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科幻小说,前几年翻译的,一万多字,讲的是高智能机器人给一个人带来的影响。
可爱的华氏度
作者:阿尔弗雷德·贝斯特 翻译:孙开元
巴拉干三号行星上的稻田延伸出了有几百英里远,数百名搜索人员一字排开,在这块稻田里查找着。突然,他们手腕上的探测屏都显示出了一个小身躯,浸泡在一块稻田的泥水里。在这个小身躯旁边一根青铜色标桩上写着田主的名字:万达鲁。警察们发现,作案者在现场留下的血迹未干,而只有类人机器人的血才不会干。那天,温度计上显示的是温暖的92.9华氏度。
此时,詹姆士·万达鲁和他的类人机器人已经登上了飞往麦格斯塔五号行星的飞船,万达鲁一边数着钱一边哭了起来。和他同坐在二等舱里的是他的类人机器人,一个帅气的合成生物,容貌端正,在它的前额的一小块肉里嵌着两个字母:MA,这说明它是个稀少的多功用类人机器人,市价值是5.7万美元。而此时,他们哭泣着、数着钱、静静地观望着。
“一千六百块钱。”万达鲁哭着说,“就这些,只剩一千六百块钱了啊!”
他从桌子旁跃起身来,恼火地来到这个类人机器人面前。他从一只皮革袋子掏出一条皮带,抽打着机器人。它一动没动。
“你这可恶的疯机器!”万达鲁吼着。
“我不是机器,”类人机器人回答。“普通机器人才是机器。类人机器人是由合成组织做成的化学创造物!”
“你疯了吗?”万达鲁叫喊着。“你干嘛要干那事?你这该死的!”他狠命抽打着类人机器人。
“我必须提醒你,我是感受不到惩罚的,”它说。“类人机器人的体内没有植入喜痛综合症的感受。”
万达鲁放下了手里的皮带,站在那儿一边喘气,一边盯着这个怪物。
“你可以干点儿小坏事,我不想让你杀人。可你放过火,然后是袭击人类……里格星上的那个工程师。每次我们都要以比先前更快的速度逃走。现在你竟然开始谋杀了,天啊!她碍你什么事了?到底是怎么回事?”
“类人机器人的大脑里没植入自我反省的思维逻辑。”
“每一次我们都得玩命逃跑,处境越来越难。你看看我,现在坐上了二等舱。我,万达鲁。想当初我爸爸比谁都有钱——可现在,总共只有一千六百块钱了,还有你,该死的机器人!”
过了好半天,他终于平静下来,给机器下指令: “我现在的名字是詹姆士·瓦伦汀,我的职业:私有多功用类人机器人的租用代理人。此行目的:在麦格斯塔五号星上定居。准备做证件。”
类人机器人从一只袋子里取出了万达鲁的护照和证件,又找出了钢笔和墨水,在桌旁坐了下来。它的手动作精准,完美无瑕,这是一双灵巧的手,什么都会干,它用这双手一丝不苟地给主人伪造出了新的证件资料。
麦格斯塔星上的珠宝设计商达莱思·布拉迪租用了瓦伦汀的机器人,并让他也在她的店里干活。一天,她突然问:“你的名字叫万达鲁,对吗?”
“是的,”他心不在焉地回答。然后赶紧又说:“不!不!我叫瓦伦汀。”
“巴拉干出过什么事?”达莱思·布拉迪问。“我以为类人机器人不会杀人毁物,所有的制造公司都保证它们不会做坏事。”
“我叫瓦伦汀。”万达鲁坚定地说。
“你还想要证明一下?要不我给警察打个电话?”达莱思伸出胳膊抓起了电话。
“看在上帝的份上,达莱思!”万达鲁翻身而起,拼命从她手里去夺电话,然后在悔恨和无奈中哭了起来。
“你是怎么发现的?”他半天才问。
“一看你的证件就知道。瓦伦汀和万达鲁这两个名字听起来有点儿相似。证件造的很不高明,对吗?”
“我看你说的对。我不怎么高明。”
“你的类人机器人是前科不断啊,不是吗?袭击、纵火、破坏。在巴拉干又做什么了?”
“它绑架了一个小孩,把她拖进稻田然后杀了她。这两年我们一直在逃命,跑了七个星球,我肯定损失了价值有十万美元的财产。”
“你最好检查一下它是哪里出了问题。”
“可我哪敢?我去一家修理所,让人给它大修一次?我怎么跟人家说呢?‘我的类人机器人刚才成了杀人犯,麻烦您给修一下。’他们马上会给警察打电话。”他打了个冷战。“迟早有一天他们会把那个类人机器人从里到外拆个稀巴烂。我还可能作为同谋一块儿被抓。”
“那在它开始谋杀之前你怎么不修一下它呢?”
