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华网茂 伯
茂伯名叫王茂财。村里人叫谁都是简简单单一个字。如我的父亲，名德成，村里人就叫父亲“德”。我的大名叫天才，村里人都叫我“才”。当然，如有人叫金牛、金狗之类的名字，那村里人就要叫他们“牛”和“狗”了。长辈和同辈的人叫茂财伯伯，都叫他“茂”。
茂伯年轻的时候，在老朝邑一家商铺给人家当相公，那是一种诸如站在柜台前收银记帐的营差。掌柜的看上了这个精明能干的后生，就把自己的女儿许配给茂伯了。那姑娘也算是大家闺秀，高挑的个头，长辨子齐腰，一双大眼睛是楚楚动人的。解放了，商铺合营归公了，茂伯就带着自己的女人回双泉乡里了。
茂伯家的院子窄长窄长的。就是在那深深吊吊的院子里，他带大了自己的女儿和两个儿子。我的母亲到二十六岁的时候，还不曾生养。我们家和茂伯家住斜对门。那是上世纪中叶，茂伯的女人又怀孕了，是一对双胞胎。可等那两个大胖小子生下来的时候，那女人却死在了自家的炕头。那一年，茂伯已人到中年，大概四十多岁吧。一个男人没办法养活，茂伯就把一个孩子送给恩施屯的一户人家，而把另一个孩子送到我们家来了。那时，大舅和大妗子还住在黄河滩的鲁安村，大妗子也正好有了那个叫新泉的表兄，母亲就把那孩子抱给大妗子一同哺养。想着孩子有奶就好长，可不曾料到，那孩子不到两岁却早早夭折了。一个男人带着两儿一女过活，每逢孩子的衣服破了脏了，母亲就帮着拆拆洗洗，换季的衣服和鞋袜也是母亲帮着做的。后来，母亲有了姐姐，也有了我们姐妹四个，但茂伯家的孩子还是把那些衣服拿过来让母亲缝补。因了母亲对茂伯的孩子像亲戚家的孩子一样对待，茂伯对我们家的孩子就格外亲。那时，茂伯开了一爿卤肉铺，门前支了个大铁锅，煮肉的香气常常惹得人流涎水。别人家的孩子伸手要的时候，茂伯只是在肉架子上削一小片，让他们解解馋就是了。而我们家的孩子一路过他家门口，茂伯就提刀切一大块下来，追着撵着塞到我们手里。有时，父母见了那些红丝肥嘟的肉块，就生气地训斥我们说：“你茂伯挣点钱也不容易，起早贪黑的，人家还有三个上学的，以后可不要再要人家的肉了。”但没有办法，每当我们从他家门前一闪而过，他又用牛皮纸包了肉，像夹着一块砖头一样送上门来了。
自从那个高挑大眼的女人去世后，茂伯终生未娶，一直单身过着。虽然也有热心肠的人从中牵线，但都被他摇着头相揖而谢了。到我长到三四岁的时候，他的大女儿出嫁了。大儿子经过母亲介绍，和大舅家的大女儿结婚了。那时，男方家迎娶新媳妇，都要有一个男孩做“牵羊娃”，我就是作为“牵羊娃”而跟着迎亲的自行车队伍第一次去澄城的。也是一料爱孩子，有一次，茂伯过来对母亲说：让娃到我那去住吧，娃聪明，我晚上还能给娃教教算盘。村里人都知道茂伯的算盘打得好，而且是左右开弓。这边的人报着数，他的手指就像旋风似的，来回拔弄着那些算珠子，哗哗啦啦的，让人眼花缭乱。而等到算珠子嘎然而止的时候，两个算盘上的数目竟是一点不差的。也是想着茂伯一个人晚上孤单，父母同意了，我也高兴地去了。不仅是想着过去能跟茂伯学打算盘，而且也思想着一住到他家，我就能吃香喝辣的了。
