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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东利津县王兰,一日于斋中枯坐,忽觉头晕目眩,瘫倒在地。再起时,只见门外一人飘入,相貌奇异可怖,手执锁链,直将他锁了。 王兰挣扎道:“我实无罪,何故拿我!” 那人道:“你虽无罪,却已身死,如今须带你到地府走一遭,听候阎王发落。” 王兰闻自己已死,不觉身上一凛,见眼前这位,也果真有几分鬼使模样。 回身只见自己面如死灰,仍躺在地上。 家人陆续拥来,哭哭啼啼。 一股悲凉感,袭满心头。 王兰恋恋不舍,欲上前搭话,而无人应答。 鬼使催促着,拉着他轻身飘去。 到得地府,阎王取生死簿一查,却见王兰尚有数十年阳寿,一时勃然大怒,责令鬼使速速送其还阳。 鬼使受了责骂,灰头土脸,面对王兰也是一脸愧疚。 赶紧又带他回去还阳。 不料等再赶到时,其肉身早已腐烂。 王兰痛惜不已。 鬼使亦不知如何是好,想着如不妥善安排,回去必受重罚。 因对王兰说:“先生本是人,只因小弟鲁莽而变成鬼,如今肉身腐烂,不免苦闷。倘若小弟令先生由鬼而升仙,岂不比还阳更添几分乐趣啊?” 王兰道:“如能成仙,自然最妙,只是不知如何做法?” 鬼使道:“小弟终日收魂,四处漫游,前日见此间有一狐,已修得金丹,先生去将其金丹偷来吃了,则魂灵不散,可以长存,日后穿墙透壁,无所阻隔,想去哪里,只须心中一念,片刻即到。先生以为如何?” 王兰闻之心动,无有不从。 鬼使于是带他到一处世家大宅,但见楼台亭榭俨然,而悄无一人。 有一狐在月下,仰望空际。一呼气,自口中吐出一颗红丸,直向月中飞去,一吸气,则红丸又回到口中。如此一呼一吸,循环不止,汲取月亮精华。 鬼使悄悄隐身一侧,待其再将红丸吐出,急伸手抓住,转身向王兰口中送去,瞬息之间,金丹已入王兰腹中。 王兰只觉清凉舒爽,如夏饮甘泉。 狐仙不胜惊愕,盛气相向。然而对方有两个人,其中一个一看便知是鬼使,自己惹不起,而另一个又刚刚吃了自己金丹,灵力陡增,自己是无论如何打他们不过的了。所以气归气,打却不敢打,一时无法可想,只得愤恨而去。 王兰吃了金丹,已升为鬼仙,对鬼使大为感激,此前误捉之事,便不再放在心上了。 二人就此分别,鬼使回地府复命,王兰自回其家。 家人见王兰归来,四散奔逃,只当是厉鬼寻仇。 妻子道:“相公生前死后,妾身从未有一事有负相公。你死之日,我几不能随你而去,只因儿子年少,不忍抛舍。今日你何苦做鬼吓我。” 王兰叫苦连天,好声好气道:“娘子莫急,且听我细说。” 随后将这几日,魂游地府,窃取金丹之事,一一说了。 妻子听了,深觉荒诞离奇,只是见他神情恳切,又见他面色红润,倒比生前更为精神,哪像死人。又想着,到底曾是夫妻,恩情难断,哪怕真是鬼呢,又有何妨。渐渐也就不再怕。 自此王兰又住在家中,一如往日。 一张姓友人,听说他死而复生,便过来看望。故友劫后重逢,万分欣喜。 王兰对张生道:“你我两家素来穷困。如今我有奇术,可以致富,不知张兄愿助我否?” 张生道:“但凭王兄驱使。” 王兰道:“我能预知吉凶,不药而医。只是我若现身,恐他人骇怪。我且附在张兄身上,一切由你出面,我只在背后诊断掐算,再小声说给你听。如此,既可行医救人,又能赚些金银,岂不两便。” 张生别无异议。 于是二人收拾行装,开始行走江湖。 到山西地界,闻有富商之女,忽得大病,昏迷不醒已有数日,各种汤药,和尚道士祈禳作法,都一一试遍了,均不见效。这位富商膝下无儿,只有此女,视若掌上明珠,如有人能医治,愿以千金相赠。 张生于是叩门,投了拜帖,自称有奇术可以医治其女。 富商大喜,将其引至内室。 但见一少女闭目在床,掀开被子,以手轻抚其体,亦无知觉。 王兰小声告诉张生:“这是魂灵出窍,并非病倒。且待我寻她回来。” 张生于是对富商道:“女公子虽危,却还有救。” 富商听说有救,不胜感激。急问要用何药。 张生笑道:“无须用药。女公子并非染病,只是魂游他处,迷途未归。我已遣神前去寻她了。” 富商将信将疑,抱着姑且一试的态度,请他先到外堂奉茶。 