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三 裴元X洛风 云荒 剑三洛城旧笛记

《云荒》

——倾我一生一世念,来如飞花散似烟——

入夜的万花谷一片深寂。

几个天工弟子还在凌云梯处忙碌着,远远地见裴元走过来都停下手叫了声大师兄。杏林首徒眉目间依旧是那种淡如云烟的神色:“可都准备好了?”

“准备好了,”逸尘仰望着凌云梯,从云景台开始都已经绑好了火药引线。正说话间机关从上面降了下来,古振炎自木亭中步出。看到裴元先拱手施礼而后转向逸尘:“云景台上……也没有问题了。”

“嗯。”逸尘点点头转向一旁的杏林首徒:“你可要来?”

“不必了。”裴元笑笑,退开几步:“这凌云天梯是一行师傅亲手所造,若葬,便也葬在天工门下吧。”

他们说话间已经陆陆续续又有黑衣的万花弟子过来,都站在裴元身后一片静寂。杏林、天工、书墨、星弈、丹青、商羽、芳主……七圣门下弟子各成其列,王琦拉了拉咬着嘴唇的若璃轻声道:“你要是现在走,可还来得及。”

“是啊,若璃师妹还是出谷吧。”赖君婷软声劝道:“你不是最喜欢外面吗。”

“喜欢啊,外面多热闹。”若璃笑笑,声音有些发颤但里面的坚决之意谁都听得出来:“可惜我学艺不精,没办法跟颜师傅他们出谷以振万花之声,便留在谷里陪陪师傅陪陪你们,陪陪这青岩花海罢了。”

“可……”

“师姐你不用劝我啦。”她摆摆手:“外面虽好……但我终究还是万花的弟子啊。”

月上中天,正是完满的一轮。清光流泻千山秀峰,这景致和以往的并没什么不同,只不过……裴元忽地一撩衣摆跪了下来,他身后的弟子们亦是如此行止,已经有几个女弟子抽抽噎噎地哭出了声。

逸尘走上去,燃了火药引线。燃烧的孳孳声在夜里显得格外清晰,火花一路跳跃行进,但几个天工弟子连眼都不肯移开。

【剑三】【裴元X洛风】云荒 剑三洛城旧笛记

天梯凌云,当年他们几个人跟着工圣亲自选木造材,有的齿轮上还有调皮的弟子刻下的小记号。梯成之日世人惊叹,都说是万花谷的骄傲,如今,这骄傲亦是万花谷最后防线上唯一的弱点。

一声巨响,鸟兽惊飞,火光冲天。

从此万花封门绝谷,谷外弟子以志酬天下,谷内门人以身殉江湖。

硝烟散尽的时候裴元站起了身,膝盖有些发麻却并不在意。只是长久地仰望,但是极目所至,却也只是夜色深浓,山壁高耸,从此再无人可从此处而来。

——这一切发生的太过突然。

——他们甚至没有一个可以见面道别的机会。

——梦萦云荒第几篇,风沙滚滚去天边——

洛风得知万花谷自毁凌云梯,已经是一个月之后的事情。萧孟告知他这个消息的时候他正在拭剑,突如其来地手便一抖,一滴血红在软布上洇了开来。

“师兄,你……”萧孟担忧地看着他,他勉强笑笑说了声无事你让我一个人静静便再不言语。他与裴元两情相悦,几个亲近的人是都知道的,此刻也说不出来什么安慰的言语,萧孟只能如他所愿,退出去轻轻地带上了房门。

洛风头脑其实还有些云里雾里的,他其实一直有点天真理想的心思,就像之前总以为静虚与其余六脉可开释心结重归纯阳,再比如他以为朝廷动乱虽于江湖有涉,但却终究掀不起什么天翻地覆的变动。

——其实他怎么忘了,当年究竟是何事,逼得静虚子不得不出走纯阳。

他坐在桌前,提笔想写些什么,沾了墨却又放下来。他来昆仑之前裴元跟他说过往纯阳的那对鸽子不能用了,我让防风挑对新的下次你来给你带走。那时候谁能想到没有下次,战火无情漫卷,一时之间音书尽绝。

