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代的文人恃才傲物、张扬佯狂,比比皆是。大文人放浪形骸,狂歌狂吟,小文人放诞自矜,玩世不恭,并且还纷纷以狂人、狂客、狂夫、狂生等等自况,实乃文坛一大景观。诗仙李白乃第一狂人世有定论,杜甫由“狷狂入圣”自不必说,就连“文起八代之衰”的韩愈,也不甘落后,引吭高歌曰:“花前醉倒歌者谁?楚狂小子韩退之。”又因好为人师和“谀墓”,颇受时人讥讽。
韩愈有个学生叫皇甫湜,元和进士,一生研习老师的文章,文名显赫。他发展了韩愈文章奇崛的一面,不但文思邪僻,行文典重古雅,艰涩深奥,而且也喜欢给人家写点墓志铭之类的东西,捞些外快。
据《唐语林》记载:皇甫湜气貌刚质,性偏直。为尚书郎,乘酒使气,忤同列;及醒,不自适,求分务洛都。值洛中仍岁歉食,正郎滞曹不迁,奉甚微,困悴甚。尝因积雪,门无辙迹,厨突无烟。裴晋公保厘洛宅,人有以为言者,由是辟为留守府从事,公常优容之。先是,公讨淮西日,恩赐钜万,贮于集贤私第。公素奉佛,因尽舍所得,再修福先寺。既成,将请白居易为碑。湜曰:“近舍湜而远征白,信获戾于门下矣。”公曰:“初不敢以仰烦,虑为大手笔见拒。是所愿也。”因请斗酒而归。独饮其半,乘醉挥毫,立就。又明日,挈本以献。文思高古,字复怪辟。公寻绎久之,叹曰:“木玄虚,郭景纯江、海之流也!”命小将以车马缯采器玩约千余缗酬之。湜省书,掷于地,面叱小将曰:“寄谢侍中,何相待之薄也?湜之文,非常流之文也。曾与顾况为《集序》外,未尝造次许人者;请制此碑,盖受恩深厚耳!其词约三千余字,每字三匹绢,更减五分 钱不得。”小校具以白,公笑曰:“真不羁之才。”立遣依数酬之。自居守府及湜里第,辇负相属,洛人聚观之。
皇甫湜在裴度手下当一个幕僚,为了争写一篇碑文,几乎要与裴度反目。裴度还是让他写了,因为写得好,还给了他不菲的报酬。可他却嫌少,大发脾气,非要按自己的定价要钱,最后如愿以偿,才算罢休。由此可见,身为晋国公的裴度是何等地宽宏大量,气度不凡。而受恩非浅、官小职卑的皇甫湜又是何等地狂妄不羁、薄情寡义。如果细算一下,皇甫湜其碑文共3254个字,得绢9762匹。开元盛世时一匹绢值200文,一斗米13文,一斗米13斤,皇甫湜写一篇碑文得绢相当于现在的400万元。称之为天价,并不为过。
青州人崔信明,乃名门望族,时常低吟长啸,以诗文自负,自称才华超过李百药,但别人并不认可;又以名门望族出身仰天自傲,得罪了周围不少人。时有扬州录事参军郑世翼,也是一个狂放不羁的人。一次,二人在江中相遇。李世翼问:“听说你的诗文很好,还有‘枫落吴江冷’那样精辟的诗句。你的诗文能让我看看吗?”崔信明以为遇到了知己,高兴地把诗卷从行囊里取出来,递了过去。谁知郑世翼没有看完,就很失望地说:“你这些诗也不过如此,并不像传闻的那样好呀!”随即,生气地把诗卷投入水中,乘舟而去。两个狂人碰到一起,竟上演了这么一出闹剧。当时崔信明眼瞅着远去的郑世翼,一定气得蹦跳不止,因为自己半生的心血,全都付之东流。崔信明流传下来的诗文很少,可能与此有关。
