情,红学界的讨论重点落在了“情”和“淫”的争辩之上。主张“淫”的一方认为,秦可卿就是一位扰乱伦理的荡妇。王希廉在《红楼梦总评》中就指出秦可卿是“宁府淫乱之魁”(20)

胡士明先生说,秦可卿的淫行败露,从中也暴露了“这个家族和以这个家族为代表的封建地主阶级的没落和腐朽,从而从一个侧面,揭示出封建制度和封建地主阶级灭亡的历史命运。”(21)

徐乃为先生在通过回目“淫丧天香楼”以及秦可卿判词中的“情既相逢必主淫”等字句的分析,最后得出结论“‘淫’——是秦可卿形象定位的本质内容,主导要素。”(22)

为什么研究者会认为秦可卿是一个“淫妇”的形象呢,张锦池先生总结了三点理由,一是研究者看到秦可卿卧室中的陈设,于是联系到了主人的精神面貌。这也难怪,主人的生活情趣总是反应在家居之中,就连脂砚斋也对秦氏的卧室批语道“艳极,淫极”。二是贾宝玉第一次梦遗发生在秦可卿的房间,而且梦中的“兼美”就是现实中秦可卿的形象,所以研究者认为秦可卿与贾宝玉的关系暧昧,是她引诱了宝玉。三是秦可卿和公公贾珍私通,白纸黑字,人脏俱在。所以这三点造成了秦可卿“淫”的形象。正如木村先生说:“秦可卿,艳丽如桃花夫人,品行反在其下,虽享年不久,劣迹未著,然《红楼梦曲》中明明指出了‘擅风情,禀月貌,便是败家的根本’宝玉之试云雨情,是从她开始的,而与贾珍翁媳之恋,在字里行间,又可使读者一目了然。”(23)

主张“情”的一方认为,秦可卿并不是一个淫荡之人,就算她和贾珍真有见不得人之事,那也不是秦可卿自觉自愿的,从秦可卿突然病倒,精神瞬间垮塌的事实来看,其中定有蹊跷。周思源先生认为,秦可卿在于贾珍的关系中不应该负有道德责任,因为“秦可卿在万般无奈的情况下被迫屈从贾珍的淫威,实际上贾珍等于是强奸了秦可卿。”(24)

类似周先生这样的解释,在红学界占多数,评论者往往带着一份同情为秦可卿抱不平。

《红楼梦》中的故事开始不久就陆续死了三个人,贾瑞、秦可卿、秦钟。这三个人都与情欲有关。闫红说“在贾瑞与秦钟身上,曹公对于欲望是绝对否定的,到了秦可卿这里,他的态度则有点含混与迟疑了。”紧接着闫红用了一种极具现代人的情感哲学写道:“也许她真的是爱他的,用身体而非心灵爱着他,没有风花雪月打底,长吁短叹作衬,没有形而上的斟酌与思索,更没有把爱情变为一种哲学的趋势,他们之间是两个欲望强烈的男女的爱情,结实、有力、淫秽、原始,可谁能说,这样的爱情就不是爱情,谁能够,给爱情下一个精准的定义?”(25)

对于秦可卿是“淫”还是“情”,曹雪芹所使用的手法确实比较朦胧,这一点很多研究者都注意到了。所以在评析秦可卿这个人物时,研究者往往会用理性的“折中”处理,如此以来研究的焦点就发生了变化,从秦可卿的性情之争转移到了作者曹雪芹想通过这个人物的“淫”和“情”述说什么?

