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王孙溥儒别传 溥儒心经

我曾经在《近代画人刍言》一文中说过:“在近现代画坛上,溥心畬是唯一一个不承认自己是画家之人。其实也可以理解,满清皇室嫡系后裔,鬻画为生,何以面对九泉之下的列祖列宗?溥心畬虽然长期生活在民国,但他内心深处始终对之保持‘距离’。所以当他因生活所迫而要出售一些国宝级名迹时,有些收藏家均劝他不要售于洋人,‘爱国’道理一大套。溥心畬为之不解或不屑:‘至于吗?’想想也是,故宫当初也不过是他们家族的‘私产’而已,还有什么再可值得大惊小怪的?如纯就书画史而言,同是皇室宗亲,溥心畬与赵孟頫似无法相比。其中原因有三:才学、时境和心态。”

溥心畬一生的经历和书画艺术并不复杂,但要想真正了解他的内心世界却绝非易事。今人对他的研究或评价,多是站在研究者个人的立场或观点上而进行的。但如果能够站在溥心畬的角度去阐述,或许会得出与以往迥然不同的结论。换句话说:多年以来,我们是否真的了解溥心畬其人其艺?溥心畬是今之古人,他不应该与我们生活在同一时代。他如果生活在晋代或宋代,或可能就是“兰亭修禊”和“西园雅集”中人。

溥心畬童年时的传说颇多,但后来足以改变他一生命运的竟然是他的生日。溥心畬出生于光绪丙申(1896)农历七月二十五日,但这一天却是咸丰皇帝的祭辰日,所以祖父恭亲王奕訢就只得将溥心畬生日改为七月二十四日。光绪三十四年(1908)光绪帝薨前一日,因无子嗣,遂在皇族宗亲子弟中甄选皇帝。十三岁的溥心畬亦奉旨入宫侯选。当时军机大臣们因国运衰落,建议应选年龄稍大者继承皇位,而致慈禧(咸丰帝懿贵妃)太后大怒。或因恭亲王与道光和慈禧之间的个人恩怨,或是溥心畬生日的原因,最终其堂弟、醇亲王奕譞之孙三岁的溥仪被选为宣统皇帝。历史就是如此充满了不可预知的偶然性和残酷性。而后来溥仪一直都对恭王府人怀有深深的政治戒心。

溥心畬1928年在日本东京。他当年曾差一点成为了满清皇帝。

辛亥革命以后,末代恭亲王溥伟为了“满蒙独立运动”筹措政治经费,先后将恭王府邸,以及府藏古瓷、青铜器、紫檀家具和部分古书画变卖或抵押。为此溥伟、溥儒(心畬)、溥僡三兄弟发生了析产官司。后溥心畬分得恭王府旧藏部分书画:陆机《平复帖》、王羲之《游目帖》(廓填本)、王献之《群鹅帖》(廓填本)、颜真卿《自书告身帖》、怀素《苦笋帖》、韩幹《照夜白图》、《定武兰亭》(宋理宗赐贾似道本)、吴传朋《书王荆公诗》、张即之《华严经》、北宋佚名《山水卷》(黄公望藏印)、易元吉《聚猿图》(钱选跋)、宋人《散牧图》、温日观《葡萄图卷》、米友仁《楚山秋霁图》、赵孟頫《道德经》(前有老子像)、赵孟頫《六札册》、沈周《题米襄阳五帖》、文徵明《小楷唐诗四册》、周之冕《百花图卷》、杜琼《万松图卷》、姚绶《煮茶图卷》、陈淳《虎邱图卷》、王醴《花卉卷》、陈嘉言《花鸟卷》、解缙《草书卷》、祝允明《草书卷》等。

