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外国有一种活儿,他们把它叫做“Sandwieh man”。小镇上,有一天突然也出现了这种活儿,但是在此地却找不到一个专有的名词,也没有人知道这活儿应该叫什么。经过一段时已不知道那一个人先叫起的,叫这活儿做“广告的”。等到有人发觉这活儿已经有了名字的时候,小镇里大大小小的都管它叫“广告的”了。甚至于,连手抱的小孩,一听到母亲的哄骗说:“看哪!广告的来了!”马上就停止吵闹,而举头东张西望。
一团火球在头顶上滚动着紧随每一个人,逼得叫人不住发汗。一身从头到脚都很怪异的,仿十九世纪欧洲军官模样打扮的坤树,实在难熬这种热天。除了他的打扮令人注意之外,在这种大热天,那样厚厚的穿着也是特别引人的;反正这活儿就是要吸引人注意。
脸上的粉墨,叫汗水给冲得象一尊逐渐熔化的腊像,塞在鼻孔的小胡子,吸满了汗水,逼得他不得不张着嘴巴呼吸,头顶上圆筒高帽的羽毛,倒是显得凉快地飘颤着。他何尝不想走进走廊避避热?但是举在肩上的电影广告牌,叫他走进不得。新近,身前身后又多挂了两张广告牌;前面的是百草茶,后面的是蛔虫药。这样子他走路的姿态就得象木偶般地受拘束了。累倒是累多了,能多要到几个钱,总比不累好。他一直安慰着自己。
从干这活儿开始的那一天,他就后悔得急着想另找一样活儿干。对这种活儿愈想愈觉得可笑,如果别人不笑话他,他自己也要笑的;这种精神上的自虐,时时索绕在脑际,尤其在他觉得受累的时候倒逞强的很。想另换一样活儿吧。单单这般地想,也有一年多了。’
近前光晃晃的柏油路面,热得实在看不到什么了。稍远一点的地方的景象,都给蒙在一层黄胆色的空气的背后,他再也不敢望穿那一层带有颜色的空气看远处。万一真的如脑子里那样恍动着倒下去,那不是都完了吗?他用意志去和眼前的那一层将置他于死地的色彩挣扎着:他妈的!这简直就不是人干的。但是这该怪谁?
“老板,你的电影院是新开的,不妨试试看,试一个月如果没有效果;不用给钱算了。海报的广告总不会比我把上演的消息带到每一个人的面前好吧?”
“那么你说的服装呢?”
(与其说我的话打动了他,倒不如说我那幅可怜相令人同情吧。)
“只要你答应用,别的都包在我身上。”。
(为这件活儿他妈的!我把生平最兴奋的情绪都付给了它。)
“你总算找到工作了。”
(他妈的,阿珠还为这活儿喜极而泣呢。)
“阿珠,小孩子不要打掉了。”
(为这事情哭泣倒是很应该的。阿珠不能不算是一个很坚强的女人吧。我第一次看到她那么软弱而嚎陶的大哭起来。我知道她太高兴了。)
想到这里,坤树禁不住也掉下泪来。一方面他没有多余随手擦试,一方面他这样想;管他妈的蛋!谁知道我是流汗或是流泪。经这么一想,泪似乎受到怂恿,而不断的滚出来。在这大热天底下,他的脸肌还可以感到两行热热的泪水簇簇地滑落。不抑制泪水涌出的感受,竟然是这般痛快;他还是头一次发觉的哪。
“坤树!你看你!你这象什么鬼样子;人不象人,鬼不象鬼,你!你怎么会变成这个模样来呢?!”
(干这活儿的第二天晚上;阿珠说他白天就来了好几趟了。那时正在卸装,他一进门就嚷了起来。)
“大伯仔……”
(早就不该叫他大伯仔了。大伯仔,屁大伯仔哩!)
“你这样的打扮谁是你的大伯仔!”
“大伯仔听我说……”
“还有什么可说的!难道没有别的活儿干啦?我就不相信,敢做牛还怕没有犁拖?我话给你说在前头,你要现世给我滚到别地方去!不要在这里污秽人家的地头。你不听话到时候不要说这一个大伯仔反脸不认人!”
“我一直到处找工作……”
“怎么?到处找就找到这没出息的鸟活干了?!”
“实在没有办法,向你借米也借不到……”
“怎么?那是我应该的?我应该的?我,我也没有多余的米,我的米都是零星买的,怎么?这和你的鸟活何干?你少废话!你!”
(废话?谁废话?真气人。大伯仔,大伯仔又怎么样?娘哩!)
“那你就不要管?不要管不要管不要管——。”
(呵呵,逼得我差点发疯。)
“畜生!好好!你这个畜生!你竟敢杵逆我,你敢杵逆我。从今以后不是你坤树的大伯!切断!”
“切断就切断。我有你这样的大伯仔反而会饿死。”
(应得好,怎么去想出这样的话来?他离开时还暴跳地骂了一大堆话。隔日,真不想去干活儿了。倒不是怕得罪大伯仔,就不知道为什么地灰心的提不起精神来。要不是看到阿珠的眼泪,使我想到我答应她说:“阿珠,小孩子不要打掉了。”的话;还有那两帖原先准备打胎的柴头仔也都扔掉了;我真不会再有勇气走出门。)
想是坤树唯一能打发时间的办法,不然,从天亮到夜晚,小镇里所有的大街小巷,那得走上几十趟,每天同样的绕圈子,如此的时间,真是漫长的怕人。寂寞与孤独自然而然地叫他去做脑子里的活动;对于未来的很少去想象,纵使有的话,也是几天以后的现实问题,除此之外,大半都是过去的回忆,以及以现在的想法去批判。
头顶上的一团火球紧跟着他离开柏油路。稍前面一点的那一层黄胆色的空气并没有消失,他恹恹地感到被裹在里面令他着急。而这种被迫的焦灼的情绪,有一点类似每天天亮时给他的感觉;躺在床上,看到曙光从壁缝漏进来,整个屋里四周的昏暗与寂静,还有那家里特有的潮湿的气味,他的情绪骤然地即从宁静中跃出恐惧;虽然是一种习惯的现象,但是,每天都象一个新的事件发生。真的,每月的收入并不好,不过和其他工作比起来,还算是不差的啦。工作的枯燥和可笑,激人欲狂,可是现在家里没有这些钱,起码的生活就马上成问题。怎么样?最后,他说服了自己,不安的还带着某种的惭愧爬了起来,坐在阿珠的小梳妆台前,从抽屉里拿出粉块,望着镜子,涂抹他的脸,望着镜子,凄然的留半边脸苦笑,白茫茫的波涛在脑子里翻腾。
他想他身体里面一定一滴水都没有了,向来就没有这般的渴过。育英国校旁的那条花街,妓女们穿着睡衣,拖着木板围在零食摊吃零食,有的坐在门口施粉;有的就茫然的依在门边,也有埋首在连环图画里面,看那样子倒是很逍遥。其中夹在花街的几户人家,紧紧地闭着门户,不然即是用栏栅横在门口,并且这些人家的门边的墙壁上,很醒眼的用红漆大大的写着“平家”两个字。
“呀!广告的来了!”围在零食摊里面的一个妓女叫了出来。其余的人纷纷转过脸来,看着坤树头顶上的那一块广告牌子。
他机械的走近零食摊。
“喂!乐宫演什么啊?”有一位妓女等广告的走过她们的身边时间。
他机械的走过去。
“你发了什么神经病,这个人向来都不讲话的。”有人对着向坤树问话的那个妓女这样地笑她。
“他是不是哑吧?”妓女们谈着。
“谁知道他?”
“也没看他笑过,那副脸永远都是那么死死的。”
他才离开她们没有几步,她们的话他都听在心里。
“喂,广告的,来呀!我等你。”有一个妓女的吆喝向他追过来,在笑声中有人说:
“如果他真的来了不把你吓死才怪。”
他走远了。还听到那一个妓女又一句挑拨的咳喝。在巷尾,他笑了。
要的,要是我有了钱我一定要。我要找仙乐那一家刚才依在门旁发呆的那一个,他这样想着。
走过这条花街,倒一时令他忘了许多劳累。看看人家的钟,也快三点十五分了。他得赶到火车站和那一班从北来的旅客冲个照面;这都是和老板事先订的约,例如在工厂下班,中学放学等等都得去和人潮冲个用面。
时间也控制的很好,不必放快脚步,也不必故意绕道,当他走出东明里转向站前路,那一班下车的旅客正好纷纷地从栅口走出来,靠着马路的左边迎前走去;这是他干这活的原则,阳光仍然热的可以烤蕃薯,下车的旅客匆忙的穿过空地,一下子就钻进货运公司这边的走廊。除了少数几个外来的旅客,再也没有人对他感兴趣,要不是那几张生疏而好奇的面孔,对他有所鼓励的话,他真不知怎么办才好;他是有把握的,随便提一个人,他都可以辨认是外地的或是镇上的,甚至于可以说出那个人大部分在什么时间,什么地方出现。
无论怎么,单靠几张生疏的面孔,这个饭碗是保不住。老板迟早也会发现。他为了目前反应,心都颓了。
(我得另做打算吧。)
此刻,他心里极端的矛盾着。
“看哪!看哪:”
(开始那一段日子,路上人群的那种惊奇,真像见了鬼似的。)
“他是谁呀?”
“那儿来的?”
“咱们镇里的人吗?”
“不是吧!”
“呀!是乐宫戏院的广告。”
“到底是那里的人呢?”