“我不想冒那个险,”万达鲁恼火地解释说。“我怕他们弄不好会把它的聪明才智给毁了。那样的话我还能把它租给谁?我靠什么活着?”
“你可以自食其力,人人都这样。”
“可干什么活儿好呢?我啥都不会,能和那些专业的类人机器人和其它机器人一道竞争?谁有那个本事?”
“嗯,那倒是实话。”
“我从小到大都是靠着我们家老爷子生活,可是他破产了。这个类人机器人是他留给我的全部财产,现在我唯一的生活来源就是用它来挣租金。”
“那你打算怎么阻止他的胡作非为呢?”
“这我可没办法,只能是多留点儿神。”
“没什么,这又不关我的事。只是有一点……想让我闭嘴,总得给我点儿好处吧?”
“什么好处?”
“让这个类人机器人免费来我这里干活。别人付你钱,但我白用它。”
万达鲁答应了她,夏日里天气热起来的第一天,类人机器人在布拉迪的车间里唱起了歌。它的歌声怪异而又拖拉,布拉迪感到很是诧异。
“你这是高兴呢还是怎么的?”她问。
类人机器人拾起一根铁钳,把它探进了炉膛里,然后伸长了脖子看着欢快的火苗。
“小心,你这该死的傻瓜!”布拉迪叫了起来。“你想一头扎进去吗?”
它从电炉里端出了一坩埚闪闪发光的金水,转过身,扭动着身子,声嘶力竭地唱着歌,然后把一股稠稠的金水往头上倒去,她嚎叫一声倒在了地上。
它一边唱,一边慢条斯理地把金水接二连三地倒了下去,直到地上那个翻滚的身体不再动弹。然后它走出了车间,回到了詹姆士·万达鲁的旅馆套间。类人机器人烧焦的衣服和扭曲的手指让它的主人意识到出了大乱子。
万达鲁冲进了达莱思·布拉迪的车间,目瞪口呆地瞅了一眼,随即呕吐着逃了出去。他们忙活着打了一包行李,收拾了有九百美元的轻便物品。他坐进了麦格斯塔女皇号飞船的三等舱,当天早上就飞向了天琴座的阿尔法星。他一边哭一边数着钱,然后又抽了这个类人机器人一顿。
达莱思·布拉迪车间里的温度计上显示的是火热98.1华氏度。
他们在天琴座阿尔法星上的大学附近找了间小旅馆安下身来。在旅馆里,万达鲁仔细地擦着它的前额,直到脑门上的肉皮肿起来而且褪了色,再也看不出MA这两个字母才停下来。这两个字母还会浮出来的,但那是几个月以后的事了,万达鲁希望在这段时间里人们会忘记对MA类人机器人的发难。这个类人机器人将以一名普通工人的身份租给这所大学的发电厂,万达鲁,也就是现在的詹姆士·威尼斯于是靠着类人机器人挣来的微薄收入得以勉强度日。
不过他还不是太沮丧。住在这家旅馆里的大部分客人都是这所大学里的学生,同样的生活窘迫,但他们年轻乐观、朝气蓬勃。这些学生中有一个迷人的女孩,目光敏锐,聪明机灵。她叫文达,她和她的情人杰德·斯塔克对杀人犯机器人有着浓厚的兴趣,这个星系的报纸上每天都在报导着这样的事情。
“我们一直在研究这个案子,”她和杰德在一次偶然的学生聚会时说,这次聚会碰巧在万达鲁的房间。“可以说我们搞清了是什么原因造成的。我们即将写一篇论文。”两个人兴奋至极。
“造成什么?”有人追问。
“类人机器人的发疯。”
“显然那是不可逆转的,不是吗?它体内的化学物质有了变态反应。也许是合成出来的一种癌症,是吗?”
“不是。”文达故作玄虚地向杰德挤了一下眼。
“呃,那是什么?”
“非同寻常的原因。”
“什么啊?”
“这可是关键的原因。”
“哦,那你快说。”
“无可奉告。”
“你不告诉我们吗?”他急切地问。“我……我们对类人机器人可能出的问题非常感兴趣。”
“不行,威尼斯先生,”文达说。“这可是独家发现,我们需要保守秘密。只要有一篇这样的论文,我们就可以一举成名了。我们不想冒险让别人给剽窃了去。”
“那你能不能给我们一个提示?”
