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大先生:潇湘夜雨冷
莫大先生,在《笑傲江湖》里,是个异类。
异类,总是特立独行,总是不被常人所理解。
他们的心里,有另一个不为人知的世界。
他是衡山派掌门,江湖人称“潇湘夜雨”。
他身材瘦长,脸色枯槁,披著一件青布长衫,洗得青中泛白,形状甚是落拓。
琴中藏剑,剑发琴音,这八个字是他老先生武功的写照。
来去无影,寡言少语,这八个字是他老先生生活的概括。
人瘦得像个痨病鬼,一柄又薄又窄的利剑,使出“百变千幻衡山云雾十三式”,叫人防不胜防,无可逃避。
与其他五岳剑派的掌门,弟子众多,前呼后拥比起来,孤身一人,来去无踪的他是最不像掌门的一个。
人生两大爱好:胡琴与酒。
爱拉胡琴,一曲《潇湘夜雨》,听得人眼泪都要掉下来。
却不受爱武林更爱音乐的师弟刘正风的认同。
师弟评说:奏琴往而不复,曲调又是尽量往哀伤的路上走。
好诗好词讲究乐而不淫,哀而不伤,好曲子何尝不是如此?
我一听到他的胡琴,就想避而远之。
评价不无道理,但又何尝不是一家之言?
多了一些自我,少了一点宽厚。
道不同,不相为谋。
师兄弟因此生隙,虽同住衡山,却鸡犬相闻,少有往来。
好酒,饮少辄醉。
酒壶不离身,随时一副微醺的样子。
汉江边的酒馆里,和同样爱酒的令狐冲一起,一顿功夫下来,真的是颓然乎其间。
爱酒和音乐的男人,往往是有故事的人。
酒入愁肠,情随乐出。
酒是酝酿,乐是抒发。
酒和音乐,是孤独男人最好的慰藉和伴侣。
上个世纪,赵传在他的《我很丑,可是我很温柔》里唱道:
我很丑
可是我很温柔
外表冷漠
内心狂热
那就是我
我很丑
可是我有音乐和啤酒
读了《笑傲江湖》,如果某一天,有人要拍莫大先生的话,这首歌是很贴切的主题曲。
很多人评价莫大先生,说其执掌门之位,过于散淡,不图开枝散叶,只求自得其乐。
野心勃勃的左冷禅都从未将其放在眼里,反倒将二当家刘正风当做了眼中钉。
还有人说他是韬光养晦,绝世高人,活脱脱是另外一种类型的“岳不群”。
到最后,五岳剑派掌门均殁,唯有他独留江湖。
似是,又似非。
北大才子王怜花评《笑傲江湖》中的莫大先生,说他是“才高于志,土木形骸”。
才高于志,言其心性;土木形骸,说其外在。
才高于志,相对“志大才疏”而言。
左冷禅是“志大才疏”的代言人,五岳盟主都当得捉襟见肘,就妄想武林盟主了。
反过来看莫大先生,作为一派掌门,似乎从未想过如何让衡山派声震武林,如何让自己名满天下。
反倒是一把胡琴走天下,有酒作伴忘枕凉。
外在讲究上,与其他门派掌门比起来,莫大先生确实也太“土木形骸”了。
土木形骸,最早出现在《名士传》里,是形容刘伶的。
说刘伶这个人常常乘坐鹿车游玩,而且,酒壶从不离手,边玩边喝酒,身后还跟着一个扛锄头的家仆。
干什么呢?“死便掘地以埋”。
《名士传》里如是记载:“土木形骸,遨游一世”。
刘伶跻身于“竹林七贤”之一,自然是位才高八斗的人物。
此人一生,“借杯中之物,浇胸中块垒”,常有人斥他“酒徒”。
刘伶与那些“借文章以不朽”的古代文人不同,他只写了一篇《酒德颂》。
但只这一篇,便达到了许多文人穷其一生也难以追求到的“不朽".
谁人不知刘伶醉呢?
历史上的名士才子,最土木形骸者,唯刘伶耳;
《笑傲江湖》人物,最土木形骸者,舍莫大先生,其谁?
金庸给莫大先生的笔墨不多,出场不过寥寥几次,但却次次是神龙见首不见尾。
第一次出场,金庸以“形状甚是落拓,显是个唱戏讨钱”来形容他。
衡山城中的茶馆,有人胡说刘正风金盆洗手是因为他们师兄弟不和,言语颇失分寸。
待他“一剑削断七只茶杯”,众人才知这落拓老头是江湖赫赫有名的衡山掌门人莫大。
在莫大的心中,“兄弟不和”和“情趣相左”是本质不同的两件事情。
师弟刘正风金盆洗手搞得煞有介事,也许在莫大眼里,稍显做作了些。
他有他的处世原则,只是不愿说罢了。
第二次出场,衡山城外,荒山之中,刘正风,曲洋绝命前奏完一曲《笑傲江湖》。
嵩山派的杀手大嵩阳手费彬到了,残忍杀死曲非烟后,企图一举杀死刘正风,曲洋, 令狐冲,仪琳四人。
忽然间传来幽幽的胡琴声,是莫大来了!
