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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樱花赞》作者:冰心

《樱花赞》

作者:冰心

樱花是日本的骄傲。到日本去的人,未到之前,首先要想起樱花;到了之后,首先要谈到樱花。你若是在夏秋之间到达的,日本朋友们会很惋惜地说:“你错过了樱花季节了!”你若是冬天到达的,他们会挽留你说:“多呆些日子,等看过樱花再走吧!”总而言之,樱花和“瑞雪灵峰”的富士山一样,成了日本的象征。

我看樱花,往少里说,也有几十次了。在东京的青山墓地看,上野公园看,千鸟渊看……;在京都看,奈良看……;雨里看,雾中看,月下看……日本到处都有樱花,有的是几百棵花树拥在一起,有的是一两棵花树在路旁水边悄然独立。春天在日本就是沉浸在弥漫的樱花气息里!

我的日本朋友告诉我,樱花一共有三百多种,最多的是山樱、吉野樱和八重樱。山樱和吉野樱不像桃花那样地白中透红,也不像梨花那样地白中透绿,它是莲灰色的。八重樱就丰满红润一些,近乎北京城里春天的海棠。此外还有浅黄色的郁金樱,花枝低垂的枝垂樱,“春分”时节最早开花的彼岸樱,花瓣多到三百余片的菊樱……掩映重迭、争妍斗艳。清代诗人黄遵宪的樱花歌中有:

………………
墨江泼绿水微波
万花掩映江之沱
倾城看花奈花何
人人同唱樱花歌
………………
花光照海影如潮
游侠聚作萃渊薮
………………
十日之游举国狂
岁岁欢虞朝复暮
………………

这首歌写尽了日本人春天看樱花的举国若狂的胜况。“十日之游”是短促的,连阴之后,春阳暴暖,樱花就漫山遍地的开了起来,一阵风雨,就又迅速地凋谢了,漫山遍地又是一片落英!日本的文人因此写出许多“人生短促”的凄凉感喟的诗歌,据说樱花的特点也在“早开早落”上面。

也许因为我是个中国人,对于樱花的联想,不是那么灰黯。虽然我在一九四七年的春天,在东京的青山墓地第一次看樱花的时候,墓地里尽是些阴郁的低头扫墓的人,间以喝多了酒引吭悲歌的醉客,当我穿过圆穹似的莲灰色的繁花覆盖的甬道的时候,也曾使我起了一阵低沉的感觉。

今年春天我到日本,正是樱花盛开的季节,我到处都看了樱花,在东京,大阪,京都,箱根,镰仓……但是四月十三日我在金泽萝香山上所看到的樱花,却是我所看过的最璀璨、最庄严的华光四射的樱花!

四月十二日,下着大雨,我们到离金泽市不远的内滩渔村去访问。路上偶然听说明天是金泽市出租汽车公司工人罢工的日子。金泽市有十二家出租汽车公司,有汽车二百五十辆,雇用着几百名的司机和工人。他们为了生活的压迫,要求增加工资,已经进行过五次罢工了,还没有达到目的,明天的罢工将是第六次。

那个下午,我们在大雨的海滩上和内滩农民的家里,听到了许多工农群众为反对美军侵占农田作打靶场,奋起斗争终于胜利的种种可泣可歌的事迹。晚上又参加了一个情况热烈的群众欢迎大会,大家都兴奋得睡不好觉,第二天早起,匆匆地整装出发,我根本就把今天汽车司机罢工的事情,忘在九霄云外了。

早晨八点四十分,我们从旅馆出来,十一辆汽车整整齐齐地摆在门口。我们分别上了车,徐徐地沿着山路,曲折而下。天气晴明,和煦的东风吹着,灿烂的阳光晃着我们的眼睛……

这时我才忽然想起,今天不是汽车司机们罢工的日子么?他们罢工的时间不是从早晨八时开始么?为着送我们上车,不是耽误了他们的罢工时刻么?我连忙向前面和司机同坐的日本朋友询问究竟。日本朋友回过头来微微地笑说:“为着要送中国作家代表团上车站,他们昨夜开个紧急会议,决定把罢工时间改为从早晨九点开始了!”我正激动着要说一两句道谢的话的时候,那位端详稳静、目光注视着前面的司机,稍稍地侧着头,谦和地说:“促进日中人民的友谊,也是斗争的一部分呵!”

我的心猛然地跳了一下,像点着的焰火一样,从心灵深处喷出了感激的漫天灿烂的火花……

清晨的山路上,没有别的车辆,只有我们这十一辆汽车,沙沙地飞驰。这时我忽然看到,山路的两旁,簇拥着雨后盛开的几百树几千树的樱花!这樱花,一堆堆,一层层,好像云海似地,在朝阳下绯红万顷,溢彩流光。当曲折的山路被这无边的花云遮盖了的时候,我们就像坐在十一只首尾相接的轻舟之中,凌驾着骀荡的东风,两舷溅起哗哗的花浪,迅捷地向着初升的太阳前进!

下了山,到了市中心,街上仍没有看到其他的行驶的车辆,只看到街旁许多的汽车行里,大门敞开着,门内排列着大小的汽车,门口插着大面的红旗,汽车工人们整齐地站在门边,微笑着目送我们这一行车辆走过。

到了车站,我们下了车,以满腔沸腾的热情紧紧地握着司机们的手,感谢他们对我们的帮助,并祝他们斗争的胜利。

热烈的惜别场面过去了,火车开了好久,窗前拂过的是连绵的雪山和奔流的春水,但是我的眼前仍旧辉映着这一片我所从未见过的奇丽的樱花!

我回过头来,问着同行的日本朋友:“樱花不消说是美丽的,但是从日本人看来,到底樱花美在哪里?”他搔了搔头,笑着说:“世界上没有不美的花朵……至于对某一种花的喜爱,却是由于各人心中的感触。日本文人从美而易落的樱花里,感到人生的短暂,武士们就联想到捐躯的壮烈。至于一般人民,他们喜欢樱花,就是因为它在凄厉的冬天之后,首先给人民带来了兴奋喜乐的春天的消息。在日本,樱花就是多!山上、水边、街旁、院里,到处都是。积雪还没有消融,冬服还没有去身,幽暗的房间里还是春寒料峭,只要远远地一丝东风吹来,天上露出了阳光,这樱花就漫山遍地的开起!不管是山樱也好,吉野樱也好,八重樱也好……向它旁边的日本三岛上的人民,报告了春天的振奋蓬勃的消息。”

这番话,给我讲明了两个道理。一个是:樱花开遍了蓬莱三岛,是日本人民自己的花,它永远给日本人民以春天的兴奋与鼓舞;一个是:看花人的心理活动,形成了对于某些花卉的特别喜爱。金泽的樱花,并不比别处的更加美丽。汽车司机的一句深切动人的、表达日本劳动人民对于中国人民的深厚友谊的话,使得我眼中的金泽的漫山遍地的樱花,幻成一片中日人民友谊的花的云海,让友谊的轻舟,激箭似地,向着灿烂的朝阳前进!

深夜回忆,暖意盈怀,欣然提笔作樱花赞。

一九六一年五月十八日夜。


《成都的春天》作者:刘大杰

《成都的春天》

作者:刘大杰

成都天气,热的时候不过热,冷的时候不过冷,水分很多,阴晴不定,宜于养花木,不宜于养人。因此,住在成都的人,气色没有好的,而花木无一不好。在北平江南一带看不见的好梅花,成都有,在外面看不见的四五丈高的玉兰,二三丈高的夹竹桃,成都也有。据外国人说,成都的兰花,在三百种以上。外面把兰花看重得宝贝一样,这里的兰,真是遍地都是,贱得如江南一带的油菜花,三分钱买一大把,你可以插好几瓶。从外面来的朋友,没有一个人不骂成都的天气,但没有一个不爱成都的花木。

成都这城市,有一点京派的风味。栽花种花,对酒品茗,在生活中占了很重要的一部分。一个穷人家住的房子,院子里总有几十株花草,一年四季,不断地开着鲜艳的花。他们都懂得培植,懂得衬贴。一丛小竹的旁面,栽着几树桃。绿梅的旁面衬着红梅,蔷薇的附近,植着橙柑,这种衬贴扶持,显出调和,显出不单调。

成都的春天,恐怕要比北平江南早一月到两月罢。二月半到三月半,是梅花盛开的时候,街头巷尾,院里墙间,无处不是梅花的颜色。绿梅以清淡胜,朱砂以娇艳胜,粉梅则品不高,然在无锡梅园苏州邓尉所看见的,则全是这种粉梅也。“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林和靖先生的诗确是做得好,但这里的好梅花,他恐怕还没有见过。碧绿,雪白,粉红,朱红,各种各样的颜色,配合得适宜而又自然,真配得上“香雪海”那三个字。

现在是三月底,梅兰早已谢了,正是海棠玉兰桃杏梨李迎春各种花木争奇斗艳的时候。杨柳早已拖着柔媚的长条,在百花潭浣花溪的水边悠悠地飘动。大的鸟小的鸟,颜色很好看,不知道名字,飞来飞去地唱着歌。薛涛林公园也充满了春意,有老诗人在那里吊古,有青年男女在那里游春。有的在吹箫唱曲,有的在垂钓弹筝,这种情味,比起西湖上的风光,全是两样。

花朝,是成都花会开幕的日子。地点在南门外十二桥边的青羊宫。花会期有一个月。这是一个成都青年男女解放的时期。花会与上海的浴佛节有点相像,不过成都的是以卖花为主,再辅助着各种游艺与各地的出产。平日我们在街上不容易看到艳妆的妇女,到这时候,成都人倾城而出,买花的,卖花的,看人的,被人看的,磨肩擦背,真是拥挤得不堪。高跟鞋,花裤,桃色的衣裳,卷卷的头发,五光十色,无奇不有,与其说是花会,不如说是成都人展览会。好像是闷居了一年的成都人,都要借这个机会来发泄一下似的,醉的大醉,闹的大闹,最高兴的,还是小孩子,手里抱着风车风筝,口里嚼着糖,唱着回城去,想着古人的‘无人不道看花回”的句子,真是最妥当也没有的了。

到百花潭去走走,那情境也极好。对面就是工部草堂,一只有篷顶的渡船,时时预备在那里,你摇一摇手,他就来渡你过去。一潭水清得怪可爱,水浅地方的游鱼,望得清清楚楚,无论你什么时候去,总有一堆人在那里钓鱼。不管有鱼无鱼,他们都能忍耐地坐在那里,谈谈笑笑,总要到黄昏时候,才一群一群地进城。堤边十几株大杨柳,垂着新绿的长条,尖子都拂在水面上,微风过去,在水面上摇动着美丽的波纹。