“不行。提示也不行。你要守口如瓶,杰德。但我可以直言不讳地告诉您,威尼斯先生,我是说什么也不敢做一个类人机器人的主人的。”
“你是说会招来警察?”他问。
“我说的投射,威尼斯先生。心理投射!那可是危险的……我不会再往下说了。我说的已经够多的了。”
他听到门外传来了脚步声,一个嘶哑的声音在唱着歌。“快离去快离去,冷静又仔细,宝贝儿……”他的类人机器人走进了屋里,它从大学发电厂里刚下班回来。他没把它介绍给屋里的人们,而是朝它打了个手势,它立即按指令行事,接下万达鲁招待客人的任务,朝啤酒桶走了过去。它灵巧的手指扭动着自创的伦巴舞的节奏。渐渐地,它的手指停止了翻转,怪声怪调的哼唧也停了下来。
类人机器人在这所大学里并不少见。富裕一些的学生不但拥有这种机器人,还有汽车和飞机呢。万达鲁的类人机器人没有引起人们的说三道四,但年轻的文达目光敏锐而且聪明机灵。她注意到了它擦过的前额,又一门心思想着她和杰德将要推出的名垂史册的论文。聚会中途而散,她约杰德上楼去她的房间。
“杰德,为什么那个类人机器人的前额上会有擦痕呢?”
“可是它自己不小心碰的吧,文达。它在发电厂干活,要搬来搬去大量的重东西。”
“就因为这?”
“还能因为什么?”
“也可能是有意而为。”
“那能是为了什么?”
“隐藏印在它前额上的什么标记。”
“你的话说不通,文达。你要辨认一个类人机器人用不着查看它的前额,就象你用不着看了一辆汽车上的车标才知道那是汽车一样。”
“我不是说它想要冒充人类,我是说它想要冒充一个低等的类人机器人。”
“为什么?”
“估计它的前额上有MA标志。”
“多功用?那威尼斯究竟为何要浪费它去烧锅炉而不让它去挣大钱呢——哦,哦!你是说——?”
文达点了点头。
“上帝!”斯塔克咬起了嘴唇。“我们应该怎么办?打电话叫警察?”
“先不要。我们还没弄清楚它到底是不是个MA。假如它确实是个MA,而且正是那个杀人犯机器人,咱们的论文就能抢先登出了。这可是我们的一个大好机会,杰德。如果有证据它真是那个类人机器人,我们可以进行一系列的测试,然后——”
“可我们怎样拿到证据呢?”
“这容易。红外胶卷。照张相就能显示出那块擦痕下面是什么东西。借个相机来。明天下午我们潜入发电厂去拍些照片。到时就清楚了。”
第二天下午,他俩偷偷溜进了大学发电厂。这是一间巨大的地下室,位于地下深处。里面很黑,影影绰绰的,只有炉门里的火焰照出来一点儿亮光。在呼呼的火苗声中,他们听到了一个怪异的声音在回音的地下室里叫着、唱着,然后,他们看出了一个晃动的身影,正随着它吼出的曲子狂乱地跳着伦巴舞的节奏。它的两腿弯曲着,胳膊挥舞着,手指扭动着。
杰德·斯塔克举起了照相机,镜头对准了那个晃来晃去的脑袋,开始用红外胶卷拍照。
正在这时,文达尖叫了一声,因为它看到了他俩,随即挥舞着一把闪亮的钢铲冲向了他们。它一铲拍碎了照相机,然后又砍倒了女孩和小伙子。杰德喘着气拼命和它反抗了一阵子,但它接下来的一记重击就让他断了气。然后,类人机器人把他俩拖到了炉旁,慢慢地、恶狠狠地把两个人的尸体填进了火焰里。它一边扭着一边唱着。然后它就回到了他住的旅馆。
发电厂的温度计上显示的是要命的100.9华氏度。
他们买了天琴座女皇号的下等舱票,万达鲁和类人机器人在飞船上打杂混口饭吃。在值夜班的时候,万达鲁独自一人坐在下等舱里,大腿上放着一个硬纸公文包,苦苦思索着包里的东西。这个公文包是他费半天劲才从天琴座阿尔法星上带来的。他从文达的房间里把它偷了出来。公文包的标签上写着“类人机器人”,里面记的是这个冤家的秘密。
其实里面什么除了报纸之外别无它物,几十份多来自这个星系各地的报纸,有印刷版的、有微缩胶片放大版的、镌版的、蚀刻的、胶印的、影印的……参宿七星球上的《旗帜报》、巴拉干星球上的《小人物》、麦格斯塔星球上的《时代先驱报》、拉兰德星球上的《预言家》、拉凯乐星球上的《每日新闻》、印迪星球上的《信使报》、艾里达尼星球上的《电讯报》。
除了报纸没有别的。每张报纸上都刊载着一桩类人机器人在其恐怖生涯中犯下的罪行。每张报纸上也包含有其星球上的新闻、体育、社会、天气、购物信息、股市行情、人类爱看的故事、特写、竞赛、猜谜等内容。在这一 大堆尚未整理的案件某些部分里就暗藏着文达和杰德·斯塔克所发现的秘密。万达鲁无奈地呆眼瞧着这堆报纸。他看不出个所以然来。所以不如溜之大吉!