(真莫名其妙,注意我干什么?怎么不多看看广告牌?那一阵,人们对我的兴趣真大,我是他们的谜。他妈的,现在他们知道我是坤树仔.谜底一揭穿就不理了。这干我什么?广告不是经常在变换吗?那些冷酷和好奇的眼睛,还亮着哪!)
反正于这种活。引起人注意和被疏落,对坤树同样是一件苦恼。
他在车站打了一口转,被游离般的走回站前路。心里和体外的那种无法调合的冷热,向他挑战。坤树的反抗只止于内心里面的诅骂而已。五六公尺外的那一层黄胆色的空气又隐约的显现,他口渴得喉咙就要裂开。这时候,家,强有力的吸引着他回去。
(不会为昨晚的事情,今天就不为我泡茶吧?唉!中午设国去吃饭就太不应该了。上午也应该回去喝茶。阿珠一定更深一层的误会。他妈的该死!)
“你到底生什么气,气到我身上来。小声一点怎么样,阿龙在睡觉。”
(我不应该迁怒于她。都是那吝啬鬼不好,建议他给我换一套服装他不干,他说:“那是你自己的事:”我的事?真是他妈的狗屎!这件消防衣改的,已经引不起别人的兴趣了。同时也不是这种大热天能穿的啊!)
“我就这么大声!”
(啧!太过份了。但是一肚子气怎么办!我又累得很,阿珠真苯,怎么不替我想想,还向我顶嘴。)
“你真的要这样逼人吗?”
“逼人就逼人。”
(该死!阿珠,我是无心的。)
“真的?”
“不要说了!”撕着喉咙叫:“住嘴!我!我打人啦啊!”当时把拳头握得很紧,然后猛力的往桌子捶击。
(总算生效了,她住嘴了,我真怕她逞强。我想我会无法压制地打阿珠。但是我绝对是无心的。把阿龙吓醒过来真不应该。阿珠那样紧紧地抱着阿龙哭的样子,真叫人可怜。我的喉咙受不了,我看今天喝不到茶了吧?活该!不,我真渴着哪。)
坤树一路想着昨晚的事情,不觉中已经到了家门口,一股悸动把他引回到现实。门是掩着,他先用脚去碰它,板门轻轻的开了。他放下广告牌子,把帽子抱在一边走了进去。饭桌上罩着竹筐,大茶壶搁在旁边,嘴上还套着那个绿色的大塑胶杯子。她泡了!一阵温暖流过坤树的心头,觉得宽舒了起来。他倒满了一大杯茶。驶直喉咙灌。这是阿珠从今年夏天开始,每天为他准备的姜母茶,里头还下了赤糖,等坤树每次路过家门进来喝的。
阿珠曾听别人说,姜母茶对劳累的人很有裨益。他渴得倒满了第二杯,同时心里的惊疑也满了起来。平时回来喝茶不见阿珠不怎么,但为了昨晚无理的发了一阵子牛脾气的联想,使他焦灼而不安。他放下茶,打开桌罩和锅盖,发觉菜饭都没动,床上不见阿龙睡觉,阿珠替人洗的衣服叠得好好的。那里去了?阿珠从坤树不吃早饭就出门后,心也跟着悬得高高的放不下来,本来想叫他吃饭的,但是她犹豫了一下,坤树已经过了马路了。他们一句话都没说。阿珠背着阿龙和平时一样地去替人家洗衣服。她不安的真不知怎样做才好,用力在水里搓着衣服,身体的摆动,使阿龙没有办法将握在手里的肥皂盒,放在口里满足他的吸吮,小孩把肥皂盒丢开,气得放声哭了。阿珠还是用力的搓衣服。小孩愈哭愈大声,她似乎没听见;过去她没让阿龙这般可怜的哭着而不理。
“阿珠,”就在水龙头上头的厕所窗口。女主人喊她。她仍然埋首搓衣服。
“阿珠。”这位一向和气的女主人,不能不更大声地叫她。
阿珠惊慌的停手,站起来想听清楚女主人的话时,同时也意识到阿龙的哭闹,她一边用湿湿的手温和的拍着阿龙的屁股,一边侧着头望着女主人。
“小孩子在你的背上哭得死去活来,你都不知道吗?虽然带有点责备,但是口气还是十分温和。
“这小孩子。”她实在也没什么话可说。“给了他肥皂盒玩他还哭:”她放斜左边的肩膀,回过头问小孩:“你的盒子呢。”她很快的发现掉在地上的肥皂盒,马上俯身拾过来在水盆里一沾,然后摔了一下水,又往后拿给阿龙了。她蹲下来,拿起衣服还没搓的时候,女主人又说话了。
“你手上拿着的这一件纱是新买的,洗的时候轻一点搓。”
她实在记不起来是怎么搓衣服,不过她觉得女主人的话是多余的。
好容易才把洗好的衣服晾起来。她匆匆忙忙地背着阿龙往街上跑。她穿过市场、她沿着闹区的街道奔走,两只焦灼的眼,一直索寻到尽头,她什么都没发现。她脑子里忙乱的判断着可能寻找到他的路。最后终于在往镇公所的民权路上,远远的看到坤树高高地举在头顶上的广告牌,她高兴的再往前跑了—段,坤树的整个背影都收入她的眼里了。她斜放左肩,让阿龙的头和她的脸相贴在一起说:
“阿龙,你看!爸爸在那里。”她指着坤树的手和她讲话的声音一样,不能公然的而带有某种自卑的畏缩。他们距离的很远,阿龙什么都不知道。她站在路旁目送坤树的背影消失在叉路口,这时,内心的忧虑剥了其中最外的一层。她不能明白坤树这个时候在想些什么,他不吃饭就表示有什么。不过,看他还是和平常一样的举着广告牌走;唯有这一点叫她安心。但是这和其他今她不安的情形揉杂在一起,变得比原先的恐惧更难负荷的复杂,充塞在整个脑际里。见了坤树的前后,阿珠只是变换了不同的情绪,心里仍然是焦灼的。她想她该回去替第二家人家洗衣服去了。
当她又替人洗完衣服回到家里。马上就去打开壶盖。茶还是整壶满满的,稀饭也没动。这证明坤树还是没回来过。他一定有什么的,她想。本来想把睡着了的阿龙放下来,现在她不能够。她匆忙的把门一掩,又跑到外头去了。
头顶上的火球正开始猛烈的烧着,大部份路上的行人,都已纷纷的躲进走廊,所以阿珠要找坤树容易的多了。她站在路上,在两端看看,很快的就可以知道他不在这一条路上。这次阿珠在中正北路的锯木厂附近看到他了,他正向妈祖庙那边走去。她距离坤树有七八个房子那么远,偷偷地跟在后头,还小心的提防他可能回过头来。在背后始终看不出坤树有什么异样,有几次,阿珠借着走廊柱子遮避,她赶到前面距离坤树背后两三间房的地方观察他。仍然看不出有什么异样的地方。但是,不吃饭,不喝茶的事,却令阿珠大大的不安。她一直相信她所观察的结果,而深信一定有什么。她担忧什么事将在他们之间发生。这时阿珠突然想看看坤树的正面,她想,也许在坤树的脸上可以看到什么。她跟到十字路口的地方。看坤树并没拐弯而直走,于是她半跑的穿过几段路,就躲在妈祖庙附近的摊位背后,等坤树从前面走过来,她急促忐忑的心,跟着坤树的逼近,逐渐的高亢起来。面临着自己适才的意愿的顷刻,她竟不顾旁人对她的惊奇,她很快的蹲到摊位底下,然后连接着侧过头,看从她旁边闪过的坤树。在这刹那间,她只看到不堪熬热的坤树的侧脸,那汗水的流连,使她也意识到自己的额头亦不断地发汗。阿龙也流了一身汗。
那包扎着一个核心的多层的忧虑,虽然经她这么跟踪而剥去了一些,而接近里层的核心.却敏感的只消一触及即感到痛楚。阿珠又把自己不能确知什么的期待,放在中午饭的时。她把最后的一家衣服也洗了。接着准备好中午饭,一边给阿龙喂奶一边等着坤树但是过了些时,还不见坤树的影子踏进门,这使得她又激起极大的不安。
她背着阿龙在公园的路上找到坤树。有几次,她真想鼓起勇气,跟上前恳求他回家吃饭,但是她稍微一走近坤树,突然就感到所有的勇气又消失了。于是,她只好保持一段距离,默默地且伤心的踉着坤树。这条路走过那一条路,这条巷子转到另一条巷子,沿途她还责备自己,说昨晚根本就不该顶嘴,害得他今天这么辛苦,两顿饭没吃,茶水也没喝,在这样的大热天不断的走路……。她流着泪,走几步路,总得牵背巾头擦拭一下。
最后看到坤树转向往家里走的路,她高兴得有点紧张。她从另一条路先赶回到家门口的另一条巷口的地方,在那里可以看到坤树怎么走进屋子里,看他有没有吃饭。坤村走过来了。终于在门口停下来了。阿珠看到他走进屋子里的时候,流出了更多眼泪,她只好用双手掩面。而将头顶在巷口的墙上,支拄着放松她的心绪。坤树在屋里的一举一动,她都看在眼里了。她也猜测到坤树的心里,正焦急地找她,这种想法,使她觉得多少还是幸福的。
当坤树在屋臣纳闷而急不可待的想踏出外面,阿珠背着阿龙低着头闪了进来。阿珠在对面窃视到坤树喝了茶,一股喜悦地夸过来的时间,正好是坤树纳闷的整段。看到妻子回来了,另一边看到丈夫喝了茶了,两个人的心头象同时一下子放了重担。阿珠还是低着头,忙着把桌罩掀掉,接着替坤树添饭。坤树把前后的广告牌子卸下来放在一边,将胸口的扣子解开,坐下来拿起碗筷默默地吃了,阿珠也添了饭,坐在坤树的对面用饭。他们一直沉默着,整个屋子里面,只能听到类似的猪圈里喂猪的咀嚼的声音。坤树站起来添饭,阿珠赶快地抬起头看看他的背后,又很快的低下头扒饭,等阿珠站起来,坤树迅速的看了看她的背后,在她转过身之前,亦将视线移到别的地方。坤树终于耐不住这种沉默了:“阿龙睡了?”他明知道阿龙在母亲背后睡着了。
“睡了。”她还是低着头。
又是一段沉默。
坤树看着阿珠,但是以为阿珠这一动将抬头时,他马上又把视线移开。他又说话了:
“今天早上红瓦厘的打铁店着火了你知道不知道?”
