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华网“心 比 天 高 身 为 下 贱”
“心 比 天 高
身 为 下 贱”
《红楼梦》里的一个小人物——晴雯
湖北宜都陆城一中龚晓红
曹雪芹在《红楼梦》里描绘了一个“女性王国”，在这个“女性王国”里，有一群来自社会最底层的、命运极其悲惨的、被奴役的女性形象。他们当中有十足的奴才，更有“身为下贱”却“心比天高”的具有强烈反抗精神的人物，晴雯便是其中的一个。作者浓墨重彩予以高度赞美。李国文曾在《丫环漫谈》一文中说：“晴雯是所有《红楼梦》读者欣赏、同情并为之不平的女孩。”曹禺承认，“在大观园丫头中”，“最可爱最了不起的是晴雯”。刘绍棠更是直言不讳自己对晴雯的偏爱，他曾在《转世》一文中说：“晴雯和芳官都是我少年时代的意中人。”
我们一起来看看晴雯的可爱之处，感人之处。
首先，晴雯是一个青春活泼、热情美丽的少女形象。如第八回写晴雯出场：晴雯先接出来，笑说道：“好，好，要我研了那些墨，早起高兴，只写了三个字丢下笔就走了，哄的我们等了一日。快来与我写完这些墨才罢。”
短短的几句话，晴雯的形象跃然纸上。娇憨的语气，带着笑声的责备，使人看到她身上所特有的一种青春活力。在“撕扇子作千金一笑”中晴雯的青春活泼之态更为动人。
晴雯的热情，在“病补雀金裘”一节中表现最为明显突出。已经躺在床上好几天了，听闻宝玉在为雀金裘被烧而烦恼，就不顾自己染病数日之身，起来穿针引线，“一面说，一面坐起来，挽了一挽头发，披了衣裳，只觉头重脚轻，满眼金星乱迸”，“气喘神虚，补不上三五针，伏在枕上歇一会。”她的热情勇敢被表现得淋漓尽致。宝玉被贾政毒打之后 ，想给黛玉传书，便支走袭人，让晴雯送了两块帕子给黛玉。在宝玉被问书的前夕，宝玉急得团团转，晴雯出主意让他装病，因而逃过一劫，正是晴雯的热情、活泼，才使得她成为宝玉除林黛玉以外的唯一的知己，这在丫环中也是少见的。
晴雯的美是一种纯朴的高尚的美，小说并没有直接描写她的花容月貌，只是简单的一句“削肩膀，水蛇腰，眉眼有点像林妹妹”。而小说重在写她的心灵美。主要表现在她死前与宝玉的一段对话中。小说第77回写宝玉来到晴雯床前看视，“一面想，一面流泪说道：‘你有什么说的，趁着没人告诉我。’”晴雯道：“不过换一刻是一刻，挨一日是一日。我已知横竖不过三五日的光景，就好回去了。只是一件，我死也不甘心的；我虽生的比别人略好些，并没有私情蜜意勾引你怎样，如何一口号煞费苦心咬定了我是狐狸精！我太不服。今日既已担了虚名，而且临死，不是我说一句后悔的话，早知如此，我当日也另有个道理。”
晴雯的这段道白，表明了一个女仆的心地光明磊落。贾宝玉在《芙蓉女儿谏》里高度评价了晴雯的为人品格：“其为质则是金玉不足喻其贵，其为性则冰雪不足喻其洁，其为神则星日不足喻其精，其为貌则花月不足喻其色。”
第二，晴雯是封建社会里具有反抗精神的女性的典型代表。对统治阶级及其走狗的大胆的公开的反抗，集中体现在“反抄检”一节中，当熙凤王善保家的一干人抄检袭来时，其他人都是唯唯诺诺，不敢说一句话，独有晴雯敢于“挽着头发闯进来，‘嗐啷’一声，将箱子掀开，两手提着底子，往地下一倒，将所有之物尽都倒出来。”这一举动，是她向统治者压迫的公开挑战。探春对“抄检”敢顶敢斗，甚至打了王善保家的，但她有“三小姐”的尊贵地位作凭靠；晴雯“身为下贱”，毫无依仗，从弱者的地位上发出这顶风逆潮的一声，面对的不只是王善保家的，还有作为统治阶级的王熙凤。表现出她威武不屈的性格特点。
