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华网拥挤不堪的欲望之路
——评《女校先生》中的人性
雨荷
一
有人说，一件作品要永恒不朽的话，那它就必须具备多样的优点，有人赏识作品里的这一优点，而另一人则敬慕作品里的那一优点，作品的声誉和名望就以这一方式永恒不朽，因为它所包含的意蕴是无法穷尽的。
我最敬慕黄梵老师能将一个几千字的短篇写出了长篇的深度。他精炼的文字像匕首，在时代的内脏上下刀。我们真切地看到了这样一种画面：貌似邪恶精灵的本能，将万万千千的人类赶上了同一条拥挤不堪的道路。
小说的主角，女校先生，没有清晰的五官、脸型、衣着，我能看到的，并且大尺度裸露的只有一具符号一样的垂悬肉身。他那种饥渴的、压抑的、欲望堆积得无处释放的身体被细节的描写和刻画无限地放大，他人性深处的，本我与超我的角力过程被鲜活地裸呈。
小说开头，在一座空气压抑的女校，女校先生收到一封匿名的春情萌动信。他坐在灯下，窃喜又害怕地将情书偷偷烧掉，当他望着桌上炭烬一样的情书，本能将他的想象准确引向那个“错误”的比喻——桌上的炭烬像一小撮阴毛。行文开始，这个准确生动的比喻，就将一个大学先生严肃而具有高度认知的脑袋，陷入了迷惘和混乱之中的状态呈现出来了。寻找那个藏在暗处的娇嫩玉体，也就成了他内心的，强劲又活跃的渴望,这个渴望仿佛他内心的皇帝，它逼迫它的大臣去绞尽脑汁地完成这个愿望。
他是这座女校的心理学老师，他的身份和心理学独特的深刻隐蔽性激发了他的灵感。对全校女生进行一场心理测试，让她们细致地刻画对父亲的感情。文中对女校先生批改试卷的一幕，让我难忘。“整整有两天，我汗流浃背地坐在窗帘紧闭的办公室，在一大摞眷恋父爱的试卷中大海捞针。”汗流浃背、窗帘紧闭、大海捞针，这里的每一个词似乎都是匠心独运的，就像舞者身上的每一块肌肉，都是有灵魂的。我们忍不住地要问，这位如饥似渴、偷偷摸摸、奋不顾身的先生，你如此艰辛地忙碌是到底为哪般？难道你体内的皇帝是个变形的魔鬼，它执意要把一切颠倒，要把井井有条的生活弄成混乱的一团糟吗？
通过答卷与情书上的某些一致性（比如：语调、无意流露的迷乱的情感），他找出了三位可疑的女生。他的身份、年龄，让他的频繁约会变得轻 松、便捷。文中，女校先生是这样比喻这三位女生的，“她们的面庞像是搁在眼睛与太阳之间的一片嫩叶，皮肤深处都透射出纯洁无邪的光泽，让我越发感到自己内心的黑暗。”这样的比喻陌生而又清新，读过它，我甚至愿意走到太阳下，去感受一下那枚眼与太阳之间的通透。可是，一个内心黑暗的人心里怎么会有如此纯洁的想象？难道魔鬼也有天使的一面？他一边忏悔一边又在紧锣密鼓地进行着下一场约会。他好像不是在清晰的思维意识中去认识这些，他只听着内心的一种神秘召唤，他心底的那团野火随着目标的越来越近，似乎也烧得越来越烈。
小说中有两个细节，对于挖掘主角的心里是不容忽视的，“我一共收到了三百六十一份答卷。有的答卷居然是一篇对父亲的控诉书。我毫不犹豫地把这类答卷交给了校长。”注意，这里是三百六十一份，而不是三百六十份。这里的“一”字，传达了一种微妙的心里。此时，身体的欲望成了他视野里的全部，他在“大海捞针”时的那种迫切的饥渴，细致入微的用心，我们全部读到了。这简直应验了这样一句话“一半比全部还要多。”还有一个“毫不犹豫”，这个行为似乎是人性邪恶一面的外化。这里，我们只需对照一下身边的这类人就可以了。他非常渴望偷吃隔壁院子里的葡萄，有一天，他突然发现，他做梦都想吃的葡萄被别人吃到了，而且别人偷吃的证据就掌握在他的手中，于是，他毫不犹豫地将证据交到院主人的手里。因为，这样做的好处是：一个，借此向院主人证明一下，他并不想吃葡萄；二个，可以讨好院主人；三个，也是最重要的一个，妒忌、恨找到了发泄口。