没有事的时候,你可以到茶馆里去坐一坐。茶馆在成都真是遍地都是,一把竹椅,一张不成样子的木板桌,你可以泡一碗茶(只要三分钱),可以坐一个下午。在那里你可以看到许多平日你看不见的东西。有的卖字画,有的卖图章,有的卖旧衣服。你有时候,可以用最少的钱,买到一些很好的物品。郊外的茶馆,有的临江,有的在花木下面,你坐在那里,喝茶,吃花生米,可以悠悠地欣赏自然,或是读书,或是睡觉,你都很舒服。高起兴来,还可以叫来一两样菜,半斤酒,可以喝得醺醺大醉,坐着车子进城。你所感到的,只是轻松与悠闲,如外面都市中的那种紧张的空气,你会一点也感不到。我时常想,一个人在成都住得太久了,会变成一个懒人,一个得过且过的懒人。

3月末日于成都 (《宇宙风》第16期,1936年5月1日)


《花潮》作者:李广田

《花潮》

作者:李广田

昆明有个圆通寺。寺后就是圆通山。从前是一座荒山,现在是一个公园,就叫圆通公园。

公园在山上。有亭,有台,有池,有榭,有花,有树,有鸟,有兽。

后山沿路,有一大片海棠,平时枯枝瘦叶,并不惹人注意,一到三四月间,真是花团锦簇,变成一个花世界。

这几天天气特别好,花开得也正好,看花的人也就最多。“紫陌红尘拂面来,无人不道看花回”,办公室里,餐厅里,晚会上,道路上,经常听到有人问答:“你去看海棠没有?…‘我去过了。”或者说:“我正想去。”到了星期天,道路相逢,多争说圆通山海棠消息。一时之间,几乎形成一种空气,甚至是一种压力,一种诱惑,如果谁没有到圆通山看花,就好像是一大憾事,不得不挤点时间,去凑个热闹。

星期天,我们也去看花。不错,一路同去看花的人可多着哩。进了公园门,步步登山,接踵摩肩,人就更多了。向高处看,隔着密密层层的绿荫,只见一片红云,望不到边际,真是“寺门尚远花光来,漫天锦绣连云开”。这时候,什么苍松啊,翠柏啊,碧梧啊,修竹啊,……都挽不住游人。大家都一口气地攀到最高峰,淹没在海棠花的红海里。后山一条大路,两旁,四周,都是海棠。人们坐在花下,走在路上,既望不见花外的青天,也看不见花外还有别的世界。花开得正盛,来早了,还未开好,来晚了已经开败,“千朵万朵压枝低”,每棵树都炫耀自己的鼎盛时代,每一朵花都在微风中枝头上颤抖着说出自己的喜悦。“喷云吹雾花无数,一条锦绣游人路”,是的,是一条花巷,一条花街,上天下地都是花,可谓花天花地。可是,这些说法都不行,都不足以说出花的动态,“四厢花影怒于潮”,“四山花影下如潮”,还是“花潮”好。古人写诗真有他的,善于说出要害,说出花的气势。你不要乱跑,你静下来,你看那一望无际的花,“如钱塘潮夜澎湃”,有风,花在动,无风,花也潮水一般地动,在阳光照射下,每一个花瓣都有它自己的阴影,就仿佛多少波浪在大海上翻腾,你越看得出神,你就越感到这一片花潮正在向天空向四面八方伸张,好像有一种生命力在不断扩展。而且,你可以听到潮水的声音,谁知道呢,也许是花下的人语声,也许是花丛中蜜蜂嗡嗡声,也许什么地方有黄莺的歌声,还有什么地方送来看花人的琴声,歌声,笑声……,这一切交织在一起,再加上风声,天籁人籁,就如同海上午夜的潮声。大家都是来看花的,可是,这个花到底怎么看法?有人走累了,拣个最好的地方坐下来看,不一会,又感到这里不够好,也许别个地方更好吧,于是站起来,既依依不舍,又满怀向往,慢步移向别处去。多数人都在花下走来走去,这棵树下看看,好,那棵树下看看,也好,伫立在另一棵树下仔细端详一番,更好,看看,想想,再看看,再想想。有人很大方,只是驻足观赏,有人贪心重,伸手牵过一枝花来摇摇,或者干脆翘起鼻子一嗅,再嗅,甚至三嗅。“天公斗巧乃如此,令人一步千徘”。人们面对这绮丽的风光,真是徒唤奈何了。

老头儿们看花,一面看,一面自言自语,或者嘴里低吟着什么。老妈妈看花,扶着拐杖,牵着孙孙,很珍惜地折下一朵,簪在自己的发髻上。青年们穿得整整齐齐,干干净净,好像参加什么盛会,不少人已经穿上雪白的衬衫,有的甚至是绸衬衫,有的甚至已是短袖衬衫,好像夏天已经来到他们身上,东张张,西望望,既看花,又看人,洋气得很。青年妇女们,也都打扮得利利落落,很多人都穿着花衣花裙,好像要与花争妍,也有人擦了点胭脂,抹了点口红,显得很突出,可是,在这花世界里,又叫人感到无所谓了。很自然地想起了龚自珍《西郊落花歌》中说的,“如八万四千天女洗脸罢,齐向此地倾胭脂”,真也有点形容过分,反而没有真实感了。小学生们,系着漂亮的红领巾,带着弹弓来了,可是他们并没有射击,即便有鸟,也不射了,被这一片没头没脑的花惊呆了。画家们正调好了颜色对花写生,看花的人又围住了画花的,出神地看画家画花。喜欢照相的人,抱着相机跑来跑去,不知是照花,还是照人,是怕人遮了花,还是怕花遮了人,还是要选一个最好的镜头,使如花的人永远伴着最美的花。有人在花下喝茶.有人在花下弹琴有人在花下下象棋,有人在花下打桥牌。昆明四季如春,四季有花,可是不管山茶也罢,报春也罢,梅花也罢,杜鹃也罢,都没有海棠这样幸运,有这么多人.这样热热闹闹地来访它,来赏它,这样兴致勃勃地来赶这个开花的季节。还有桃花什么的,目前也还开着,在这附近,就有几树碧桃正开,“猩红鹦绿天人姿,回首天桃惝失色”,显得冷冷落落地呆在一旁,并没有谁去理睬。在这圆通山头,可以看西山和滇池,可以看平林和原野,可是这时候,大家都在看花,什么也顾不得了。

看着看着,实在也有点疲乏,找个地方坐下来休息一下吧,哪里没有人?都是人。坐在一群看花人旁边,无意中听人家谈论,猜想他们大概是哪个学校的文学教师。他们正在吟诗谈诗:

一个吟道:“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

一个说:“这个不好,哪来的这么些眼泪!”

另一个吟道:“一片花飞减却春,风飘万点正愁人。”

又一个说:“还是不好,虽然是诗圣的佳句,也不好。”

一个青年人抢过去说:“‘繁枝容易纷纷落,嫩蕊商量细细开’,也是杜诗,好不好?”

一个人回答:“好的,好的,思想健康,说的是新陈代谢。”

一个人不等他说完就接上去:“好是好,还不如龚定庵的‘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有辩证观点,乐观精神。”

有一个人一直不说话,人家问他,他说:“天何言哉,四时兴焉,万物生焉,天何言哉。桃李无言,下自成蹊。你们看,海棠并没有说话.可是大家都被吸引来了。”

我也没有说话。想起泰山高处有人在悬崖上刻了四个大字:“予欲无言”,其实也甚是多事。

回家的路上,还是听到很多人纷纷议论。

有人说:“今年的花,比去年好,去年,比前年好,解放以前谈不到。”

有人说:“今天看花好,今夜睡梦好,明天工作好。”

有人说:“明天作文课,给学生出题目,有了办法。”

有人说:“最好早晨来看花,迎风带露的花,会更娇更美。”

有人说:“雨天来看花更好,海棠著雨胭脂透,当然不是大雨涝沱,而是斜风细雨。”

有人说:“也许月下来看花更好,将是花气氤氲。”

有人说:“下星期再来看花,再不来就完了。”

有人说:“不怕花落去,明年花更好。”

好一个“明年花更好”。我一面走着,一面听人家说着,自己也默念着这样两句话:

春光似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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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世如花。

(一九六二年四月)


《窗外的春光》作者:庐隐

《窗外的春光》

作者:庐隐

几天不曾见太阳的影子,沉闷包围了她的心。今早从梦中醒来,睁开眼,一线耀眼的阳光巳映射在她红色的壁上,连忙披衣起来,走到窗前,把洒着花影的素幔拉开。前几天种的素心兰,已经开了几朵,淡绿色的瓣儿,衬了一颗朱红色的花心,风致真特别,即所谓“冰洁花丛艳小莲,红心一缕更嫣然”了。同时一股沁人心脾的幽香,喷鼻醒脑,平板的周遭,立刻涌起波动,春神的薄翼,似乎已扇动了全世界凝滞的灵魂。

说不出是喜悦,还是惆怅,但是一颗心灵涨得满满的,──莫非是满园春色关不住,──不,这连她自己都不能相信;然而仅仅是为了一些过去的眷恋,而使这颗心不能安定吧!本来人生如梦,在她过去的生活中,有多少梦影已经模糊了,就是从前曾使她惆怅过,甚至于流泪的那种情绪,现在也差不多消逝净尽,就是不曾消逝的而在她心头的意义上,也已经变了色调,那就是说从前以为严重了不得的事,现在看来,也许仅仅只是一些幼稚的可笑罢了!

兰花的清香,又是一阵浓厚的包袭过来,几只蜜蜂嗡嗡的在花旁兜的圈子,她深切的意识到,窗外巳充满了春光;同时二十年前的一个梦影,从那深埋的心底复活了:

一个仅仅十零岁的孩子,为了脾气的古怪,不被家人们的了解,于是把她送到一所囚牢似的教会学校去寄宿。那学校的校长是美国人,──一个五十岁的老处女,对于孩子们管得异常严厉,整月整年不许孩子走出那所筑建庄严的楼房外去。四围的环境又是异样的桔燥,院子是一片沙土地;在角落里时时可以发现被孩子们踏陷的深坑,坑里纵横着人体的骨骼,没有树也没有花,所以也永远听不见鸟儿的歌曲。

春风有时也许可怜孩子们的寂寞吧!在那洒过春雨的土地上,吹出一些青草来──有一种名叫“辣辣棍棍”的,那草根有些甜辣的味儿,孩子们常常伏在地上,寻找这种草根,放在口里细细的嚼咀;这可算是春给她们特别的恩惠了!