曹雪芹通过警幻仙姑的口抛出了一个“意淫”和“皮肤滥淫”的概念,也试图想通过文字来诠释这一对概念。书中有这样一段话:

“更可恨者,自古来多少轻薄浪子,皆以‘好色不淫’为饰,又以‘情而不淫’作案,此皆饰非掩丑之语也。好色即淫,知情更淫。是以巫山之会,云雨之欢,皆由既悦其色,复恋其情所致也。吾所爱汝者,乃天下古今第一淫人也。”宝玉听了,唬的忙答道:“仙姑差了。我因懒于读书,家父母尚每垂训饬,岂敢再冒‘淫’字。况且年纪尚小,不知‘淫’字为何物。”警幻道:“非也。淫虽一理,意则有别。如世之好淫者,不过悦容貌,喜歌舞,调笑无厌,云雨无时,恨不能尽天下之美女供我片时之趣兴,此皆皮肤淫滥之蠢物耳。如尔则天分中生成一段痴情,吾辈推之为‘意淫’。‘意淫’二字,惟心会而不可口传,可神通而不可语达。汝今独得此二字,在闺阁中,固可为良友,然于世道中未免迂阔怪诡,百口嘲谤,万目睚眦。今既遇令祖宁荣二公剖腹深嘱,吾不忍君独为我闺阁增光,见弃于世道,是以特引前来,醉以灵酒,沁以仙茗,警以妙曲,再将吾妹一人,乳名兼美字可卿者,许配于汝。”

这段文字中的“皮肤滥淫”指的就是肌肤之亲的性爱。何谓“意淫”,脂批道:“按宝玉一生心性,只不过是‘体贴’二字,故曰‘意淫’。”所以很多研究者都受到了这条脂批的影响,认为贾宝玉的意淫就是以女性为友,为知己,体贴关爱她们并远离性爱。也有学者不同意这样的解释,何炳棣先生通过现代心理学分析说贾宝玉的“意淫”就是一种性幻想和性意向,“意淫”可以理解为“淫意”“有淫的意向和动机,而不是真正地行淫事。”作家陈村在《意淫的哀伤》一文中这样解释贾宝玉的意淫“贾宝玉和‘世之好淫者’的区别,在于并不‘云雨无时,恨不天下之美女供我片时之趣兴’。他同样‘悦容貌,喜歌舞,调笑无厌’,同样觊觎‘天下之美女’,只不过所要的不是‘片时’而是永恒。他的心理要求是按住时光的流逝,将美好的一切予以固定,但他明白固定的不可能,因而悲凉起来。大观园内,女儿们与他生分了,出嫁了,嫁给污浊的男子。他痛心疾首,流下意淫者痴情的辛酸之泪。”(26)

秦可卿性情的讨论,在红学界绝不仅仅是其个人的品行,而是关乎作者的情感理念以及哲思。

第四节:死亡研究

秦可卿的“迷”除了刘心武先生一手打造的“身份之谜”以外,红学界的争论主要集中在她的“死亡之谜”上。秦氏死亡的时间,如何死的,曹雪芹为什么遮遮掩掩自删其稿,秦可卿死亡的文学意义在何处?这一连串的疑问构成了笼罩在秦可卿身上挥之不去的迷雾。下面我们逐一梳理。

第一:秦可卿的死亡时间。

秦可卿顶着贾母心中“重孙媳妇第一得意之人”的光环在第五回闪亮出场,然而当读者还来不及细细欣赏这位“袅娜纤巧,行事又温柔和平”的女性之美时,她又在第十三回匆匆离开了人世。不仅贾府中人“无不纳闷”就是身处书外的读者也感觉莫名其妙。

首先挑起秦可卿死亡时间大讨论的是戴不凡先生。戴先生关注秦可卿死亡的时间其目的是想弄清楚《红楼梦》的成书过程,以考论秦可卿的死期来证明《红楼梦》是在“石兄”旧稿《风月宝鉴》一书的基础上修改增删而来的。秦可卿正是旧稿《风月宝鉴》中的人物,经过曹雪芹的妙手新裁,最后成了《红楼梦》中读者看到的这位秦可卿。但是无论曹雪芹“缝制”得多么巧妙,也并非天衣无缝,仍然留有蛛丝马迹可供探寻。戴不凡先生细细寻找出了书中第十三回秦可卿死亡之后,又有“秦氏”出现的痕迹十一处。还列出了《风月宝鉴》中的时间表,最后得出结论:在旧稿《风月宝鉴》中的秦可卿其死亡的时间相对较晚,是贾宝玉成年之后很久才死的,“她当是死于‘中秋夜’晚上的”。(27)