感觉，黄梵老师的小说结构像迷宫。在他的小说中游走，你永远不会知道下一个转折口将会发生什么。比如这场测试，竟意外地钓出一批潜在的家庭罪犯。这种黑暗而又陌生的手段让人感到有些冷。那么，手段实施者的内心世界，小说中又是怎样展露的呢？“在校长的威胁与利诱下，有一位父亲招了供，承认对女儿施了暴。据说第二天，那位家长就被警察悄悄带走了。这件事使我对自己的身份感到恐惧，似乎我既是校长的同谋，又是那位家长的同谋。”注意，这里的恐惧心里非常复杂、纠结。我的理解是：在女校先生的心理，校长是弗氏“超我”的代表方，她是树寇，是伸向光明、干燥之处的。那位家长是弗氏“本我”的代表方，他是树根，根植于黑暗、潮湿之处的。“超我”与“本我”的角力结果是，如果“超我”胜了，那就是残忍地压抑人性，如果“本我”胜了，那就是魔鬼出笼。现在，先生感到他既是压抑人性的帮凶，又是魔鬼出笼的同伙，他内心的，这种真实存在的冲突撕扯着他的心。可是，他内心的渴望不会让他从容地喘息，它像一个无形的狱卒，挥着鞭子在他后面步步紧跟。
“正是带着这幽灵般的心境，我约见了最后的可疑者汤苓。”我一直在想，人为什么这样冥顽不化呢？难道非要撞上南墙吗？后来，我在一本书上看到了类似行为的心理剖析，“愿望无法实现的痛苦与悔疚留下的痛苦相比，是不足道的，因为前者的前景是开放的，无可估量的将来时光，而后者面对的，是无法挽回地成了既成事实的过去。”在清凉山后的坐椅上，先生像一只干渴已久的水龟，刚刚发现海水，当他快速运转身体准备奔向海水时，专门在夜间捉奸的联防队鬼使神差地来了。四道光束交叉的车灯照着他和汤苓的脸。终于出事了，我们除了扼腕叹息，又能做什么呢？
对于一个有父亲年龄的大学先生，诱骗只有女儿年龄的学生而被警察调戏、诱供、罚款，按理，该悔改了。文中有个细节，值得注意，“这件意想不到的事情为我的情欲打上了死结。有好几个月，我的心情相当糟糕，甚至不敢想入非非，或做一个娇妻美妾的梦。”注意，是好几个月，而不是好几年，或者更长的时间。也就是说，他本能的欲望通过理性的权衡，外在情势的加入，生效的期限只有几个月。在这权衡的过程中，欲望依然像魔鬼一样反复折磨着他，他控制不了它们的戏弄。在这场害怕、恐惧、羞耻的事件里，他像一个肉体与灵魂双重受难的人，在伦理道德与本能欲望的两块夹板中苦苦挣扎。
下面，小说将我们引入了第二个迷宫，一种陌生的审美被继续延长。女校先生创造性的“灵感”竟被校长鬼使神差地使上了。也许，魔鬼真正的可怕之处在于它藏在不止一个人的身体里，它迫切需要人类做出讨它欢心的事。先生与汤苓那段遮之不及的青凉山事件像一条让人吃惊的大鱼，被校长布下的吊勾缓缓地拖出了水面。
“‘这么说，你肚子里的孩子是郭老师的？’校长的两只凸眼得意扬扬地看着我。我解开衣襟站着，只求别在汤苓精心谋划的这个骗局面前晕过去。”小说的迷宫法则运用得真是出神入化了。幕后最大的谋划者，直线思维把我们顺理成章地推向了校长，而最后站到读者面前的，竟是这位强忍着良心不安的，承认与先生发生了性关系的单纯小女生。也许，小说正是运用了人性的这样一种心理。例如，看到虔诚的人就会推断出诚实，看到心机十足的人就会推断阴暗，看到单纯的人就会推断出善良。事实证明，人的性格是千奇百怪的，总体素质都藏得很深。解开衣襟站着。这个动作让人有点心惊，面对这突如其来的恶运，我能感到先生的情绪正面临着胀裂的危险。总是感觉，小说家有点太残酷了，他像在给自己的主角上刑，一次比一次狠。校长上面这句讽刺味道很浓的问话，包含的东西很多。不过，从另一角度来讲，这里似乎还隐含着一些滑稽的意味。譬如，命运总是这样的别出心裁，女校先生绞尽脑汁设下的局正好促成了他的悲剧。
行文至尾，文中这样写道“许多年后，我在辞书中查到这样的令人茅塞顿开的话：正是本能把千万人赶上了同一条拥挤不堪的道路。当时我躺在家徒四壁的单身宿舍，马上酒醒了，意识到一本不说假话、甚至有点堕落的书，反倒会使人走上正途。”这里，黄梵老师用他幽微的文字向读者传达了更多。比如“正途”。内在的惯性罗盘总是准确地把我们的思维导向道德层面的端正世界观，洗心革面，重新做人。而女校先生最后的决定——“我走过‘旭日东升’吧房门口时，看见了几个妓女。我在心里暗暗对自己嘀咕，‘坚强点，学学她们，事情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吧。’”它将我们的惯常思维逆升至怎样的高度，将隐压已久的欲望如何像脱线的风筝一样放纵，放纵于认识力之上。
