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海瑞是海南琼山县人,但他的墓园却安置在海口市西郊的滨涯村。
我去时,北方正是寒风呼啸、滴水成冰的隆冬季节,海南呢,却是花红柳绿、鸟语花香的另一番天地。
时至下午四五点钟,海瑞墓园里已是游人绝迹、空空荡荡。只有我和妻儿走在那条麻石大道上“咚咚咚”的脚步声很清晰地回荡在耳际。树丛花草间小鸟断断续续的鸣叫更给空旷的墓园凭添了一份无言的肃静。甬道两旁绿草如茵、苍翠葱茏的松柏傲然屹立,挺拔修长的椰竹直插云霄。间或有一些不知名的鸟雀会忽然在绵延绿色的重重包围中,“扑棱棱”地飞向遥远的天际。
那些安放在甬道两侧的石羊、石马、石狮、石人,或站或坐,在“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的轮回中,漠然冷视着沧桑人世的风风雨雨。墓前石龟,很霸道地横踞道中,作昂首状,蜿蜒欲行。墓碑高达4米,上刻“明皇敕葬资善大夫南京都察院右佥都御史赠太子少保谥忠介海公之墓”,凛然肃穆。陵墓呈半球体状,用大理石筑成,阡陌纵横,高大巍峨。
被城市的浮躁和喧嚣俘获已久的心灵,突然在这寂寥冷落的海瑞墓园,涨起了一种苏醒的欲望。我似乎看到了坚硬大理石下层层泥土掩盖着的那具黑色的空棺——在那场史无前例的浩劫中,这个被历代老百姓视作希望和精神寄托的海瑞墓也未能幸免于难。吴晗的一出《海瑞罢官》,让姚文元的《评新编历史剧海瑞罢官》横空出世,由此引出了铺天盖地的口诛笔伐。吴晗锒铛入狱,被迫害致死,海瑞这个封建礼教的“卫道士”也被狂热的红兵小将,“掘墓鞭尸”,游街示众,几块曾是中华文明赖以骄傲的“铮铮铁骨”,在众人睽睽之目的注视下,焚毁殆尽,海瑞的魂化作一缕青烟悠悠荡荡地随风飘去。
当然,历史的最终结论总是由千千万万的老百姓用滴血的灵魂书写的。1983年海口市委、市人民政府筹集资金再次重修被毁的海瑞墓主墓,并增建了海瑞陈列室。1996年4月,海口市委、市人民政府在社会各界的强烈要求下,扩建了海瑞墓,增辟了海瑞纪念园。
我想,那巍巍屹立的海瑞陵墓,彰昭的该是一种民族气节,是千百年来中华百姓埋在心底的一种涅槃后的沉重呼唤。那些粉墨登场的跳梁小丑,终究不过是滚滚历史长河中瞬间激荡的一束污浊浪花而已。
二
我仿佛回到了那个暮气沉沉的明朝万历年间。我看到了那个瘦骨嶙峋的老人,正仰躺在床上,双目无神地盯着屋顶,一整剧烈的咳喘后,白发苍苍的头颅无力地歪倒了一边——1587年,已过古稀之年的海瑞病殁于南京,时年73岁。
海瑞其实还是蛮幸运的,他可没有想到自己还能活那么大。
明嘉靖四十年后,明世宗鬼迷心窍,开始宠信方士,妄求长生不死,迷恋方术,常年不理朝政,无人敢谏。海瑞那时还只是户部云南司主事,官小职低,按说是没有上疏的资本的。可他太较真,眼里揉不得沙子。又恨皇帝身旁的奸贼佞臣阿谀奉上、投其所好的丑恶嘴脸,一怒之下,就写了一份洋洋万言的《治安疏》,史称“直言天下第一事疏”,指斥明世宗虚荣、残忍、自私、多疑和愚蠢,直言不讳地说:“今赋役烦增,万方则效,陛下破产礼佛日甚,室如是罄,十余年来,天下极矣!天下因即陛下改元之号而臆之曰:‘嘉靖者,言家家皆净,而无财用也。’”
嘉靖皇帝读罢,气得暴跳如雷,也顾不得皇上的威仪,哆嗦着嘴唇下旨:“快抓住这个大逆不道的逆臣贼子,不要让他跑了!”旁边早有太监跪奏:“万岁息怒,这个人向来就有痴名,自号‘刚峰’。听说他知道必死无疑,所以早就买好一口棺木,诀别家人,仆从已经吓得作鸟兽散。他正等着圣上赐死呢!”嘉靖震惊,张口结舌,竟一时无语。他不认为自己像海瑞说的那样“昏庸无道”,就把那道上疏看了一遍又一遍,虽则恨得牙根痒痒,可海瑞刚正不阿的无二忠贞,还是让他手下留了情——下令锦衣卫把海瑞监禁于东厂,相机处死。嘉靖皇帝还觉气愤难平,就命人把海瑞准备好的的那口棺材,劈成碎片,分给京城六品以上的官员,由每人投进炉火烧毁,“以儆效尤”。