“我得卖掉你了,”他告诉类人机器人。“你这该死的东西。等我们一到地球,我马上卖掉你。不管你值多少钱都卖掉你,用钱去投资,拿百分之三的利润生活。”
“我的市价值是五万七千美元,”它对他说。
“即使不卖掉你,我也会把你送进警察局!”他答道。
“我是贵重财产,”它回答。“禁止危害贵重财产。你不能让我受损坏。”
“见你的鬼去吧!”万达鲁吼道。“什么?你还自以为了不起?你就知道我一定会保护你是吗?这就是你屡教不改的原因?”
类人机器人用平静沉着的目光看着他。“有时候,”它说,“作为一件财产还是挺好的。”
天琴座女皇号飞船在克罗伊登航天机场着陆时,当地的气温是零下三度。冰雪交加横扫在机场上,在女皇号飞船尾翼的炙烤下嘶嘶作响着化成了蒸汽。乘客们冻得浑身发僵,匆匆走过黝黑的沥青路面,去接受海关检查,然后就乘坐机场班车去伦敦。万达鲁和他的类人机器人现在一分钱也没有了,他们是走着去的。
到半夜时,他们总算走到了皮卡迪利广场。十二月的冰暴还没有减弱之势,爱神雕像整个让冰给包了起来。他们向右拐,穿过了特拉法尔加广场,然后沿着河滨马路向前走,在寒冷潮湿的天气中瑟瑟发抖着。他们刚走到福里特大街的时候,万达鲁看到从圣保罗大教堂方向走过来孤零零的一个身影。他把类人机器人拽进了一个胡同。
“我们得弄点儿钱花了,”他小声说着,用手指了指走向这边的人影。“他有钱。去抢那人的钱。”
“这个命令不能服从。”类人机器人回答。
“去抢他的钱,”万达鲁重复了一遍。“用强硬手段。听懂了吗?我们已经分文没有了。”
“这和我的基本守则相互矛盾。”类人机器人也重复了一遍。“这个命令不能服从。”
“该死的东西!”他骂道。“你谋杀……施暴、破坏!现在你跟我说这个了?”
“禁止危害生命或财产。这个命令不能服从。”
他一把将类人机器人推到身后,大步冲向了这个陌生人。他是个高个子,衣着简朴,神色从容。他那自信的气度中夹杂着玩世不恭的神情。他的手里拿着一根拐杖,可以看出他是个瞎子。
“嗯?”他说。“我听出你在靠近我。什么事?”
“先生……”万达鲁犹豫起来。“我走投无路了。”
“我们都走投无路了,”陌生人回答。“不知不觉地走投无路了。”
“先生……我得弄点儿钱花。”
“你是乞讨还是偷窃?”他的一双盲眼扫过了万达鲁和类人机器人。
“我准备两样都干。”
“呃。我们都是如此。这就是我们这种人的经历。”陌生人把手伸过肩头指了指。“我一直在圣保罗教堂那里乞讨,我的朋友。只可惜我所向往的东西是偷不来的。你希望运气好的时候能偷来什么东西?”
“钱,”万达鲁说。
“什么钱?过来,我的朋友,让我们谈谈心。我将告诉你我为何而乞讨,如果你告诉我你为何要偷窃的话。我叫布兰西姆。”
“我叫……沃尔。”
“我在圣保罗教堂不是乞讨能够见到光明。我是在乞讨能够得到数字。”
“数字?”