约莫过了一个时辰,王兰回来说,少女魂魄已经找回。 张生便请富商再同到内室观察。 于是又掀开被子,轻抚其体。 只见少女渐渐苏醒,欠伸着睁开双眼。 富商大喜,抚摩着女儿,问,觉得身上怎样,想吃什么。 少女道:“之前女儿在园中游玩,见一少年郎,以弹弓打树上小雀,另有数人牵着马跟在其后。我想躲开,却被他们拦住了。少年将弹弓给我,也叫我打小雀。我责他蛮横无理,不该拦我。他却将我强行抱上马,同骑而行,笑着说:‘我喜欢跟你玩的,不要害羞嘛。’我在马上大叫大骂。少年怒了,把我推下马,摔在路旁。此时已走了好远,想要回家,却已不认得路。正焦急间,忽一人飘来,拉着我便跑,一路疾驰如飞,瞬息到家。原来,竟是梦。” 富商听了,方觉“魂游他处”之说,果然非假,一时对张生无限感激敬仰,如约以千金相赠。 是夜王兰与张生商议,留下二百金做日后路费,其余八百先由他送回,交与家人保管。张生自然同意。 王兰于是飞回,将八百金交与其子,命以三百赠与张家。 次日与富商作别。富商见张生轻装而去,心想千金非少,不知他藏在何处,更觉此人神奇,遂又以厚礼相赠。 后数日,忽在路上遇见张生同乡贺才。——贺才烂赌,嗜酒如命,终日四处游荡,奇贫如丐。闻知张生习得奇术,四处行医,获利无算,这才特意找来投奔,并非路上巧遇。 王兰劝张生给些银两打发了他。 贺才不知悔改,得了钱,赌瘾立即上来,没几天就输得精光,又想找张生来要。 王兰已预先知晓,劝道:“贺才为人狂悖,不可与之深交,他若再来,也只宜再给些钱打发他,如此纵然惹出祸来,也不与你我相干。” 次日贺才果又寻来,赖着不走,说要与张生一道行医,愿鞍前马后,当牛做马。 张生道:“我早就知道你要来。只是似你这般不知节制,整日喝酒赌钱,有多少输多少,纵有千金,又如何能填得了你这无底洞呢?你若能把这毛病改了,我愿以百金相赠。” 贺才听说有钱,不管张生说什么,先应下再--说。 张生于是又取百金相赠。 贺才得钱离去,以百金在手,更加酗酒豪赌,狎妓放荡,挥霍无度。 县里捕快见贺才平时乞丐一般人物,怎会忽然有钱,疑心他是偷抢而来,便将其拿了下狱,严加拷问,直打得皮开肉绽。贺才忍受不住,终于以实情相告,说银子皆是张生所赠。 官府觉得,与贺才这等人为友,且以百金相赠,肯定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便叫差役押着贺才去捉拿张生。 不想贺才在狱中受刑太重,创口溃烂,还在路上便死掉了。无人带路,捉拿张生之事也就只好作罢。 贺才人死,而魂亦不忘张生,飘然寻来,却见王兰在侧,才知原来一切都是王兰在捣鬼,于是更加赖着不肯走了。生前是癞皮狗,死后也是赖皮鬼。张王二人,也拿他没有办法。 一日三人于路旁一个废弃烟墩中聚饮。 贺才大醉狂呼。王兰劝止。贺才只是不听。 恰好巡按御史经过,听见烟墩中竟有人狂呼,想这烟墩纵然废弃,到底是军防重地,是何人如此大胆。 于是派人搜拿,只见张生一人在,便捉了拷问。 张生想起贺才便是被官府打死,不免惶恐,忙将实情和盘托出。 他不知道官府从来打人有瘾,从实招了,也还是要打的。 御史给他来了一通棍棒,又收押下狱,暂且监禁。 随后写了一道文书,以火焚化,祷告上天,请求将王兰贺才二人治罪。 是夜,御史梦见一金甲人对其言道:“查王兰无辜而死,已为鬼仙,而医亦仁术,不可以妖魅视之,今奉天帝玉旨,授其为清道使。贺才邪荡,已流放铁围山。至于张生,则实无罪,理应放归。” 御史醒来,不敢有违神灵旨意。遂将张生放出。 其时王兰贺才均已离去,只剩下张生一人。张生于是整治行装,独自回到家乡。囊中尚有数百金,遂又取其一半赠与王家。 司马少,2010年8月30日译。 【附】蒲松龄《王兰》: 利津王兰暴病死,阎王覆勘,乃鬼卒之误勾也。责送还生,则尸已败。鬼惧罪,谓王曰:“人而鬼也则苦,鬼而仙也则乐。苟乐矣,何必生?”王以为然。鬼曰:“此处一狐,金丹成矣。窃其丹吞之,则魂不散,可以长存。但凭所之,罔不如意。子愿之否?”王从之。鬼导去,入一高第,见楼阁渠然,而悄无一人。有狐在月下,仰首望空际。气一呼,有丸自口中出,直上入于月中,一吸,辄复落,以口承之,则又呼之,如是不已。