在同王夫人的较量中，晴雯则采取了迂回曲折的斗争策略。当王夫人一见她“钗軃鬓松，衫垂带褪，大有春睡捧心之遗风”，便大声斥骂：“你天天作这轻狂样给谁看！你干的事，打量我不知道呢，我且放着你，明日自然揭你的皮！”又问：“宝玉今日可好些”，晴雯一听便知有人告发了她，而且与宝玉有关，便先以虚言搪塞：“我不大到宝玉房里去，又不常和宝玉在一起，好歹我不知。”继以贾母之命来抵挡：“我原是跟老太太的人……我闲着还要做老太太的针线。”使王夫人信以为真。显示出了她的敏锐机智和她临危不惧，凛然迎战的反抗性格。
第三，晴雯是一个嫉恶如仇、最刚正、最没有媚骨、努力追求人格尊严的典型女性。
在“坠儿偷虾须镯”事件中，晴雯的刚正、嫉恶如仇的性格尽情的展露出来。当宝玉原原本本地告诉晴雯坠儿偷虾须镯这件事时，晴雯气得娥眉倒蹙，凤眼圆睁，即时就要叫坠儿，被宝玉劝阻，并答应打发坠儿出去。晴雯仍然怒气难消地说：“虽如此说，只是这气如何忍得住？”次日趁宝玉不在，借机抓住坠儿的手，向枕边取了一丈青，向坠儿手上乱戳起来，并且边戳边骂：“要这爪子做什么，拈不动针，拿不动线，只会偷嘴吃！眼皮子又浅，爪子又轻，打嘴现世的，不如戳乱了。”又自己作主把坠儿撵了出去。反映了晴雯的心如一泓甘冽的清泉，不容许一丝有辱丫环做人尊严的尘垢存在。
在“撕扇子作千金一笑”中也有明显的表现。当晴雯听袭人说“原是我们的不是”时，顿时冷笑道：“我倒不知道我们是谁，别叫我替你们害臊了，明公正道的，连个姑娘还没争上去，不过和我似的，那里就称起我们来了。”真是一语惊天，对袭人进行大肆讥讽，使袭人“羞的脸紫涨起来。”她从不顾忌，即使是对身为主子的宝玉也照旧是有恶必较，她的锋芒毕露的性格与袭人之辈的唯唯诺诺是不可比的。
王熙凤叫小红去拿一个荷包，小红得了高级主子的差遣，便得意忘形起来。晴雯见了冷笑道：“怪道呢，原来是爬上高枝儿去了，就不服我们说了。不知说了一句话、半句话，名儿姓儿知道了没有，就把她兴头的这个样儿，这一遭半遭儿的也算不得什么；过了后儿，还得听呵！——有本事从今儿出了这园子，长长远远的在高枝上才算好的呢！”口角锋利，不肯退让半步。
她没有媚骨，努力追求人格尊严，追求平等。在秋纹得意的夸耀她得了王夫人的裳衣时，晴雯立即笑着嘲弄道：“呸，好没见识的小蹄子！那是把好的给了人，挑剩下的才给你，你还充有脸呢！”又说：“要是我，我就不要，若是给别人剩下的给我也罢了，一样这屋里的人，难道谁又比谁高贵些？把好的给他，剩的才给我，我宁可不要，冲撞了太太，我也不受这口气。”接着晴雯又以去王夫人那儿取碟为题，就袭人取得王夫人青睐，将每日自己名下的二两银子赏给袭人这件事，对袭人挖苦道：“虽然碰不见衣裳或者太太看见我勤谨，也把太太的公费里，一个月分出二两银子来与我，也定不得。”对话中，映衬出晴雯那耻于对主子巴结奉迎，反对封建等级观念，追求人人平等的新思想。她不忘辱图利，宁肯冲撞了主子，也决不肯受不平等的“软气”。这是对有伤做人尊严的思想的蔑视，是对封建时代“尊卑有等、贵贱有序、自有定分”等级观念的公开挑战，表现出可贵的带有民主性的精神追求。
晴雯失手跌断扇骨，受到宝玉的烦躁责备，便立即爆发出不平的抗争，反唇顶撞：“二爷近来气大得很，行动就给脸子瞧。前儿连袭人都打了，今儿又来寻我的不是，要踢要打凭爷去。——就是跌了扇子，也算不的什么大事。先时候什么玻璃缸、玛瑙碗，不知弄坏了多少，也没见个大气，这会子一把扇子就这么着，何苦来呢！嫌我们就打发了我们，再挑好的使。好离好散的，倒不好？”
