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赐正沉思不语。看盘上的形势,黑棋多处退让的结果,地域已经略有不足,但处处坚实,舒展而不凝聚。反观白棋,形势张得很大,似乎占尽上风,其实却有几处破绽。天赐已经想好了一步棋,却一直迟疑难决。诸葛桢既然自称国手,这几处破绽他应该想得到,说不定是故意设下的圈套。但细细盘算,又想不到他会有什么厉害应手。如果是诸葛桢没能算到这几处破绽,那他的棋力就成问题了。这一步狠招落下,必将杀得他一败涂地,于他面子上也不好看。
司马玉雁支颐斜坐,见天赐双眉紧锁,不免暗暗代他担心。如果换在一月之前,她一定希望天赐赶快输掉,输得越惨越好,她好乘机取笑一番。可现在她却盼望天赐获胜,心情比钟云翱还要急切。姑娘家的心事,真令人难以捉摸。
诸葛桢只当天赐计穷,笑道:“老弟何故迟疑不决?当断不断,必受其乱。此乃取败之道也。”
天赐暗恼他出言无状,不再给他留面子。一枚黑子从指间轻盈脱出,落在棋枰上。所谓一子定乾坤,天赐成竹在胸,展颜而笑。诸葛桢初时尚不在意,待细加思索,脸色渐趋凝重。整整冥思苦想了半个时辰,方才投下一招应手。此手早在天赐意料之中,当即还以颜色。一时间盘上烽烟四起,局面纷乱异常。
司马玉雁虽然不通棋道,但看两位对局者的表情,一个泰然自若,一个愁眉苦脸,孰胜孰败自是毋庸置疑,她不由得喜上眉梢。钟云翱更是乐得合不拢大嘴,若非尚记得“观棋不语真君子”这句缄言,他早就开口大肆揶揄了。
这一局棋直弈到深夜,诸葛桢的白棋被冲得七零八落。三条大龙急于求活,东冲西撞,难以兼顾。诸葛桢审视良久,终于死心,推枰认输。此时钟云翱早已睡去多时,躺在椅子上,鼾声大作。司马玉雁也伏在桌面上打瞌睡,脸颊被烛光映得艳红如霞,煞是可爱。
诸葛桢思前想后,输在何处,未能了然。问道:“我观老弟之棋,前后竟似判若两人。开局时步步忍让,取守势以自保。后半局却妙手迭发,攻杀凌厉,使我全无还手之力。不知其中有何缘故?”
天赐道:“棋局如战局。兵法有云:先为不可胜,而后待敌之可胜。开局时小弟不明诸葛兄棋力,故力求坚实,使诸葛兄无隙可乘。待诸葛兄稍有破绽,即可乘机反击,无后顾之忧。而诸葛兄棋势太广,子力过疏,易被各个击破。当时诸葛兄若能审视全局,略作舍弃,则又会是另一番局面。用兵之道亦如此。当先求根本之固,而后方可言战。楚汉之争,刘邦虽屡战屡败而终成大业,依关中为根本也。而项羽以彭城为都。彭城乃四战之地,根本不固,虽百战百胜而终困于垓下。根本者,地险,兵强,民附也。依之则进可以攻,退可以守,进退有据,可期必胜。”
诸葛桢惊叹道:“孙子曰:善攻者,动于九天之上。善守者,藏于九地之下。老弟深得其中妙谛,一局棋可见老弟胸中韬略。我诸葛桢以半串铜钱,换得金玉之言,诚毕生之幸事也。”诸葛桢天性诙谐洒脱,既知输得不冤,也就不甚放在心上。蓦然有感,诗兴大发,随 口吟道:“瑞脑香笼翠含烟,月斜西窗客未眠,邀君携酒对秋枰,不胜,输掉我半串铜钱。”
诸葛桢天性诙谐洒脱,既知输得不冤,也就不甚放在心上。蓦然有感,诗兴大发,随口吟道:“瑞脑香笼翠含烟,月斜西窗客未眠,邀君携酒对秋枰,不胜,输掉我半串铜钱。”