那个孤零的孩子,处在这种阴森冷漠的环境里,更是倔强,没有朋友,在她那小小的心灵中,虽然还不曾认识什么是世界;也不会给这个世界一个估价,不过她总觉得自己所处的这个世界,是有些乏味;她追求另一个世界。在一个春风吹得最起劲的时候,她的心也燃烧着更热烈的希冀。但是这所囚牢似的学校,那一对黑漆的大门仍然严严的关着,就连从门缝看看外面的世界,也只是一个梦想。于是在下课后,她独自跑到地窖里去,那是一个更森严可怕的地方,四围是石板作的墙,房顶也是冷冰冰的大石板,走进去便有一股冷气袭上来,可是在她的心里.总觉得比那死气沉沉的校舍,多少有些神秘性吧。最能引诱她当然还是那几扇矮小的窗子,因为窗子外就是一座花园。这一天她忽然看见窗前一丛蝴蝶兰和金钟罩,已经盛开了,这算给了她一个大诱惑,自从发现了这窗外的春光后,这个孤零的孩子,在她生命上,也开了一朵光明的花,她每天一只猫儿般,只要有工夫,便蜷伏在那地窖的窗子上,默然的幻想着窗外神秘的世界。

她没有哲学家那种富有根据的想象,也没有科学家那种理智的头脑,她小小的心,只是被一种天所赋与的热情紧咬着。她觉得自己所坐着的这个地窖,就是所谓人间吧──一切都是冷硬淡漠,而那窗子外的世界却不一样了。那里一切都是美丽的,和谐的,自由的吧!她欣羡着那外面的神秘世界,于是那小小的灵魂,每每跟着春风,一同飞翔了。她觉得自己变成一只蝴蝶,在那盛开着美丽的花丛中翱翔着,有时她觉得自己是一只小鸟,直扑天空,伏在柔软的白云间甜睡着。她整日支着颐不动不响的尽量陶醉,直到夕阳逃到山背后,大地垂下黑幕时,她才怏怏的离开那灵魂的休憩地,回到陌生的校舍里去。

她每日每日照例的到地窖里来,──一直过完了整个的春天。忽然她看见蝴蝶兰残了,金钟罩也倒了头,只剩下一丛深碧的叶子,苍茂的在薰风里撼动着,那时她竟莫明其妙的流下眼泪来。这孩子真古怪得可以,十零岁的孩子前途正远大着呢,这春老花残,绿肥红瘦,怎能惹起她那么深切的悲感呢?!但是孩子从小就是这样古怪,因此她被家人所摒弃,同时也被社会所摒弃。在她的童年里,便只能在梦境里寻求安慰和快乐,一直到她是否认现实世界的一切,她终成了一个疏狂孤介的人。在她三十年的岁月里,只有这些片段的梦境,维系着她的生命。

阳光渐渐的已移到那素心兰上,这目前的窗外春光,撩拨起她童年的眷恋,她深深的叹息了:“唉,多缺陷的现实的世界呵!在这春神努力的创造美丽的刹那间,你也想遮饰起你的丑恶吗?人类假使的连这些梦影般的安慰也没有,我真不知道人们怎能延续他们的生命哟!”

但愿这窗外的春光,永驻人间吧!她这样虔诚的默祝着,素心兰像是解意般的向她点着头。

(选自《人间世》杂志1934年第1期)

《春游颐和园》作者:沈从文

《春游颐和园》

作者:沈从文

北京建都有了八百年历史。劳动人民用他们的勤劳和智慧,在北京城郊建造了许多规模宏大建筑美丽的宫殿、庙宇和花园,留给我们后一代。花园建筑规模大,花木池塘富于艺术巧思,设备精美在世界上也特别著名的,是二百多年前乾隆时在西郊建筑的“圆明园”。这个著名花园,是在九十多年前就被帝国主义都野蛮军队把园里面上千栋房子中各种重要珍贵文物及一切陈设大肆抢劫后,有意放一把火烧掉了的。花园建筑时间比较晚的,是西郊的颐和园。部分建筑乾隆时虽然已具规模,主要建筑群却在一百年前才完成。修建这座大园子的经济来源,是借口恢复国防海军从人民刮来的几千万两银子,花园作成后,却只算是帝王一家人私有。

直到北京解放,这座大花园才成为人民的公共财产。颐和园的游人数字是个证明:一九四九年全年游人二十六万六千八百多,一九五五年达到一百七十八万七千多人。二十年前游颐和园的人,常常觉得园里太大太空阔。其实只是能够玩的人太少,所以到处总是显得空空的。许多地方长满了荒草,许多建筑也摇摇欲坠,游人不敢走去现在一般印象总觉得园子不太大。颐和园那条长廊,虽然已经长约三里路,现在每逢星期天游人就挤得满满的,即再加宽加长一两倍,也还是不够用。

春天来,颐和园花木都逐渐开放了,每天除了成千早万来看花的游人,还有许多自城郊学校来的少先队员,到园中过队日郊游,进行各种有益身心的活动。满园子里各处都可见到红领巾,各处都可听到建设祖国接班人的健康快乐的笑语和歌声。配合充满生机一片新绿丛中的鸟语花香,颐和园本身,因此也显得更加美丽和年青!

凡是游颐和园的人,在售票处购买一册介绍园中景物的说明书,可得到极多帮助。只是如何就可用比较经济的时间,把颐和园重要地方都逛到呢?我想就我个人过去几年在这个大转来转去的经验,和园子里建筑花木在春秋佳日的印象,概括地说说,作为游园的参考。

我们似可把颐和园分成五个大单位去游览。

第一是进门以后的建筑群,这个建筑群除中部大殿外,计包括东边的大戏楼和西边的乐寿堂,以及西边前面一点的玉澜堂。玉澜堂相传是光绪被慈禧太后囚禁的地方,院子和其他建筑隔绝自成一个小单位。到这里来的人,还可从门口的说明牌子,体会到六十年历史一鳞一爪。参观大戏台,得往回路向东走。这个戏台和中国近代歌剧发展史有些联系,六十年以前,中国京戏最出色的演员谭鑫培、杨小楼,都到这台上演过戏。戏台上下分三层,还有个宽阔整洁的后台和地下室,准备了各种机关布景。例如表演孙悟空大闹天宫或白蛇传水漫金山寺节目时,台上下到必要时还会喷水冒烟。演员也可以借助于技术设备,一齐腾空上升,或潜入地下,隐现不易捉摸。戏台面积比看戏的殿堂大许多,原因是这些戏主要是演给专制帝王和少数贵族官僚看的,演员百余人在台上活动,看戏的可能只三五十人。社会在发展中,六十年过去了,帝王独夫和这些名艺人十九都已死去。为人民爱好的艺术家的绝艺,却继续活在人们记忆中,由于后辈的学习和发展,日益光辉而充实以新的生命。由大戏楼向西可到乐寿堂。这是六十年前慈禧做生日大排寿筵的地方。颐和园陈设中,有许多十九世纪显然见出半殖民地化的开始的恶俗趣味处,就多是当时在广东上海等通商口岸办洋务的奴才,为贡谀祝寿而作来的。也有些是帝国主义者为侵略中国的敲门砖。中国瓷器中有一种黄绿釉绘墨彩花鸟,多用紫藤和秋葵作主题,横写“天地一家春”的款识的,也是这个时期的生产。乐寿堂庭院宽敞,建筑虽不特别高大,却显得气魄大方。本院和西边一小院,春天时玉兰和海棠都开得格外茂盛。

第二部分是长廊全部和以排云殿、佛香阁为主体、围绕左右的建筑群。这是目下全个园子建筑最引人注意部分,也是全园的精华。有很多建筑小单位,或是一个四合院,或是一组列房子,内部布置得都十分讲究。花木围廊,各具巧思。但是从整体或部分说来,这个建筑群有些只是为配风景而作的,有些宜近看,有些只合远观。想总括全部得到一个整体印象,得租一只小游船,把船直向湖中心划去,再回过头来,看看这个建筑群,才会明白全部设计的用心处。因为排去殿后面隙地不多。山势太陡,许多建筑不免挤得紧一点。如东边的转轮藏,西边的另一个小建筑群,都有点展布不开。正背后把上佛香阁的路两边,作之字形盘旋而上,地势还是过于迫促。更向西一点的“画中游”部分建筑,也由于地面窄狭,作得格外玲珑小巧。必须到湖中看看,才明白建筑工人的用意,当时这部分建筑,原来就是为配合全山风景作成的。船到湖中心时向南望,在一平如镜碧波中的龙王庙和十七孔桥,都若十分亲切的向游人招后:“来,来,来,这里也很有意思。”从这里望万寿山,距离虽远了点,可是把那些建筑不合理印象也忽略了。

第三部分就是湖中心那孤岛上的建筑群,龙王庙是主体。连接龙王庙和东墙柳荫路全靠那条十七孔白石虹桥,长年卧在万顷碧波中,背景是一片北京特有的蓝得透亮的天空,真不愧叫作人造的虹。这条白石桥无论是远看,近看,或把船摇到下边仰起头来看,或站在桥上向左右四方看,都令人觉得满意。桥东有个大亭子,未油漆前可看出木材特别讲究,可能还是两百看前从南海运来的。岸边有一只铜牛,卧在一个白石座上,从从容容望着湖景,望着远处西山,是两百年前铸铜工人的创作。

第四部分是后山一带,建筑废址不少,保存完整的房子却不多。很明显是经过历史事迹的痕迹没有修复过来。由后湖桥边的苏州街遗址,到上山的一系列殿基,直半山上的两座残塔,这部分建筑也是在圆明园被焚的同时焚毁的。目下重要的是有好向导条曲折小山路,清静幽僻,最宜散步。还有好几条形式不同的白石桥和新近修理的赤栏木板桥,湖水曲折地从桥下通过,划船时极有意思。

