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风怒号,娘披头散发风驰电掣地抱着她冲过去,然后声嘶力竭一声吼,中途扑倒,力尽,猛地喷出一口血来。
犹自死死地抱着她,勒得她几乎不能呼吸。
四面的水漫灌进她的口鼻,仿似有双无形的手,拽着她沉下去,沉下去……
沈墨瞳“啊”地惊醒来,叶修搂着她道,“墨瞳儿,怎么了,嗯?”
汗湿衣背,沈墨瞳伏在他的怀里,犹自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叶修拍着她的背道,“是做噩梦了么,别怕,没事了。墨瞳儿,没事了。”
沈墨瞳不知不觉中,整个人都缩在了叶修的怀里,半晌平静下来,叶修拢着她的发,柔声道,“怎么了,做什么梦了?”
沈墨瞳没说话,只埋在叶修的颈窝里,轻轻地闭上眼。
她需要,好好体会一下,这感觉。
这么多年,午夜梦回,惊恐攫取住她的四肢百骸,她不能动,也没有声音,任凭噩梦像不散的阴魂,龇着牙在暗夜里冷笑狰狞。
只是清晨醒来,她还有家,她晒着将军府的太阳,看着将军府的花。后来,家也没了。
曾经在那座深宫里,她噩梦醒来。彻骨的森寒,磨进她的骨髓,她曾有一种指天骂地铺天盖地的恨和绝望。
她卑微如蝼蚁。她必须死。生命任凭被人粗暴地践踏,她也无处可问,为什么。
只是从没有一个温暖的怀抱,在她的身侧,拢住她,悉心接纳,温柔抚慰。这感觉如此美好,贴着她的心,如一壶煮开的青梅老酒,细细地熨烫。
暖在心,却酸出了泪。叶修察觉,拢得更紧,贴着她的脸笑言道,“怎么了,啊?傻丫头。”
这句话也太暖心了。傻丫头,叫的多亲昵熟稔啊。
沈墨瞳伸手搂着他的腰,窝在他胸口,浓酽地低唤了声“相公”。
那声音挂着泪,听起来糯糯软软,又有点娇,又有点闷。只是在那寂静的夜里如此清晰,叶修的唇扬起,搂着她平缓悠长地“嗯”了一下。
虽都不再言语,但这一言一答,却似嫩黄的细柳勾出了三月的暖阳,柔软明媚。
相偎相拥,听着彼此的呼吸,意软情迷,似乎已记不清,是谁温暖了谁。
沈墨瞳道,“樱花树极是高大,盛放时满树繁华,或粉或白,着实太张扬热烈了些,然后一转眼就谢了,纷纷袅袅,才成风景。”沈墨瞳明眸盈笑,缓声道,“凋谢才是风景,仿佛连开放都是多余的,更遑论其他。未长叶,先开花,想来四季的炎凉,变化,对樱花来说都做不得数,它慌慌张张开了,不计代价谢了,青春的璀璨华美,只领略一小半,便去占尽风骚,反而剩下的那一多半,没耐心管了。正如小时了了,大未必佳,短暂不是错,但瞬息繁华,不曾去把冷热风光皆看透,终非是,大圆满。”
叶修的手从她墨云般的秀发中滑出,抚上她的眼角,柔声地怜惜,又低沉地叹息。
“墨瞳儿,我又何曾,不是你的樱花树。”
一语既出,明明是那么柔,那么宠的一句话,却又转瞬间那么疼,那么让人悲恸。
我又何曾,不是你的樱花树。
慌慌张张地开了,不可逆转地凋谢。瞬息繁华,纵铭心彻骨,但仓促恩爱,终非心中所求,细水长流。
叶修靠在木椅上,微闭上眼,并没有说话。后来直过了很多年,那一刻也是花影揉碎了光斑,一身芳香,故地重游,沈墨瞳才终于懂得,他这一刻,因何而沉默。
沈墨瞳只觉得仿似有把利剑穿心而过,也不觉得痛,她的相公,还对她笑来着。
然后那把剑陡然抽出,还是未曾痛,只觉得血泉涌着流出,她的心,很空。
她有些茫然,有点懵懂。这是,怎么了?
面前那个人似乎在对她说话,可她听不见,她不想听。
心血流尽,她突而无力,蓦然清醒,瞬息之间只觉得那山川天地,都一股脑凶神恶煞地,向她倒塌。
叶修,死了。
这个意识令她心口的疼痛打破沉睡,一下子尖锐着,叫嚣着,凶狠地喷薄,连根拔起。
这穿心彻骨的疼痛,倏而令她猛然站起,踉跄着往后退了一步。
易卿阳骇然地望着她。
面白如纸,青眸蒙泪。眼前的光景变得模糊,沈墨瞳出于下意识形成的习惯,挑动起嘴角,竟笑了笑。
她在那么短的瞬间,一下子想起很多事。有母亲的衣袂,父亲的眼角,初初见面的叶修,在竹影的光圈里微笑。
他托起她的脸,让她说话。她在噩梦中醒来,他抱她在怀里,让她别害怕。
他说他是因为她自己而爱她。他们促膝喝粥,并肩执手,他们四目相对,缱绻温柔。
他们的灵,与肉。
不曾被真心爱,荒芜冷落,她可以沉潜隐忍,装疯卖傻,思量谋算,委曲求全。
心如冰,冷似铁。所有的辜负,伤害,乃至毁灭,诛杀,这些都没有关系。
不曾被谁真温柔欢喜地捡起,她也毫不介意,被谁随手无情地抛弃。
只是被爱过,有过那温如美玉暖如春晖的光景,有过虽短暂,但执手相看,心有灵犀的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草青了,水绿了,她再回不到,冰天雪地去。
他说,墨瞳儿,跟着我死,敢么?
沈墨瞳背对夕阳,轻轻一笑。在这世上,从来只有不愿,没有不敢。
易卿阳察觉她的异常,大声喝止道,“墨瞳儿!”
沈墨瞳神色一清,凝目望着他。易卿阳道,“你站住!要干什么!姑姑堂堂公主,为奴为妾,惨死他乡,你的整个家,被杀光烧光,踏为齑粉,你的仇人端坐高堂,荣华富贵万里江山,你便想着死吗?”
易卿阳这说是劝导,更是呵斥。他厉声道,“你给我过来!听见没有!”
沈墨瞳望着他,他进了一步,她退了一步。
易卿阳停住,缓声道,“墨瞳儿,你过来,你的仇,我替你报,你别做傻事,过来。”
沈墨瞳的脊背,突然笔直地挺起,她衬着残阳如血,落落一笑。
她的眸子那么黑,目光那么亮。她笑得那么光华,那般秾艳,带着光亮,决绝果敢。
易卿阳突然一声惊呼,快步冲了过去!沈墨瞳已纵身跃下,那美若夕阳的笑影,成了空,成为笑讽。
父死母亡。正因为仇人端坐高堂,荣华富贵万里江山,所以她渺小如蝼蚁,她做不到,她杀不了。
不同的人用浮华柔情支撑起各自的骗局要为她报仇,可没人比她自己更明白清楚,其中那冷酷血腥不堪一击的真相。
真以为她,是个偏执受虐的傻子?为恨而死,何若为爱而亡。她所恨的,与她所爱的相比,轻如鸿毛,不值一提。
她的相公把活的机会留给了她,可他曾问了那么一句,墨瞳儿,跟着我死,敢么?
前四个字,是邀约,后两个字,是激将。
沈墨瞳凌空而下坠,她闭上眼,只有风响,昭示她接近的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