自戴不凡先生刊发上述观点之后,马欣来先生对此提出了质疑。马先生认为,戴不凡先生以自己的想象推出“旧稿”的时间表是不科学的,以此建立的学说构架也就站不住脚。马欣来先生从“贾宝玉的年龄”,“贾蓉之妻”,“秦可卿晚死”等三个方面入手分析,最终认为“戴不凡同志的《秦可卿晚死考》一文尚不足证明‘秦可卿在石兄旧稿中死期很晚’,论定秦可卿‘当是死于中秋夜’恐难以成立。”(28)

其实我们不难发现,无论是戴不凡先生的主张,还是马欣来先生的反驳,虽然焦点都集中在秦可卿的死亡时间上,但是他们的终极目的都不是为了探讨这个具体的时间,而是要证明《红楼梦》成书的过程。换句话说,戴不凡和马欣来二位先生的争辩还不是严格意义上的秦可卿死亡时间之辩。

《红楼梦》中的女孩子大多数都早夭,这也是她们悲剧人生的一面。胡文彬先生根据封建贵族之家的婚姻习俗,推测秦可卿死亡的年龄“小则十八九岁,大则也不会超过二十三岁。”(29)

胡文彬先生给出了一个模糊的死亡年龄。从《红楼梦》中的故事情节来看,秦可卿是中秋之后病的,请医问药,其中又夹杂着贾瑞调戏王熙凤的故事情节,在时间顺序上就显得错综复杂,所以秦可卿死亡的时间就值得推敲了。

张乃良先生细细研读文本之后,对秦可卿的死期作了这样的推测:当璜大奶奶前往宁国府理论侄儿金荣与秦钟之间的是非时,从尤氏口中得知秦可卿病重。曹雪芹又在接下来的故事中安排了贾敬的生日,因为满园的菊花盛开,所以定是秋天,如此以来,可以判定秦可卿的病开始于深秋时节。紧接着邀请了张太医诊脉,张太医断言“过了明年春分,就可望全愈了”。后来的时间从第一年秋已经跨到了第二年春分,此时,秦可卿并没有死。但是,期间曹雪芹并没有按照简单的时间顺序来铺陈一个故事,而是同时又叙述了贾瑞调戏王熙凤,在凤姐的毒计之下贾瑞病倒了,书中说在一年内贾瑞的病都添全了,这一年是指张太医说的“明年春分”一整年。再一年的春天贾瑞死了,以此可以判定贾瑞死在第三年春天。值得注意的是,在这时,比贾瑞病得早的秦可卿还在病中苟延,并没有死。她在病中已经挨过了两个春分,在第二个春分这一年底,作者曹雪芹又穿插了林黛玉的父亲林如海病故,此时才又将秦可卿的故事放在了“明线”上来,这样算来,自第10回秦可卿病倒到第13回死亡,前后经过了三年。“这样就可以确定秦可卿死于得病后的第四年年初,大约如张太医论断的没有过了春分,死于节气交替之际。”(30)

张乃良先生的推断是有道理的。为什么会出现这样复杂的情况,冯其庸先生认为:“这种情况说明这部稿子还是一部未完成的巨著,曹雪芹还没有来得及作最后的文字和情节的统一和定稿工作。同时,这种情节上的前后出入与矛盾,也正是曹雪芹不断修改此稿留下的一种痕迹。”(31)

第二:秦可卿是如何死的。

秦可卿死了,然而她的死因是什么,以什么样的方式而死,仍然是个迷。金陵十二钗的判画上有一座高楼,上面一个美人悬梁自尽,后面的判词是:“情天情海幻情身,情既相逢必主淫。漫言不肖皆荣出,造衅开端实在宁。”这是秦可卿的判词与判画,从画面来看她应该是自缢而死,但是书中又明明白白的显示为病死,这种矛盾让研究者匪夷所思。对于秦可卿的死亡方式,红学界主要有两种观点,一是自缢而死,二是病死。