茂伯爱孩子，也爱朋友。一月有一半的晚上，他家的八仙桌上都是吆五喝六的。有公社的干部，有村里的干部，也有外村外队的人来。只要有人进门了，他就切碟子蒸碗热情招待了。我曾想，我的那个叫顺来的大哥之所以能到粮店工作，吃公饭拿工资，是与公社村上的推荐有关系的。有时，他们大人在那里猜令划拳热闹了，扭头见我扒在炕上翘着腿专注地看着，就有人过来教我划拳。五五六六的一对上，谁喊对了，谁就赢了。我因为跟茂伯学算盘，对数字似乎是很敏感的，几个回合交手下来，就不觉得那些大人的指手划脚有什么深奥了。就是从那时起，还不到上学的年龄，我就学会了珠算的口诀，也学会了那些高升起、二郎担、四季发财、七只鸟什么的拳令。当然，更多的是听大人们讲故事，古往今来神鬼八仙的，一听就是大半夜。我似乎是在那些故事中度过了童年美好的时光……
记得是冬天的一夜，村里的几个老相识在茂伯家吃饭。突然，停电了。停电了那些人也不离散，农村人冬闲，回去也是摸黑睡觉。茂伯也不说让他们走的话，就点了蜡烛，一屋子人就天花乱坠的谝闲传了。茂伯说，从前有一天，天都快黑了，突然，外面就下起雨来了。那雨下得像瓢泼一样，街上的人四处找歇脚的地方。有一家旅馆的人已经住满了，但住店的人还是不断地上门来。旅馆里连桌子凳子都当床用了，挤得满满当当，但还是挡不住来人，掌柜的就把大门关了。外面的人在雨中嚷嚷着，也有敲门砸门的哐哐声。那时旅馆也少，一个外地人淋得像落汤鸡似的，想着这雨天雨地的，今晚该在哪里过夜呀。也是急中生智，这人就破着嗓子往里喊：都来看，都来看，好家伙，一个扁担上压了三个人，忽忽悠悠的……里面的人都觉得奇怪，就想出来看这扁担上是什么人叠压在上面。可刚等门开了一条缝，那人的脑袋像削尖了似的，身子一闪就猫腰而入了……他还说，有一天，老朝邑街上有一个女人拉住了一个男人，说这男人把她糟踏了，大喊大叫的要这男人赔她银钱。正好，过来一个戴翅扇的官人，这女人就让这官人断官司。官人把帽翅摇了摇，也没说什么，看着围观的人多，也乱起哄，就掏出一把银元塞给这女人说：快走，快走。不嫌丢人现眼的，赶紧买几个烧饼回家哄娃去。女人把银两收了，就摇摆而去了。可这女人刚一走，官人就鼓动那男人把银子抢回来，说：你要是能抢回来，那银子就归你了。抢不回来，你就跟我到衙门吃官司吧。这男人追上那女人抢银子，可那女人人高马大的，抓住这男人的双手就扭到背后了，说：像你这样的男人，我一个人能对付三个。说着，手一松，脚一抬，那男人就像狗吃屎一样跌倒在地上。官人呼唤衙役们收回了那些银子，并对围观的人说：你们看，这小子连银子都抢不走，在人家面前鳖得像鸡娃子一样，老鹰还能被鸡扒了裤子……说到这里的时候，一屋子的人就拍桌子蹬板凳地哈哈大笑了。
茂伯中等个，瘦削了些，脑门发亮，眼光很犀利，现在想起他的形象，是有点像柳青的模样的。他说话文绉绉的，做人也诚实，最反对的是谁说假话。那时，晚上住在他家，他总是一而再，再而三的让着我吃菜夹肉卷辣子。我心中实在不忍，也是父母多次交待过，说那肉是卖钱的，你多吃一口，你茂伯就少一块的收入。所以，每当他把那些只有过年才能吃上的东西让我尽饱享用的时候，我就说：伯，我在家刚吃过，肚子还胀着哩，你吃吧。一听这话，茂伯的脸就拉下了，说：你哄谁还能哄得过我，你爸今天还提着口袋从保管室借队里的粮食哩。那天，茂伯和我一头睡着，他说：现在的人也不知咋了，明明都穷得叮当响，却都说自己有多富裕，一听就让人身上起鸡皮疙瘩。他说：他今天参加了“忆苦思甜”大会，村里的那个妇女是穷协代表，就是整天戴着红袖章的那个女人。