嘉靖皇帝终没有舍得杀掉海瑞,驾崩前,下旨特赦海瑞无罪出狱。
万历十三年(1585),海瑞因祸得福,第三次被起用。出狱后的两年间,海瑞以火箭般的速度蹿升,换了六七次官职,连升四五级,从正六品主事一直升到了正二品的南京右都御史。这时的他已是风烛残年、老迈体衰,精力大不如前,遂多次提出辞官回乡的要求,万历皇帝却始终不允。
万历十五年(1587),海瑞抱憾病死在南京右都御史的任上。史书载,海瑞死后,清点遗物只有“葛布帐子和破竹箱”各一,真是清贫如洗,了无他物。
万历皇帝在悼词中赞扬海瑞是“直言敢谏之忠臣”,却也不忘贬他一句“强项不能谐时”。
海瑞之死,在南京城引起了轩然大波,百姓泪如雨下,如丧考妣。海瑞的灵柩用船运回家乡那天,店铺歇业,商人罢市,普通民众纷纷前往参加送行。人们白冠孝服,沿途设祭,哀哭声惊天恸地、不绝于道,延绵逶迤的队伍竟达百十里地。
海瑞的灵柩漂洋过海,抬离海口时,绳子突然崩断。人们认为断绳处乃海大人为自己寻找的一块风水宝地,于是,万历皇帝下旨:就地安葬,树碑纪念。
可海瑞老先生做梦也想不到的是,仅300多年后,这块风水宝地竟会让他尸骨无存。
无常的世事啊,总是妄图用残忍的方式修改历史。
三
海瑞为百姓津津乐道的是他的两袖清风、一尘不染。他最初为官就靠每月5两银子养活全家。入不敷出,就在官署后院的空地上开荒种菜。全家人粗茶淡饭,一年难得几回见到肉腥。有一次海母过生日,海瑞破天荒地买了二斤肉,屠夫感慨到:“没想到我这辈子还能做上海大人的生意啊。”这消息不知怎么就传到了抗倭名将、总督胡宗宪耳朵里。这位见过大世面的总督也很觉稀奇,居然对着下属当做新闻地说:“昨天听说海县长给老母过生日,买了二斤肉!”
海瑞一身官服穿了6年,破破烂烂,四处补丁,甚至都看不出颜色。
他家里烧火做饭,用的全是老仆上山砍拾的柴。一次,海瑞无意间发现老仆“贿受”了别人巴结的一捆干柴,便立刻给了老仆50个铜钱作柴价,让他还回去。海瑞还不罢休,又亲自关上院门把老仆狠狠教训了一顿。
明嘉靖二十八年(1549年),海瑞中乡举,被委派到福建南平县去当县学的教谕即学官。
他定“教约”:学生见先生只作揖,不下跪,不准送礼;反对逢迎拍马,树立师道尊严。恰巧有一天,延平知府带着官员来南平县学巡视,海瑞和另外两个学官带着全体学生在县学的门口迎接,海瑞靠前居中而立。知府到来,两个学官慌忙“扑通”跪倒在地,后边的学生也跟着一片跪下。海瑞却无动于衷,只是抱拳作揖。知府心下不悦,看眼前的海瑞孑然而立于跪着的人群中,俨然一“山”字笔架形状,便出言讽刺:“哪里来的‘山’字笔架立在这里?”海瑞不卑不亢地答曰:“县学教约,不敢不遵。”人们佩服海瑞在权势面前的骨气,就借花送佛,送了他一个“山字笔架”的绰号,有人干脆就叫他“笔架博士”。没想到,一个本是揶揄的不雅绰号竟然变成了很严肃的中国清官文化的一束浪漫花絮。
还有一次,巡按御史到南平视察,知府、县令和一班官吏都战战兢兢地跪地迎接,只有海瑞迎风挺立,以作揖代礼。“凌寒独自开”的骨气,让一群官僚和天下百姓都叹为观止。