“嗯,是的。有理数、无理数、虚数、整数、负数、分数、正分数还有负分数。懂吗?你可能从没听说过布兰西姆的不朽著作《二十个零》或《失量差异》吧?”布拉西姆苦笑了一下。“我在数字学方面可是个奇才,沃尔先生,我独自一人对数字的魅力进行了详尽的研究。殚精竭虑了五十年,如今我是人也老了,那股冲劲也没了。现在我经常在圣保罗教堂祈祷着能得到灵感。亲爱的上帝,我祈祷说,如果您真的存在,就请您赐给我一个数字吧。”
万达鲁慢慢地拿出了硬纸公文包,用它碰了碰布兰西姆的手。“在这儿,”他说,“这里就有一个数字。一个隐藏的数字,一个神密的数字。记录着罪行的数字。布兰西姆先生,我们交换可以吗?你给我个住处,我给你一个数字。”
“不乞讨也不偷窃,嗯?”布兰西姆说。“但要做个交易。所以生活才变得如此庸俗。”那双盲眼又扫过了万达鲁和类人机器人。“也许万能的不是上帝而是商人。跟我回家吧。”
在布兰西姆的顶层屋子里,他俩合住进了一间屋子——两张床、两个衣柜、两个浴盆、一个洗手间。万达鲁再次擦磨着它的前额,然后就打发它出去找活儿干,在类人机器人上班的时候,他就和布兰西姆一起切磋,给他念公文包里的报纸。
万达鲁跟他讲了许多类人机器人的故事,但没敢深说。他是个学生,他说,正计划着写一篇关于杀人犯类人机器人的论文。他收集的这些报纸里登的是一些说明案情的报导,布兰西姆从没听说过这些事。这里面肯定是有关联的,他解释说。一个数字、一项统计计算或是什么数据也许就能说明类人机器人精神错乱的原因,布兰西姆让这些案子的神秘性、侦探小说般的故事和人类对于数字的兴趣给迷住了。
他们检查了所有的报纸。万达鲁大声给他一张张地念,他一边听着,一边用盲人一丝不苟的书写把听到的目录和内容写在了纸上。然后万鲁达再把这些笔记念给他听。他把报纸分门别类记了下来,然后分析着。他们一起住在了房子的顶层,总是有点儿冷,总是有点儿恐怖,总是有点儿太靠近,共同的恐惧、彼此间的憎恨就象是扎进一棵活树里的楔子,它刺进了树干,只能永远成为了这块疤痕组织的一部分。他俩就是这样凑在一起的,万达鲁和类人机器人。
一天下午,布兰西姆把万达鲁叫进了他的书房,展开了他的笔记。
“我觉得我找出里面的秘密了,”他说,“但我还是搞不明白它的来龙去脉。”
万达鲁的心里怦怦直跳。
“这就是事件之中的关联作用,”布兰西姆接着说。“在五十份报纸里记录着类人机器人的犯罪案件。除了这些暴行之外还有些什么?也记在这五十份报纸里了吗?”
“我不知道,布兰西姆先生。”
“这是个反问句。答案就在其中:天气。”
“什么?”
“天气。”布兰西姆点点头。“每次作案都发生在气温高于九十华氏度的日子。”
“但那是不可能的,”万达鲁嚷嚷着。“在天琴座阿尔法星大学时是个冷天。”
“没有任何在天琴座阿尔法星上作案的记录,没有这报纸。”
“是的。是没有。我——”万达鲁张口结舌地说。突然,他大叫起来。“对,你是对的。锅炉房。那里面是热的。很热!当然。我的上帝,对!这就是答案。达莱思·布拉迪的电炉……巴拉干上的稻田三角洲。是的。但为啥?为啥?我的上帝,为啥会这样?”
正在这时,它走进了房子,走过书房门口时看到了万达鲁和布兰西姆。它走了进去等待指令,它的多种功能都是为了随时为主人效命。“它就是那个类人机器人,嗯?”布兰西姆过了半天才说。
“是的,”万达鲁回答,心里仍对这个发现迷惑不解。
“这就解释了为什么那天夜里在河滨马路上它没袭击你,当时的气温低,不足以让它违反基本守则。只有在高温的时候……高温,是呀!”他看着类人机器人。一个疯狂的指令从人传给了类人机器人。它拒绝服从。禁止危害生命。万达鲁气急败坏地摔打着,接着他抓住了布兰西姆的肩膀,把他从书桌旁的椅子里仰面拽倒在了地上。布兰西姆叫了一声。万达鲁象一只老虎一样扑到了他的身上,把他压在地上,伸出一只手捂住了他的嘴。
“找个武器来,”他朝类人机器人喊。
“禁止危害生命。”
“这次战斗是为了自我保护。给我拿一件武器来!”