“知道。”
这样的回答,坤树的话又被阻塞了。又停了一会。
“上午米粉间那里的路上死了两个小孩。”
“呀!”她猛一抬头.看到坤树也正从饭碗里将要抬头时,很快的又把头低了下去,“怎么死的?”她内心是急切想知道这问题的,但语调上已经没有开始的惊叹那么来得激动。
“一辆运米的牛车,滑下来几包米,把吊在车尾的小孩压死了。”
坤树从干了这活以后,几乎变成了阿珠专属的地方新闻记者,将他每天在小镇里所发现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她,有时也有号外的消息,例如有一次,坤树在公园路看到一排长龙从天主教堂的侧门排到路上,他很快的专程的赶回家,告诉阿珠说天主教堂又在赈济面粉了。等他晚上回来,两大口袋的面粉和一听奶粉好好的摆在桌上。
虽然某种尴尬影响了他们谈话的投机,但总算和和气气的沟通了。坤树把胸扣扣好,打点了一下道具,不耐沉默地又说:
“阿龙睡了?”
(废话,刚才不是说了!)
“睡着了。”她说。
但是,坤树为了前句话,窘得没听到阿珠的回答,他有点匆忙的走出门外,连头也不回的走了。这时阿珠才站在门口,摇晃着背后的阿龙,一边轻拍小孩的屁股目送着丈夫消失。这一段和解的时间约有半个小时的光景,然而他们之间的目光却没有真正的接触过。
“农会的米仓,不但墙筑得很高,同时长得给人感到怪异。这里的空气因巨墙的关系,有一团气流在这里旋转,墙的巨影盖住了另一边的矮房,坤树正向这边走过来。他的精神好多了,眼前直穿到尽头,再也看不到那一层胆黄色的阻隔了,那麻木不觉的臂膀,重新恢复了举在头顶上的广告牌子的重量感。他估量天色的时分和晚上的时间,埋怨此刻不是晚上,他实在想睡觉的事。他有这种经验,只要这么经过,他和阿珠之间的尴尬即可全消。其实为了消融夫妻之间的尴尬算是附带的,不知怎么,夫妻之间
有了尴尬,而到了某一种程度的时候,性欲就勃发起来。这么白亮的时光,直受坤树咒诅。仓库的四周,麻雀吱吱喳喳地叫个不停,他想到自己的童年,那时这一排矮房子还是一片空地,他常常和几个小朋友跑到这里打麻雀;当时他练得一手好弹弓。电线上的几只麻雀有的正劈头望他,他略微侧着头望上去,仍旧不变脚步地走着,侧仰的头和眼球的角度,跟着他每一步的步伐在变,突然后面有人跑过来的脚步声,使他惊吓的回转过头。这和他似前提防看仓库的那位老头子一样。他为他这动作感到好笑。那位老头,早在他在这里来打麻雀的时候就死掉了,尸体还是他们在仓库边的井旁发现的。想啊想地,电线上的麻雀已落在他的后头了。
一群在路旁玩上的小孩,放弃他们的游戏,嘻嘻哈哈地向他这边跑来,他们和他保持警戒的距离跟着他走,有的在他的前面,面向着他倒退着走。在阿龙还没有出生以前,街童的缠绕曾经引起他的气恼。但是现在不然了,一对小孩他还会向他们做做鬼脸,这不但小孩子高兴,无意中他也得到了莫大的愉快。每次逗着阿龙笑的时候,都可以得到这种感觉。
“阿龙,——阿龙。——”
“你管你自己走吧,谁要你撒娇。”
“阿龙,——再见,再见… …”
他们几乎每天都是这样的在门口分手。阿龙看到坤树走了他总是要哭闹一场,有时从母亲的怀抱中,将身体往后仰翻过去,想挽留去工作的父亲。这时,坤树往往由阿珠再说一句:“孩子是你的,你回来他还在。”之类的话,他才死心走开。
(这孩子这样喜欢我。)
坤树十分高兴。这份活儿使他有了阿龙。有了阿龙叫他忍,耐这活儿的艰苦。
“鬼咧!你以为阿龙真正喜欢你吗?这孩子以为真的有你现在的这样一个人哪!”
(那时我差一点听错阿珠的这句话。)
“你早上出门,不是他睡觉,就是我背出去洗衣服。醒着的时候,大半的时间你都打扮好这般模样,晚上你回来他又睡了。”
(不至于吧。但这孩子越来越怕生了。)
“他喜欢你这般打扮做鬼脸,那还用说。你是他的大玩偶。”
(呵呵,我是阿龙的大玩偶,大玩偶?!)
那位在坤树前面倒退着走的小街童,指着他嚷:
“哈哈,你们快来看,广告的笑了,广告的眼睛和嘴巴说这样这样地歪着哪!”
几个在后头的都跑到前面来看他。
(我是大玩偶,我是大玩偶。)
他笑着。影子长长地投在前面,有了头顶上的牌子,看起来不象人的影子。街童踩着他的影子玩,远远的背后有一位小孩子的母亲在喊,小孩子即时停下来,以惋惜的眼睛目送他,而也以羡慕的眼睛注视其他没有母亲出来阻止的朋友,坤树心里暗地里赞赏阿珠的聪明,他一再地回味着她的比喻:
“大玩具娃娃,大玩具娃娃。”
“龙年生的,叫阿龙不是很好吗?”
(阿珠如果读了书一定是不错的。但是读了书也就不会是坤树的妻子了。)
“许阿龙。”
“是不是这个龙。”
(户籍课的人也真是,明知道我不太熟悉字才请他替我填表,他还那么大声的问。“鼠牛虎兔龙的龙。”)
“六月生的,怎么不早来报出生?”
“今天才取到名字。”
“超出三个月未报出生要罚十五元。”
“连要报出生我们都不知道咧。”
“不知道?那你们怎么知道生小孩?”
(真不该这样挖苦我,那么大声引得整个公所里面的人都望着我笑。)
中学生放学了,至少他们比一般人好奇,他们读看广告牌的片名,有的拿电影当着话题,甚至于有人对他说:“有什么用?教官又不让我们看!”他不能明白他的意思,但是他很愉快,看到每一个中学生的书包,涨得鼓鼓的,心里由衷的敬佩。
(我们有三代人没读过书了。阿龙总不至于吧!就怕他不长进。听说注册需要很多钱哪!他们真是幸运的一群!)
两排高大的桉的路树,有一边的影子斑花的映在路面,从那一端工业地区走出来的人,他们没有中学生那么兴奋,满脸带着疲倦的神色,默默地犁着空气,即使有人谈笑也只是那么小声和轻淡。找这活干以前,坤树亦曾到纸厂、锯木厂、肥料厂去应征过,他很羡慕这群人的工作,每天规律的在这个时候。通过这凉爽的高桉路回家休息。除此之外,他们还有礼拜天哪。他始终不明白为什么被拒绝,他检讨过,但是无论如何也想不通的:
“你家里几个人?”
“我和我的妻子,父母早就去世了,我的……”
“好了好了,我知道。”
(真莫名其妙!他知道什么?我还没说完咧。他妈的!好容易排了半天队轮到我就问这几句话?有些人连问都没问,他只是点点头笑一笑,那个应征的人随即显得那么得意。)
黄昏了。
坤树向将坠入海里的太阳瞟了一眼,自然而然不经心的快乐起来。等他回到乐宫戏院的门口,经理正在外面看着橱窗。他转过脸来说:
“你回来的正好,我找你。”
对坤树来说,这是很不寻常的。他愣了一下,不安的说:
“什么事?”
“有事和你商量。”
他脑子里一时忙乱的推测着经理的话和此时那冷淡的表情。他小心的将广告牌子靠在橱窗的空墙。把前后两块广告也卸下来,抱着高帽的手有点发颤。他真想多拖延一点时间,但能拖延的动作都做了,是他该说话了。他忧虑重重的转过身来,那湿了后又干的头发,牢牢地贴在头皮,额头和颧骨两边的白粉,早已被汗水冲淤在眉毛和向内凹入的两烦的上沿,露出来的皮肤粗糙的象患了病。最后,他无意的把小胡子也搞下来,眼巴巴的站在那里,那模样就象不能说话的怪异的人型。
经理问他说:“你觉得这样的广告还有效果吗?”
“我,我… …。”他急得说不出话来。
(终于料到了。完了!)
“是不是应该换个方式?”