所谓“自缢而死”,胡文彬先生解释为“强死”或者“横死”,胡先生通过比对《左传》中的故事认为:“秦可卿年当青春,‘自缢’而死,实属强死一类。”(32)

所以秦可卿非死于病。持有“自缢而死”观点的学者,他们的依据主要来源于文本,一是第五回中的判画,明明白白画着一个美人悬梁自尽。二是当秦可卿死了之后,合家无不“纳闷”和“疑心”。试想如果一个人长期卧病,最后死了,不会感觉“纳闷”或者“疑心”的。正是因为这些证据,林冠夫,胡邦炜、胡适等先生都认为“秦可卿是自缢死的,毫无可疑”。(33)

持有“病死”观的学者认为,秦可卿从中秋后就病倒,问医服药,闹得天翻地覆,贾府上上下下人人皆知,并且张太医已经下了“病危通知书”,断定了大概的时间,所以秦可卿就是病死的。

除了这两种主要的“死亡方式”以外,还有一些“杂说”,虽然看似也有理有据,然而读来总是让人瞠目结舌。例如张乃良先生断定秦可卿死于“私下堕胎”。张先生通过对文本的分析,认为秦可卿病得太快,并且病得不明不白。张乃良先生推测“秦氏正是在中秋夜,以跟着老太太游玩为幌子,没过多久,便偷赴阳台,幽会贾珍,结果无心插柳,反而春芽萌发。”(34)

怀了孕后,秦氏私下堕胎留下的后遗症,而且症状严重,不治身亡。

秦可卿评论史 美国历史评论

第三:秦可卿的死亡原因。

其实,无论秦可卿死于何种方式,都有一个导致死亡的原因。那么秦可卿的死因是什么呢?红学界有个共识——淫丧。那么淫丧的主角是谁,虽然有认为是贾蔷的,有推理说是贾敬的,但绝大多数评论者都认为这个主角是贾珍。林冠夫先生说:“贾珍与秦可卿关系暧昧,这在焦大的醉骂中得到印证。公媳间的乱伦行为被两个丫鬟撞破,或者是被尤氏撞破。”(35)

大部分研究者和读者都持有这样的认知。虽然秦可卿和贾珍的乱伦关系实实在在存在,但是身处其中的秦可卿是被迫还是自愿,评论者们又说法不一了。

在对红楼人物的评论中,评论者或多或少都对曹雪芹笔下的女性抱有一丝同情和理解,所以在为某位女性定评时,都会显露一丝怜香惜玉。就以秦可卿而论,“淫”是作者给她的定位,她和公公贾珍的乱伦也是事实,但是很多研究者都偏向于她,例如张锦池先生说:“秦可卿不是一个保暖思淫欲的荡妇,她是个有心计,有手腕,有封建‘治才’的女性,她的羞愤自缢,反应了她耻于聚麀而又无法摆脱这一厄运的精神苦闷。”(36)

对于秦可卿死亡的原因,周观武先生认为,首先是因为“心病”,秦可卿性格内向,又心思细密且多情,乱伦之事一旦出现,使她终日提心吊胆,于是万念俱灰,有了死的念头。再加之婆婆尤氏的发现,便成了死亡的“导火索”。(37)

无论如何,秦可卿死了,她是曹雪芹笔下唯一一个有了“终结”的正钗。那么作者为什么要让秦可卿这个人物早死呢?严安政先生认为,这是曹雪芹所持“兼美”审美理想的失败结果。严先生指出,林黛玉和薛宝钗的“美”是不可能兼得的。众美兼得的完人在现实社会中也不会有。生于末世的秦可卿也不可能担负起作者寄予她“继”贾府“家事”的重任。“在现实与自己审美理想和情感愿望发生矛盾,亦即恩格斯所谓世界观与创作方法发生矛盾的时候,曹雪芹作出了尊重生活本来面目的选择:于是忍痛匆匆忙忙让秦可卿早死。”(38)