第五部分是东路以谐趣园做中心的建筑群,靠西上山有景福阁,靠北紧邻是霁清转清轩。这一组建筑群包括有北方的明敞(如景福阁)和南方的幽趣(如霁清轩)两种长处。谐趣园主要部分是一个荷花池子,绕着池子有一组长廊和建筑。谐趣园主要部分是一个荷花池子,浇着池子有一组长廊和建筑。谐趣园占地面积不大,房子也因此稍嫌拥挤,但是那个荷花池子,夏天荷花盛开时,真是又香又好看。欢喜雀鸟的,这里四围树林子里经常有极好听的黄鸟歌声。啄木鸟声音也数这个地区最多。夏六月天雨后放晴时,树林间的鸟雀欢呼飞鸣,更是一种活泼微型机。地方背风向阳处,长年有竹子生长。由后湖引来的一股活水,到此下坠五米,因此作成小小瀑布,夏天水发时,水声哗哗,对于久住北方平地的人,看到这些事物引起的情感,很显然都是新的。霁清轩地位已接近园中后围墙,建筑构造极其别致,小院落主要部分是一座四面明窗当风的轩,一株盘旋面上的老松树,一个孤立的亭子,以及横贯院中的一道小小溪流。读过《红楼梦》创作时代略早一点。有人到过谐趣园许多次,还不知道面前霁清轩的位置,可知这个建筑的布置成功处。由谐趣园宫门直向上山路走,不多远还有个乐家轩,虽只是平房一列,房子前花木却长得极好。杏花以外丁香、梨花都很好。景福阁位置在半山上,这座重屋曲折“亚”字形的建筑,四面窗子透亮,绕屋平台廊子都极朗敞。遇着好机会,我们可能会在这里看到一些面孔熟悉的某种文艺工作者、电影、歌剧、话剧名演员,……他们也许正在这里和国际友人举行游园联欢会,在那里唱歌跳舞。

颐和园最高处建筑物,是山顶上那座全部用彩琉璃砖瓦拼凑作成的无梁殿。这个建筑无论从工程上和装饰美术上说来,都是一个伟大的创作。是近二百年的建筑工人和烧琉璃窑工人共同努力为我们留下的一份宝贵遗产。在建筑规模上,它并不比北海那一座琉璃壮丽,但从建筑兼雕塑整体性的成就说来,无疑和北京其他同类创作,如北海及故宫九龙壁、香山琉璃塔等等,都值得格外重视。上山的道路很多:欢喜热闹不怕累,可从排云殿后抱月廊上去,再从那几百磴“之”字形台阶爬到佛香阁,歇歇气,欣赏一下昆明湖远近全景,再从后面翻上那个众香界琉璃牌楼,就到达了。欢喜冒险好奇的,又不妨从后山上去。这一路得经过几层废殿基,再钻上几个小山洞。行动过于活泼的游客,上到山洞边时,头上脚下都得当心一些,免得偶然摔倒。另外东西两侧还有两条比较平缓的山路可走,上了点年纪的人不妨从东路上去。就昌从景福阁向上走去。半道山脊两旁多空旷,特别适宜于远眺,南边是湖上景致,北边园外却是村落自然景色,很动人。夏六月还是一片绿油油的庄稼直延长到西山尽头,到秋八月后,就只见无数大牛车满满装载黄澄澄的粮食向合作社转运。村庄前后也到处是粮食堆垛。

从北边走可先逛长廊,到长廊尽头,转个弯,就到大石舫边了。大石舫也是乾隆时作的,六十年前才在上面加个楼房,五色玻璃在当时是时髦物品。除大石舫外,这里经常还停泊有百多只油漆鲜明的小游艇出租。欢喜划船的游人,手劲大可租船向前湖划去一直过西蜂腰桥再向南,再划回来。那个桥值得一看。比较合适的是绕湖心龙王庙,就穿十七孔桥回来。那座桥远看只觉得美丽,近看才会明白结构壮丽,工程扎实,让我们加深一层认识了古代造桥工人的聪明和伟大。船向因划可饱颐和园万寿山下面全部风景,从各个不同角度看去,才会发现绕前山那道长廊,和长廊外临水那道白石栏杆,不仅发生单纯装饰效果,且像腰带一样把前山建筑群总在一起,从水上托出,设计实在够聪明巧妙。欢喜从空旷湖面转入幽静环境的游人,不妨把船向后湖划去。后湖水面窄而曲折,林木幽深,水中大鱼百十成群,对小船来去既成习惯,因此也不大存戒心。后湖在秋天里在一个极短时期中,水面常常忽然冒出一种颜色金黄的小莲花,一朵朵从水面探头出来约两寸来高,花头不过一寸大小,可是远远的就可让我们发现。至近身时我们才会发现花朵上还常常歇有一种细腰窄翅黑晴蜓,飞飞又停停。彼此之间似相识又似陌生。又像是新认识的好朋友,默默地又亲切地贴近时,还像有些腼腆害羞。一切情形和安徒生童话中的描写差不多,可是还要美丽一些,一时还没有人写出。这些小小金丝莲,一年只开花三四天,小晴蜓从湖旁丛草间孵化,生命也极短暂。我们缺少安徒生的诗的童心,因此也难更深一层去想像体会它们生命中的悦乐处。见到这种花朵时,最好莫惊动采折,让大家看看。由石舫上山路,可经过画中游,这部分房子是有意仿造南方小楼房式做成,十分玲珑精致,大热天住下来不会太舒服,可是在湖中却特别好看。走到画中游才会明白取名的用意。若在春天四月里,园中好花次第开放,一切松柏杂树新叶也放出清香,这些新经修理装饰得崭新的建筑物,完全包裹在花树中,使得我们不能不对于创造它和新近修理它的木工、瓦工、彩画油漆工,以及那些长年在园子里栽花种树的工人,表示敬意和感谢。

颐和园还有一个地区,也可以作为一个游览单位计算,就是后山沿围墙那条土埂子。这地方虽近在游人眼前,可是最容易忽略过去。这条路是从谐趣园再向北走,到后湖尽头几株大白杨树面前时,不回头,不转弯,再向西一直从一条小土路走上小土山。那是一条能够满足游人好奇心的小路。一路走去可从荆槐杂树林子枝叶罅隙间清清楚楚看到后山后湖全景。小土埂上还种得好些有了相当的月的马尾松,松根凸起处,间或会有一两个年青艺术家在那里作画。地方特别清静,不会有人来搅扰他的工作。更重要还是从这里望去,景物凑紧集中,如同一个一个镜框样子。若是一个有才能的年青画家,他不仅会把树石间色彩鲜明的红领巾,同水上游人种种活动,收人画稿,同时还能够把他们表示新生生命的笑语和歌声同样写入画中。其实这些画家在那里本身也很像一幅画,可惜再找不出画他的人。


《故园春》作者:柯灵

《故园春》

作者:柯灵

故乡的三月,是田园诗中最美的段落。

桃花笑靥迎人,在溪边山脚,屋前篱落,浓淡得宜,疏密有致,尽你自在流连,尽情欣赏。冬眠的草木好梦初醒,抽芽,生叶,嫩绿新翠,妩媚得像初熟的少女,不似夏天的蓊蓊郁郁,少妇式的丰容盛髻。油菜花给遍野铺满黄金,紫云英染得满地妍红,软风里吹送着青草和豌豆花的香气,燕子和黄莺忘忧的歌声,……

这大好的阳春景色,对大地的主人却只有一个意义:“一年之计在于春。”春天对乡下人不代表诗情画意,却孕育着梦想和希望。

天寒地裂的严冬过去了。忍饥挨冻总算又捱过一年。自春祖秋,辛苦经营的粮食——那汗水淘洗出来的粒粒珍珠,让“收租老相公”开着大船下乡,升较斗量,满载而去。咬紧牙齿,勒紧裤带,度过了缴租的难关,结帐还债的年关,好容易春天姗姗地来了。

谢谢天!现在总算难得让人缓过一口气,脱下破棉袄,赤了膊到暖洋洋的太阳下做活去。

手把锄头,翻泥锄草,一锄一个美梦,巴望来个难得的好年景。虽说惨淡的光景几乎年不如年,春暖总会给人带来一阵欢悦和松爽。

在三月里,日子也会照例显得好过些。“春花”起了:春笋正好上市,豌豆蚕豆开始结荚,有钱人爱的就是尝新;收过油菜子,小麦开割也就不远。春江水暖,鲜鱼鲜虾正在当令,只要你有功夫下水捕捞。……干瘪的口袋活络些了,但一过春天,就得准备端阳节还债,准备租牛买肥料,在大毒日头底下去耘田种稻。挖肉补疮,只好顾了眼前再说。

家里有孩子的,便整天被打发到垄头坡上,带一把小剪刀,一只蔑青小篮子,三五结伴,坐在绿茸茸的草场上,细心地从野草中间剪荠菜、马兰豆、黄花麦果,或者是到山上去摘松花,一边劳动,一边唱着顽皮的歌子消遣:

荠菜马兰豆,姊姊嫁亨(在)后门头;后门春破我来修,修得两只奶奶头。

女孩子就唱那有情有义的山歌:


油菜开花黄似金,
萝卜开花白如银,
草紫开花满天星,

芝麻开花九莲灯,
蚕豆开花当中一点黑良心,
怪不得我家爹爹要赖婚。

故乡有句民谣:“正月灯,二月鹞,三月上坟船里看姣姣。”三月正是扫墓的李节,挑野菜的孩子,遇见城市人家来上坟的,算是春天的一件大乐事,大家高高兴兴,一哄而上,看那些打扮得齐齐整整的哥儿姐儿奶奶太太们,摆开祭祀三牲,在凤灯里点起红烛,一个个在坟前欠身下拜。要遇见新郎新娘头年祭祖,阔人家还有乐队吹奏.祭扫完毕。上坟人家便照例把那些“上坟果”——发芽豆、烧饼、馒头、甘蔗、荸荠分给看热闹的孩子,算是结缘施福。上坟还有放炮仗的,从天上掉到地下的炮仗头,也有孩子们宝贝似的拾了放在篮子里。说说笑笑,重新去挑野菜。

等得满篮翠碧,便赶着新鲜拿到镇上叫卖,换得一把叮当作响的铜板,拿回家里云交给父母。

因为大自然的慷慨,这时候田事虽忙,不算太紧,日子也过得比较舒心。——在我们乡间。种田人的耐苦胜过老牛、无论你苦到什么地步,只要有口苦饭,便已经心满意足了。“收租老相公”的生活跟他们差得有多远,他们永远想不到,也不敢想。——他们认定一切都命中注定,只好送来顺受,把指望托付祖宗和神灵。

在三月里,乡间敬神的社戏特别多。

按照历年的例规,到时候自会有热心的乡人为首,挨家着户募钱。农民哪怕再穷,也不会吝惜这份捐献。

演戏那天,村子里便忙忙碌碌,热火朝天。家家户户置办酒肴香烛,乘便祭祖上坟,朝山进香。午后社戏开场,少不更事的姑娘嫂子们,便要趁这一年难得的机会,换上红红绿绿的土布新衣,端端正正坐到预先用门板搭成的看台上去看戏。但家里的主人主妇,却很少有能闲适地去看一会戏的,因为他们得小心张罗,迎接客人光降。

镇上的佃主也许会趁扫墓的方便,把上坟船停下来看一看戏,这时候就得赶紧泡好一壶茶,送上瓜子花生,乡间土做的黄花果糕、松花饼;傍晚时再摆开请过祖宗的酒肴,殷勤地留客款待。