1949年5月左右,溥心畬携家人离开已兵临城下的杭州而至上海。他为什么不是南下或渡海赴台?陈巨来《西山逸士》一文提供了某些信息,虽陈氏《安持人物琐忆》一书中颇多失实和信口开河之处,但有关溥心畬在上海期间的记述,尚属基本可信。原来溥心畬得到北京新政府的指令,劝其返回北京出任公职(据传是故宫博物院副院长一职)。在上海期间还曾与陈毅、潘汉年等人有过接触,并转达了中央最高首长(传为叶剑英)的口信。溥心畬当时颇为之心动,但不知何故突然改变主意。该年十月从吴淞口乘船“偷渡”至浙江沈家门港,再由舟山搭乘军用专机飞至台湾。溥心畬《南游集》中有《感遇九首》,其中一首云:“宵征渡南海,万里浮一竿。布帆挂轻舠,三日冲波澜。遥望沈家门,落日登舟山,负戴履嵯峨,跋涉经险难。稚子抱母啼,行客多愁颜。野旷风萧萧,足茧衣裳寒。命也将何尤,俯仰天地宽。”应该是当时的写实之诗。其实,溥心畬与蒋介石关系甚好,在其任“国大代表”期间曾上书蒋,希望国民政府能够帮助北京破落贫困满清后裔的生计问题。蒋后来为此特拨 过款项,故溥心畬对之颇为感激。而溥心畬在决定离开上海时,极可能得到了蒋军有关部门的秘密协助。

溥心畬定居台北之后,除了在家中开设《易经》讲座外,还到台湾省立师范学院(今台湾师范大学)等高校艺术系授课,另外还收徒教授书画。传说宋美龄当年欲拜溥心畬为师学画,但必要宋举行跪拜叩头、点烛、敬茶等入门仪式。而宋因身份特殊而难行此大礼,遂转投黄君璧为师,而黄则免去拜师仪式。此事当是以讹传讹。其实,在溥心畬拜门(入门)弟子中可分为二大类:叩头与不叩头。叩头行礼的弟子完全按照传统的学徒规制,可以搬入溥家居住,每天寝食在一起,除学习书画和诗文外,还要承担部分家中杂务,但这部分弟子的人数极少。而绝大多数则是不行叩头之礼的弟子,即授课时来,下课时走;如有时无空不来上课亦无妨,此亦可谓“走读”弟子。所以溥心畬如要接受宋美龄为弟子,也可不必行跪拜叩头之礼。溥心畬之所以拒绝宋为弟子,可能是因清王朝被国民党人(其实应是袁世凯)所推翻,如果接受国民党总裁夫人为其弟子,则在心理上会有某种愧对列祖列宗的负罪之感。但溥心畬当年内心的真实想法,今人也多为猜测而已。


旧王孙溥儒别传 溥儒心经
溥心畬晚年极为难得一见的“笑容”。数年后因患鼻癌逝世。

溥心畬对书画用笔非常讲究。启功先生曾在一篇文章里说过:“先生好用小笔写字,自己请笔工完制一种细管纯狼毫笔,比通用的小楷笔可能还要尖些、细些。管上刻‘吟诗秋叶黄’五个字,一批即制了许多支。曾见从一个大匣中取出一支来用,也不知曾制过几批。先生不但写小字用这种笔,即写约二寸大的字,也喜用这种笔。”(《溥心畬先生南渡前的艺术生涯》)他的台湾省立师范学院学生、画家刘国松也说过:“因为溥先生并不太重视他自己的画艺,所以用的材料很不讲究……只有用笔方面,才有独好,他最喜欢用狼毫笔,而且多半是紫狼毫或豹狼毫,或长锋钩筋笔。他觉得狼毫比较挺拔,比较灵活,重笔挥写,可得雷霆万钧之势;轻笔皴擦,易获灵秀清逸之气。甚至他写字亦用样的笔,尤其是写两三寸的行书,更是风韵高雅,清新拔俗了。”鉴赏或鉴定溥心畬书画,一定要知道他所用毛笔的特点,即长狼毫中锋。

溥心畬与张大千于1955年在日本东京相聚。两人交往约有三十年。


《溥心畬张大千合作山水册》十二开(1955年),台湾中国文化大学博物馆藏(寒玉堂托管文物之一)

溥心畬的绘画笔墨和图式并无多少新意,可谓有承前而无启后。但他在染色(设色)方面却有相当的独到之处。他曾经一再提醒学生说:“染色绝对不可以染一两次就算了,最好要在十次以上。次数越多,层次就越多,就越有深度,越有分量。现今有些画人一次就染完,简直不可想像。”他每次染时都用色很淡,一层一层和一次一次往上加。他说:“淡而后才能雅,清而后才能逸。世人都不知此(耻),急功好利。”溥心畬辞世前数月,不叩头弟子江兆申前去探望。溥拿出一卷棉纸设色山水小卷让江好好观赏。约半小时后,江认为对笔墨、染色等均已能默记在心,便准备将画卷放回原处。溥说:“再仔细看看,不要放过每一个细处。”江于是又再看了几遍。溥问江:“你看这这画染了几遍?”江答:“三遍!”溥说:“一共十遍!你的画只匆匆的染了一两遍,颜色都浮在纸面上,所以山泽枯槁,毫无生气!”(江著《我的艺术生涯》)溥心畬这种十遍左右的染色(设色)方法,也为人们鉴定其画作的真伪提供了重要的参考依据。