用作者所持有的美学思想来判断小说人物的生与死,是20世纪90年代出现的一种评论思潮。所以赖振寅先生也认为,秦可卿的死直接源于曹雪芹的美学思想。秦可卿代表着一种“中和之美”而曹雪芹对这样的美学观念深恶痛绝,也与他崇尚个性,抒写真情的美学观念水火不容。所以秦可卿就必须得死。赖先生所谓的“中和之美”是“‘以道治欲’、‘反情从志’、‘发乎情止乎礼义’、‘存天理,灭人欲’等等,成为贯穿于中国封建社会无时不有,无所不在的恢恢天网。”(39)

第四:导致秦可卿死亡迷雾的根源。

秦可卿死亡的迷雾,以及表现出来的种种矛盾,归根结底是因为《红楼梦》的文本经过删改,但是有些地方又未能删除彻底而导致的。再加之脂砚斋的批语,闪烁其词更加重了谜团。

《红楼梦》“甲戌本”第13回有一条眉批道:

此回只十页,因删去天香楼一节,少却四五页也。

在后来南京发现的“夕葵书屋”藏本《红楼梦》还有一条批语:

秦可卿淫丧天香楼,作者用史笔也。老朽因有魂托凤姐贾家后事二件,岂是安富尊荣坐享人能想得到者?其言其意则令人悲切感服,故赦之。因命芹溪删去“遗簪”“更衣”诸文。

从现有的《红楼梦》文本来看,确实有很多蛛丝马迹能证明脂砚斋提及的文段是被删减过的,这已经在红学界形成了共识。然而问题是,曹雪芹为什么要自删其稿呢?周观武先生认为有三点:一是同情秦可卿,虽然秦可卿犯了“淫”,但并非是她的本意。二是 曹雪芹意识到采用史笔,直书天香楼事件,与第五回所描写的警幻仙妹形象在人物气质上失调。三是曹雪芹认为让秦可卿自缢而死与后边的大丧情节不协调,所以就删改了这部分稿子。(40)

对于周观武先生提到的第一点,曹雪芹同情秦可卿。张锦池先生也主张这样的说法,认为秦可卿毕竟是受害者。

徐乃为先生认为,曹雪芹对秦可卿故事的改写“从宏观上说,则有关《石头记》的成书过程,甚至关系到一些重要版本的前后传承的判定。”(41)

秦可卿的故事是在什么时候改写的,徐先生通过考证最后得出一个时间,即公元1762年,也就是曹雪芹的死年壬午年。

对于曹雪芹删去“天香楼事件”以及让秦可卿这个人物“速死”的处理来看,刘秉义先生认为,这是曹雪芹在创作上的一次重大失误。“这一失误是由主、客观两个方面的因素造成的。在客观方面,我们决不可低估脂砚斋为代表的脂评作者们对曹雪芹《红楼梦》创作的极坏影响。……从曹雪芹的主观方面看,这是他痛惜贾家盛极而衰,期望能挽救于既倒的感情在起作用;是他创作上背离生活的表现;也是他创作世界观中一些落后思想观念所带来的结果。”(42)

其实关于刘秉义先生的这一论断,且不论正确与否,至少他打破了一种思维定式,那就是只要是曹雪芹的文字,包括曹雪芹的删减等等都是圣神的,不可亵渎和质疑的。在刘秉义先生看来,曹雪芹也是一个普通的作家,没有必要对他无限地拔高。