夜戏开锣,戏场上照例要比白天热闹得多。来看戏的,大半是附近村庄的闲人,镇上那些米店、油烛店、杂货店里的伙计。看过一出开场的“夺头”(全武行),各家的主人便到戏台下去找寻一些熟识的店伙先生,热心地拉到自己家里,在门前早用小桌子摆好菜肴点心,刚坐下,主妇就送出大壶“三年陈”,在锣鼓声里把客人灌得大醉。

他们用最大的诚心邀客,客人半推半就:“啊哟,老八斤,别拉呵,背心袖子也给拉掉了!”到后却总是大声笑着领了情。这殷勤有点用处,端午下乡收帐时可以略略通融,或者在交易中沾上一点小便宜。

在从前,演戏以外还有迎神赛会。

迎起会来,当然更热闹非凡。我们家乡,三月里的张神会最出名,初五初六,接连两天的日会夜会,演戏,走浮桥,放焰火,那狂欢的景象,至今梦里依稀。可是这种会至少有七八年烟消火灭,现在连社戏也听说演得很少。农民的生计一年不如一年,他们虽然还信神佞佛,但也无力顾及这些了。——今年各处都在举行“新生活运动”提灯会,起先我想,故乡的张神会也许会借此出迎一次罢?可是没有。只是大地春回,一年一度,依然多情地到茅檐草庐访问。

春天是使人多幻想,多做梦的。那些忠厚的农民,一年一年地挣扎下来,这时候又像遍野的姹紫嫣红,编织他们可怜的美梦了。

在三月里,他们是兴奋的,乐观的;一过了三月,他们便要在现实的灾难当中,和生活作艰辛的搏斗了。

一九三四年春

《澜沧江边的蝴蝶会》作者:冯牧

《澜沧江边的蝴蝶会》

作者:冯牧

我在西双版纳的美妙如画的土地上,幸运地遇到了一次真正的蝴蝶会。

很多人都听说过云南大理的蝴蝶泉和蝴蝶会的故事,也读过不少关于蝴蝶会的奇妙景象的文字记载。从明朝万历年间的《大理志》到近年来报刊上刊载的报道,我们都读到过关于这个反映了美丽的云南边疆的独特自己风光的具体描述。关于蝴蝶会的文字记载,由来已久。据我所知道的,第一个细致而准确地描绘了蝴蝶会的奇景的,恐怕要算是明朝末年的徐霞客了,在三百多年前,这位卓越的旅行家就不但为我们真实地描写了蝴蝶群集的奇特景象,并且还详尽地描写了蝴蝶泉周围的自然环境。他这样写着:

“……山麓有树大合抱,倚崖而耸立,下有泉,东向漱根窍而出,清洌可鉴。稍东,其下又有一小树,仍有一小泉,亦漱根而出,二泉汇为方丈之沼,即所溯之上流也。泉上大树,当四月初,即发花如蛱蝶,须翅栩然,与生蝶无异;又有真蝶千万,连须钩足,自树巅倒悬而下,及于泉面,缤纷络绎,五色焕然。”

这是一幅多么令人目炫神迷而又美妙奇丽的景象!无怪乎许多来到大理的旅客都要设法去观觉一下这个人间奇观了。但可惜的是,胜景难逢,由于某种我们至今还不清楚的自然规律,每年蝴蝶会的时间总是十分短促并且是时有变化的;而交通的阻隔,又使得有机会到大理去游览的人,总是难于恰巧在那个时间准确无误的来到蝴蝶泉边。就是徐霞客也没有亲眼看到真正的蝴蝶会的盛况;他晚去了几天,花朵已经凋谢,使他只能折下一枝蝶树的标本,惆怅而去。他的关于蝴蝶会的描写,大半是根据一些亲历者的转述而记载下来的。

我在七八年前也探访过一次蝴蝶泉。我也去晚了。但我并没有像徐霞客那样怅然而返。我还是看到了成百的蝴蝶在集会。在一泓清澈如镜的泉水上央,环绕着一株枝叶婆娑的大树,一群彩色缤纷的蝴蝶正在翩翩飞舞,映着水潭中映出的倒影,确实是使人感到一种超乎常态的美丽。

以后,我遇见过不少曾经专程探访过蝴蝴泉的人。只有个别的人有幸看到了真正的蝴蝶盛会。但是,根据他们的描述,比起记载中和传说中所描述的景象来,已经是大为逊色了。

其实,这是毫不足怪的。随着公路的畅通,游人的频至,附近的荒山僻野的开拓,蝴蝶泉边蝴蝶的日渐减少,本来是完全符合自然发展规律的。而且,如果我们揭开关于蝴蝶会的那层富有神话色彩的传说的帷幕,我们便会发现:像蝴蝶群集这类罕见的景象,其实只不是一定的自己环境的产物;而且有些书籍中也分明记载着,所谓蝴蝶会,并不是大理蝴蝶泉所独有的自然风光,而是在云南的其他地方也曾经出现过的一种自然现象。比如,在清人张泓所写的一本笔记《滇南新语》中,就记载了昆明城里的圆通山(就是现在的圆通公园)的蝴蝶会,书中这样写道:

“每岁孟夏,蛱蝶千百万会飞此山,屋树岩壑皆满,有大如轮,小于钱者,翩翻随风,缤纷五彩,锦色烂然,集必三日始去究不知其去来之何从也。余目睹其呈奇不爽者盖两载。”

张泓是乾隆年间人,他自然无法用科学道理来解释他在昆明看到的奇特景象;同时,由于时旷日远,现在住在昆明的人恐怕也很少有人听说过在昆明城里有过这种自然界的奇观。但是,张泓关于蝴蝶会的绘影绘色的描写,却无意中为我们印证了一件事情:蝴蝶的集会并不只是大理蝴蝶泉所独有的现象,而是属于一种云南的特殊自然环境所特有的自然现象,属于一种气候温煦、植物繁茂、土地肥腴的自然境界的产物。由此,我便得出了这样一个设想:即使是大理的蝴蝶逐渐减少了(正如历史上的昆明一样),在整个云南边疆的风光明丽的锦绣大地上,在蝴蝶泉以外的别的地方,我们一定也不难找到如像蝴蝶泉这样的诗情浓郁的所在的。

这个设想,被我不久以前在西双版纳旅途中的一次意外的奇遇所证实了。

由于一种可遇而不可求的机会,我看到了一次真正的蝴蝶会,一次完全可以和徐霞客所描述的蝴蝶泉相媲美的蝴蝶会。

西双版纳的气候是四季长春的。在那里你永远看不到植物凋敝的景象。但是,即使如此,春天在那里也仍然是最美好的季节。就在这样的季节里,在傣族的泼水节的前夕,我们来到了被称为西双版纳的一颗“绿宝石”的橄榄坝。

在这以前,人们曾经对我说:谁要是没有到过橄榄坝,谁就等于没有看到真正的西双版纳。当我们刚刚从澜沧江的小船踏上这片密密地覆盖着浓绿的植物层的土地时,我马上就深深地感觉到,这些话是丝毫也不夸张的。我们好像来到了一个天然的巨大的热带花园里。到处都是一片浓荫匝地,繁花似锦。到处都是一片蓬勃的生气:鸟类在永不休止地鸣啭;在棕褐色的沃土上,各种植物好像是在拥挤着、争抢着向上生长。行走在村寨之间的小径上,就好像是行走在精心培植起来的公园林荫路上一样,只有从浓密的叶隙中间,才能偶尔看到烈日的点点金光。我们沿着澜沧江边的一连串村寨进行了一次远足旅行。

我们的访问终点,是背倚着江岸、紧密相连的两个村寨——曼厅和曼扎。当我们刚刚走上江边的密林小径时,我就发现,这里的每一块土地,每一段路程,每一片丛林,都是那样地充满了浓丽的热带风光,都足以构成一幅色彩斑斓的绝妙风景画面。我们经过了好几个隐藏在密林深处的村寨,只有在注意寻找时,才能从树丛中发现那些而美丽精巧的傣族竹楼。这里的村寨分布得很特别,不是许多人家聚成一片,而是稀疏地分散在一片林海中间。每一幢竹楼周围都是一片丰饶富庶的果树园;家家户户的庭前窗后,都生长着枝叶挺拨的椰子树和槟榔树,绿荫盖地的芒果树和荔枝树。在这里,人们用果实累累的香蕉树作篱笆,用清香馥郁的夜来香作围墙。被果实压弯的柚子树用枝叶敲打着竹楼的屋檐;密生在枝丫间的菠萝蜜散发着醉人的浓香。

我们在花园般的曼厅和曼扎度过了一个愉快的下午。我们参观了曼扎的办得很出色的托儿所;在那里的整洁而漂亮的食堂里,按照傣族的习惯,和社员们一起吃了一餐富有民族特色的午饭,分享了社员们的富裕生活的欢乐。我们在曼厅旁听了为布置甘庶和双季稻生产而召开的社长联席会,然后怀着一种满意的心情走上了归途。

我们走的仍然是来时的路程,仍然是那条浓荫遮天的林中小路,数不清的奇花异卉仍然到处散发着沁人心脾的清香。在路边的密林里,响彻着一片鸟鸣和蝉叫的嘈杂而又悦耳的合唱。透过树林枝干的空隙,时时可以看到大片的平整的田地,早稻和许多别的热带经济作物的秧苗正在夕照中随风荡漾。在村寨的边沿,可以看到坝树林和菩提林的巨人似的身姿,在它们的荫蔽下,佛寺的高大的金塔和庙顶在闪着耀眼的金光。

一切都和我们来时一样。可是,我们又似乎觉得,我们周围的自然环境和来时有些异样,终于,我们发现了一种来时所没有的新景象:我们多了一群新的旅伴——成群的蝴蝶。在花丛上,在枝叶间,在我们的周围,到处都有三五成群的彩色蝴蝶在迎风飞舞;它们有的在树丛中盘旋逗留,有的却随着我们一同前进。开始,我们对于这种景象也并不以为奇。我们知道,这里的蝴蝶的美丽和繁多是别处无与伦比的;我们在森林中经常可以遇到彩色的斑斓的蝴蝶和人们一同行进,甚至连续飞行几里路。我们早已养成了这样的习惯:习于把成群的蝴蝶看作是西双版纳的美妙自然景色的一个不可 缺少的组成部分了。

但是,我们越来越感到,我们所遇到的景象实在是超过了我们的习惯和经验了。蝴蝶越聚越多,一群群、一堆堆从林中飞到路径上,并且成群结队地在向着我们要去的方向前进着。它们在上下翻飞,左右盘旋;它们在花丛树影中飞快地扇动着彩色的翅膀,闪得人眼花缭乱。有时,千百个蝴蝶拥塞了我们前进的道路,使我们不得不用树枝把它们赶开,才能继续前进。

