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艺平谈沈颢:《总有一种力量》的主要作者是他
2014-09-25 江艺平 记者站
回忆1999之“新年献词”
江艺平/文
“这是新年的第一天。这是我们与你见面的第777次。祝愿阳光打在你的脸上。”1999年1月1日,第777期《南方周末》以这样的开场白发表了该报史上第一篇新年献词。
很长时间里,这篇文章的标题甚至成为一种流行句式——“总有一种力量让我们泪流满面”。
时至今日,仍有不少读者以为《总有一种力量让我们泪流满面》的作者是我。这个误会令我不安。很多年来我在各种场合为作者正名,其实不得要领,因为真正的作者也保持沉默了很多年。直到2013年初原国家新闻出版总署编辑出版一套新闻名篇书籍,把这篇新年献词收录其中,务必要报社提供作者详细资料,我才从当年的责任编辑沈颢口中得知,文章出自他之手。
成稿经过
那时候,国内报纸已经告别古老的“铅与火”,进入“光与电”时代,但人工审稿程序依旧——稿件由电脑录入排出小样,须经编校再送老总,老总审定才上大样。这篇新年献词却是例外,因为它是急就章。
多年以后,沈颢在接受母校北大的学生记者的一次采访中,详细还原了文章的成稿经过:
“这是一个小组合作写出的一篇文章,反映的是20世纪90年代中后期那一代南方周末新闻人的理想与精神。1998年底,我在负责南方周末的新年特刊,一直想着应该在头版发一篇新年献词,但没想好写什么。其间我让我的领导,当时《南方周末》的主编江艺平老师写了一篇,但文章出来后我俩都觉得更适合当成主编寄语,然后我就把文章做了个标题‘让无力者有力,让悲观者前行’,发到其他版面了。
等到报纸其他版面做得差不多的时候,我想起来应该写什么了。我希望把从左方主编开始形成的南方周末的传统精神,再加上年轻一代对新闻理想的追求,综合起来做一个完整的阐述。因为当时时间紧,我想好标题后,与同事张平聊了一下想法,让他执笔。他写完后,江艺平老师和我都觉得还需要修改,要既有激情又有理性,我当时又改了一稿,但自己也不是很满意,就对江艺平老师说,如果想不出更好的,就准备放弃。晚上回到家里,半夜里起来,凭记忆又重新写了一稿。第二天早上给江艺平老师和钱钢老师看,他们都觉得十分满意了。”
实际上我的记忆出现了一些偏差,一直把张平看作文章的第一作者,沈颢只是第二作者兼编辑。我一直这样为作者正名,沈颢却从未作任何解释。这是他一贯的行事风格:沉默,低调,专注做事,不喜张扬。
正如沈颢所言,《南方周末》第一篇新年献词,就是对南方周末老一代传统精神和新一代理想追求的完整阐述。
上世纪90年代,是个人权利意识全面觉醒的年代,也是公民意识逐渐萌芽的年代。这张报纸顺应这些要求,把“彰显爱心”“维护正义”“坚守良知”作为办报宗旨,努力履行媒体的社会责任。其间,以老左为代表的老一代报人,以决绝的姿态摒弃极“左”,不遗余力地宣扬科学和民主;以沈颢为代表的新一代报人则带来开放的气息,希望更真切地观照并且回应这个世界。
共同理念
两代报人在这张报纸相遇,固然是这个时代的因缘际会,又何尝不是各自人生的精彩交融。
老左和沈颢,还有一个共同交汇点,就是北大。他们分别于1962年、1992年毕业于北大中文系。
一所大学给它的学生打下怎样的印记,就会给社会带去怎样的影响。我在老左和沈颢身上看到的,是蔡元培先生所倡导的北大精神——“思想自由,兼容并包”。
老左16岁入伍,参加过抗美援朝,从部队复员后考入北大,其后分配到南方日报。“文革”爆发,老左成了远近闻名的造反派头头,“文革”结束后接受审查,被发落到资料室面壁六年,直到1983年底。有一天报社领导通知他,要办一张星期六周刊,由他当筹备组组长,并且言明就是看中他的敢干和实干,希望新报纸为报社探索办报经验,储备办报人才。
至此,年过半百的老左,带着对大起大落人生的大彻大悟,开始了他的南方周末之旅。
我曾经在一篇文章中这样描述老左:“因为有过极度的狂热,所以萌生足够的清醒。因为受过极度的诱惑,所以产生足够的定力。”从1983年底筹办《南方周末》,到1998年底离开南方周末,老左和这张报纸整整相伴了15年。最后五年,他以退休老人的身份和我共事。他的清醒,他的定力,对我的帮助非常大。
老左办报,师从新闻前辈黄文俞、萧乾诸先生,努力接续民国报人以报立言、忧国忧民的优秀传统,融汇出许多精彩的办报格言。