“我想是的。”坤树毫无意义的说。
(他妈的完了也好!这样的工作有什么出息。)
“你会不会踏三轮车?”
“三轮车:”他很失望。
(糟糕!)
坤树又说:“我,我不大会。”
“没什么困难吧,骑一两趟就熟了。”
“是。”
“我们的宣传想改用三轮车。你除了踏三轮车以外,晚上还是照样帮忙到散场。薪水照旧。”
“好!”
(嗨!好紧张呀!我以为完了。)
“明天早上和我到车行把车子骑回来。”
“这个不要了?”他指着靠墙的那张广告牌,那意思是说不用再这样打扮了?
经理装着没听到他的话走进去了。
(傻瓜!还用问。)
他觉得很好笑。然而到底有什么好笑?他不能确知。他张大着嘴巴没出声的笑着。回家的途中,他随便的将道具杠在肩上,反而引起路人惊讶的注视,还有那顶高帽掖在他的掖下的样子,也是小镇里的人所没见过的。
“看吧!这是你们最后的一次。”他禁不住内心的愉快,真象飞起来的感觉。
是很可笑的一种活儿哪!他想:记得小时候,不知道那里来的巡回电影。对了,是教会的,就在教会的门口,和阿星他们爬到相思树上看的。其中就有这样打扮着广告的人的镜头;一群小孩子缠绕着他。那印象给我们小孩太深刻了,日后我们还打扮成类似的模样做游戏,想不到长大了却成了事实。太可笑了。
“他妈的!那么短短的镜头,竟他妈的这样,他妈的可笑。”坤树沿途想着,且喃喃自言自语地说个没完。
往事一幕一幕地又重现在脑际。
“阿珠,如果再找不到工作,肚子里的小孩就不能留了。这些柴头药据说一个月的孕期还有效。不用怕,所有的都化成血水流出来而已。”
(好险哪!)
“阿珠,小孩子不要打掉了。”
(那么说,那时候没赶上看那场露天的电影,有没有阿龙还是一个问题哪!幸亏我爬上相思树看。)
奇怪的是,他对这本来想抛也抛不掉的活,每天受他咒诅不停,现在他倒有些敬爱起来。不过敬爱还是归于敬爱,他内心的新的喜悦总比其他的情绪强烈的多。
“坤树,你回来了!”站在路上远远望到丈夫回来的阿珠,近于寻常的兴奋地叫了起来。
坤树惊讶极了。他想不透阿珠怎么知道了?如果不是这么回事,阿珠这般亲热的表现,坤树认为太突然而过于大胆了;在平时他遇到这种情形,一定会窘上半天。
当坤树走近来,他觉得还不适于说话的距离时,阿珠抢先的说:
“我就知道你走运了。”她好象恨不得把所有的话都说出来。坤树却真正的吓了一跳。她接着说:“你会不会踏三轮车?其实不会也没关系,骑一两趟就会熟的。金池想把三轮车顶让给你咧。详细的情形……。”
他听到此地才明白过来。他想索性就和她开个玩笑吧。,于是他说:
“我都知道了。”
“刚看到你回来的样子,我猜想你也知道了。你觉得怎么样?我想不会错吧!”
“不错是不错,但是——。”他差一点也抑不住那令他快乐的消息,欲言又做罢了。
阿珠不安的逼着问:
“有什么问题吗?”
“如果经理不高兴我们这样做的话。我想就不该接受金池的好意了。”
“为什么?”
“你想想,当时我们要是没有这件差事,那真是不堪想象,说不定阿龙就不会有。现在我们一有其他工作,一下子就把这工作丢了,这未免太过份吧!”这完全是他临时想出来的话。但经他说了出来之后,马上觉察到话的严肃与重要性,他突然变得很正经,与其说阿珠了解他的话,倒不如说是被他此刻的态度慑住了。她显然是失望的,但至少有一点义理支持她。她沉默的跟着坤树走进屋子里,在一团困惑的思绪中,清楚的意识到对坤树有一种新的尊敬。可能提到和阿龙有关系的缘故吧,她很容易的接受了这种说法。
晚饭,他们和平常一样的吃着,所不同的是坤树常常很神秘的望着阿珠不说话,除了有一点奇怪之外,阿珠倒是很安心,她在对方的眼神中,隐约的看到善良的笑意。在意识里,阿珠觉得她好象把坤树踏三轮车以后的生活计划都说了出来,而不顾虑有欠恩情于对方的利益,似乎自责的很厉害。坤树有意要把真正好的消息,留在散场回来时告诉她。他放下饭碗,走过去看看熟睡的阿龙。
“这孩子一天到晚就是睡。”;
“能睡总是好的罗。不然,我什么事情都不能做,注生娘娘算很帮我们忙,给我们这么乖的孩子。”
他又到戏院去工作了。
他后悔没即时将事情告诉阿珠。因此他觉得还存三个小时才散场的时间是长不可耐的。也许在别人看来这是一件平凡中的小事情。对坤树来说,无话如何是装不了的,象什么东西一直溢出来令他焦急
(在洗澡的时候,差点说出来。说了出来不就好了吗?)
“你怎么把帽子弄扁了呢?”那时阿珠问。
(阿珠一向是聪明的,她是嗅出一点味道来了。)
“哦!是吗?”
“要不要我替你弄平?”
“不用了。”
(她的眼睛想望穿帽子,看看有件么秘密。)
“好,把它弄平吧。”
“你怎么这样不小心.把帽子弄得这么糟糕。”
(干脆说了算了。啧!就是。)
这样错综的去想过去的事情,已经变成了坤树的习惯。纵使他用心提防再不这样去想也是枉然的了。
他失神的坐在工作室,思索着过去生活的片段,却使是当时感到痛苦与苦恼的事请,现在浮现在脑际里亦能捕得他的笑意。
“坤树。”
他出神的没有动.
“坤树。”比前一句大声地。
他受惊的转过身,露出尴尬的笑容望着经理。
“快散场了,去把太平门打开,然后到寄车间帮忙。”
一天总算真正的过去了。他不象过去那样觉得疲倦。回到家,阿珠抱着阿龙在外。
“怎么还没睡?”
“屋里大热了,阿龙睡不着。”
“来,阿龙——爸爸抱。”
阿珠把小孩子递给他,跟着走进屋子里。但是阿龙竟突然的哭起来,尽管坤树怎么摇,怎么逗他都没用j阿龙愈失愈大声。
“傻孩子,爸爸抱有什么不好?你不喜欢爸爸了吗?乖乖,不哭不哭。”
阿龙不但哭得大声,还挣扎着将身子往后倒翻过去,象早上坤树打扮好要出门之前,在阿珠的怀抱中想挣脱到坤树这边来的情形一样。
“不乖不乖,爸爸抱还哭什么。你不喜欢爸爸了?傻孩子,是爸爸啊!是爸爸啊!”坤树一再提醒阿龙似的:“是爸爸啊。爸爸抱阿龙,看!”他扮鬼脸,他“呜鲁呜鲁”地怪叫,但是一点用处都没有。阿龙哭得很可怜。
“来啦,我抱。”;
坤树把小孩子还给阿珠。心突然沉下来。他走到阿殊的小梳妆台,坐下来,踌躇的打开抽屉,取出粉块,深深的望着镜子,慢慢的把脸涂抹起来。
“你疯了!现在你抹脸干什么?”阿珠真的被坤树的这种举动吓坏了。
沉默了片刻。
“我,”因为抑制着什么的原因,坤树的话有点颤然地:“我要阿龙,认出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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蘋果的滋味
黃春明
車禍
很厚的雲層開始滴雨的一個清晨,從東郊入城的叉路口,發生了一起車禍:一輛墨綠的賓字號轎車,像一頭猛獸撲向小動物,把一部破舊的腳踏車,壓在雙道黃色警戒超車線的另一邊。露出外面來的腳踏車後架,上面還牢牢地綁著一把十字鎬,原來結在把手上的飯包,和被拋在後頭撒了一地飯粒,唯一當飯包菜的一顆鹹蛋,撞碎在和平島的沿下。
雨越下越大,轎車前的一大灘凝固的血,被沖洗得幾將滅跡。幾個外國和本地的憲警,在那裏忙著鑑定車禍的現場。
電話
『……他上午不會來……嗯、嗯,沒關係,這件事情我二等祕書就可以決定。……嗯、唔……不、不,聽我說,你要知道,這裏是亞洲啊!對方又是工人,啊?-是不是工人?……是工人!所以說嘛,我們惹不起。嗯?……聽我說完這個。這裏是亞洲唯一和我們最合作,對我們最友善,也是最安全地方,啊?……聽我說完嘛!美國不想雙腳都陷入泥淖裏!我們的總統先生,我們的人民都這樣想。……唉!不要再說別的,送去!……嗯!好的,一切由我負責,……好,我馬上就掛電話,……對!……,就這樣辦。再見!』