就这样,在我们和蝴蝶群的搏斗中走了大约五里路的路程之后,我们看到了一个奇异的景色。我们走到一片茂密的坝树林边;在一块草坪上面,有一株硕大的菩提树,它的向四面伸张的枝丫和浓茂的树叶,好像是一把巨大的阳伞似地遮盖着整个草坪。在草坪中央的几方丈的地面上,聚集着数以万计的美丽的蝴蝶,仿佛是密密地丛生着一片奇怪的植物似的,好像是一座美丽的花坛一样,它们互相拥挤着,攀附着,重叠着,面积和体积都在不断地扩大。从四面八方飞来的新的蝶群正在不断地加入进来。这些蝴蝶大多数是属于一个种族的,它们的翅膀的背面是嫩绿色的,这使它们在停伫不动时就像是绿色的小草一样,它们翅膀的正面却又是金黄色的,上面还有着美丽的花纹,这使它们在扑动翅翼时却又像是朵朵金色的小花。在它们的密集着的队伍中间,仿佛是有意来作为一种点缀,有时也飞舞着少数的巨大的黑底红花身带飘带的大木蝶。在一刹那间,我们好象是进入了一个童话世界;在我们的眼前,在我们四周,在一片令人心旷神怡的美妙的自然景色中间,到处都是密密匝匝、层层叠叠的蝴蝶;蝴蝶密集到这种程度,使我们随便伸出手去便可以捉到几只。天空中好像是雪花似地飞散着密密的花粉,它和从森林中飘来的野花和菩提的气味混在一起,散出了一种刺鼻的浓香。

面对着这种自然界的奇景,我们每个人几乎都目瞪口呆了。站在千万只翩然飞舞的蝴蝶当中,我们觉得自己好像是有些多余的了。而蝴蝶却一点也不怕我们;我们向它们的密集的队伍投掷着树枝,它们立刻轰拥地飞向天空,闪动着彩色缤纷的翅翼,但不到一分钟之后,它们又飞到草地上集合了。我们简直是无法干扰它们的参与盛会的兴致。

我们在这些群集成阵的蝴蝶前长久地观赏着,赞叹着,简直是流连忘返了。在我的思想里,突然闪过了一个念头:难道这不正是过去我们从传说中听到的蝴蝶会么?我们有人时常慨叹着大理蝴蝶泉上的蝴蝶越来越少了,但是,在祖国边疆的无限美好无限丰饶的土地上,不是随处都可以找到它们欢乐聚会的场所么?

当时,我们这些想法自然是非常天真可笑的。我根本没有考虑到如何为我所见到的奇特景象去寻求一个科学解释(我觉得那是昆虫学家和植物学家的事情),也没有考虑到这种蝴蝶群集的现象,对于我们的大地究竟是一种有益的还是有害的现象。我应当说,我完全被这片童话般的自然景象所陶醉了;在我的心里,仅仅是充溢着一种激动而欢乐的情感,并且深深地为了能在我们祖国边疆看到这样奇丽的风光而感到自豪。我们所生活、所劳动、所建设的土地,是一片多么丰富,多么美丽,多么奇妙的土地啊!

《踏青的风日》作者:李佩芝

《踏青的风日》

作者:李佩芝

风中踏青,更别有情趣。

刮了一天的大风。

不像春风。没有吹绿小草,没有鼓胀花蕾,何况,又一丝儿也不温柔。

可我觉得,这是最使我快活的风呢!

一阵阵沙尘卷起,人睁不开眼。树枝哗哗地摇,电线呜呜地响。迎风前进,你会觉出那风是遒劲的、痛畅的,它一阵阵扑打着你,又粗犷又热烈,人的心也便不由得感到兴奋了。

我们踏青去,在早春二月,一群快活的人,选了个刮大风的日子。

其实早上出发时,并没有风。天上铺了一层淡淡的云,使太阳显得有些羞涩了。十几辆自行车一旋出速度,在郊外的大道上疾驶时,就感到风了。我想,风大约就是在出城后才生出的。

起初,风还腼腆,凉凉的,轻轻的,车前车后荡着哨音。愈向远方,风愈烈了,仿佛起了妒忌般,追赶着我们,又阻挡着我们了。

哦,这可不是在城市里楼道间流窜的小风,也不是街道上车辆带过的尘风,更不是烦嚣人际间耳边的吹风,这是一股充满生命力的豪迈的风呢!它有鼓动力、感染力、竞争力,它让骑车上路的人精神振奋,无比快活。

车轮疾疾。风儿啸啸。我拼命蹬着车子,体验到一种自由奔放的热情。人,一到大自然中,便纯净了。不再追求环境的安逸,不再迷恋家庭的温馨,不再计较功名利禄,不再敏感宠辱得失……人改造着自然,自然也改造人呢。

母亲曾哀叹,一辈子总忙个不停,等空闲下来,才发现腰也弯了,眼也花了,步履蹒跚了……

母亲不曾叙说她向往过什么,企盼过什么,她一辈子全为儿女操劳了……可我想母亲,她不是和我一样年轻过么?

不知为什么,蓦地想起母亲,心中腾起一种柔情,我脚下更用劲了,追赶着我的朋友们,向田野驰去。

大风中,看来我们是惟一的踏青者。

树木光秃秃的,还呈着繁杂的几何的立体造型。云把天穹遮得苍茫了。太阳隐去。只有风,仿佛在捕捉那渺无痕迹又似乎无所不在的春情。

风,在踏青。

去年春天,我因有事误了春游。那天下雨了,人们回来,都淋得湿漉漉的,很有些狼狈。我却生了羡慕。我想象着雨中登山的情景呢!迷迷蒙蒙的雨雾里,竹会更翠更洒脱,松会更青更挺拔,而山峰会更峥嵘,泉水会更清冽……

人呢,会更动情。

如今知晓了,风中踏青,更别有情趣。

头发在风中火焰般飞舞,衣襟飘逸,人有一种说不出的潇洒气派。没有了斯文,没有了矜持,人人都显露出现代人的热情与开放。而风,像跳迪斯科似的,拍打着你的心胸,让你强烈地意识到,你还年轻,你还强健,你热爱生活,你充满了生命的原动力……

风,恣意地吹;人,自由地散去。在河边垂钓者,痴痴地凝视着河水,静等愿者上钩;有野味寻觅者,田里挑荠菜去了,那会赢得妻的甜美的笑容;更有风的知音,慵慵地躺在凹地里,眯起眼睛,倾听着自然的和声;而我,则随着风游荡,快意里隐含了些不甘心。突然,远远地瞥见几个孩子在田野上奔跑,原以为他们在追逐打闹,细一瞧,孩子们在放风筝!抬眼望去,一只小小的风筝,正随风飘去,像只挣脱了桎梏的小精灵,向天际腾越……

我开心地笑了,十分惬意。

《杨柳》作者:丰子恺

《杨柳》

作者:丰子恺

因为我的画中多杨柳,就有人说我喜欢杨柳;因为有人说我喜欢杨柳,我似觉自己真与杨柳有缘。但我也曾问心,为甚么喜欢杨柳?到底与杨柳树有甚么深缘?其答案了不可得。

原来这完全是偶然的:昔年我住在白马湖上,看见人们在湖边种柳,我向他们讨了一小株,种在寓屋的墙角里。因此给这屋取名为“小杨柳屋”,因此常取见惯的杨柳为画材,因此就有人说我喜欢杨柳,因此我自己似觉与杨柳有缘。假如当时人们在湖边种荆棘,也许我会给屋取名为“小荆棘屋”,而专画荆棘,成为与荆棘有缘,亦未可知。天下事往往如此。

但假如我存心要和杨柳结缘,就不说上面的话,而可以附会种种的理由上去。或者说我爱它的鹅黄嫩绿,或者说我爱它的如醉如舞,或者说我爱它象小蛮的腰,或者说我爱它是陶渊明的宅边所种,或者还可引援“客舍青青”的诗,“树犹如此”的话,以及“王恭之貌”、“张绪之神”等种种古典来,作为自己爱柳的理由。即使要找三百个冠冕堂皇、高雅深刻的理由,也是很容易的。天下事又往往如此。

也许我曾经对人说过“我爱杨柳”的话。但这话也是随缘的。仿佛我偶然买一双黑袜穿在脚上,逢人问我“为甚么穿黑袜”时,就对他说“我喜欢穿黑袜”一样。实际,我向来对于花木无所爱好;即有之,亦无所执着。这是因为我生长穷乡,只见桑麻、禾黍、烟片、棉花、小麦、大豆,不曾亲近过万花如绣的园林。只在几本旧书里看见过“紫薇”、“红杏”、“芍药”、“牡丹”等美丽的名称,但难得亲近这等名称的所有者。并非完全没有见过,只因见时它们往往使我失望,不相信这便是曾对紫薇郎的紫薇花,曾使尚书出名的红杏,曾傍美人醉卧的芍药,或者象征富贵的牡丹。我觉得它们也只是植物中的几种,不过少见而名贵些,实在也没有甚么特别可爱的地方,似乎不配在诗词中那样地受人称赞,更不配在花木中占据那样高尚的地位。因此我似觉诗词中所赞叹的名花是另外一种,不是我现在所看见的这种植物。我也曾偶游富丽的花园,但终于不曾见过十足地配称“万花如绣”的景象。

假如我现在要赞美一种植物,我仍是要赞美杨柳。但这与前缘无关,只是我这几天的所感,一时兴到,随便谈谈,也不会象信仰宗教或崇拜主义地毕生皈依它。为的是昨日天气佳,埋头写作到傍晚,不免走到西湖边的长椅子里去坐了一会。看见湖岸的杨柳树上,好象挂着几万串嫩绿的珠子,在温暖的春风中飘来飘去,飘出许多弯度微微的S线来,觉得这一种植物实在美丽可爱,非赞它一下不可。

听人说,这种植物是最贱的。剪一根枝条来插在地上,它也会活起来,后来变成一株大杨柳树。它不需要高贵的肥料或工深的壅培,只要有阳光、泥土和水,便会生活,而且生得非常强健而美丽。牡丹花要吃猪肚肠,葡萄藤要吃肉汤,许多花木要吃豆饼;但杨柳树不要吃人家的东西,因此人们说它是“贱”的。大概“贵”是要吃的意思。越要吃得多,越要吃得好,就是越“贵”。吃得很多很好而没有用处,只供观赏的,似乎更贵。例如牡丹比葡萄贵,是为了牡丹吃了猪肚肠只供观赏,而葡萄吃了肉汤有结果的原故。杨柳不要吃人的东西,且有木材供人用,因此被人看作“贱”的。