两人抚掌大笑。这一首《定风波》诸葛桢只吟了上半阕,下半阕自是让天赐来续的。《定风波》大致有两体。正体平仄韵互换,如欧阳炯的:暖日闲窗映碧沙,小池春水浸晴霞,数树海棠红欲尽,争忍,玉闺深掩过年华。独凭绣床方寸乱,肠断,泪珠穿破脸边花。邻舍女郎相借问,音信?教人羞道未还家。另一体则全用平韵,如苏东坡的:好睡慵开莫厌迟,自怜冰脸不时宜,偶作小红桃杏色,闲雅,尚余孤瘦雪霜姿。休把闲心随物态,何事?酒生微晕沁瑶肌。诗老不知梅格在,吟咏,更看绿叶与青枝。诸葛桢用的是后一体,随口而出,能如此工整,也算十分难得。至于末一句不伦不类,那是诸葛桢诙谐天性使然,不足为怪。
此时司马玉雁被两人的大笑声惊醒,满头雾水。问道:“你们笑什么?谁赢了?”她这小睡乍醒,娇慵的女儿态落入天赐的眼中,不免心神微荡,已经有了很好的诗题。
司马玉雁被天赐直直盯着瞧,略略有些恼意。嗔道:“不许看!”天赐笑吟道:“薄衫不耐春夜冷,乍醒,霞生娇靥淡妆残。羞问何由惊妾梦,笑侬,黛眉轻笼作嗔怨。”正是一首《定风波》的下半阕,对仗工整,韵味十足,更胜诸葛桢的上半阕。
天赐心事重重,一夜未得好睡。翌日又是朝会之期,一大早便上朝与群臣议事。所听到的全是些子云诗曰,引经据典的陈词滥调,却无关乎时政,经世济民的宏规大略。憋了一肚子闷气回到英华殿,面对的又是堆积成山的表彰奏折。
总算天赐的心血没有白费,众阁臣不敢再敷衍塞责,中外奏章,事无巨细,一体呈入。每本奏折皆有小票墨书贴于其面,即所谓“条旨”,阐述对该奏章的见解,恭请圣断,详尽明晰,一丝不苟。虽说见解未必高明,至少态度十分严谨。天赐批阅奏章直至深夜,深深体会到要做一个兢兢业业的好皇帝是如何辛苦,而没有心腹臣子代他分劳,诸事都要亲自过问,其苦更甚。小蔷小薇很懂事,也不抱怨天赐无暇陪她们玩乐,在一旁添纸磨墨,殷勤伺候,一直陪伴到深夜。只可惜她们才学有限,无力帮忙。
过了几天又是经筵日讲之期,朝中大员均要出席。天赐最厌烦的便是与这一班庸臣周旋。听取这些酸丁腐儒的迂腐之辞,免不了要生气,却又不能发火,说话轻不得也重不得,煞费心思,头痛之极。但为了显示自己勤于政事,又不能不去,这也是做皇帝的又一件苦事。
时辰将至,礼部堂官来到乾清门,奏请皇帝驾临经筵。天赐着常服,乘舆常仪出宫,前往华盖殿。殿前百官侍立,嗣皇帝上丹墀正中落座,鸿胪寺鸣赞百官入拜,行三跪九叩之礼。讲官、大学士、吏户礼三部尚书等立于丹墀之左,都御史、大理寺卿,兵刑工三部尚书等立于丹墀之右,记注官、纠仪给事中、御史等侍立其后。
翰林院奉进讲章,左经右书,备陈于案。今日经筵的题目是由许敬臣亲自选定的,乃是阐述《大学》中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齐家之意旨。那讲官是个腰弯背驼,白发苍苍的老翰林,姓名天赐也懒得去记。
老翰林颤巍巍走到讲案前,行一跪三叩之礼,而后开讲:“……格物致知者,明道术,辨人材,审治体,察民情也。诚意正心者,崇敬畏,戒逸欲,谨言性,正威仪也。修身齐家者,重正妃,严内治,定国本,教戚属也……。”天赐听得恹恹欲睡,强打精神,做出一付专注之态。阶下诸官与天赐心意相同,听得厌烦之极却不敢稍有失仪。纠仪给事中就立于身后,万万马虎不得,如果一个不小心被参上一本,那可大势去矣。
:“傻子!不说就是默许了,再问下去,当心紫箫妹妹恼你……,格格!恼你不解女儿家的心事。”天赐恍然大悟,心痒难搔。紫箫头垂得更低,脸颊也更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