语言尖刻、泼辣，致使贾宝玉气得浑身乱战，赌气要回王夫人，打发她出去，而晴雯则毫不畏惧，决不妥协退让。哭着抗争：“我多早晚闹着要去了？饶生了气，还拿话压派我。”并且以“只管去回，我一头撞死了也不出这门”相抵制。袭人、碧痕、秋纹等丫环一齐跪下向宝玉求情，晴雯却毫无下跪求饶之意，表现出令人瞩目、发人向上的刚性骨气。“撕扇子作千金一笑”表现出她经过一番据理力争，取得宝玉平等对待后的胜利喜悦之情。
第四，晴雯是中国劳动妇女心灵手巧的优秀人物。晴雯心灵手巧，针线活在众丫环中首屈一指。贾母给宝玉的雀金裘不小心被烧了一块，急得宝玉嗐声跺脚，麝月便叫一个妈妈送出去找一个能干织匠补上，可婆子去了半日，仍旧拿回来说：“不但能干织补匠人，就连裁缝绣匠并做女工的都问了，都不认得这是什么，都不敢揽。”正在病中的晴雯听了，忍不住说道：“拿来我瞧瞧。”晴雯细看了一会，说：“这是孔雀金线织的，如今咱们也拿孔雀金线就像界线似的界密了，只怕还可混得过去。”麝月笑道：“孔雀金线现成的，但这里除了你，谁还会界线？”晴雯道：“说不得，我挣命罢了。”然后就“比”、“拆”、“绷”、“刮”、“纳”、“分”、“界”、“织补”，这一系列动作，描绘出晴雯针线技巧之娴熟，连“能干织补匠人”“裁缝绣匠都不敢揽”的活，她却能做得精巧、细致，可与俄罗斯裁缝相媲美。
当然，晴雯毕竟生活在封建时代贾府这个大家族里，或多或少沾染了一些不良习气，如撕扇子取乐，拿一丈青戳坠儿的手；对比自己地位低的丫环婆子随意使唤、叫骂；她也吃酒、赌博。不过正因为她身上不少的缺点，才是一个完整的晴雯形象，正如鲁迅先生所说“如实描写，并无讳饰”。
作为地位低下的丫头，她没有奴婢的奴颜媚骨而多一种胆识与傲骨。她那不同寻常的心志与魄力，使得她同宝玉之间在诸多事情后成为心灵上志同道合的朋友。这种超越主人与奴婢的友情，不是凭袭人的三寸不烂之舌博得王夫人的欢心所能比拟，更不能同鸳鸯之于贾母那种看似亲密实质忠心的奴主关系相提并论。
金钏投井而死，贾宝玉是偷着到外边进行祭奠；晴雯死了，贾宝玉便满含强烈的激情与愤懑熔铸成《芙蓉女儿谏》，他以金玉、冰雪、星日、花月喻晴雯的高尚；以香草、猛禽喻晴雯的反抗精神，借传说中耿介正直的鲧和屡遭贬斥而郁郁不得志的贾谊喻晴雯的遭谗和刚正不阿。他觉得失去的不是曾经服侍他的丫头，而是有着共同叛逆性格的知己。
晴雯的死是她个人的悲剧，但更凝聚着社会因素。她明明是个丫环，却有着比所有主子都高尚的灵魂和情操，她虽“身为下贱”，却“心比天高”，不甘于被奴役、被蹂躏的命运而奋起抗争。她没有媚骨、满身傲气，努力追求主奴平等，追求做人的尊严，在封建等级森严的制度下，必然会遭致“俏丫鬓抱屈夭风流”的结局。
《红楼梦》对女性，特别是对丫环的形象塑造，对二十世纪的中国作家有很大影响。20世纪中国文学的许多女性都是以《红楼梦》为创作原型的，是对《红楼梦》的借鉴和发展。巴金《家》中的鸣凤身为丫环，但心比天高，深受着高家三少爷觉慧。为表明自己纯真的爱情，她拒绝为人作妾，投水而死。这种刚烈品性与晴雯如出一辙。曹禺《雷雨》中的四凤也是这样，她身为丫环，却爱上周家大少爷周萍，其坚贞不渝、宁死不屈也有晴雯的脾性。张恨水《金粉世家》中的丫环小怜对金家大少爷凤举的爱恋不以为然，却偏偏与柳春江一见钟情，后来竟私奔去追求自己的爱情和幸福。刘绍棠笔下的许多女性都有晴雯的影响，如《碧桃》中的碧桃，她的美丽、正直、善良和刚烈，她不畏一切重压的反抗精神，都很象晴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