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人张继的“枫桥夜泊”大概在上小学时我们就读过了,但这首诗真正的含义是什么呢,究竟写的是一种什么感情呢?我直到自己三十岁后于某夜翘望天边寒月时,偶然间似乎与作者已心有灵犀,才体会到他的真正意境。“枫桥”一诗实际上写的是旅情,诗名中的“泊”字点题最为清楚,作者一生漂泊,偶于秋夜客枕难眠,写下此诗,全诗都以景物为描摹对象,但处处在写旅情。孤月残霜,江枫渔火,乌啼钟声,更有那又一个不眠的长夜。而这种旅情也正是人类与生俱来的一种情感,无论你是否漂泊在外,人一来到天地间就仿佛注定了漂泊的身世。正如李白所说“天地者,万物之逆旅;光阴者,百代之过客”。佛经上说人是由观音天上下来的,圣经上说人是从伊甸园被放逐的。所以人的乡愁与旅情是一种与生俱来的情感,和爱情一样。这也是为什么我会把此诗与李义山的“锦瑟”一诗并提,因为他们都写出了人类心灵深处千百年不变的共有的情感,而且写得真切动人。寒山寺的钟声似乎已响彻千万年,它仿佛从旷远无际的环宇中传来,在唤醒游子思家的情怀。而本诗作者的又一高绝之处,是几乎对这种旅情不着一字,但自得风流,读者的体会可以有极广泛的空间。这也正是唐人诗作的特点,所以钱钟书先生在谈艺录中有一篇“诗分唐宋”就是写中国古典诗歌创作的大致分别,唐人以情景交融,自然天成为上,宋人则多以说理入诗。
桃源君对“枫桥”的再解读很不错,其实唐人的诗境已几成绝响,在后代的诗文中很 难再见了。这并不是后人不如前人了,而是thingschanges,peoplechanges。其实由唐而宋,明,清,诗学一道从单纯的“天人合一”的自然审美观,逐渐演变为切己反思的自我省视观。也就是说诗中溶入越来越多的是人自身的复杂情感,而不是一幅情景交融的图画。杜甫即使再忧国伤民,也没有写过内心挣扎苦闷的诗句,到苏轼有“人似秋鸿来有信,事如春梦了无痕”,黄庭坚有“春风桃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再到了龚自珍就有“怨去吹箫,狂来説剑”及“谁分苍凉归棹后,万千哀乐集今朝”的复杂情感,而到近代的郁达夫就有“曾因酒醉鞭名马,生怕情多累美人”,陈寅恪的“同入兴亡烦恼梦,霜红一枕已沧桑”,谭嗣同的“禅心剑气相思骨,并作樊南一寸灰”等,这些深邃而复杂的情感,都是唐诗中很难找到的。这也是文学发展的必然,西方的文学也是走的这条路径,“认识自己”才是文学一个不断实践的过程。我不是专搞文学的,也没有太多的时间,如果有人肯研究一下中国诗歌的整个进程,从人认识自身的角度来看,应该会得出与我大体一致的结论。
再补充一句,但就诗的艺术性来説,唐诗确实是顶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