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结识一位二哥,是个很风趣的人。我和他弟弟是来往多年的朋友,早听说有这么一位二哥,但弟弟嘴里的老二,坏都占全了。心眼多,鬼,爱占便宜,自私自利;独,别人插不上手,还傻,办事总是鸡飞蛋打。一般讲,凡家里有几个兄弟姊妹,排行老二的总不实诚。所以对这位老二聊聊也就过去了,没想到要见。
见到他的那天,他劈面就说他又搞了一件作品。拉我们到他的小奥拓去看,后排座上,是从山上挖来的一块树根。接着就开始吹嘘这东西的价值。车成珠子是多少钱,做多少个烟斗,多少个葫芦,做根雕当然更是价值连城。还是周围的朋友告诉我,我才头一次听说麻栎疙瘩。这二哥现在的专职就是上山挖麻栎疙瘩。
麻栎疙瘩据说只在燕山山脉才有,树的学名叫鼠李,疙瘩只是它的瘤子。一出土就长瘤,然后才是枝杈,但都没用。金贵的就是瘤子。早先用来做烟斗,后来做佛珠。木质硬,能沉水,有花纹。随着这些年玩核桃、玩硬木珠子之类稀罕物的人多了,因为稀缺,这种东西也成了真玩。这得多亏它是最不成材的木头,长不大,什么也不能做。按二哥的话讲,命硬,但是贱命,是在恶劣的山坳石缝,在其他植物舍弃的夹缝里长出来的,至少五十年才像个样子。有提前窥破天机的人种过,二十年了,只有筷子粗。
在北京,玩麻栎疙瘩的人不少,已经很专业了。出产的地片有图,挖掘的装备、时节都有详细的守则,更有如何躲避护林人员的技巧。在这些方面,二哥是不折不扣的大家。他拉我看网上晒出的麻栎疙瘩,最大三十斤,那得长一百五十年。而他的藏品四十斤的就不少,至少也在二百年以上。
一个人到六十岁了,一事无成,无家可归,还不就是遇到什么事就干什么吗。这是二哥混熟了以后才说的话。而且也是私下里偷偷说的,在人前,他完全是一副成就感十足的样子。
他插过队,回城做过各种生意,还养过猪。照他讲什么体力活都干过,就是没上过山。老来老去上山挖树根,这下可全了。这都是天意。
话锋一转,老天爷要造就一个人,可不就得把苦都吃遍了。
除了酒喝多了,二哥很少有叹息的时候。他女朋友带儿子来,看他背起几十斤的麻栎疙瘩下山。那儿子逞强,夺过去背,没走到山下接应的奥拓边上,就倒下去爬不起来了。他说,奥运会那会儿,我这肚子上还有六块腹肌,现在老了,只剩两块了。
他风光的时候,曾有四十辆运输车、二十台挖掘机,十辆奔驰,现在是“镚子儿”没有,最后一个应急的存折也给儿子拿去了。他上山挖麻栎疙瘩的装备,吃住行,都是弟弟的心照不宣。
一个月下来,来看他的人不算多,有一位给他送来上网卡。他在网上有不少女朋友。他聊天海阔天空,无所不知。虽然只上完初中,但很多人都叫他老师。听说他在挖麻栎疙瘩,人们也就往艺术家那儿拥他。他说,是啊,雕塑家里最佩服小米,罗哥也凑合,可惜都死了。虾爷咱生也晚,没见着,悲哥倒是常聊天。这里面,小米是米开朗基罗,罗哥是罗丹,虾爷是齐白石,悲哥是徐悲鸿。
“咱从来没败过。艺术我不懂,不懂不算败吧。”
看着二哥,老想到一个词,万金油。当初理解是八面玲珑,什么都玩得转,现在是什么都难不倒。也不知这理解是否是进了一层。说到麻栎疙瘩,这东西一无是处,苟且偷生,但仍旧没有生存余地,到头来只得以病换生——那个瘤子就是难以伸展憋出来的病瘤。可还是不免被连根挖掉。庄子讲过,不成材正好全生,可对麻栎疙瘩他是讲错了。庄子是南方人,大概没见过麻栎疙瘩。残损也不能全生,庄子如果考虑到这一点,他的思想会更深刻一些。庄子当然不会想到他会栽在麻栎疙瘩上。
挖麻栎疙瘩的二哥,更是个难题。麻栎疙瘩完了,据估计可能在短期内灭绝,但二哥却活得好好的,这话这么说呢?庄子,以及更多的智者,该留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