这家人穷得连买盐灌醋的钱都到我这来借，但她就是思想积极，也不知从哪个报纸上抄了一段话，他在会上大声念着：旧社会我们连锅都揭不开，谁还见过白面蒸馍。社会主义这样好，现在，我家有了电灯、电话、收音机、自行车……那时，一到运动来了，大人娃娃都要过关，都要写批判稿。农村人都是握锄头的手，谁能拿起笔呀，就东抄西抄，都是抄报纸上的那些话。这女人在台子上振振有词地念着，有人就在底下咬耳朵，说：看来这瓜屄还是饿得轻，再饿上几天她就改口了。茂伯说：人啥时候都要管住自己的嘴，不能胡言乱说。饿就是饿，不饿就是不饿，做人要实诚。茂伯说这话的时候，我就脸红了。虽然我知道我说的那话，只不过是一种善意的谎言，但他对作假说谎的事却是从不留情的。
有一段时间，我回家住了。家里安静，他那里晚上总是人来人往的。当然还有一点是，莲花姐过日子细发，有时为吃上的事也常常和伯伯闹点小别忸。我也是属于那种吃饭不掏钱其一者。我这一走，茂伯心里就空落落的。有一段时间，村里的人也嚷嚷着要把他揪出去批斗，说他整天也不下地劳动，就只是杀猪卖肉，赚的都是社员们的血汗钱。但支书队长出面说服了那些人，他就躲避过去了。但他家门前的锅灶拆了，肉铺也关了，一到晚上庭院中也冷清了。他做庄稼活不得手，下地又挣不了几个工分，所以晚上常常就独自在家里喝酒。不知是因为心情憋闷，还是喝那些辣酒喝的，有一天，怎么一只腿就拉不起来了。他患的是半身不遂，走起路来颤颤巍巍的。他的手也抖得厉害，一吃饭胸前就撒得油渍麻花的，解手也提不起裤子了。莲花姐很孝敬，但一个女人家有时照顾起来不方便。小儿子也已成家了，搬出去住在另一条街上。在这种情况下，父母又把我送到茂伯身边，想着晚上也能照料一下他的起居。那时，我已上了初中，社会上恢复高考了，学校也对学习也抓得紧，茂伯担心影响我的学业，不让我同他住在一起。一看见我早上晚上的端脸盆倒痰盂，他总是泪流满面。那时，学校要上晚自习，我回来得也晚。每次回来的时候，他的屋门都早早关上了。任凭我怎么喊叫，他都是不开的。就这样，他让莲花姐把我的铺盖送回来了。直到我考学去了西安，再也没有和茂伯住到一起的时候了。
今年秋天，莲花姐因为半边脸胖得像面包一样，在县上住院总是不好，顺来哥就领她到西安来看病。我请他在同盛祥吃泡馍，也要了几个小菜，喝了点酒。席间，我们又提起了伯伯。茂伯去逝的时候，我是专程回去送了他的。但来去匆匆，我不知道他 是因何而死的。顺来哥说，伯伯瘫在床上多年，吃药打针也不见好，整天也吃不下去饭，最后人瘦得像一把干柴。因为看病花了许多钱，伯伯也不让给他拾掇肉菜，说吃干的噎人，就想喝些稀饭什么的。那一年，正逢隔壁人家的儿子结婚，那大鱼大肉的香味飘过来，伯伯突然说他想吃肉了。那家人也是好心，想着过去谁家没白吃过茂伯卤的肉呀，就提了一碗肉一碗菜一兜馒头送过来了。可没想到，看见那些肉那些菜那些馒头，茂伯竞大嚼大咽起来。那本该吃几天的饭菜，他却一顿就吃完了。那是他在这个世界上吃的最后一顿饭……
顺来哥说到这里的时候，我就流泪了，他也流泪了。就是在这样的泪流中，我回忆起了过去的事情，写了这篇文章，也是对我亲爱的茂伯的一种回报和纪念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