针对党报“假大空”的僵化面孔,老左提出“打破‘真理报’模式”,从形态入手,先造“瓶”,后酿“酒”。早期《南方周末》的头版浓墨重彩,极具视觉冲击力。
至于酿什么“酒”,老左提出“新闻主攻,副刊主守”。无论攻守,皆以做知识分子和民众之间的桥梁为依归,皆以做科学民主启蒙者为己任,“有可以不说的真话,绝不可以说假话。”
报纸生存要靠走市场,老左在国内首倡采编、发行、广告“三个轮子和谐滚动”,并以《南方周末》发行过百万份、营收过亿元的经营业绩印证此原理。
为了抗衡各种干扰,老左立下报训:“认稿不认人,认报不认钱。”
为了约束主编权力,老左明示部下:“主编只有撤稿权,没有发稿权。”
看似戒律甚严的老左,在年轻人眼里更像老小孩。他爱较真,你也可以跟他较真,争得脸红脖子粗,不以输赢论高下,最终服从事实和道理。早年军旅生活养成了老左严谨守时的习惯,偏偏编辑部聚集了一群追求自我、张扬个性的年轻人。好些人爱留长发作不羁状,喜欢熬夜,喜欢泡吧,有些人开会还常常迟到,老左气极了会吼叫“若在部队我把你们都毙了”。但是有编辑送审稿件通不过,老左说完“编不出版你就从这层楼跳下去”的狠话后,会连夜和编辑一起翻遍案头找好稿,大有找不出就一起跳之势。
除了激动时有点口吃,老左其实辩才无碍。大家都爱听他讲话,听他高屋建瓴,听他海阔天空。他研判时局的睿智和清醒、热忱和投入,被年轻人戏称为“政治动物”。我则视为当今国情下“政治家办报”的一种直觉与自觉。虽然老左骨子里只是一介书生,一个报人。
和言必称启蒙并且辩才滔滔的老左不同,沈颢好学 深思而寡言少语,非胸有成竹不轻易言说,认准了的事就一定去做。沈颢本来分配到南方日报,内心却奔着南方周末去,到了日报没多久就去找老左,结果如愿以偿。老左是沈颢的老学长,对这个小学弟,老左很是欣赏其才华,有时却会偷偷跟我说:“这小子有点捉摸不透哇。”
当年南方周末的年轻人中,沈颢也是留长发作不羁状、爱熬夜、爱泡吧的一个。一群记者围成一堆讨论选题,很少正襟危坐,很少宏大叙事,沈颢说话轻声慢语,却能把走南闯北、见多识广、性格火爆的记者们管服帖。
那时候互联网刚进入中国,沈颢经常在办公室里熬通宵,一头扎进网络世界,加上桌面堆满的国内国外报刊,他的眼睛因大量阅读而布满血丝。正因为如此,他总能先人一步掌握各种信息,并且努力和世界同步,无论于办报理念,抑或于办报技巧。也正是从那时候开始,《南方周末》陆续发表大量社会问题的调查报道,开启了新闻专业主义的转型。
一千个人眼中有一千个哈姆雷特。公众视野里的《南方周末》亦是千人千面。在老左和沈颢心中,它应该具有这样的基因:对社会的关注和批判精神。这一老一少,虽然成长背景不同,性格差异极大,却不妨碍他们秉承共同理念办同一张报纸。
沈颢把这些都写进了《南方周末》第一篇新年献词:“总有一种力量它让我们泪流满面,总有一种力量它让我们抖擞精神,总有一种力量它驱使我们不断寻求正义、爱心、良知。”
希望与期许
就在这篇新年献词发表前两个月,老左离开了南方周末。1998年10月,我通知老左,接到上级指示,他不能继续返聘。我们知道会有这一天,只是没想到来得突然。我一直期待和老左、和南方周末一起走进21世纪。
对于离开,老左很平静。他知道南方周末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临别时笑着对我说:“江艺平,我安全着陆了。希望你也这样啊。”
献词发表后不久,沈颢也离开了南方周末,调到南方日报出版社。
随后的日子里,老左依然忙碌。经常有人登门向他请教如何办报纸、办杂志、办电视栏目,老左会毫无保留地说出自己的想法和意见。我遇到困惑,也会很自然地把电话打到老左家,从听筒传来老左带点口吃的声音,他的睿智和敏锐一如往常。
随后的日子里,沈颢依然待在广州大道中289号大院,先是创办《城市画报》,接着创办《21世纪经济报道》,这两份报刊现在已成为南方报业旗下由沈颢执掌的21世纪传媒公司的一部分。从青涩的北大校园诗人,到关注社会问题的记者,再到有巨大影响的媒体领导者,沈颢的飞速成长让我惊叹:外表依然腼腆的他,到底还有多少潜能未被开发?
随后的日子里,每到岁末年初,南方周末的新年献词依然是许多读者的阅读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