那时候的洛风还未完全绝望。

半个月后他到了万花,别说是人,连谷口处的车棚马厩都已经不见了。他看着原本应该有木梯机关在的地方出了一会儿神。找了个树藤茂密的山壁便向下攀援而去,半途之中却忽闻利器破风之声,他生生一拧腰躲开一支自下贯穿而上的利箭,却有更多的箭矢疾射而来。见势不对洛风运起梯云拔上半空横跃山头,方才解了这一场性命之忧。

他蹲下身仔细地看,这才发现山壁上的那些藤蔓里缠了极细的天蚕丝。

——谷内自有机关阵,一经发动,四处山壁皆有防卫,无一人可活着侵入我万花谷。

裴元曾经和他说起过这事,那时候他只觉得万花确实是个深不可测的地方,却没想到如今,那一道机关阵将他也拦在外面。

洛风从来不是个容易死心的人,他选了各处实验各法,却皆在半途便被逼退。试到夕阳日暮,又直到夜色降临,他最终还是回了当时的云景台,望着下面黑黢黢的山谷,长久地沉默不语。

明明近在咫尺,却是天涯难及。

洛风从背上解下那把他自入江湖起便未离过身的黛雪,抚摸着剑鞘上的纹路。耳边风声和脑中嘈杂的人声混乱在一起,却最终又渐渐归于平静。

“此后再难相见……同归无处,洛风以剑陪君。”

他曼声低语,将那柄剑掷于茫茫夜色之中。

而后便拂袖而去,一路再没回过头。

——醉里不知年华限,当时月下舞连翩——

洛风的案头有一轴画。

那时候他还在万花谷,刚知道那位杏林首徒除了医术茶艺丹青也是谷中一绝,一时兴起便向裴元讨了幅画。

“我给了你画,道长可要还什么与我?”对方拈起笔来笑吟吟地看他,他只是毫不在意地耸耸肩:“若是和我还要还礼,裴元我可就真看错你了。”

或许是因为裴元看过他最脆弱一面的关系,他在这个人面前从来比在外面少几分顾忌。

对方听了这话也不恼:“道长想要什么?”

“你……画你自己给我看好了。”洛风眼珠一转,突然福至心灵。心里明白这个要求有些刁难人了不过他没打算收回也相信裴元并不在意。果然那位杏林首徒听了这话笑得更深:“哦?以解道长相思之苦吗?”

“随便你怎么想。”他喝了口茶一脸认真地看着裴元:“总之我要这个便是。”

裴元果真依他言语一笔笔画来,洛风站在他身旁看着,便见他落笔尽是清风疏朗意味便又赞了一声。对方笑笑,提着笔的手悬在半空:“道长你看,这一笔画在这里可好?”

“你自己画你自己,还不知道怎么来像吗?”

“我总想知道……”药王大弟子的声音突然压低了一个调子:“道长眼中的我该是个什么样子。”

那时他握住了裴元的手,画卷之上,黑衣的万花弟子神情温和,风雅俊朗。

二人共同落下的那最后一笔,正是点睛。

不过那都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当时开玩笑说的以解相思苦,没想到如今竟真是一语成谶。洛风有闲的时候总会展开那轴画,想着画里那人,如今该是成了什么样子。

青山云路,丹壑月华,却终是无路可通桃源乡。偶尔的梦里,都是那些不能道之万一的自在过往,裴元煮了茶坐在窗边,微笑地唤他的名字。

他们在梦里对坐共饮,笑谈着许许多多的事情。甚至有的时候他会梦见自己还在纯阳,还住在莲花峰上的那个小院子里,推门回来的时候看见裴元坐在院中,一袭黑衣在白雪之中分外鲜明。

他们总是有许多话可以说的。

所以一直到梦醒,都觉得还有很多话没来得及说。

——又见海上花如雪,几轮春光葬枯颜——

洛风过世的时候正当盛年。

祁进那一剑终究还是伤了他的身子,裴元是神医不是神仙,救得了他的命却还是无法让他尽复旧观。再加之昆仑较之纯阳,更要雪深寒重……而洛风,表面上不说,心里也确实是为一个人积了忧思的。

那年春天,春风拂过昆仑山脉的时间比以往来得都要晚些,洛风终于一病沉疴。

他笑着安慰所有人,脸颊苍白消瘦,眼睛里的光却依旧像当年那个仗剑千里的静虚首徒一般坚定温和。那时候谢晓元已经是个少年,却还是在他面前像个孩子般地说师傅你一定会好的。洛风闻言笑着去摸自己小弟子的虎口,那里也已经有了薄薄的剑茧。