我赞杨柳美丽,但其美与牡丹不同,与别的一切花木都不同。杨柳的主要的美点,是其下垂。花木大都是向上发展的,红杏能长到“出墙”,古木能长到“参天”。向上原是好的,但我往往看见枝叶花果蒸蒸日上,似乎忘记了下面的根,觉得其样子可恶;你们是靠它养活的,怎么只管高踞在上面,绝不理睬它呢?你们的生命建设在它上面,怎么只管贪图自己的光荣,而绝不回顾处在泥土中的根本呢?花木大都如此。

甚至下面的根已经被斫,而上面的花叶还是欣欣向荣,在那里作最后一刻的威福,真是可恶而又可怜!杨柳没有这般可恶可怜的样子:它不是不会向上生长。它长得很快,而且很高;但是越长得高,越垂得低。千万条陌头细柳,条条不忘记根本,常常俯首顾着下面,时时借了春风之力,向处在泥土中的根本拜舞,或者和它亲吻。好象一群活泼的孩子环绕着他们的慈母而游戏,但时时依傍到慈母的身边去,或者扑进慈母的怀里去,使人看了觉得非常可爱。杨柳树也有高出墙头的,但我不嫌它高,为了它高而能下,为了它高而不忘本。

自古以来,诗文常以杨柳为春的一种主要题材。写春景曰“万树垂杨”,写春色曰“陌头杨柳”,或竟称春天为“柳条春”。我以为这并非仅为杨柳当春抽条的原故,实因其树有一种特殊的姿态,与和平美丽的春光十分调和的原故。这种姿态的特点,便是“下垂”。不然,当春发芽的树木不知凡几,何以专让柳条作春的主人呢?只为别的树木都凭仗了东君的势力而拚命向上,一味好高,忘记了自己的根本,其贪婪之相不合于春的精神。最能象征春的神意的,只有垂杨。这是我昨天看了西湖边上的杨柳而一时兴起的感想。但我所赞美的不仅是西湖上的杨柳。在这几天的春光之下,乡村处处的杨柳都有这般可赞美的姿态。西湖似乎太高贵了,反而不适于栽植这种“贱”的垂杨呢。

《北京的春节》作者:老舍

《北京的春节》

作者:老舍

按照北京的老规矩,过农历的新年(春节),差不多在腊月的初旬就开头了。“腊七腊八,冻死寒鸦”,这是一年里最冷的时候。可是,到了严冬,不久便是春天,所以人们并不因为寒冷而减少过年与迎春的热情。在腊八那天,人家里,寺观里,都熬腊八粥。这种特制的粥是祭祖祭神的,可是细一想,它倒是农业社会的一种自傲的表现——这种粥是用所有的各种的米,各种的豆,与各种的干果(杏仁、核桃仁、瓜子、荔枝肉、莲子、花生米、葡萄干、菱角米……)熬成的。这不是粥,而是小型的农业展览会。

腊八这天还要泡腊八蒜。把蒜瓣在这天放到高醋里,封起来,为过年吃饺子用的。到年底,蒜泡得色如翡翠,而醋也有了些辣味,色味双美,使人要多吃几个饺子。在北京,过年时,家家吃饺子。

从腊八起,铺户中就加紧地上年货,街上加多了货摊子——卖春联的、卖年画的、卖蜜供的、卖水仙花的等等都是只在这一季节才会出现的。这些赶年的摊子都教儿童们的心跳得特别快一些。在胡同里,吆喝的声音也比平时更多更复杂起来,其中也有仅在腊月才出现的,像卖宪书的、松枝的、薏仁米的、年糕的等等。

在有皇帝的时候,学童们到腊月十九就不上学了,放年假一月。儿童们准备过年,差不多第一件事是买杂拌儿。这是用各种干果(花生、胶枣、榛子、栗子等)与蜜饯搀和成的,普通的带皮,高级的没有皮——例如:普通的用带皮的榛子,高级的用榛瓤儿。儿童们喜吃这些零七八碎儿,即使没有饺子吃,也必须买杂拌儿。他们的第二件大事是买爆竹,特别是男孩子们。恐怕第三件事才是买玩艺儿——风筝、空竹、口琴等——和年画儿。

儿童们忙乱,大人们也紧张。他们须预备过年吃的使的喝的一切。他们也必须给儿童赶作新鞋新衣,好在新年时显出万象更新的气象。

二十三过小年,差不多就是过新年的“彩排”。在旧社会里,这天晚上家家祭灶王,从一擦黑儿鞭炮就响起来,随着炮声把灶王的纸像焚化,美其名叫送灶王上天。在前几天,街上就有多少卖麦芽糖与江米糖的,糖形或为长方块或为大小瓜形。按旧日的说法:有糖粘住灶王的嘴,他到了天上就不会向玉皇报告家庭中的坏事了。现在,还有卖糖的,但是只由大家享用,并不再粘灶王的嘴了。

过了二十三,大家就更忙起来,新年眨眼就到了啊。在除夕以前,家家必须把春联贴好,必须大扫除一次,名曰扫房。必须把肉、鸡、鱼、青菜、年糕什么的都预备充足,至少足够吃用一个星期的——按老习惯,铺户多数关五天门,到正月初六才开张。假若不预备下几天的吃食,临时不容易补充。还有,旧社会里的老妈妈论,讲究在除夕把一切该切出来的东西都切出来,省得在正月初一到初五再动刀,动刀剪是不吉利的。这含有迷信的意思,不过它也表现了我们确是爱和平的人,在一岁之首连切菜刀都不愿动一动。

除夕真热闹。家家赶做年菜,到处是酒肉的香味。老少男女都穿起新衣,门外贴好红红的对联,屋里贴好各色的年画,哪一家都灯火通宵,不许间断,炮声日夜不绝。在外边做事的人,除非万不得已,必定赶回家来,吃团圆饭,祭祖。这一夜,除了很小的孩子,没有什么人睡觉,而都要守岁。

元旦的光景与除夕截然不同:除夕,街上挤满了人;元旦,铺户都上着板子,门前堆着昨夜燃放的爆竹纸皮,全城都在休息。

男人们在午前就出动,到亲戚家,朋友家去拜年。女人们在家中接待客人。同时,城内城外有许多寺院开放,任人游览,小贩们在庙外摆摊,卖茶、食品和各种玩具。北城外的大钟寺,西城外的白云观,南城的火神庙(厂甸)是最有名的。可是,开庙最初的两三天,并不十分热闹,因为人们还正忙着彼此贺年,无暇及此。到了初五六,庙会开始风光起来,小孩们特别热心去逛,为的是到城外看看野景,可以骑毛驴,还能买到那些新年特有的玩具。白云观外的广场上有赛轿车赛马的;在老年间,据说还有赛骆驼的。这些比赛并不争取谁第一谁第二,而是在观众面前表演骡马与骑者的美好姿态与技能。

多数的铺户在初六开张,又放鞭炮,从天亮到清早,全城的炮声不绝。虽然开了张,可是除了卖吃食与其他重要日用品的铺子,大家并不很忙,铺中的伙计们还可以轮流着去逛庙、逛天桥,和听戏。

元宵(汤圆)上市,新年的高潮到了——元宵节(从正月十三到十七)。除夕是热闹的,可是没有月光;元宵节呢,恰好是明月当空。元旦是体面的,家家门前贴着鲜红的春联,人们穿着新衣裳,可是它还不够美。元宵节,处处悬灯结彩,整条的大街像是办喜事,火炽而美丽。有名的老铺都要挂出几百盏灯来,有的一律是玻璃的,有的清一色是牛角的,有的都是纱灯;有的各形各色,有的通通彩绘全部《红楼梦》或《水浒传》故事。这,在当年,也就是一种广告;灯一悬起,任何人都可以进到铺中参观;晚间灯中都点上烛,观者就更多。这广告可不庸俗。干果店在灯节还要做一批杂拌儿生意,所以每每独出心裁的,制成各样的冰灯,或用麦苗做成一两条碧绿的长龙,把顾客招来。

除了悬灯,广场上还放花合。在城隍庙里并且燃起火判,火舌由判官的泥像的口、耳、鼻、眼中伸吐出来。公园里放起天灯,像巨星似的飞到天空。

男男女女都出来踏月、看灯、看焰火;街上的人拥挤不动。在旧社会里,女人们轻易不出门,她们可以在灯节里得到些自由。

小孩子们买各种花炮燃放,即使不跑到街上去淘气,在家中照样能有声有光地玩耍。家中也有灯:走马灯——原始的电影——宫灯、各形各色的纸灯,还有纱灯,里面有小铃,到时候就叮叮地响。大家还必须吃汤圆呀。这的确是美好快乐的日子。

一眨眼,到了残灯末庙,学生该去上学,大人又去照常做事,新年在正月十九结束了。腊月和正月,在农村社会里正是大家最闲在的时候,而猪牛羊等也正长成,所以大家要杀猪宰羊,酬劳一年的辛苦。过了灯节,天气转暖,大家就又去忙着干活了。北京虽是城市,可是它也跟着农村社会一齐过年,而且过得分外热闹。

在旧社会里,过年是与迷信分不开的。腊八粥,关东糖,除夕的饺子,都须先去供佛,而后人们再享用。除夕要接神;大年初二要祭财神,吃元宝汤(馄饨),而且有的人要到财神庙去借纸元宝,抢烧头股香。正月初八要给老人们顺星、祈寿。因此那时候最大的一笔浪费是买香蜡纸马的钱。现在,大家都不迷信了,也就省下这笔开销,用到有用的地方去。特别值得提到的是现在的儿童只快活地过年,而不受那迷信的熏染,他们只有快乐,而没有恐惧——怕神怕鬼。也许,现在过年没有以前那么热闹了,可是多么清醒健康呢。以前,人们过年是托神鬼的庇佑,现在是大家劳动终岁,大家也应当快乐地过年。

1951年1月

《望春》作者:柯灵

《望春》

作者:柯灵

离开龙山,又是一度月圆。小巷寂静的生涯,已渐觉相安若素;而且俗务困人,每天被琐屑的工作缠绕,也不复再有余裕坐对幽窗,悠然作遐想。只是龙山的望春花,至今还频来相扰,使人难忘。

龙山山腰的宿舍,有一个小小的庭院,种着两树高大的梧桐,三四棵矮小的黄杨,一株望春花。我迁入宿舍的时候,正是风雪连天的寒冬,梧桐早已落叶,望春花也只剩着疏落的空枝;唯有终年常青的黄杨木,还透示着几分生意。时节推移,渐渐由冬转春,气候虽已日渐暖和,大地却还沉睡未苏;第一个泄露了春讯的,就是那一树望春。草未曾茁青,树没有抽芽,望春花却在濯濯的枝头,开起了满树银白的花蕾。宿舍里深通世故的女佣,有意无意地说:“望春花开了,春天就快要来了!”