一個年輕的外事警官,帶著一個高大的洋人,來到以木箱板和鐵皮搭建起來的違章矮房的地區。這裏沒有脈胳分明的通路,一切都那麼即興而顯得零亂。他們兩人在這裏繞了一陣子,像走入迷魂陣裏打轉。『嗨!在這個地方小孩玩捉迷藏最有意思啦!』跟在外事警官後頭的洋人笑著說。
『是的,我也有同感。』不管怎麼,他總覺得洋人雖然笑著說,但是語氣是曖昧的。洋人會不會笑我找不到江阿發住家,有虧員警的職責?他想這實在太冤枉了。洋人大概不會知道外事員警只是協助管區派出所,處理與外國人有關的案件吧。他後悔沒先去找管區,直接把洋人帶到這兒來。現在連自己也陷在摸索中。
他稍低著頭,一個門戶挨一個門戶,尋找門牌號。跟在後頭的洋人,整個頭超出這地方的所有房子,所以看到的盡是鐵皮和塑膠布覆蓋的屋頂,還看到拿來壓屋頂的破輪胎和磚,有些屋頂上還著木箱和鶏籠之類的東西。他回頭看到洋人對這裏屋頂的景色,臉上顯露出疑惑的神情時說:
『他們的新房子快蓋好了,河邊那裏的公寓就是。等他們搬過去,這裏馬上又要蓋大廈。』說完了之後,他為反應的機警而自傲,也為撒謊本身感到窘迫。他想要不是洋人堅持要來拜訪江阿發的家,他才不會帶外國人來這種地方。他一直注意對方的回話,但是他只聽到那意義極有彈性和曖昧的美國式對話間,聽者不時表示聽著的『哼哼』聲,而使他專心尋找門牌號的注意力,叫一時想知道洋人此時的種種想法分心了。
他們沈默地走了幾步,在巷間遇到一個揹著嬰兒的小女孩。但經他們問她的時間,她才一開口,他一下子愣住了。洋人卻在旁輕輕地叫:『噢!上帝。』原來她是一個啞巴。
他們走遠了,那個啞女孩望著他們的背影,還『咿咿啞啞』地喊叫連著手勢比個沒完。
一陣驟雨
停歇過一陣子的雨,又開始滴落下來。每一滴滴落下來的雨點都很大,而在這以各種不同質地當材料的屋頂上,擊出一片清脆的聲響。年輕的外事員警內心的焦慮,經雨點摧打,一下子就升到頂點。他正想是否告訴洋人先回管區派出所,恰在難堪的猶豫間,突然發現前面的門牌號就是二十一號之七。
『在這裏!』
『真的?』洋人也跟著他高興的叫了起來。
雨勢也一下子落得緊密,他們顧不得文明人造訪應有的禮貌,當阿桂母女兩人,從醃菜桶猛抬頭時,已經和這未經請進的外人駭然照個正面。儘管那位洋人滿臉堆著親善和尷尬的笑容,由員警和洋人突然闖進,母女兩人瞬間的想像中,意識到大事臨頭而叫恐怖的陰影懾住了。
密密的雨點打在鐵皮上,造成屋裏很大的噪音,員警不得不叫嚷似的翻譯洋人的話。阿桂聽不懂國語,只看見員警那麼使勁張嘴閉嘴,再加上手勢,使她更加懼怕的望著阿珠,希望阿珠能告訴她什麼。但是她看女兒驚駭而悲痛的用力抿著嘴的臉孔,驚慌的問:『阿珠,什麼事?』
『媽-』緊緊抿閉的嘴,一開口禁不住就哭起來。
『什麼事?快說!』
『爸、爸爸,被汽車壓了-』
『啊!爸爸-在那裏?在那裏?……』阿桂的臉一下子被扭曲得變形,『在那裏?……』接著就喃喃唸個不停。
員警用很蹩腳的本地話安慰著說:『莫緊啦,免驚啦。』他又改用國語向小女孩說,『叫你媽媽不要難過,你也不要哭,他們已經把你爸爸送到醫院急救去了。』洋人在旁很歉疚的說了些話,並且要求員警替他轉告她們。
『這位美國人說他們會負責的,叫你媽媽不要哭。』當他說的時候,洋人走過去把手放在阿珠的頭上,自己頻頻點頭示意,希望她能明白。
這個時候,那個揹著嬰兒的啞巴女孩,淋了一身雨從外面闖進來。她不知裏面發生了什麼事,一進門看到剛才遇見的員警和洋人,驚奇的睜大眼睛大聲的連著手勢,咿咿啞啞地叫嚷起來。阿珠仍然恍惚而痛苦的呻吟著,『這怎麼辦?這怎麼辦?……』當啞吧意識到屋裏充滿著悲傷的氣氛時,咿咿啞啞的聲音一下子降低,而稍稍的走過去靠在阿珠的身邊。
『她是你妹妹?』員警驚訝的問阿珠。
阿珠點了點頭。員警難過而焦急的,『快把圍巾解下來,嬰兒都顯了。』然後轉向疑惑著的洋人說:『是她的妹妹。』
『噢!上帝。』洋人又一次輕輕地呼叫起來。
雨中
阿珠在頭上蓋一塊透明的塑膠布,急急忙忙走出矮房地區,向弟弟的學校走去。
雨仍然下得很大,她的背後有一邊全顯透了,衣服緊緊貼在身上。其實只要她一出門,好好把塑膠布披好,就不至於會淋顯。她一路想著。她想沒有爸爸工作,家裏就沒有錢了。這一次媽媽一定會把我賣給別人做養女。這一次不會和平時一樣,只是那麼恐嚇她,『阿珠,你再不乖我就把你賣掉!』
但是,這一次阿珠一點都不害怕。她一味地想著當養女以後,要做一個很乖很聽話的養女,什麼苦都要忍受。這樣養家就不會虐待她,甚至於會答應她回家來看看弟弟妹妹。那時她可能會有一點錢給弟弟買一枝槍,給妹妹買球和小娃娃。
她想著想著,一點也不害怕,只是愈想眼淚流得愈多。不知不覺,弟弟的學校已經在眼前了。
公訓時間
早晨公訓的時間,學校裏沒有半聲小孩子的聲音溢出教室外。幾個嗓門較大,聲音較尖的老師的聲音,倒是遠遠就可以聽見。老校長手背後,像影子沿著教室走廊悄悄走著。
三年級白馬班的女級任老師,右手握教鞭站在講臺上,指著被罰站在她左邊牆角的江阿吉對大家說:
『這個學期都快結束,江阿吉的代辦費還沒繳。』她回頭看阿吉,『江阿吉!』低著頭的阿吉趕快抬頭望她。接著說,『你每天的公訓時間都站在那裏,你不害羞嗎?』阿吉趕快又把頭低下去。
『林秀男今天繳了,只剩下你一個人站,你有什麼感想?』座席間的小孩子,都轉頭望著林秀男,林秀男先得意的仰頭笑笑,而後又害羞似的低下頭。『嗨-江阿吉,你什麼時候可以繳?』老師走到講臺的盡頭,靠近阿吉,用教鞭輕輕觸一下小孩的肩頭,『啊?』江阿吉抬頭想回答什麼,望著老師的眼睛,小孩又垂下頭。老師又用教鞭觸一下問。『阿吉!什麼時候繳?』
『明,明天。』江阿吉小聲的說。
『啊?-』老師把聲音揚得很高。『你的明天到底是什麼時候?』全班的小孩子都笑了。『我已經不相信你說話了。老師不要你明天繳,下個禮拜一好了。你不要以為一站,站到學期結束就可以不繳了。反正你不繳老師還有別的辦法。記住!下個禮拜一一定要繳,知道了吧!』阿吉點點頭。『好!知道最好。』
阿吉深深地點了一個頭,頭都沒抬,就往座位跑。
『喲-喲!』老師叫起來了。阿吉被喊住,他在同學們的席間回頭望老師。同時同學都笑了。『你幹什麼?你這樣幹什麼,回來,回來,你還沒有繳,還是要站啊!你要是明天能夠繳,明天開始就不要站,不然老師對林秀男太不公平啦!』同學又轉向林秀男看看,林秀男又得意、又害羞,一時不知叫他怎麼好地低下頭。
對江阿吉的事好像告了一段落,老師回到講的中間向臺下的學生問:『小朋友,這一週的公訓德目是什麼?』她目光往下一掃,沒有一個不舉手的。『好,大家把手放下,一起說。』
『合-作-』全班齊聲的叫。
『對了,合作,像江阿吉,大家的代辦費都繳了,只有他一個人不繳,這叫不叫合作?』
『不叫-』全班的學生又叫了起來。
才鬆了一口氣的阿吉,一下子又聽到老師提他,他又緊張起來,他想他是一個不合作的人。但是想到代辦費就想到爸爸的一雙眼睛直瞪著他。這時他懷念起南部鄉下的小學來了。他想不通為什麼在南部爸爸一直告訴媽媽說北部好,要是在南部,代辦費晚繳,楊金枝老師也不會叫人罰站。
阿珠一走到三年白馬班的教室,一眼就看到阿吉站在那裏。她一下子靠近視窗,禁不住地帶著懼怕的聲音叫:『阿吉!』阿吉一看是姐姐,心裏『啊』地叫了一聲,隨即把頭低低的下垂。有點受到驚擾的老師,急忙的走出教室。所有的小孩子都往教室外面望,裏邊的都站了起來。
『江阿吉是你的弟弟嗎?』
阿珠點點頭,然後說:『我爸爸被美國車撞倒了。』
『有沒有怎麼樣?』教室裡跟著一陣騷動。
『不知道。』阿珠哭著。
『好。你不要難過。』老師回頭走進教室,學生很快的坐好。『江阿吉,你快跟你姐姐回去看你爸爸。』阿吉反而沒顯得比罰站難過。他向老師深深鞠個躬,慢慢的回到座位收拾書包。