“你还记不记得阿布?我觉得裴元不会让他留在谷里的……”

“等你能独当一面了,可以出去找他。”他说着咳了两声:“毕竟是幼时的玩伴,他也对你关照甚多……”

那天晚上洛风睡下去的时候再也没有醒来。

所以没人知道那夜梦里他又见到了当年的落星湖,阳光温和地落了一院,茶香药气不分彼此地氤氲。

那个一直在那里的人,一如既往地笑着。

“洛道长,你来了。”

——清风不解语,翻开发黄书卷,梦中身朝生暮死一夕恋——

与洛风不同,裴元其实鲜少梦见当年的事情。

他接了谷主的位置,住在无我居,每天的生活刻板得近乎没什么变化。偶尔有空的时候会去晴昼海,在浅溪畔的矮树下吹一曲笛子或者什么也不做地单纯坐一会儿。现在留在谷中的弟子,都是知道他有个心上人,却不知那人是谁的。因此他也落得个清静,毕竟有些时候,人总会变得连想念也自私起来。

他在无我居的院后种满了梨花,春天花盛的时候一树一地皆是香雪,洁白柔软。风吹过的时候花瓣落下来像是个层层叠叠的梦境,感觉穿花寻路,便会遇见谁,鹤衣持剑,在林间浅浅地回过眸来。

他有时候会想不知道那个人在谷外会怎样,却在看到手边的黛雪时又觉得,其实有一个洛风已经留在这里。

那天晚上他第一次梦见洛风,他们两个人都还是当年的模样。他在落星湖里煮了茶等谁,远处听见机关的吱呀声想来是凌云梯降下,然后熟悉的身形从石桥小径处渐行而来。

他觉得一切本该如此,却又觉得有什么不对。但是在看到洛风眼中的神情时觉得一切都安心下来,总有些时候是什么也不必想的,比如现在,阳光正好,又正又闲,坐下来喝一杯茶,说一些无可无不可的事情,这种感觉再好不过。

他真心实意地微笑起来。

“洛道长,你来了。”

那天清晨裴元醒来,只觉得一切意蕴悠长回味未够,手边的黛雪剑似乎也有一丝微温,就像是被谁刚刚放下。

散步走至院后的梨花林时,他却突然停步。

一地雪白堆积,像是某个地方终年不化的积雪。

想来是昨夜起了风,一夜之间,枝上花尽作枝下尘雪。

——一样花开一千年,独看沧海化桑田——

等到裴元也终于垂垂老矣,当年万花谷里的旧人,已经没几个还在了。

他本是世上难有人比的医者,这一病自是知道天命不永。于是便自己安排起后事来,除了谷内的事务移交了下代谷主,剩下的便是些私人的事情。他交代随身服侍的弟子待他死后,将他尸身火焚,一半洒在落星湖底,一半洒在无我居后的梨花林。

那名黑衣的万花弟子红了眼眶,却还是将他交代的事一笔笔记下。临了又问道:“谷主,您一直带在身边的那柄剑……”

他想 了想,下意识地伸手去摸榻旁的黛雪,才发现自己已经无力得连那柄剑都提不起来了。

“……便埋在晴昼海罢。”

他说完这些之后没过三天,便是尽头。

在无我居收拾他遗物的万花弟子发现谷主床下的矮柜里,层层叠叠地放着用油纸包好的数目惊人的药包。拆开一看,虽有些已能见得陈了但药草的香气仍在。观性辨色都是些温补的药材,却似又有着些微的不同,这包里多用一味茯苓,那包里多加一钱白术,细细数来,恰是二十四种不同的方子。

几个杏林弟子将那方子整了出来,虽是不能送出谷,但也好歹记着,将来若有人发现,也是医心一笔。

——但这些是为何做的又为何存在这里,真正的原因却不会有人知道了。

——一笑望穿一千年,几回知君到人间,千载相逢如初见——

世途漫漫,红尘茫茫,缘分未尽,该遇见的总是会遇见。刻骨铭心的那个人永远不会真正被忘记,或者是在梦里,或者是在茫茫人海中的一个回眸,总之他会在该出现的那一刻,就那么自然而然地出现在眼前,道一句一别多年过得可好,语气再自然不过,再温存不过。

执手叙笑当年事,相逢闲语是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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