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金陵十二钗又副册,第一个要写的是麝月。以前初读《红楼梦》,曾无比钟爱晴雯,无比痛恨袭人。但真正提笔要写小传,第一个浮现在脑海中的是这个温言如玉的女子。陈其泰在《桐花阁评红楼梦》中曾这样说:“写麝月自有麝月体段,不是袭人,亦不是晴雯,却兼有二人之才。”然而就这么一个兼晴袭二人于一身的完人,在前八十回戏份并不多。在晴袭二人的光芒之下,她不过是一个普通的执事丫鬟,并没有什么大放异彩的章节事迹。但细细翻过那泛黄的书页,这个平静温和的女子便如琢如磨的跳脱出来。最早注目于她是在第二十回。管事儿的袭人病了,晴雯、绮霰、秋纹、碧痕都出去找鸳鸯等耍戏,绛云轩中“上头是灯,地下是火”。而麝月“独自坐在外间灯下抹骨牌”。毅然挑起了袭人的担子。这句话很眼熟是不是?是否想起了迎春姐姐的“独自花阴下穿茉莉花”?都突出一个独字,都是温柔讨喜的美人。而单从画面上看,也是极美的。若说晴雯的美,是钻石,光芒四射璀璨无伦;那么麝月的美则是如谦谦君子一样温润的玉。不显山不露水,其实早已洞察一切。就像明亮的光慢慢的从玉质中沁出一样。宝玉见状,问她怎么不去斗牌。而麝月的回答不可谓不周全:“都顽去了,这屋里交给谁呢?那一个又病了,满屋里上头是灯,地下是火。那些老妈妈们,拔天拔地,也该叫他们歇歇了;小丫头们也是伏侍了一天,还不叫他们顽顽去?所以都去罢,我在这里守着。”闻此言,宝玉只觉得麝月“公然又是一个袭人”。这句话,是有那么点敷衍的意思的。屋里已有一个诸事皆管的袭人,何必“又是”?单看这里,麝月还只是一个单薄的袭人的影子罢了。她真正打动我,是在第五十二回。晴雯对偷了虾须镯的坠儿发了狠,要撵她出去。坠儿的干娘上宝玉屋里来闹事。晴雯正病着,于是麝月挺身而出,痛斥了坠儿娘。在这一回,我才看到一个口才甚好又温柔体贴的麝月。而后文芳官干娘来闹事,袭人直接对麝月说:“我不会和人拌嘴,晴雯性太急,你快过去了震吓他两句。”这是正面肯定了麝月的外交口才。可见麝月不是“粗粗笨笨”“锯了嘴的葫芦”,她自有她的本事,只是她不愿意显露罢了。这种敛尽锋芒的女子,是能笑到最后的。果不其然,在大观园诸芳流散之后,麝月是陪伴宝玉到最后的人。属于她的那支签上写着“开到荼蘼花事了”。荼蘼花是春天最后的一枝花。春末夏初,百花都谢了,而荼蘼独芳。八十回后,当袭人的桃花败了,晴雯的海棠凋了,麝月的荼蘼花终于迎来了独自绽放的时节。写到这里,我忽然有些崇拜这个锋芒尽有但敛尽锋芒的女子。她其实什么都会,她具备一切争宠的条件:美貌、聪慧、温柔、精明、能干,不胜枚举。可她从未替自己争过什么,她只是默默的做自己该做的事,安分守己。而这却是她最后胜出的最大筹码:不自伐,故有功;不自矜,故长。夫唯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辛弃疾说:惜春长怕花开早。花开得早,必凋得早。而姗姗来迟,后者有福,于是麝月是那春天最后的花。荼蘼花,又名“佛见笑”。多美的名字,佛祖见了也笑。可见此花之嫣然百媚。它又名“百宜枝”,宜喜宜怨,宜颦宜嗔宜娇谑,诸般皆宜。这是独属于麝月的花。正是麝月的温柔敦厚。袭人离开宝玉身边时交代“好歹留着麝月”,可知她与袭人最是交好,而她与“爆炭”般的晴雯关系也很不错,可见她是怡红院中人缘最佳的第一个厚道人。麝月、晴雯、袭人三人,恰巧形成了最为鲜明的对比:袭人争强好胜了一辈子,最后却“堪羡优伶有福,谁知公子无缘”;晴雯天真烂漫,不争不抢,不是因为她心无争念,而是她早已认定如夫人之位非她莫属,但依然逃不脱“抱屈夭风流”的凄惨结局。只有麝月,淡泊宁静,笑到了最后,成为春天最后的绝唱。当年看《红楼梦》的脂批,得知宝玉身边最后一位怡红院之人竟是麝月,大感意外。但旋即又觉得在情理之中。除了她,还有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