這時全教室的眼光都被阿吉的一舉一動牽動著,一直到他走出教室和阿珠走開。
『阿松的教室在那裏?』阿珠問。
『那邊。』阿吉用手指向教室盡頭的那一邊。
上天橋
雨勢並沒有減弱,阿珠蹲下來替阿松把塑膠布抱好,『自己都不會穿!』她又一時想到自己將被賣做養女的事,她縮回一隻手,分別把兩的眼淚揮掉。『不要難過,姐姐會回來看你們的。』其實阿吉和阿松並沒顯出絲毫的難過,只是茫然,而又被阿珠的話弄得更糊塗罷了。『走!快一點,媽媽在等我們。』阿珠牽著阿松,阿吉隨在身邊,他們三個一道走出學校的大門。
當他們在學校附近的馬路口,望著兩邊往來的車子想穿越的時候,一聲尖銳的哨子聲,從對面的候車亭傳過來。
『阿吉,不行!員警在這裡。我們上天橋吧。』
阿吉走在前面,輕快的蹬著臺階,阿松有點焦急的叫,『阿兄-,等我一下。』
『你自己不快,還叫人等你。』阿珠抬頭望著以天為背景站在那兒回過身子來的阿吉叫,『阿吉-,等一等阿松。』她又低頭催著說:『快!阿吉等你。』
阿吉一邊等著姐姐趕上來,一邊俯覽底下往來的車輛。最後看著還差五六級就上來的姐姐和阿松。
『姐姐,我不想上學了,』阿吉開始帶著悲意的話,使在下麵的阿珠停下來抬頭望他。阿松不停的往上爬。
『阿吉,』她低頭一沉思,一邊跟在阿松的後頭上來,『阿吉,你這話叫爸爸媽媽聽見了怎麼辦?』她拉著發楞的阿吉一把,他們在天橋上走著。
『我們繳不起代辦費!』
『等爸爸有錢就會繳啊。』
『人家學期都快結束了,……』
『沒關係!』阿珠安慰著說:『等我去做人家的養女,我會給你錢的。』
『你要去做人家的養女?』阿吉驚呀的問。
『嗯!』儘管她回答的怎麼堅決,一時淚水湧上來,隨她怎麼揮也揮不盡。
『媽媽要你去做人家的養女?』
『這一次會是真的啦,爸爸被美國車撞到了……』
阿吉還是不能瞭解,同時也想像不到爸爸被美國車撞到的情形,和他們以後的關係。相反的這時的注意力,卻叫他注意到阿松不在他們身邊。『噫!阿松呢?』他們猛一回頭,看到阿松蹲在天橋當中的一邊欄杆,望著底下過往的汽車出神。
『阿松-』阿珠叫著。
『阿松最討厭了,每天帶他上學,他總是這樣,他還帶小石子丟車子哪!』
『阿松-』阿珠見阿松沒理,氣憤的跑過去。
阿吉在這一頭,看著阿珠拉阿松過來的樣子,禁不住笑了一下。
『我回家一定告訴媽媽。阿吉說你每天都這樣!』
『阿吉也是,是他先做的!』阿松瞪著阿吉說。
『我那裡有?』阿吉又禁不住地笑起來了。
『走!走!媽媽一定急死了。上天橋就上了半天!』
『姐姐,揹我下去。』阿松站在往下的階梯口不動。
阿珠一句都沒說,蹲下來讓阿松走過來撲在她的背上。
坐轎車
阿桂聽說丈夫流了很多血,現在正在急救中,想到這裡只有無助地哭著,口裡還喃喃地咒詛說:『我說做工那裏都一樣,他偏不聽,說在北部來碰碰運氣。現在!我們碰到什麼呀!天哪!我們碰到什麼來著?……』
當他們走到大馬路的時候,阿桂還哭著,她顧不得路在那裏,任憑阿珠帶她走。
原先的那一位員警和洋人,站在一部黑色的大轎車外面,向他們揮手。
『媽媽,美國仔在那裏,阿吉,帶們往這邊走。』
那洋人看到他們走過來,隨即鑽到車子裏面,開動引擎等著,員警也鑽了進去,坐在洋人的旁邊。到了車旁,阿桂的哭聲有意無意變大聲了,至少她是有一種心理,想要美國人知道他們正遭遇到絕境哪。
員警探出頭說:『進來啊!』
阿桂只顧傷心哭泣,阿珠望著緊閉的車門,也不知如何下手好。在猶豫間,阿吉伸手拉住把手,拉不動。索性左腳踏在車身,雙手握緊把手,使勁用力往後拉,還是不動。這時洋人才發現他們還沒把門打開,他『呃』地叫了一聲,就在前座半轉身,探身過來從裏面打開門,阿吉差些就往後翻過去。
要不是員警替他們安排座位,阿桂母子,他們真不知怎麼入座哪。還好,因為帶著幾分不慣與懼怕鑽進車子,所以阿桂的頭撞上門沿並不很重,只是受到一點驚嚇,同時,沒料到車子裏的那分豪華的氣氛加在一,使阿桂一時變得木訥不哭了。
車子才開動不久,阿桂意識到自己坐進車子裏突然不哭的情形,反而使剛才慟哭的樣子,顯得有點假詐。於是乎她又喃喃的低吟,逐漸放聲縱情地大聲號哭起來。
員警心裏不忍聽見阿桂傷心的哭聲,他回過頭說:
『江太太,好了好了,不要哭得太傷心,說不江先生只是一點撞傷。但是你哭得太傷心了,會使他變嚴重,說不定會死掉哪!快不要哭了!』本來他也很難過的,但是差一點就為自己所說的話,逗得笑起來。他趕忙回頭朝前,緊緊咬住下唇。
阿桂不但真正很傷心的哭著,雖沒聽清楚員警對她說什麼,總覺得他們關心著她的哭聲,因此她更大聲的哭,並且模模糊糊的說:
『……叫我們母女六人怎麼活下去?怎麼活下去?……』
員警又想好了另一句話想勸阿桂,回過頭來看她哭得身抽動的樣子,已經湧到頭的話又給吞進去了。他想到她這樣哭泣,是不容易勸阻。換個角度來看,一位窮婦能這樣發洩,未嘗不是一件合乎個人的心理衛生的事。想到這裏,他覺得自己是自私的。
阿珠抱著小嬰兒緊靠著媽媽,沉入做一個養女可能遇到的事情的想像裏。阿吉、阿松還有啞巴跪在後座,面對車後窗望著遠去的街景嘻笑。爸爸撞車的事,早就隨遠去了的街景,拐個彎而不見了。
車子沿著一條平隱的山路跑,後座上的三個小孩,都擠到靠風景的邊窗,看山腳下一直變小的房子,阿吉和阿松還能夠互相指著什麼,興奮的說看那邊看這邊地小聲叫,然而那個啞巴女孩,她也興奮極了,但說出來卻變成大聲叫嚷:『咿呀-!巴巴巴……』
白宮
一座中型的潔白醫院矗立在風景區的山崗上,旁邊的停車場雖然停了不少的車子,但是沒看到人走動。其中幾輛白色的轎車和救護車,還有圍欄著朝鮮草的白色短籬笆,尤其是在雨後顯得更醒眼。
車子到達停車場,阿桂仍然傷心的哭著。
『好了,好了,到了不要再哭了。』員警說。
但是,這時候的阿桂,看到白色冷冷的醫院,看不到有人走動所產生的幻覺,想到丈夫就在這裏面,她已經快接觸到問題的答案,死了?殘廢或是怎麼的?本來可以抑制的情緒,變得更禁不住。她蒙著臉由阿珠牽著她走,因為過於抑制悲痛的哭聲,聲音悶在喉嚨裏聽起來有點像動物殘喘的哀鳴。
當阿桂他們跟著那一位洋人踏進醫院,阿桂內心裏那一股湧溢不住的悲傷,給醫院裏嚴肅的氣氛鎮住了。她清醒的來回看看有一點受新環境驚嚇的孩子們,把他們拉在一塊,然後蹲在啞巴女孩的面前,用手語比比自己的嘴,同樣的又在啞巴的嘴邊比一比,要啞巴安靜,啞巴點了點頭,隨著咿咿啞啞地叫了一聲,自己馬上意識到犯錯,同時看到阿桂怒眼瞪她。她本能的往後退一步,阿桂把她拉近,用手勢在嘴邊比著用針線縫嘴的樣子,啞巴嚇得猛點頭。
員警從詢問臺那邊走過來,告訴阿桂說:
『江先生的生命沒什麼危險,只是腿斷了,現在正在手術。等一等就出來。』
阿桂從員警的表情,和聽他的語氣,再猜上幾句,也概略知道意思。她望著詢問臺那邊,那位洋人帶著安慰的微笑和一位洋護士走過來,洋人很努力地一邊說,一邊彎下腰在左腿上比一比,在右腿上比一比,然後點點頭,這時很出乎大家的意外,啞巴女孩似乎聽懂了什麼,走到洋人面前,拍拍洋人的腿,咿啞地比手劃腳起來。洋人微笑著向她點頭。
洋護士帶他們到一間空病房等江阿發。一聽阿發沒有生命的危險,阿桂的心安多了,她和孩子們一樣,開始注意醫院裏能看到的每一件東西,每一個走動的人,她心裏想在這種地方生病未嘗不是一件享受。當洋人和員警走離開病房的時候,阿珠問阿桂說:
『媽媽,爸爸要住在這裏是不是?』
『我不知道。』
『要住多久?』阿珠有點興奮的說。
『死丫頭咧!你在高興什麼?』她自己差些要笑出來。
阿珠也看出來媽媽不是真正在生氣,所以她放膽的說:
『我要小便。』