过了几年,海瑞任淳安县令。上面发来公文说,都御史鄢懋卿要巡行浙江。各地官府闻风而动,接待极尽奢华,吃喝玩乐一应俱全,鄢懋卿走时又索走大批贵重礼物,招摇过市。海瑞闻此消息,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就给都御史鄢懋卿写了一封信。信中大意是,您发来公文通知您将巡视我县。公文要求各地接待时,要简朴,不可铺张浪费,以节省国家钱财。可下属听说您所到“各处皆有酒席,每席费银三四百两。金花金段,一道汤一进”,与您在通知中所说大不相符。是下属没看懂呢,还是各县官员误解了您的意思?鄢氏接到了这封信,自觉无趣,连淳安所属的严州都没有踏进,绕道而走。
还有一次,胡宗宪的儿子路过淳安县,向海瑞索要见面礼,海瑞婉言谢绝,于是胡的儿子大发雷霆,竟把驿吏倒挂起来吊在树上毒打一顿。海瑞气愤填膺,就下令把胡的儿子随身携带的数千两金子,悉数收缴于县库,并派人乘马报告胡宗宪说:“过去胡总督按察巡部,命令所路过的地方不要供应太铺张。现在这个人行装丰盛,一定不是胡大人的儿子。”胡宗宪自知理亏,也只好不了了之。
每次读《明史》,看到这一段的时候,我都忍俊不住。其实,在我看来,疾恶如雠的海大人除了天理良心,是什么都不怕的,他的眼里也只有孔孟之道,所以,遇见权贵,他宁折不弯,“遇佛杀佛,见神杀神”。
四
离开海瑞墓园时,我再一次回首正门那个“粤东正气”的大字牌坊时,心底却涌上了一种难言的苦涩。恍然间,觉得海瑞好可怜。
海瑞真是不幸。4岁时,父亲病逝,海瑞即在母亲严厉的管教下,熟读《四书》《五经》,培养了满脑子儒家忠孝治国的正统思想。处世行事,呆板苛刻,不越雷池一步,更不会阿谀奉承,委曲求全。
海瑞对自己和家人的的苛责几乎到了“灭绝人性”的地步,令人发指。他有一个5岁的女儿,有一次,吃了一个男仆给的饼子,海瑞知道后,铁青着脸对女儿说:“你是女子,怎么可以随便从男仆手中拿东西吃?你要是能知耻而饿死,才是我的女儿。”尚不懂人伦世故小姑娘,见父亲发怒,就再不肯吃饭,几天后果真饿死。
海瑞孝顺,凡事以母亲所言为是,30多岁还与老母同房,伺候母亲起居。他先后娶了三房夫人,前两位均因与婆婆不和被休掉,其中的潘氏,过门仅1月有余,便被海瑞无情逐出。第三位夫人和一妾也在过门后一段时间先后自杀。
海瑞按照自己心中原则一意孤行的结果就是家破人亡、妻离子散,温馨的家庭幸福与他是无缘的,甚至对他和妻儿都是一种折磨和残杀。
海瑞可以高吟“三生不改冰霜操,万死常留社稷身”,可以在世人、在百官、甚至在皇帝面前表现出冰清玉洁的凛然气节,然而他对自己的刻薄、对官员同僚的苛责,却常让他步履维艰、频陷绝境。他被罢官三次,又由于当朝皇帝树立道德官员样本的需要,三次东山再起。他不懂人情世故,不懂官场潜规则,他以两袖清风自命清高,造成了明里暗里的无数冤家对头。
这使我想起了历史上与他齐名的宋代包拯。据《宋史》记载,包拯“平居无私书,故人、亲党皆绝之。”在他们这一类眼里,他们才是天下儒家人格的典范,是忠君恤民的人臣楷模,因而他们以廓清天下奸贼为己任,以指正皇帝错误为本分,其他任何圆滑处世、明哲保身的臣子都不配与他们交往。
在一个举世都是龌龊、满眼俱为腐败的污浊社会里,哪儿还能有他们的立足之地?和海瑞几为同一时代的反假道学先生李贽和他反方向走了另一个极端,但殊途同归,两人的思想行为竟有极大的相似之处。李贽在《焚书》曾自称“其与人也,好求其过,而不悦其所长,其恶人也,既绝其人,又终身欲害其人。志在温饱,而自谓伯夷、叔齐,质本齐人,而自谓饱道饫德,分明一介不与,而以有莘藉口;分明毫毛不拔,而谓扬朱贼仁,动与物逆,口与心违,其人如此,乡人皆恶之矣。”所以“为县博士即与县令、提学触;为大学博士,即与祭酒、司业触。如泰、如陈、如潘、如吕,不一而足矣。司礼曹务,即与商尚书、殷尚书、王侍郎、万侍郎尽触也。”海瑞、包拯一类的“青天大老爷”,又何尝不是如此?