溥心畬一生中有两个较大的“传说”。第一,他早年是否留学过德国柏林大学,是否取得过所谓的生物学和天文学双博士学位?此说最早出现在溥心畬《心畬学历自述》中,但该篇自述中多有涂改、修补之处,这在溥以往的文稿中极为罕见,属于“孤迹”。所以台湾学者詹前裕就怀疑:“据我的猜想,首先提出溥曾留学的说法的,并非溥本人,而是随他一起来台的李墨云夫人。她本是宫里的丫鬟,小名雀屏,后来溥心畬会到南京、杭州、甚至台湾,都与她有关系。事实上,溥的弟子都知道,他的晚年生活被雀屏所控制,确有身不由己的苦衷……我曾数度拜访李夫人,她主动提起溥曾留学德国,而我根据资料研判,才猜想是她要溥老师这么讲的。我相信溥的内心并不愿意这么做,可是身不由己。”寒玉堂弟子大都对这位李师母敬尔远之,她后来还与江兆申等人翻脸打官司。

第二,溥心畬除了原配夫人罗淑嘉(清媛)和簉室李墨云(雀屏)之外,是否还有第三位夫人?1955年至1956年期间,溥心畬应邀到日本东京讲学,据说在此期间曾与一位日本女人同居,并生育有二子。后来其中一位还从美国写信给溥心畬之子溥孝华,告知该夫人已去世。并说自己是溥在1950年时所生之子,此在时间上有矛盾。溥孝华无子嗣,故溥心畬无后裔。如果溥确实在日本生有二子,则当有骨血存世。溥心畬当年在日本既收女弟子,又聘用美貌女佣,简直“乐不思蜀”,据说还曾与中国大陆某些特殊人员有过接触。李墨云等人听说之后,即飞赴东京将其“押”回台湾。其实,溥心畬晚年的家庭生活并不惬意,他或许有什么难言之隐?另外,溥心畬1955年在日本期间才开始使用“寒玉堂”斋号。

溥心畬在日本期间因不慎脚骨折而由女佣背负上洗漱间

1986年,溥孝华家中遭到歹徒入室抢劫,夫人姚兆明(溥心畬最锺爱的女弟子,曾留学意大利)被杀害,溥孝华身受重伤。歹徒当时想抢劫溥心畬遗存书画,但因皆已寄存银行保险箱而未得逞。1991年溥孝华病逝,后由八位友人组成遗产清理小祖。最终决定将溥心畬书画精品四百六十余件,古书画藏品十三件,以及印章、文稿和文具等六十三件,分别由台北故宫博物院、台湾国立历史博物馆、中国文化大学三大机构“托管”。这或许也是为了考虑,万一溥心畬将来有直系亲属出现而发生遗产继承问题。

溥心畬其实并不属于他所生活的时代。他或许更适合于魏晋六朝、北宋和晚明的那些时代,他是误入了这个纷扰不堪的红尘俗世,他的内心其实一直都很孤独。他的学生刘国松曾经说过:“可惜他是生不逢时,如果早生个三五百年,情形就完全不同了。清代以降,文人画已渐趋没落,溥先生再高的才华,只手已挽救不了文人画的颓势,难怪有人要称他为‘中国文人画的最后一笔’了。”

——谨以此文纪念溥心畬先生逝世五十周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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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要参考书目】

(1)《溥心畬先生诗文集》,台北故宫博物院1993年6月

(2)《溥心畬书画稿》,香港中文大学新亚学院艺术系1976年5月

(3)《张大千溥心畬诗书画学术讨论会论文集》,台北故宫博物院1994年5月

(4)鲁宁著《瑰宝遗梦——恭王府流失文物寻踪》,北京出版社2010年10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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