从那时起,不知为什么,我对这满树含苞的望春花发生了好感;而且有些为它杞忧。一天早晨,和同居的朋友在院前小立,我说:“望春花开得这样早,怕等不到春事烂漫,就要零落了吧!”朋友的回答却出乎我的意外,他说:“望春真是最难看的花了!枝干僵秃,有花无叶,让它零落了也好!”更出我意外的,此后他竟几次表示对望春的嫌厌。我觉得很不平,有一次对他说了这样带着讥刺的话:“放心吧,朋友!望春花不是为你开的,它并不要你赏识啊!”朋友还说:“谁教它开在这里,让我看见呢?”我怃然,没有再开口。

每天午后,柔阳拨逗着春意,蜜蜂翅上驮着薄薄的东风,在黄杨木上纷飞。同居的伙伴们都到山麓去了,我总独自伫立院前,对望春作许久的顾盼,而且常不免为它担忧:“花开得早,自然也就谢得早,来时寂寞,去时冷落,岂不辜负了大好的春光!”─—眼见望春花欣欣地开放,粉妆玉琢,洁白如雪,我越是倾心怜惜,我的隐忧也越是深切。

不幸的预想常常容易实现,望春的残葩,终于在紫槿花红出墙头,春意盎然的一天早晨,被我发现飘零在院中的草地上了。我像亲自串演了一出人间的悲剧,心头浸蚀了无名的怅惘。

我曾经决定,要为这素馨的花树写一篇童话:假定望春花是一个追求光明的少女,春天就是她理想的王国。萧杀的严冬使她发愁,料峭的风寒使她颤栗,她决定独自出发,向天涯海角寻觅春天。跋涉了无数山水,饱尝了无限苦辛,当她听见南国的燕子送来第一声呢喃,冬眠的蜇虫打了第一个呵欠,她知道自己的愿望快要达到,激动得发狂,立刻在寂寞的大地上,展开惨白的笑靥,报告了春天的消息。于是风暖了,草绿了,花开了。但春天刚来,自己却已经憔悴,在春阳温暖的怀中,作了个含泪的微笑,悄悄地离开了人间。这样一个动人的故事,我立下心愿要为望春抒写。但只限自己才分太浅,几回铺笺,几番搁笔,我终于没有写成。

人事倥偬,如今我已离开了龙山,望春花的故事却依然频来相扰,甚至梦见她化为白衣的少女,宛转轻愁,促请我对她践约。几日以前,因事偶上龙山,便中去看看院前的望春,现在已经是绿叶成荫,迥非往日的丰姿了。我想,望春有知,对那过去的旧梦,怕也早如隔世,淡然忘却了吧?果然,那么我的心愿,这样也就算偿了!

一九三一年五月十八日,于古资福庵

《春》作者:朱自清

《看花》作者:朱自清


《看花》

作者:朱自清

生长在大江北岸一个城市里,那儿的园林本是著名的,但近来却很少;似乎自幼就不曾听见过“我们今天看花去”一类话,可见花事是不盛的。有些爱花的人,大都只是将花栽在盆里,一盆盆搁在架上;架子横放在院子里。院子照例是小小的,只够放下一个架子;架上至多搁二十多盆花罢了。有时院子里依墙筑起一座“花台”,台上种一株开花的树;也有在院子里地上种的。但这只是普通的点缀,不算是爱花。

家里人似乎都不甚爱花;父亲只在领我们上街时,偶然和我们到“花房”里去过一两回。但我们住过一所房子,有一座小花园,是房东家的。那里有树,有花架(大约是紫藤花架之类),但我当时还小,不知道那些花木的名字;只记得爬在墙上的是蔷薇而已。园中还有一座太湖石堆成的洞门;现在想来,似乎也还好的。在那时由一个顽皮的少年仆人领了我去,却只知道跑来跑去捉蝴蝶;有时掐下几朵花,也只是随意挼弄着,随意丢弃了。至于领略花的趣味,那是以后的事:夏天的早晨,我们那地方有乡下的姑娘在各处街巷,沿门叫着,“卖栀子花来。”栀子花不是什么高品,但我喜欢那白而晕黄的颜色和那肥肥的个儿,正和那些卖花的姑娘有着相似的韵味。栀子花的香,浓而不烈,清而不淡,也是我乐意的。我这样便爱起花来了。也许有人会问,“你爱的不是花吧?”这个我自己其实也已不大弄得清楚,只好存而不论了。

在高小的一个春天,有人提议到城外F寺里吃桃子去,而且预备白吃;不让吃就闹一场,甚至打一架也不在乎。那时虽远在五四运动以前,但我们那里的中学生却常有打进戏园看白戏的事。中学生能白看戏,小学生为什么不能白吃桃子呢?我们都这样想,便由那提议人纠合了十几个同学,浩浩荡荡地向城外而去。到了F寺,气势不凡地呵叱着道人们(我们称寺里的工人为道人),立刻领我们向桃园里去。道人们踌躇着说:“现在桃树刚才开花呢。”但是谁信道人们的话?我们终于到了桃园里。大家都丧了气,原来花是真开着呢!这时提议人P君便去折花。道人们是一直步步跟着的,立刻上前劝阻,而且用起手来。但P君是我们中最不好惹的;“说时迟,那时快”,一眨眼,花在他的手里,道人已踉跄在一旁了。那一园子的桃花,想来总该有些可看;我们却谁也没有想着去看。只嚷着,“没有桃子,得沏茶喝!”道人们满肚子委屈地引我们到“方丈”里,大家各喝一大杯茶。这才平了气,谈谈笑笑地进城去。大概我那时还只懂得爱一朵朵的栀子花,对于开在树上的桃花,是并不了然的;所以眼前的机会,便从眼前错过了。

以后渐渐念了些看花的诗,觉得看花颇有些意思。但到北平读了几年书,却只到过崇效寺一次;而去得又嫌早些,那有名的一株绿牡丹还未开呢。北平看花的事很盛,看花的地方也很多;但那时热闹的似乎也只有一班诗人名士,其余还是不相干的。那正是新文学运动的起头,我们这些少年,对于旧诗和那一班诗人名士,实在有些不敬;而看花的地方又都远不可言,我是一个懒人,便干脆地断了那条心了。后来到杭州做事,遇见了Y君,他是新诗人兼旧诗人,看花的兴致很好。我和他常到孤山去看梅花。孤山的梅花是古今有名的,但太少;又没有临水的,人也太多。有一回坐在放鹤亭上喝茶,来了一个方面有须,穿着花缎马褂的人,用湖南口音和人打招呼道,“梅花盛开嗒!”“盛”字说得特别重,使我吃了一惊;但我吃惊的也只是说在他嘴里“盛”这个声音罢了,花的盛不盛,在我倒并没有什么的。

有一回,Y来说,灵峰寺有三百株梅花;寺在山里,去的人也少。我和Y,还有N君,从西湖边雇船到岳坟,从岳坟入山。曲曲折折走了好一会,又上了许多石级,才到山上寺里。寺甚小,梅花便在大殿西边园中。园也不大,东墙下有三间净室,最宜喝茶看花;北边有座小山,山上有亭,大约叫“望海亭”吧,望海是未必,但钱塘江与西湖是看得见的。梅树确是不少,密密地低低地整列着。那时已是黄昏,寺里只我们三个游人;梅花并没有开,但那珍珠似的繁星似的骨都儿,已经够可爱了;我们都觉得比孤山上盛开时有味。大殿上正做晚课,送来梵呗的声音,和着梅林中的暗香,真叫我们舍不得回去。在园里徘徊了一会,又在屋里坐了一会,天是黑定了,又没有月色,我们向庙里要了一个旧灯笼,照着下山。路上几乎迷了道,又两次三番地狗咬;我们的Y诗人确有些窘了,但终于到了岳坟。船夫远远迎上来道:“你们来了,我想你们不会冤我呢!”在船上,我们还不离口地说着灵峰的梅花,直到湖边电灯光照到我们的眼。

Y回北平去了,我也到了白马湖。那边是乡下,只有沿湖与杨柳相间着种了一行小桃树,春天花发时,在风里娇媚地笑着。还有山里的杜鹃花也不少。这些日日在我们眼前,从没有人像煞有介事地提议,“我们看花去。”但有一位S君,却特别爱养花;他家里几乎是终年不离花的。我们上他家去,总看他在那里不是拿着剪刀修理枝叶,便是提着壶浇水。我们常乐意看着。他院子里一株紫薇花很好,我们在花旁喝酒,不知多少次。白马湖住了不过一年,我却传染了他那爱花的嗜好。但重到北平时,住在花事很盛的清华园里,接连过了三个春,却从未想到去看一回。只在第二年秋天,曾经和孙三先生在园里看过几次菊花。“清华园之菊”是著名的,孙三先生还特地写了一篇文,画了好些画。但那种一盆一干一花的养法,花是好了,总觉没有天然的风趣。直到去年春天,有了些余闲,在花开前,先向人问了些花的名字。一个好朋友是从知道姓名起的,我想看花也正是如此。恰好Y君也常来园中,我们一天三四趟地到那些花下去徘徊。今年Y君忙些,我便一个人去。我爱繁花老干的杏,临风婀娜的小红桃,贴梗累累如珠的紫荆;但最恋恋的是西府海棠。海棠的花繁得好,也淡得好;艳极了,却没有一丝荡意。疏疏的高干子,英气隐隐逼人。可惜没有趁着月色看过;王鹏运有两句词道:“只愁淡月朦胧影,难验微波上下潮。”我想月下的海棠花,大约便是这种光景吧。为了海棠,前两天在城里特地冒了大风到中山公园去,看花的人倒也不少;但不知怎的,却忘了畿辅先哲祠。Y告我那里的一株,遮住了大半个院子;别处的都向上长,这一株却是横里伸张的。花的繁没有法说;海棠本无香,昔人常以为恨,这里花太繁了,却酝酿出一种淡淡的香气,使人久闻不倦。Y告我,正是刮了一日还不息的狂风的晚上;他是前一天去的。他说他去时地上已有落花了,这一日一夜的风,准完了。他说北平看花,是要赶着看的:春光太短了,又晴的日子多;今年算是有阴的日子了,但狂风还是逃不了的。我说北平看花,比别处有意思,也正在此。这时候,我似乎不甚菲薄那一班诗人名士了。

1930年4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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