鬼潜伺其侧,俟其吐,急掇于手,付王吞之。狐惊,胜气相尚。见二人在,恐不敌,愤恨而去。王与鬼别,至其家,妻子见之,咸惧却走。王告以故,乃渐集。由此在家寝处如平时。其友张某者,闻而省之,相见话温凉。因谓张曰:“我与若家夙贫,今有术,可以致富。子能从我游乎?”张唯唯。曰:“我能不药而医,不卜而断。我欲现身,恐识我者相惊以怪,附子而行,可乎?”张又唯唯。于是即日趣装,至山西界。富室有女,得暴疾,眩然瞀瞑。前后药禳既穷。张造其庐,以术自炫。富翁止此女,常珍惜之,能医者,愿以千金为报。张请视之。从翁入室,见女瞑卧。启其衾,抚其体,女昏不觉。王私告张曰:“此魂亡也,当为觅之。”张乃告翁:“病虽危,可救。”问:“需何药?”俱言不须:“女公子魂离他所,业遣神觅之矣。”约一时许,王忽来,具言已得。张乃请翁再入,又抚之。少顷,女欠伸,目遽张。翁大喜,抚问。女言:“向戏园中,见一少年郎,挟弹弹雀,数人牵骏马,从诸其后。急欲奔避,横被阻止。少年以弓授儿,教儿弹。方羞诃之,便携儿马上,累骑而行。笑曰:‘我乐与子戏,勿羞也。’数里入山中,我马上号且骂,少年怒,推堕路旁。欲归无路,适有一人至,捉儿臂,疾若驰,瞬息至家,忽若梦醒。”翁神之,果贻千金。王宿与张谋,留二百金作路用,馀尽摄去,款门而付其子,又命以三百馈张氏,乃复还。次日,与翁别,不见金藏何所,益奇之,厚礼而送之。逾数日,张于郊外遇同乡人贺才。才饮赌不事生产,其贫如丐。闻张得异术,获金无算,因奔寻之。王劝薄赠令归。才不改故行,旬日荡尽,将复觅张。王已知之,曰:“才狂悖,不可与处,只宜赂之使去,纵祸犹浅。”逾日,才果至,强从与俱。张曰:“我固知汝复来。日事酗赌,千金何能满无底窦?诚改若所为,我百金相赠。”才诺之,张泻囊授之。才去,以百金在橐,赌益豪,益之狭邪游,挥洒如土。邑中捕役疑而执之,质于官,拷掠酷惨。才实告金所自来。乃遣隶押才捉张。数日创剧,毙于途。魂不忘张,复往依之,因与王会。一日聚饮于烟墩,才大醉狂呼,王止之不听。适巡方御史过,闻呼搜之,获张。张惧,以实告。御史怒,笞而牒于神。夜梦金甲人告曰:“查王兰无辜而死,今为鬼仙。医亦仁术,不可律以妖魅。今奉帝命,授为清道使。贺才邪荡,已罚窜铁围山。张某无罪,当宥之。”御史醒而异之,乃释张。张治装旋里。囊中存数百金,敬以半送王家。王氏子孙,以此致富焉。 底本:《聊斋志异》手稿本。 【注】 [1]大概阴曹地府,鬼使勾魂也有指标,凑不足数,便出来乱勾,凑足了,则一任孤魂野鬼随处乱飘。否则无法解释,前面王兰不该勾的勾了,后面贺才该勾的没勾。 [2]狐狸真是好脾气。多少年才修成正果,叫这两个野鬼给欺负了,还忍气吞声而去。 [3] 金,是古代的一个货币单位。其含义复杂,有时指黄金,有时指白银,还有时指铜钱。 最初基本是指黄金,“一金”便是指黄金一镒或一斤。 秦代统一货币,以一镒为一金,汉代则以一斤为一金。一镒等于二十两(一说为二十四两),汉代一斤为十六两,秦汉一两约为十五克。 汉代又规定一金等于一万钱,于是文献记载,有时虽然说的是一金,实际指的却是一万钱。 晋以后,人们使用黄金作为货币时,不再那么土豪,动辄论斤,而改为论两,同时一两黄金也往往可当一万钱,低的时候当七八千。 但黄金在中国始终不是完全的货币,并不怎样流通。 白银也早在汉代就曾作为货币而存在,但直到两宋才开始算是较为通行。元代采用银本位,虽然主要使用纸币,但仍以白银作为价值尺度。明代也使用纸币,并曾禁用金银铜,但后来难以维持。明中叶以后,白银成为主要的货币,单位为两。 在使用白银的时代里,“一金”指的是一两白银。文中所谓千金,便是一千两银子的意思。若在汉代,那“千金”,指的就是一千斤黄金。大体来说,古文中的“金”字,指黄金的时候,往往会特别指出为黄金,或者单位为斤,不特别说明时,多是指银或铜。 [4]烟墩,即烽火台。一有敌情,昼则升烟,夜则举火,以传警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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