阿珠沒料到,阿桂竟然笑著說:
『我也是,從早禁到現在。糟糕!這裏要到那裏去便尿呢?』
『不知道。』
『糟糕!』正在叫屈的時候,看到阿吉和阿松跑進來。『你們兩個死到那裏去了?』
『我們去小便。』阿松說。
『你們到那裏去小便。』阿桂急切的追問。
『那裏!』阿吉隨便一指,『這裏出去彎過去再彎過去就到了。』
『死孩子,你們真不怕死,這裏是什麼地方,你們竟敢亂跑!』阿桂說:『在什麼地方?帶我去。』
『那裏!』阿吉高興得奪門就要出去。
『等一等!慢慢走,不要叫。』
阿吉和阿松帶著阿桂她們到厠所,兄弟兩個就跑回到空病房來。
『阿兄,這裡什麼都是白的。』阿松驚奇的說。
『這裡是美國醫院啊。』
『他們穿的衣服是白的,帽子鞋子也是白的。』
『房子也是白的。』阿吉一邊看一邊說:『床單被子,還有床也是白的,窗戶也是白的,……』
阿松心裡有一點急,看得見的,能說的都給阿吉說光了。他翻著白眼想了想,衝口說:『小便的地方也是白的!』
『還有……』阿吉想說什麼的時候,阿桂和阿珠她們已經回到病房來了。一進門阿桂就責備著說:
『你這個死丫頭,放一泡尿好像生一個小孩,等你老半天才出來。一個男的美國仔一直對我說:『諾!諾!……』誰知道諾諾是說什麼死人,真把我急死了。』然後她轉了口氣問:『那麼你怎麼小便?』
『是不是坐在那上面?』
『你坐了?』她看到阿珠點了點頭,才安心的說:『我也是。』這時,她無意中看到阿珠的胸前突然鼓出來,她伸手去抓它,『這是什麼?』
阿珠退也來不及,只好隨阿桂探手把它拿了出來。
『這衛生紙,好好哪!』阿珠不好意思的說。
『呀,你這恐丫頭。』她從阿珠的胸前掏出一團潔白的衛生紙,稍做整理說:『真是!你被人看到了怎麼辦?』她轉過身背著孩子,把疊好的衛生紙,塞在自己也在厠所裡藏好的部份。她看到肚子鼓得太厲害了,向阿珠抱過小孩放低一點來掩飾。她又說:『這孩子今天怎麼搞的?睡死了。』她打量著自己拉拉那裡。
這時候,員警突然走進來,阿珠和阿桂嚇得連員警都看得出來。員警馬上安慰著說:
『不要怕,不要怕,沒有危險了。馬上就可以看到他了。放心-』才說完,那一位原先一起來的洋人和一位護士,匆忙的走進來,看看裡面,和員警交談了一下,員警就對阿桂他們說:『大家都出來一下。』
阿桂帶著小孩子們走出走廊,然後兩個男護士走進來,把原來的空床抬出去。不一會兒,帶輪子的病床,平放著江阿發默默的被推了過來,推進病房裡面。
看到這情形的阿桂他們,她和阿珠又哭起來,但是聲音不大,阿吉阿松和啞巴,站在門口楞楞的望著裡面,看護士在那裏忙碌。孩子簡直就不敢相信那就是爸爸,除了閉著眼睛,和鼻子嘴巴,其他地方也都裹著繃布。
阿松心裡懷疑,禁不住悄悄地拉阿吉的袖子,小聲問:
『阿兄,那白白的也是爸爸嗎?』問後他的眼睛和嘴巴張得特別大。
帶翅膀的天使
現在整個病房都是江阿發一家人。因為全身麻醉藥效還沒退淨的關係,阿發還在昏迷狀態。阿桂又悲傷起來了。這和開始時想像所引起的害怕不同,現在的悲傷是著實面對著一個全家大小依靠他生存的主宰。他已兩腿都斷折,頭和胳臂都有撞傷,極可能變成殘廢者。這怎麼辦?她喃喃飲泣,眼望阿發的眉目,期待他趕快醒過來。阿珠抱著嬰兒,流著淚又開始編織她做養女的遭遇。這次新想起來,沒有早上去帶阿吉的路上想的那麼勇敢了,她害怕得有幾次差些就哭出聲來。其他三個小孩,看到媽媽和姐姐都那麼悲傷,自己也就不敢亂動亂吵。他們靜靜的這裡看看,那裡看看,有時心裡想到什麼,想一想,看一看,也就不敢說出來。
過了一陣子,有一位修女護士走了進來,看看病人,又看看阿桂他們,然後說:『有沒有醒過來?』
除了那位啞巴女孩,可把阿桂他們嚇了一大跳,他們簡直不敢相信他們聽到什麼。修女看到他們的表情,知道他們為什麼驚嚇,所以她笑著說:
『我會說你們的話,我是修女,我在聖母醫院工作,現在我奉天主的名字,由美國醫院借調到這裡來,為江先生服務。』她看看阿桂他們大小,『你一家大小都在這裡了?』
阿桂除了向她點點頭,不知怎麼才好。要不是自己正悲傷著,看一個完全和自己不相同的外國女人,說本地話說得那麼流利,實在滑稽得想笑。孩子們都瞪著驚奇的眼睛露出笑容來,使他們想到卡片上帶翅膀的天使來。不管怎麼,這位修女的出現頓時使他們一家人,感到世界開闊了一點。就因為這樣,阿桂更覺得應該讓外人明白她的困境。怎麼辦?她想了想,還是老方法,剛才一直就這麼悲傷過來的,她馬上恢復到修女末來之前的樣子,望著江阿發的臉,手沒什麼意義的摸摸,開始喃喃的哭泣著說:這怎麼辦?這怎麼辦好呢?一家大小七口人啊,不要吃不要穿啦?啊!這怎麼辦?為什麼不撞我,偏偏撞上你?阿桂真的越想越難過,隨便修女怎麼勸也沒什麼用,反而越勸越使她激動。修女也知道,這種情形對阿桂這樣的女人,讓她再面對殘酷的事實,很快就會叫她堅強起來。修女趁阿桂還在哭的時候悄悄的走避一下。
阿桂仍然哭她的……悽慘哪!這怎麼辦好呢?這怎麼辦好呢?
『媽媽、媽媽,修女走了。』阿珠抬著淚眼說。
阿桂馬上抬頭回過來,看了一看,然後由哭紅了的眼睛瞪著阿珠,有點惱怒的說:『她走了關我們什麼事!你叫我幹什麼?』看阿珠低頭。接著又說:『你爸爸撞成殘廢你們都看到了,以後你們每個人都要覺悟,眼睛都給我睜大一點。』
阿珠一下子又聯想到養女的事。她沒想到告訴媽媽說修女走了,媽媽會生那麼大的氣。她完全是好意,以為媽媽是在訴苦給修女知道哪!冤枉哪!這麼一想,阿珠不俠道那裡還有淚水,一下子又簌簌地落個不停。
『阿吉和阿松!』阿桂看到阿珠的樣子,覺得有點委屈了她,於是她轉了目標,『你們兩個也一樣!爸爸不能打工了,你們就要替爸爸打工。』
不知怎麼搞的,阿吉心裡忍不住的好笑,咬緊下唇低頭避開媽媽看見。站在旁邊的阿松,聽媽媽威嚇著說要替爸爸打工,他竟認真的,乖乖而順從的說:『好。』
這一下阿吉可杙不住了,嘴一咧開竟格格地笑起來了,儘管阿桂咬牙駡:『呀!好好,死孩子,你瘋了!快死啦!……』這一下沒讓他格格地笑聲傾個光是不能罷休的了。
信主的有福了
一方面麻醉藥效的退盡,一方面是阿吉格格地鏗鏘笑聲,同時使江阿發甦醒過來。他微微的呻吟了一聲,全室的氣氛馬上又變了另一種。阿桂一手按著他的胸:『不要動!你的腿更不能動。』
阿發躺著用力勾頭,想看清楚自己的腿:『我的腿怎麼了?』
『兩腳都斷了。』
阿發聽說兩腳都斷了,勾起來的頭,一下子乏力似的跌回枕頭嘆了一聲。『我以為這一下子死了,』望著天花板沉默了一下,眼睛還發楞說:『小孩呢?』
『都來了。都在你的旁邊。』
『爸爸。』阿珠小聲的叫。阿吉阿松也叫了。啞巴雖然沒叫,她悄悄地和大家排成一排,靠床沿和媽媽相對。阿桂看阿發默默地一個一個看著自己的孩子的時候,忍禁不住在另一邊哭起來了。這時大家好像都變很笨,木訥得不知說什麼好。越是這樣,每個人的心裡越是難過,每個人都期待有誰先開口說話。這時阿珠手裡抱的嬰兒『哇』地哭了。
『孩子給我。』阿桂說,阿珠繞過去把嬰兒給了媽媽。『這傢夥好像知道你出事了,早上到現在沒哭半聲。現在一定餓了。』阿桂一邊說一邊把乳房掏出來給小孩餵奶。整個房子,除了小孩吸吮奶的聲音之外,又沉默下來了。
阿發的心裡實在難過,想到自己的傷殘和眼前的這一群,他在懷疑自己是不是死了?為什麼不死?要嘛就死掉,不然讓我這樣活下來怎麼辦?……
『這裡是什麼地方?』阿發驚呀地問,好像現在才意識到似的。
『美國醫院。』
『啊,美國醫院?我、我們那來的錢?』
『我也不知道,是美國仔和一個員警把我們帶來這裡來看你的。』阿桂說。
『他們呢?』
『他們說等一會兒就來。』
阿發再也不說一句話,好像有很多心事地躺著,臉上的表情,一會緊,一會鬆,讓阿桂猜測到他多少是在自責,於是阿桂說話了。