他用全身的重量压着挣扎的数学家。它马上朝一个壁橱走了过去,它知道那里面藏着一支左轮手枪。他检查了一下,枪里还装着五发子弹。它把枪递向了万达鲁。他接过枪,把枪口顶在布兰西姆的脑袋上然后扣动了扳机。他颤抖了一下。
女厨师放假一天快回来了,他俩还有三个小时的时间。他们洗劫了这座房子,带上了布兰西姆的钱和珠宝,装了一包的衣服。他们带上了布兰西姆的笔记,毁了那些报纸,然后就溜了出去,小心地锁上了身后的房门。出门之前他们把一摞揉皱的报纸放在了布兰西母的书房里,在这摞报纸上放了一支半寸高的燃着的蜡烛,又在周围的地毯上倒上了煤油。不,是他一个人做的所有这些事。类人机器人拒绝服从命令。它是禁止危害生命或财产的。
他们乘坐地铁来到了莱科斯特广场,然后转乘火车,再坐汽车来到了大英博物馆。他们在那里下了车,走到了紧挨罗素广场的一座乔治亚式的小房子。窗户上的一块小招牌上写着“南·韦伯,心理测量学医生”。万达鲁在几个星期前就记下了这个地址。他们走进了这座房子。类人机器人拿着行李在门厅里等着,万达鲁走进了南·韦伯的办公室。
这是个高个子女人,留着灰色短发,有着英国人的好肤色和难看的腿。她的五官扁平,但目光机敏。她朝万达鲁点了一下头,写完了一封信,封好后抬起头来。
“我叫万德比尔特。詹姆士·万德比尔特。”他说。
“哦。”
“我是伦敦大学的交换生。”
“哦。”
“我正在研究杀人犯类人机器人,我认为我发现了一些非常有趣的东西。我想听听你对这件事的意见。你的收费是多少?”
“你在这所大学的哪个学院?”
“干什么?”
“我们对学生是有优惠的。”
“梅顿学院。”
“那就请付两英镑吧。”
万达鲁把两英镑放在桌子上,又把布兰西姆的笔记放在了钱旁边。“在类人机器人的犯罪和天气之间有一种关联,”他说,“你可以看看,每次作案都发生在气温高于九十华氏度的天气里。这在心理测量学上说得通吗?”
南·韦伯点了点头,认真看了会儿笔记,把这一摞纸放在了桌子上,然后说:“是联觉,很明显。”
“什么?”
“联觉,”她重复了一遍。“万德比尔特先生,当一种感觉随着所受刺激而同时伴有多种感官的感觉时,我们就称之为联觉。举个例子:一个声音的刺激可以同时引起人对特定颜色的感觉,或者颜色引起味觉的感觉,或者光引起声音的感觉。味觉、嗅觉、痛苦、压力感、温度感等等这些感觉都可能发生错位或短路。你听懂了吗?”
“我想是的。”
“你的研究已经可能已经提示了一个事实:类人机器人在环境高于九十度时极有可能对温度产生联觉性反应。最有可能的是产生内分泌反应。可能是温度和类人机器人的肾上腺替代物有关联。高温会引起一系列的反应,如恐惧、愤怒、兴奋和强烈的肌体动作……所有这些都属于肾上腺的作用范围。”
“是的。我明白了。这么说如果让类人机器人永远生活在寒冷的气候里……”
“那样就不会有温度刺激和联觉反应了。也就不会有犯罪行为了,当然。”
“明白了。什么是投射?”
“你指的是哪种情况?”
“在类人机器人和它的主人之间是否存在着投射的危险?”
“很有趣的想法。所谓投射就是向外投出。这是一个将原属于自己的想法或念头传递给他人的过程。比如说,一个妄想狂会把他自己内心的矛盾和焦虑投射给别人以使他的这些感受具体化。他会直接或间接地指责别人,认为别人正患着他自己在内心中苦苦挣扎的病症。”
“那投射的危险呢?”