在黄梵老师精心设计的迷宫中游走，到最后，我们才发现，这是一座没有出口的迷宫。女校先生最终被一双冥冥之中的手，推向了存在的，恒久的无限中。小说具有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故事效果，它将人性推向了他所能抵达的真正的深渊。
二
小说的配角，女校校长。如果说我们抱怨黄梵老师吝啬得在整篇小说里只交代了女校先生姓郭，而且只有一次，那么，在这里，作为本文主要配角的女校校长，已经缩小到只有X、Y一样的校长代号了。在这座人性压抑的女校，校长有着足够的权威，她是这里的道德掌门人，可是，她的权威与塑造她的文字似乎成了反比，就连用来配戏的警察，都有比她更清晰的写生。关于校长的文字似乎更像古城墙上的斑点，它零星而又恰到好处地镶嵌在小说中。当我把这些斑点揣进想象的口袋，竟然出现了很多道德庄严而又模糊的脸，这些脸，好像在哪见过，又好像哪里都有，熟悉得就像我的领导，上层明亮的书橱里挤满了伟大的书籍，下层暗黑的抽屉里摆放着精美的避孕套。他们亮处的大脑和普通人一样，被暗处的像魔鬼一样的肉体所死死掌控。这个魔鬼，执意要把高尚的，颠覆为丑陋的，将堕落的，颠覆为美好的。
小说开头，院长经常抱怨先生的课程太西化，并在学校四处找碴，先生的教案有三分之一被她的红笔圈掉，理由是“弗洛伊德的力比多理论不适合我们女校。”如果把抱怨，四处找碴，红笔圈掉的力比多比着物体的话，那么现在，这些物体的机械物理活动还没具备充足的原因。
女校先生收上来的心理试卷中，有的竟然是一篇对父亲的控诉书，“她的脸上是受到震惊的神情。随后她对我的做法大加赞赏，认为我的试卷帮她发现了一大批潜在的家庭罪犯。”这里的“震惊”二字，下面似乎隐藏得很多。我的理解是：表层，违反伦理的罪恶引起的惊恐；中层，父亲们的本能被压制到一定极限，呈现出根（意欲）冠（道德伦理）倒置的惊人姿态；深层，校长内心的暗流被激活了。还有一个“大加赞赏”，这样的心理似乎应验了一句话：一个人总是刻意遮掩自己实际上渴望的东西，遮得越严实，也就渴望得越强烈。这四个字，具有很强的通透性，它让我们感受到校长的意欲明显有了颤动，就像一条寂寞已久的弦线偶然碰上别一条弦而引起的共振。可是，由于现实环境、道德、身份的介入，此时的意欲不得不隐蔽得更深了。这种真实存在的冲突是让人心酸的。
小说中有这样的一段“我没想到那道试题又煽起了校长对心理学的兴趣。她怂恿我构想一组专门针对男老师的心理试题。她的意图显而易见。她相信男老师中一定有占女生便宜的人。”这里的“煽起”一词，值得我们去认真对待。它煽起了什么？在这里，那道试题像一双偶然又必然的罪恶之手，它将校长体内的魔瓶打开了，那只钻出来的魔鬼，再也收不回了。她的欲望像物体的机械物理活动一样需要充足的理由来展开。于是，“怂恿”的行为出现了，但遭到了女校先生的拒绝，校长内心的渴望，由于被拒，更大的好奇心参与进来了，由此，渴望被加剧。她不得不在校外找人替她干那种活。写到这里，我还是忍不住地想赞美一句，黄梵老师的文字是能画出魂来的。譬如，这场测试过后，文中有这样一段橱窗式的刻画“每隔几天，她的神色都有变化，皱纹稀疏了，脸上有了亮光，两颊泛起与年龄不相称的红晕。”小说的文字，仿佛让我们隔窗看戏，虽然听不到声音，但窗里发生了什么，我们却是知道的。
小说对人物的塑造，几乎在每个字上都做足了功夫，就像名画，涂抹的每一笔，勾勒的每一处都是匠心独运的。比如“一周后，在两节课之间，她突然跑来找我。服装正规得有点煞有介事，她好奇地朝我黑黝黝的办公室探身看了一眼，马上又跳出来。她一转身，衣服啪的响了一声，是她的衣袖在朝我的手背放电。”这里的“探”、“跳”、“啪”三个字，将一位严肃的，伦理道德卫道士的权威彻底颠覆了，一个意欲控制下的跳梁小丑好像就在我的隔壁。记得，这个谜底抖开时，我差点晕了，我简直要骂她卑劣、下流和无耻了。也许，正因为作家对人性有着深刻的，清晰的了解，才能从迷宫般的生活中提炼出如此精确的一幕，由此，让我们看清了人性。小说中，关于校长的前史没有一字，这像是作家的故意留白。而当下简洁甚至吝啬的文字，又像一把小巧冷酷的手术刀，它不紧不慢地将校长用以遮蔽的外在一层一层地剖开给你看，现在，我们能看到的是一副滑稽的、丑陋的怪物模样。