他只说了两句话:“费师兄,左盟主好”“该杀”。
琴剑出手,一招杀敌。
费彬应声而倒,他悄然而退。
他应该知道这样做的后果,不是他没想,只是顺着自己的心走。
这刘师弟是个俗人,平日里很是瞧不起自己这位形貌落拓、衣饰寒酸的掌门师兄。
但一剑,让姓刘的既惭愧又服气。
在对音乐的领悟上,也许莫大不如师弟。
但在人生的感悟上,师弟就远不如他了。
莫大先生第三次出场,是在夏口附近,汉水以北的小镇鸡鸣渡的小酒店里。
是他出场里,话最多的一次。
原来平日里不是他不能说,而是不想说。
江湖上盛传令狐冲与一众尼姑的龌龊事宜,他暗中一路跟踪,终于在酒馆现身,与令狐冲畅饮。
这次他与令狐冲捉漆长谈,极口称赞令狐冲的人品人格,并惺惺相惜。
纵谈江湖中事,是非分明,识见超卓!
他劝令狐冲娶任盈盈为妻,不能辜负任盈盈的至诚至情,真性情可见一斑!
尤其那句:我莫大如年轻二十岁,教我晚晚陪着这许多姑娘, 要像你这般守身如玉,那就办不到。
谦谦长者之风,没有一丝客套。
二十年岁月,一语略过。
二十年前的莫大先生,留给想象。
二十年后的莫大先生,只是一个形貌落拓,衣饰寒酸的清瘦老头。
哪里像是一位威震江湖的一派掌门?
难怪同门师弟也对他颇有微词!
只是偶尔眼光一扫,还是锋锐如刀。
但这霸悍之色一露即隐,又成为一个久困风尘的潦倒汉子。
二十年前的莫大先生是何情状呢?无从想象。
令狐冲离去之时,对着如水月光,他悠悠的拿起那把“琴身深黄,久经年月”的胡琴。
琴声渐趋低沉,静夜听来,甚是凄清。
莫大在留白,金先生在留白。
后来嵩山封禅台比武,他遭岳灵珊暗算受伤,也只是说了句“将门虎女,果然不凡”。
华山思过崖山洞中,他寂然一人,白发萧然,盯着壁上衡山绝技凝视不语。
最后令狐冲与任盈盈新婚之夜,莫大先生还以琴声《凤求凰》道贺,实现前诺,琴声不改凄清。
…………
他神出鬼没,近乎闪缩,像极了书中另一隐逸人物——风清扬。
似,却又不同。
想起了教材里周敦颐的《爱莲说》:
予谓菊,花之隐逸者也;牡丹,花之富贵者也;莲,花之君子者也。噫!菊之爱,陶后鲜有闻。莲之爱,同
予者何人?牡丹之爱,宜乎众矣!
在这个世界上,有人愿做陶潜东篱下的菊花,有人愿做庭院盛开的牡丹,还有人作那君子般的白莲。
菊花淡然,隐逸在某个僻静的角落;
牡丹娇艳,袒露于众人艳羡的视线;
唯有白莲,既要出淤泥而不染,又要濯清涟而不妖,在生活的两个端点苦苦熬煎。
莫大,行走在江湖的两个极端。
他不屑向权势屈服,却也不愿公然为敌;
他可以在黑夜荒郊杀死费彬,却没能在大庭广众中助刘正风抗暴;
他要证实令狐冲的品行,暗中窥探,知他无辜,却没有公开为他辩白一词。
一面无法抛却江湖,一面又无力回天。
可能他是个个性悲观的人,深信一己之力,无法与强权势力为敌,公开对抗也是徒然。
于是明哲保身,宁愿趁敌人不备时狠攻一记,在他人不见时扶携受害者一把。
可能正是这样,所以他的琴声一贯是凄怨不忍听,连“凤求凰”也洗不脱悲怆的味道。
人活世上,如一粒随风摇摆的蒲公英种子。
落到哪里,很多时候,无法掌控。
于是乱世中,各人有各人的应对。
有人退出是非圈,另觅清静地;有人全力抗拒,死而后己;有人索性加入权力斗争……
莫大先生不能进也不能退,充满无可奈何的悲凉。
凭他的武功,凭他的心力,只要招招手,也应该有一片不小的天空。
可他不愿,应该说不屑,那不是他的理想。
他只要酒壶一个,胡琴一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