在同僚眼里,海瑞这类清官是不可救药的愚顽分子,是不能得罪也不可重用的迂腐呆子。宰辅张居正就说海瑞做官有原则、有操守,但缺乏变通与灵活,因此有政德而无政绩,做应天府巡抚两年,“赋税减了三分之二”,海瑞气得骂“满天下都是妇人”。
海瑞在万历 十三年(1585)第三次被起用,继任首辅大学士申时行在致海瑞的书信中说:“维公祖久居山林,与圣朝为阙典”,这其实就是告诉他,这种起用无非是顺应舆论,“需要这位享有盛誉的直臣作为朝廷的点缀,而并不是看好他的执政能力。”
包拯、海瑞一类清官廉吏能在朝廷中占有一席之地,应该说是符合了当朝皇帝树立道德楷模、安抚天下民心的一种需要。譬如,海瑞的最后一次上位官场,一如既往的言行举止,在南京又引起了争议。万历皇帝不得不出来打圆场:海瑞主张用重刑,过于“迂戆”。当局任事,恐非所长,但是节操可嘉,用以“镇雅俗”、“励颓风”,“未为无补”,仍旧供原职。其以海瑞为官的用意一览无余。
自古以来,清官廉吏就受到老百姓的衷心拥戴,但皇帝和一干官吏从内心深处是排斥甚至是敌视他们的,怕他们的刚直无畏,怕他们的直言不讳,更怕他们的冒死相谏,为了江山社稷不能不做这种“面子工程”,所以朝廷需要他们来点缀、装饰。
运笔至此,我突然想起蒲县东岳庙一则离奇的民间故事。
传说海瑞成名后,有一年突发奇想要游览柏山东岳庙行宫。护山之神闻此消息,怕海瑞上山找神的麻烦,于是针对海瑞穿着牛皮靴子一事,提前发下诏书:“不准穿牛皮靴子者上山。”海瑞行至柏山脚下才看到诏书,无奈只好光脚上山。海瑞轻松地游览完行宫,正准备下山时,忽听庙内鼓声咚咚、钟声嗡嗡。海瑞一愣,随即醒悟,转身问击鼓者:“鼓为何皮所制?”击者答:“当然是牛皮所制。”海瑞不觉大怒:“穿牛皮靴子者都不准上山,本庙又怎能将牛皮所制之鼓搬到山上?”遂走到大殿之内与神辩理。东岳大帝端坐无言,海瑞笑曰:“你是一神,我是一人,如何能对言?这样吧,你如果同我打官司,让我抽上上签;如果认输,就让我抽下下签。”庙内主持慌忙递签,海瑞抽了一个下下签。于是,海瑞黑着脸对主持说:“神也有认输的时候。既然认输,贵庙今年的布施要全部调出赈灾。”庙内主持只好同意。从此,蒲县东岳行宫庙内只有钟声传乡,再无鼓角相闻。
海瑞的铁面无私,让贪官怕,让污吏怕,让皇上怕,连万能的神都忌惮三分。
海瑞是老百姓心目中的幻化的真神,是一个遥不可及的偶像,更是一道瞬间即过的美丽彩虹。
可是,在朦胧的夜色中,在缭绕的轻纱薄雾里,我分明看见的是一张被抽干了血肉、弃绝了七情六欲、扭曲变形的苦脸……
2013.3.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