“危险就在于受害者会相信这种暗示。假如你和一个精神病人一起生活,他把他的病症投射给了你,你就会陷入他的病态思维模式,结果导致你自己真的精神错乱。无疑这正发生在你的身上,万达鲁先生。”
万达鲁跳了起来。
“你是个笨蛋,”南·韦伯继续直言不讳地说。她拿着这摞笔记晃了晃。“这里没有交换生的字迹。这上面是尽人皆知的布兰西姆独特的草写体。英国的所有学者都知道他的盲写体。伦敦大学里没有梅顿学院。你蒙得太离谱了。梅顿是牛津大学的一个学院。而且万达鲁先生,很显然你自己就让你的精神病机器人给传染上了……通过投射,如果你能接受……我在犹豫是打电话给伦敦警察局呢还是打电话给刑事犯疯人院。”
他掏出枪射向了她。
“心宿二、御夫座主星、南十字座四号、双子座九号星、人马座参宿七,”万达鲁说。“这些星球上都很冷,冷得象巫师的吻。平均气温是四十华氏度,从没有超过七十华氏度。我们又有事可做了。注意弯道。”
多功用类人机器人用它那灵巧的双手转动着方向盘。汽车轻快地转过弯道,向北穿过了几处沼泽,绵延几英里都是芦苇,在英国寒冷的天空下都已变得焦黄枯萎。太阳早早地就落了下去。在他们前头,一群孤单的鸨笨拙地拍打着翅膀飞向了东面。在群鸟上空高高的天上,一架直升飞机正在调转方向返航。
“我们不会再有温暖了,”他说。“也不会再有高温。只有在寒冷的地方我们才会安全。我们先在苏格兰躲几天,挣点小钱,转去挪威攒一笔资金,然后我们就逃出去。我们将在双子座三号星定居。我们现在安全了。我们闯过了这么多危险,也一定能继续活下去。”
突然,头顶上空传来了一阵令人胆颤的哒哒声,然后是嘶哑的喊话:“詹姆士·万达鲁和类人机器人注意!詹姆士·万达鲁和类人机器人注意!”
万达鲁大吃一惊,抬头看着天上。那架直升飞机正浮在他们的头顶上空。从直升飞机的腹部传来了扩音器发出的命令:“你们被包围了。道路已经封锁。你们立即停车投降。立即停车!”
它看着万达鲁等待指令。
“继续往前开,”万达鲁厉声说。
直升飞机降低了高度。“类人机器人注意,是你在开车。你必须立即停下来。这是国家指令,高于一切私人命令!”
汽车慢了下来。
“你到底要干什么?”他吼道。
“国家指令高于一切私人命令,”类人机器人回答。“我必须告诉你……”
“快他妈的离开方向盘!”万达鲁命令道。他揪住了类人机器人,把他拽倒在了旁边,从他身上爬过去坐在了驾驶座上。汽车在这会儿工夫偏离方向驶出了马路,颠簸着冲进了冰冻的泥地和干枯的芦苇里。万达鲁重新控制住了汽车,继续向西行驶,朝五英里外的一座平行的高速公路驶去。
“我们得冲过他们该死的路障,”他嘟囔着。汽车撞击着路障,继续向前狂奔。直升飞机降得更低了,机腹上探照灯闪着刺眼的光芒。
“詹姆士·万达鲁和类人机器人注意。停车投降。这是国家指令,高于一切私人命令!”
“他不会投降,”万达鲁恼怒地吼着。“没人会投降!他不会我也不会!”
“上帝!”他咕哝着。“我们也将战胜他们。我们将战胜路障。我们将战胜高温。我们将——”
“我必须提醒你,”它说,“基本守则要求我服从高于一切私人命令的国家指令。我必须停车投降。”
“谁说那是国家指令了?”万达鲁说。“他们?飞机上的那些人?他们得拿出证件来。他们得证明那是国家授权的,然后你再投降也不迟。你怎么知道他们不是骗子在骗我们?”