第五:秦可卿死亡的文学意义。

秦可卿的一生太过于短暂,美丽的开始就演绎着美丽的毁灭。胡晓明先生说“她短暂的一生,就像天空中的流星,在黑夜里划出了一丝亮迹。”无论如何她已经在曹雪芹的笔下死了,匆匆地离开了这个绚烂的舞台,然而曹公不是一个草率的人,他想通过秦可卿的死亡传递出什么信息呢?历来的评论者所探寻的信息主要集中在三个方面:

一是认为秦可卿的死,象征着封建社会的灭亡。胡文彬先生就说过:“秦可卿在《红楼梦》中的典型意义,绝不仅仅在于作者通过这个艺术典型的塑造来揭露封建贵族阶级的腐朽性,更重要的是预示了一个具有深远意义的事实——坍塌的封建之‘天’,已经是无人可‘救’了。”(43)

二是认为秦可卿的死在于惊醒世人,繁华、富贵的幻灭。例如沈新林先生就说过:“作者深深懂得,世界上没有完美的东西,十全十美的人物在现实生活中是不存在的。因此,他让这一兼美形象年寿不永,短命夭亡,年未二十即亡,成为大观园的少女们进入薄命司的领头羊。”(44)

三是认为秦可卿的死在于告诫世人,在面对“性”与“情”的时候一定不能迷失自我。例如郭杨先生说:“秦可卿的死说明女性在面对男性情的诱惑之时,要努力把握好分寸,不能迷失自己,这也许就是其中包含的警戒和教训吧。”(45)

对于秦可卿这个人物的文学意义,陈树璟先生曾经作了一个比较全面的总结:“作者通过秦氏,让贾府全盛时期展现于广大读者面前;又通过她短促一生,并用全书开端的显著地位,象征性预示读者:繁华富贵,显赫威烈,不过是过眼烟云,稍纵即逝。盛衰荣枯,是谁也改变不了的常理。因而,又使她成为作者观念的代言人。通过她向主持家政者及其当然的法定继承人发出警告:早留下退步,预谋好余地,为子孙的免遭困厄及家族的重新振作准备可能的物质与人力的条件。从而以此清楚地表达了作者的精神寄托,和追求目标;当然,也因此而暴露了作家世界观不可回避的矛盾,证明《红楼梦》尽管是一曲封建制度无可挽救的悲歌,当也毕竟改变不了又是旧世界挽歌的基本性质。”(46)

第六:秦可卿的丧葬。

在曹雪芹的笔下有两次极其宏大的场面描写,一次是可卿丧礼,另外一次是元妃省亲。这一悲一喜构成了一种具有强大张力的艺术效果。对于秦可卿的丧葬仪式,为什么如此奢靡,不同的学者有着不同的看法。罗盘先生认为包含有两层含义,一是秦可卿这个人物并不是凭空捏造的,可能是作者亲族中的一个真实人物,而且分量极重,故而在行文濡墨间就不免特别细心,付出特多的情感。二是作者之所以要着力一写秦可卿之死,极尽铺张地展示丧事,“乃是籍以显示贾家的家势也。”(47)

对于秦可卿的丧仪,蒋勋先生的一句话点得非常透,“秦可卿的丧礼已经不是一个人的死亡事件,它变成了一个家族的政治应酬。”来来往往的达官显贵,锣鼓喧天的法事道场,表面尽显哀伤,其实质就是一出人为的排场。从贾珍为贾蓉买官的事件来看,就是为了整个丧礼的“脸面”好看,“这些行为与秦可卿的梦刚好相反。秦可卿觉得这个家族已经豪盛到了奢华的地步,应该及时警醒,而她的丧事奢华靡费,恰恰证实了秦可卿的忧虑实在不是杞人忧天。”(48)

第五节:曹雪芹使用的创作方法研究

《红楼梦》中关于秦可卿的文字简短而又浓烈,看似晴空万里,又感觉迷雾重重,有真实,也有梦幻。曹雪芹采用了一种什么创作手法竟然能达到这样的艺术效果呢。总结评论者们的观点,主要有这样三种:

一是原型改造说。艺术源于生活,曹雪芹是现实主义作家,他笔下的人物大多都有原型作为参照,秦可卿也不例外。丁维忠先生就曾做过探佚,并指出:“曹雪芹在小说中加以艺术加工而写的秦可卿,是以生活中的那个‘秦可卿’为生活原型,及其与‘贾珍’‘私通’‘爬灰’这些真人真事为生活素材,脱胎描写而来!”(49)

但是至于生活中的这个秦可卿是曹雪芹的什么人,探佚学家并没有给出一个明确的答案。

二是梦幻创作说。在《红楼梦》文本中,“梦境”是曹雪芹一个极其具有创意的手法,而秦可卿在仅有的几次出场中,竟然和两个极其重要的梦境关联。正因为如此胡晓明先生认为这构成了秦可卿形象的梦幻效果。首先是“高唐之梦幻于宝玉”,它展示了作者丰富的创作技法,同时符合故事中人物性情的发展。其次是“义理之梦托于凤姐”,用梦境述说人生的哲理,同时表达“家庭中最小辈人对整个家庭的担忧。”(50)

杨树彬先生也持有“梦幻创作说”的观点,他认为秦可卿就是一个梦幻的人,贾宝玉梦见秦可卿就是一个荒唐的梦,秦可卿托梦王熙凤是一个难于判属的梦,贾珍奢办秦可卿的丧事,就是一个梦断淫邪的故事,读者对秦可卿的探索就是一个寻梦者的历程。(51)

三是模仿创作说。《红楼梦》是中国古典小说创作技艺的集大成者,所以无论是人物,还是故事情节的安排,描写方法都有对传统小说的继承与发展。对于秦可卿的创作手法而言,也烙下模仿创作的痕迹。所以夏志清先生就说过:“曹雪芹似乎让秦可卿仿效李瓶儿,李瓶儿也是旧病而死,他的灵魂也出现在西门庆的梦中并劝告过他。”(52)

在红学界流传着这样一句话,《红楼梦》脱胎于《金瓶梅》,这就是因为模仿创作而导致的结论。

参考文献:

(1)王昆仑《红楼梦人物论》三联书店上海1983年P51—P52

(2)子旭《解读<</FONT>红楼梦>》云龙出版社1999年P119

(3)水晶《水悟红楼梦》九歌出版社台北2002年P69

(4)郭杨《还记石头成一梦,欲解红楼觅二秦——二秦形象的整体考察》载于《南都学坛》2005年1月

(5)陈树璟《锦绣荣华顷刻尽——论秦可卿的象征意义》载于《红楼梦学刊》1987年第2辑

(6)李知其《红楼梦谜》香港(自印本)1984年P29—30

(7)刘心武《刘心武揭秘<</FONT>红楼梦>》东方出版社北京2005年P191—192

(8)杨启樵《周汝昌红楼梦考证失误》上海书店出版社上海2010年P170

(9)杨启樵《周汝昌红楼梦考证失误》上海书店出版社上海2010年P176

(10)杨启樵《周汝昌红楼梦考证失误》上海书店出版社上海2010年P177

(11)周思源《周思源正解金陵十二钗》中华书局北京2006年P22

(12)陈诏《也谈秦可卿的出身问题(摘要)——与刘心武同志商榷》载于《上海师范大学学报》1992年第4期

(13)陈诏《也谈秦可卿的出身问题(摘要)——与刘心武同志商榷》载于《上海师范大学学报》1992年第4期

(14)胡晓明《秦氏之死与贾府盛极必衰》载于《红楼梦学刊》1999年第2辑

(15)陈诏《也谈秦可卿的出身问题(摘要)——与刘心武同志商榷》载于《上海师范大学学报》1992年第4期

(16)曹立波《红楼十二钗评传》清华大学出版社北京2007年P169

(17)曹立波《红楼十二钗评传》清华大学出版社北京2007年P176

(18)张锦池《论秦可卿》载于《红楼梦研究集刊》第6辑

(19)张锦池《论秦可卿》载于《红楼梦研究集刊》第6辑

(20)王希廉《红楼梦总评》载于一粟编《红楼梦卷》中华书局北京P146

(21)胡士明《如何认识秦可卿形象的思想意义》载于《红楼梦研究集刊》第13辑

(22)徐乃为《大旨谈情——<</FONT>红楼梦>的情恋世界》北京图书馆出版社2007年P82

(23)木村《红楼梦读后》载于《红楼梦研究稀见资料汇编》人民文学出版社北京2001年P1277

(24)周思源《周思源正解金陵十二钗》中华书局北京2006年P50

(25)闫红《误读红楼:细说花事到荼蘼》天津教育出版社天津2007年P36

(26)转引自:陈维昭《红楼梦一百句》复旦大学出版社上海2010年P30

(27)戴不凡《秦可卿晚死考——石兄《风月宝鉴》旧稿探索之一节》载于《北方论丛·<</FONT>红楼梦>著作权论争集》山西人民出版社太原1985年

(28)马欣来《<</FONT>秦可卿晚死考>质疑》载于《红楼梦学刊》1980年第2辑

(29)胡文彬《风情月貌败家根——秦可卿“享强受”考》载于《读遍红楼》书海出版社太原2006年

(30)张乃良《秦可卿病因及死期臆说》载于《榆林高等专科学校学报》2002年9月

(31)冯其庸《论庚辰本》上海文艺出版社上海1980年P112

(32)胡文彬《红边脞语》辽宁人民出版社沈阳1986年P23—24

(33)胡适《胡适点评红楼梦》团结出版社北京2004年P92页

(34)张乃良《秦可卿病因及死期臆说》载于《榆林高等专科学校学报》2002年9月

(35)林冠夫《红楼梦纵横谈》广西人民出版社南宁1985年P281—282

(36)张锦池《红楼十二论》百花文艺出版社天津1982年P337

(37)周观武《“秦可卿淫丧天香楼”新臆》载于《中州学刊》1989年第4期

(38)严安政《“兼美”审美理想的失败——论曹雪芹对秦可卿的塑造及其它》载于《红楼梦学刊》1995年第4辑

(39)赖振寅《刀斧之笔与菩萨之心——秦可卿之死与曹雪芹的美学思想》载于《红楼梦学刊》1999年第1辑

(40)周观武《“秦可卿淫丧天香楼”新臆》载于《中州学刊》1989年第4期

(41)徐乃为《秦可卿故事改写过程探源——兼说<</FONT>石头记>的探佚问题》载于《南都学坛》2003年第3辑

(42)刘秉义《曹雪芹对于秦可卿的创作》载于《红楼梦学刊》1991年第1辑

(43)胡文彬《论秦可卿之死及其在《红楼梦》中的典型意义》载于《江淮论坛》1980年6月

(44)沈新林《试论<</FONT>红楼梦>中的“兼美”形象》载于《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学报》2005年6月

(45)郭杨《还记石头成一梦,欲解红楼觅二秦——二秦形象的整体考察》载于《南都学坛》2005年1月

(46))陈树璟《锦绣荣华顷刻尽——论秦可卿的象征意义》载于《红楼梦学刊》1987年第2辑

(47)罗盘胡文彬等主编《台湾红学论文选》百花文艺出版社天津1981年P201—203

(48)蒋勋《蒋勋说红楼梦》第二辑上海三联书店上海2010年P78

(49)丁维忠《<</FONT>红楼梦>中的五个“秦可卿”》载于《河南教育学院学报》2005年第6期

(50)胡晓明《秦氏之死与贾府盛极必衰》载于《红楼梦学刊》1999年第2辑

(51)杨树彬《梦与秦可卿》载于《红楼梦学刊》1988年第2辑

(52)夏志清《中国古典小说史论》江西人民出版社南昌2001年P274

此文摘录自:马经义著《红楼十二钗评论史略》 四川大学出版社2013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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