青凉山事件公开后，校长仿佛无意中捉到一位穿着紫袍，不守清规的“修士”，而这位“修士”正与她有过节。小说只透露了一个表层的过节，先生推脱测试，把校长得罪了。还有一个隐藏的深层过节，似乎是校长对先生放电，没有下文。或许还有妒忌。人们说，每个受到不公正对待的人，内心都会燃起报复的炽热渴望，并且，这种报复的感觉是甜蜜的。如要验证的话，只需看看校长下面的这张脸。“‘这么说，你肚子里的孩子是郭老师的？’校长的两只凸眼得意扬扬地看着我。”这样的语调似乎身份错位了，不过，也许正是这种错位的张力，才能将校长这个符号一样的类型人物刻进了我们的脑子里。
结尾一句，“校长久久打量着我，不相信我会这么快地放弃申辩。”久久打量，这面纱一样的文字，让我们窥到了校长更深一层的纠结内心。似乎报复的愿望实现以后，那种从报复中获得的甜蜜的快感变味了。人性共有的同情心在折磨着她，因为，报复动机失效后，她之前所做出的报复行为像狠毒的证据一样，在撕扯着她的心。由此，她饥渴的欲望之身也彻底地推向了一种无限。
黄梵老师全力塑造的两个人物似乎是介于现实与超现实中间的，有一种强烈的神秘感，生活中似乎很难找到这样的原型，但一种真实的存在感似乎又是真真切切的，仿佛这些事件在我们的脑子里发生过。
三
小说的另一个配角，汤苓，比起前面两位空缺较多的人物，她清晰多了。“她头上扎着马尾巴，耳后到颈项的皮肤，把发际衬托得格外诱人。”她的故事详尽具体。我想，小说这样构造肯定是有用意的。空缺对清晰，也许就像画家不画天空不画水吧，两岸的青山苍松却连一根松针都画得清清楚楚。人有与生俱来的想象力，遇到空白，会自动地去填充、图解、思考，就像风遇到火一样，会自动地漫延。
其实，对于汤苓最后的栽赃嫁祸，小说在故事开始时是有幽微透露的。比如“她的鼻尖和嘴唇有几分冷，但对我的凝视不带防范。”这样的描写与她的年龄、身份是错位的。细心的读者会感受到，表面单纯的汤苓，不会简单的。小说最后，“她强忍着良心的不安，承认与我发生了性关系。”她简单的外表下掩盖着让人吃惊的内在，但吃惊的内在底层，还隐匿着人性善的一面。
如果说先生和校长有其悲哀的根源，那么汤苓有没有呢？“后来她承认，出了办公室，她一直在等，那时她的所有思想准备都抵不上老师一个眼神的召唤。”她在等什么呢？撇开其它用心，她的内心深处应该还不由自主地受到某样东西地牵引吧。这某样东西似乎是歌德说过的“驾驭人类大脑的邪恶精灵”，又仿佛是叔本华的“将人类引向那条沉沦、毁灭之路的神秘罗盘。”
小说里众多配戏的侧面人物，他们有没有黑暗潮湿之处的悲哀呢？比如：被警察带走的可怜父亲；回敬女校先生那句“我宁愿你想到现在。”的杨莼；在力比多的教案上开起天窗的妻子；假装正经地盘问女校先生和汤苓的众警察……用那句让先生茅塞顿开的话来回答吧，“正是本能把千万人赶上了同一条拥挤不堪的道路。”
小说第一人称的虔诚语调，读来，特别逼真和诚实。小说的文体具有精炼、简洁的气质，它像一把冷酷、锋利的手术刀，在时代的内脏上解剖。我们看到了陌生的，人性痛苦的生存本质和现实状态。个人感觉，小说所呈现的思想与佛教、基督教的深奥思想很相似。当我们回过头来，审视这苦难、滑稽的芸芸众生，一种真实存在的永恒冲突，让人心酸不已。在此，我们是否找到了自己的影子？我想，作家的写作目的应该并不止于写作本身，而应该在写作之外。他让我们对照自己，寻找自己，了解真实的自己。
《女校先生》是个短篇，但我读它就像读一部优秀的长篇，小说在给人以震惊的同时，黄梵老师是否意在激起人们对其同类的同情和宽容呢？或者，他只写下答案，问题由我们去寻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