他一只手握着方向盘,另一只手伸进衣袋,确认手枪还在原地方。就在这时,汽车打起了滑。车胎压在冰地和芦苇上咔咔地响着。匆忙中他的方向盘脱了手,汽车拐上了一座小山坡,翻了个底朝天。汽车的发动机咆哮着,车轮发出刺耳的尖叫。
万达鲁爬出了车子,把类人机器人也拖了出来。他们暂时躲开了直升飞机探照灯的照射范围。他们连滚带爬地躲进了芦苇地,躲进了黑暗之中,藏了起来……万达鲁拉着类人机器人一起向前跑,心里怦怦直跳。
直升飞机围着摔毁的汽车绕了几个圈,探照灯盯着照射,扩音器哇啦哇啦地吼着。他俩跑上了高速公路,追击和拦截的队伍按着飞机发出的无线电指令都聚向了这里,远处出现了亮光。万达鲁和类人机器人往芦苇地更深处里钻了进去,方向保持着朝平行公路和安全的地方。现在是深夜了,天空象一口黑锅一样,看不到一颗星星。气温在下降着。一股夜间的东南风吹了过来,寒气象刀子一样刺透了他俩的骨髓。
在后面很远的地方是一个恍惚可见的惨象。万达鲁转过身,喘着气看了一眼。汽车的油箱已经起火爆炸,一股股火焰就象是绚丽的喷泉似的往上窜着。车周围的芦苇也起了火,烧倒了一片。借着风势,远处的这片火窜起来有十英尺高,成了一道火墙。这道火墙开始向他们这边冲了过来,凶猛地噼噼啪啪地响着,火焰上面是一团油烟随着火势滚滚而来。万达鲁看出在火墙后面有人影,一大群人拨着芦苇搜索着。
“天啊!”他叫了一声,拼命地寻找着安全的地方。他拉着它跑了起来,直到他俩的脚嘎吱嘎吱地踩在一个池塘的冰面上才停下来。他狂躁地跺着脚下的冰,到后来他陷进了冰冷的水里,把类人机器人也拉在了身边。
火墙越来越近了,他听到了芦苇燃烧的噼啪声,也感觉到了袭来的热浪。他清楚地看到了搜索队。万达鲁伸手从旁边的衣袋里掏出了枪。衣袋早磨破了,枪也没了影。他哀叫一声,在寒冷和恐惧中哆嗦着。
芦苇燃出的火光照得刺眼。搜索队在他们右边的远处拨打着芦苇,天上的直升飞机无法飞过浓烟和烈火来帮助他们,无可奈何地悬在了一边。
“他们找不到咱们,”万达鲁小声说。“保持安静。这是命令。他们找不到咱们。我们将战胜他们。我们将战胜火焰。我们将——”
在离逃命者不到一百英尺远的地方传来了三声清脆的枪响。呯!呯!呯!那是沼泽地的火焰烧到了他失落手枪的地方,引爆了枪里的最后三发子弹。搜索队转向了枪响的方向,开始正对着他俩这边寻找过来。万达鲁歇斯底里地咒骂着,把身子缩进更深的水里以躲避灼面的热浪。类人机器人开始抽搐起来。
火墙压向了他俩。万达鲁深吸了一口气,准备潜进水里,等火焰烧过去再上来。类人机器人战栗着,突然大声叫了起来。
“是呀!是呀!”它喊着。“快离去快离去!”
“你这该死的!”他吼道。他想要把类人机器人按进水里。
“你这该死的!”它也骂道,接着,一拳打在了万达鲁的脸上。
类人机器人和万达鲁撕扯起来,万达鲁打倒了它,它挣扎着从泥水里爬起来,摇摇晃晃地站直了身子,缓了缓劲想要回击,这时看到窜动的火焰已经令人眩晕地扑向了它。它跳起了舞,在火墙面前疯狂地跳着伦巴的节奏。它的两条腿扭曲着,它的胳膊挥舞着,十个手指分开,各自翻转着伦巴的节奏。它在热浪的炙烤下尖叫着,唱着歌,时而又扭几下蹩脚的华尔兹,在耀眼的火光映衬下象个泥巴巴的妖怪。
搜索队员们喊着话,传来了几声枪响。类人机器人打了两个转,然后继续在火墙前跳着它可怕的舞蹈。这时一阵大风刮了过来,火焰扫在了它的身上,眨眼之间就吞没了它。火焰继续向前横扫而去,后面只留下了一团黏乎乎的合成肉组织,向往淌着永不会凝固的猩红的血。
温度计上显示的是骇人的1200华氏度。
万达鲁没有死,他逃了出去。他们都在盯着类人机器人跳舞和被烧死的情景,没顾上他。但他不知道这些天自己是他俩当中的哪一个。心理投射,文达警告过他。投射,南·韦伯告诉过他。如果你和一个疯机器呆的时间长了,他也会发疯的。对!
但是他俩知道一个事实,那就是他们说错了。事实正好相反,是人类在感染着机器……任何的机器……所有的机器。万达鲁和他新买的这个普通机器人都知道了这个真理,因为这位新机器人也开始扭起来了。
在这个寒冷的双子座三号行星上,新机器人正扭着身子唱歌。没有高温,但它的手指依然在扭动着。没有高温,但它还是带着小泰丽姑娘出去独自散步。一个廉价的劳力机器人,他还是能买得起的,但它也会扭着身子哼着歌,带个孩子去一个他找不到他们的地方独自散步。在这飞舞的霜气中,温度计上显示的是可爱的10华氏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