汝阴人箫颖士,四岁能文,十九岁进士登第,授秘书省正字,多才多艺。他也是一个恃才傲物的狂人。虽在朝为官,但很悠闲,时常提着一壶酒,去郊外野地里自斟自饮。一天,他正在郊外的一棵大树下饮酒,忽然暴雨倾至,一个老头带着个孩子,也跑到树下避雨。此时的箫颖士,不知喝醉了,还是发狂,反正看着老头横竖不顺眼,止不住地对老头讽刺挖苦,百般辱骂。老头气得只是干瞪眼,不说话。雨过天晴后,吆喝着来了一队车骑仪仗,老头很快上了马,被侍卫簇拥着走了。箫颖士看着扬长而去的老头,顿时傻了眼。他急忙打听,才知道那个老头是御史大夫王丘。箫颖士害怕了,便赶快跑到王府登门谢罪,却吃了闭门羹。第二天,他又忐忑不安的拿着请罪书去了,却不让进屋,被人带到偏房廊下的王丘面前,又被指着鼻子痛斥得无地自容。末了,王丘怒气不消地说:“遗憾的你不是我的亲属,我也只能训斥你一顿了。你自以为有才,放荡不羁,难道只中个进士,就到头为止了?”后来,箫颖士果然仕途渺茫,潦倒于扬州功曹任上。
不但文人发狂,和尚也发狂。怀素本是个僧人,却把佛门的清规戒律视若儿戏,时常酒后走笔龙蛇于粉壁之上,急如狂风骤雨,势若千军万马。因其书法千变万化、精妙绝伦,获得了很高的美誉。友人李白写诗赞曰:“少年上人号怀素,草书天下称独步。墨池飞出北溟鱼,笔锋杀尽山中兔......怳怳如闻惊鬼神,时时只见龙蛇走。左盘右蹙如惊电,状同楚汉相攻战......”任华也有《怀素上人草书歌》曰:“十杯五杯不解意,百杯已后始癫狂。一癫一狂多意气,大叫一声起攘臂。挥毫倏忽千万字,有时一字两字长丈二。”怀素之所以取得如此高的艺术成就,与他幼年时“芭蕉练字”有关,也是他年轻时浪迹江湖,虚心向学,看夏云随风变幻、观公孙大娘舞剑等悟性使然。因此被称为狂僧,其书法被称为狂草,与另一个醉后狂走的书法大家张旭合称为“颠张醉素”。
还有个隐士叫殷安,因为长期避世隐居,世人对他知之甚少,也不知他有何德何能,但一副蔑视权贵、轻世傲物的狂态,却令人忍俊不禁。据《太平广记》载:有一次,殷安对薛黄门(官职名,即门下省侍中,相当于宰相)讲:“自古以来,称得上圣贤的不超过五个人。伏羲始创八卦,穷尽了天地的旨意,这是一。”于是屈下一指。“神农始种百谷,救济了万人性命,这是二。”屈下第二个手指。“周公制订了礼乐,世代相传,这是三。”屈下第三个手指。“孔子的先知是无穷的,后知更是没有终极的,是出类拔萃的人物。这是四。”屈下第四个手指。“从这以后,没有人能够得上屈手指的。”过了一会儿又说:“加上我是五个。”于是屈下了第五个手指。儿子殷征实在看不惯他经常疏远、蔑视高官卿相,就劝他说:“公卿宰相是值得尊敬的,你应该对他们敬重一些。”殷安却说:“你也可以当宰相。”殷征说:“孩儿不敢。”殷安说:“看你肥头大耳,古今之事都不懂,傻吃傻喝没头脑,不当宰相又能干啥呢?”
唐朝是一个非常开放的时代,也是一个气度恢宏的时代,更是一个文化多元化的时代。正是在这种宽松的环境里,才涌现了无数形形色色的文化狂人,他们敢于反抗压迫,敢于揭露黑暗,敢于发泄怀才不遇的苦闷之气,都各自尽情表演,异彩纷呈。才使得大唐的艺术天空是如此的灿烂辉煌,并把闪耀着浪漫色彩的诗歌艺术和书法艺术,推向众人只能仰望、不可逾越的峰巅。
“昔年有狂客,号尔谪仙人。(杜甫诗)”随着时光流转,朝代的更替,文字狱大兴,文网遍布,狂放不羁的文人日趋式微,早已寥若晨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