『你想一想,我們以後的日子還那麼長,怎麼過?』說到此,鼻子一酸淚也下,聲音也怨,『我告訴過你,當初你就不聽。我說要是打工的話,到那裡都一樣,你偏不信,說什麼我們女人不懂,到大都巿可以碰運氣。打工又不是做生意,有什麼運氣可碰?有啦!現在我們可碰到了吧。……』
『媽媽-好了。』阿珠急得叫起來了。她看到爸爸沒說話氣得臉發青,她知道媽媽要是不停的嘀咕下去,爸爸一定會大發脾氣,一發不可收拾。這種情形阿珠看多了,他們每次都是這樣吵起來的。阿桂也知道,只是一到了這種情況,自己也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總算阿桂及時不再講下去。沉默中只聽到阿發激動的大口的呼吸聲。阿桂記起護士的交代,有必要時,按頭邊的電鈕。她按了電鈕,沒有一下子,那位和藹的修女就跑進來了。
『醒過來了。』修女一進門看到阿發就說,然後一直走到阿發的身邊,手放在他的額頭:『有沒有感覺到怎麼樣?』
阿發和阿桂他們剛才一樣,頭一次聽外國人說本地話給嚇住了。
『很好,沒發燒。』她從袋子裡取出體溫計,拿在手裡甩一甩,看一看,『嘴張開。含著就好了。』她把體溫計放在阿發的口裡。然後眼睛忙著看每一個人笑著說:『你們現在還怕不怕?嗯?』
『怕也是這樣,不怕也是這樣。煩惱就是啦。』阿桂說。
『你們信不信天主?』她看到阿桂啞口無言,接著說:『信主的必有福!』
這時候,原先那一位洋人和員警一道進來了。他們抱著好幾個裝滿東西的袋子。修女和他們打個招呼,天主的事情他暫且作罷。
他們把一樣一樣的東西放在桌子上:『這是三明治,這是牛奶,這是汽水,這,這是水果罐頭,還有這是蘋果。』員警一樣一樣唸著。『中午你們吃這些。』
小孩子們都望著紙袋出神。修女把阿發的體溫計抽出來看,『很好,沒有發燒。』隨即她在床尾拿起記錄表填寫記錄。洋人和員警靠近阿發,對他笑笑,阿發也莫名的跟著笑笑。
『這位是格雷上校,是他的車子撞到你的。』員警對阿發說。
格雷上校連忙伸手去握住阿發的手,嘴裡巴拉巴拉地說個沒完。阿發從他的表情也可以猜到幾分對方的歉意。
員警翻譯說:『他說非常非常的對不起,請你原諒。他說他願意負一切責任,並且希望和你的家庭做朋友。』
阿發和阿桂不會聽國語,但是他卻猜到是格雷撞到他,所以他抱怨而帶著呻吟的聲音說:『呃!-是你呀!你應該多小心一點,我遠遠看到你的車就先閃讓開了,想不到你對準我衝來,噯唷!現在你撞上我,連我的整個家也撞得亂七八糟了。……』格雷上校很想知道阿發說了什麼,他望著員警,員警望著他搖搖頭。後來還是在後頭的修女,把阿發的意思說給格雷先生聽。
從此修女就替格雷上校充當翻譯。
『……除了保險公司會賠償你以外,這一次在道義上格雷上校自己,還有因為公事的關係,他的服務機關也願意負擔責任,不會讓你們因為江先生的殘廢,生活發生問題。並且格雷先生想徵求你們的同意,想把你們的啞巴女兒送到美國去讀書。』一下子大家目光都集中到啞巴身上,害啞巴嚇得發楞,要不是格雷先生把手放在啞巴的頭上撫摸她,啞巴可能想像得很可怕。阿桂和阿發互相看了一看。修女又說:『沒有關係,這等以後再商量好了。那麼這裡有兩萬塊錢,』她從格雷手上接過紙包,放在阿發的胸上,『你們先用它生活,以後還要給的。』
兩萬!這可把阿發和阿桂弄昏頭了,錢已送到面前,不說幾句話是不行的,說呢,說休麼好?在不知所措的當兒,他們兩個只覺得做錯了什麼事對不起人家似的不安。
一直站在旁邊的員警突然開口說:
『這次你運氣好,被美國車撞到,要是給別的撞到了,現在你恐怕躺在路旁,用草蓆蓋著哪!』
阿珠湊近爸爸的耳邊把員警的意思說給他聽。阿發一下子感動涕零的說:『謝謝!謝謝!對不起,對不起……』
蘋果的滋味
他們一邊吃三明治,一邊喝汽水,還有說有笑,江阿發他們一家,一向就沒有像此刻這般地融洽過。
『阿桂,回去可不要隨便告訴別人,說我們得到多少錢啊。』
『我怎麼會!』阿桂向小孩說:『你們這些小孩聽到沒有!誰出去亂講,我就把誰的嘴巴用針縫起來。』
『我不敢。』
『我也不敢。』
『爸爸,這些汽水罐我要。』阿吉說。
『我也要。』阿松說。
『這些汽水罐很漂亮,你們可不能給我弄丟了!』阿桂認真的警告著:『弄塊了,我可要剝你們的皮。』
『我知道-』孩子們高興的叫起來。
阿發有一種很奇怪的感覺,一種無憂無慮,心裡一絲牽掛都沒有的感覺,使它流露到他的臉上,竟然讓阿桂看起來,顯得有點陌生,做夢也沒想到,和他生了五個小孩的江阿發,也有這麼美的一面。她趁阿發沒注意她的時候,把自己的頭再往後移,然後癡癡的看著他。看!什麼時候像今天這樣清秀過?今天總算像個人樣了。
阿發喝著牛奶,偷偷看了阿桂一眼,他心裡想,她怎麼不再開始嘮叨?並且希望阿桂又說:『你說來北部碰運氣,現在你碰個什麼鬼?』這一句話。我想等她那麼說的時候,我馬上就可以頂上一句:『現在這不叫做運氣?叫什麼?』
呵呵,準可以頂得她啞口無言。阿發又看了阿桂一眼,正好和阿桂的目光相觸,兩人同時漾起會心的微笑來。
他們一家和樂的氣氛,受到並不討厭的打擾,那就是格雷帶工頭和工人代表陳火土來探病。
工頭和火土一進房裡,一句慰問的話也沒有,只是和平常一樣嘻嘻哈哈地,開口就說:『哇!阿發你這一輩子躺著拉就行了。我們兄弟還是老樣,還得做牛做馬啦。誰能比得上!呵呵呵。』
『嘿嘿嘿,兄弟此後看你啦!』工頭說。
阿發和阿桂一時給弄得莫名其妙。
『喂!火土,你們到底說什麼?我給搞糊塗了。』
『別裝蒜,你以為我們不知道?美國仔都告訴我們了。而且你家的啞巴女兒也要送到美國讀書,還有……』
『誰說的?』阿桂問。
『我們工地一百多個兄弟都知道了。』
『應該嘛!不然我們怎麼會知道兄弟沒有受欺負,是不是?』
『對,有啦。這位格雷先生做人很好。』阿發說。
火土叫了一聲,然後狡滑的說:『喂,阿發,你是不是故意的?哈哈……哈……』
『他媽的,火土仔,虧你說得出,真他媽的……』阿發拿他們沒辦法,啼笑皆非地笑著罵火土。但是大家都笑起來。
『火土,你要的話就讓你好了。』阿桂玩笑的說。
『我?我那有你們的福氣。你看嘛,我下巴尖尖的那裡像?』大家又哈哈大笑起來。
為了工作的關係,工頭和火土算是慰問就走了。
『他媽的,碰到他們這一群,裝瘋裝癲的真拿他沒辦法。』阿發突然覺得腳痛。『呀!腳痛起來了。』
『叫護士來。』
『等一等,她剛剛才來過,不要太麻煩人家啦。』他看到小孩子望著蘋果就說:『要吃蘋果就拿吧,一個人一個。』小孩子很快的都拿到手。『也給你媽媽一個呀!』
『我,我不,我不。』但是阿吉已經把蘋果塞在阿桂的手裡了。『你也吃一個。』
『我現在腳痛不想吃!』
『叫護士來?』
『說過不用了,你沒聽到!』阿發有點煩躁的說。
大家拿著蘋果放在手上把玩著,一方面也不知怎麼吃好。『吃啊!』阿發說。
『怎麼吃?』阿珠害羞的問。
『像電視上那樣嘛!』阿吉說完就咬一口做示範。
當大家還在看阿吉咬的時候,阿發又說:『一個蘋果的錢抵四斤米,你們還不懂得吃!』
經阿發這麼一說,小孩、阿桂都開始咬起蘋果來了。房子裡一點聲音都沒有,只聽到咬蘋果的清脆聲,帶著怯怕的一下一下此起彼落。咬到蘋果的人,一時也說不出什麼,總覺得沒有想像那麼甜美,酸酸澀澀,嚼起來泡泡的有點假的感覺。但是一想到爸爸的話,說一隻蘋果可以買四斤米,突然味道又變好了似的,大家咬第二口的時候,就變得起勁而又大口的嚼起來,噗喳噗喳的聲音馬上充塞了整個病房。原來不想吃的阿發,也禁不起誘惑說:『阿珠,也給我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