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是北京话的正根儿?——兼谈清军进京前会不会说汉语 学说北京话

谁是北京话的正根儿?
——兼谈清军进京前会不会说汉语

现在网上有两种说法,一是说北京内城的满人汉语才是正根,一是说北京外城的汉回方言才是正根。在我看来其实不是什么大事,却争得不可开交。


清军进北京

一、满人汉语正根论
第一种说法:“最纯正的北京话是过去北京内城的话,也叫官话,它是我们现在普通话的前身,但又不完全一样,现在已经难得听到了”“在清代,满洲人全盘接受了北京官话,由于他们主要居住在北京内城,所以一般满族人说的都是一口官话……。”“至于眼下影视作品中那种油腔滑调的‘北京话’,其实是南城劳动阶层的话,更多的带有北京周边地区的方言特点,在过去是登不了大雅之堂的。”“提到北京话,大家就会想到许多影视作品中张嘴就是一口儿化音的京油子,或者公交车上嘴里像含着个枣的售票员,其实他们说的都不是最纯正的北京话。”
这就是说,前清北京内城的满洲人说的话,乃是最纯正的北京话,同时也就是所谓的“官话”。而南城北京土著说的话,反倒不算正宗的北京话。

二、外城汉语正根论
第二种说法,以《“普通话”的真相:满州人的蹩脚汉语》为代表,他认为满人未进北京之前只会说满语,还不会说汉语,进了北京之后,才“开始了他们艰难的模仿汉语的历程。”“就像日本皇军学说中国话,你的八路的干活?”“是一种不成熟的蹩脚的汉语语音系统。”
也就是说,内城的北京话是满人跟汉人学的,我们知道,清军一进北京,就占据了内城,把汉人赶到外城居住。满人要学汉语,当然只能向外城的汉回族群的老北京话学习。言下之意,北京外城方言才是北京话的正根儿。

三、我的看法两种都是正根
而我认为这两种说法都是片面的,北京话的正根应该是两个,内城和外城的方言都是正根儿,它们本来就非常接近,再通过数百年的交流统一,共同形成了现代北京话。我们可以先听听研究北京话的权威语言学专家林焘是怎么说的:
“现代的北京话就是在三百多年来内外城人口结构完全不同的条件下逐渐形成的。外城汉族人说的是土生土长的北京话,这种方言在元代以后一直和汉语各方言有密切接触。内城八旗人说的是从东北带来的汉语方言,源头是辽金时期以当时的北京话为中心的幽燕方言。到了清代,两种方言在北京汇合,一在内城,一在外城,相互之间的差别本来就不大,再经过长时间的密切交流,就逐渐融为一体,成为现代的北京话。”
很清楚,内外城北京话都是现代北京话的源头。只听专家说不够,我们还得具体剖析一下上面两种说法的漏洞在哪儿。

四、为什么有人认为“只有内城方言才是正根儿”?
1、旗人是统治者,在封建社会,皇亲贵族的文化是统治文化,一切以此为标准。内城方言自然也就成了当时的标准语。
2、内城旗人多显贵,文化层次高,外城汉回老百姓以劳动人民为主,文化层次低,所以倍受歧视。而且这种歧视一直延续到今天,什么“南城不登大雅之堂的京油子,油腔滑调,嘴里含枣”云云。


老北京前门大街


南城以劳动人民为主

3、旗人中伟大文学家倍出,前有词人纳兰容若,中有中国最伟大的作家曹雪芹,后有人民艺术家老舍,就连杰出相声艺术家侯宝林也是满人。而外城则乏善可陈。
4、众所周知,现代北京话中有大量满语词汇。
这些因素都给人造成一种错误印象,似乎南城方言不值一提,只有北城才是正根。然后语言学的事实却并非如此。

五、“内城方言是北京话唯一正根”为什么不正确?
我可以用两个事实驳倒它。
第一个事实、大家都知道,现代北京话有很多儿化音,这是从哪儿来的?不是从内城方言,而是来自外城方言。



据林焘先生考证:“满族人的儿化词语就比汉族人少”。
据维基百科《儿化音》考证:“满语中并不存在如“儿”或“日”的读音。”“儿化音可以确证的产生是在明朝汉语内部自身。”
也就是说,现代北京话一大鲜明特点儿化音是来自明代传承下来的外城老北京话,这充分证明外城方言也是现代北京话源头之一。
第二个事实,清代中期曾有十万旗人从北京返回东北哈尔滨市定居,从而造成现在哈尔滨话是全国各大城市中最接近北京话的方言,几乎就是标准的普通话。而且哈尔滨话与周围的黑龙江话明显不同,出了市区就不那么标准了。
这个事实说明,旗人在北京生活了一百多年后,在日常生活交流中(因繁华商贸区和文化娱乐区都在外城),不知不觉中受到了外城方言的影响,语音已经发生了明显变化。所以这些返回哈尔滨的旗人改变了原来的哈尔滨方言,造成与旗人来北京之前所操的黑龙江方言明显不同。
这一事实从另一方面证明了外城方言同样是现代北京话的源头之一。

六、为什么“满人进京时不会说汉语”并非真实历史?
为什么有人会认为满人进京时不会说汉语,他们的汉语是向外城学的?
这是因为论者对历史太缺乏了解,想当然以为既是满族人,当然只会说满语,不会说汉语。进京后只好艰难学习,就像日本鬼子学中国话似的,半通不通,非常蹩脚。这里存在两个误区:
首先,我一定要纠正“满人进京”这个概念,实际上应该是“旗人进京”。一定要分清“满人”和“旗人”的区别。满人并不等同于旗人,旗人中包括了大量从东北裹挟而来的汉族人,称汉军八旗。据林焘先生考证:
“根据历史档案的记载,在初建八旗时汉族人只占4%,到入关时迅速上升到76%,在八旗中占了绝对优势.这些在旗汉人中的大多数原来都是世代居住在东北地区的汉族人,他们所说的汉语方言就成为八旗的通用语言。”


北京八旗方位图,旗人中多为汉人
谁是北京话的正根儿?——兼谈清军进京前会不会说汉语 学说北京话

其次,东北并非纯满人的居住区。据《辽东志卷一·辽海丛书第一册》85年版363页记载,明代时东北地区“华人十七,高丽土著归附女真野人十三”,即汉族占十分之七,其它少数民族占十分之三。满人总共只有几十万,大多数都是汉族人,这些人都是从辽金开始陆续从内地进入东北的。满人处在文化比他们高的汉语海洋中,又受明政府管理,他们怎能不会说汉语?据史料,努尔哈赤本人就精通满语、蒙语、汉语。
其实这跟新疆的情况完全一样,全疆维吾尔人与汉族人数量基本相当。但北疆以汉族为主,维吾尔人较少,所以维吾尔人全都精通汉语,有不少人比汉族人说得还标准漂亮。只有在南疆农村,基本上清一色维吾尔人,那里的农民的确懂汉语的不多,但南疆县城的维吾尔人也同样懂汉语。
综上两点,旗人进京时其实多数都是汉族人,母语就是汉语,即使满族人也都通晓汉语,根本不存在“鬼子学中国话”的情况。也用不着专门去向外城居民学汉语。当然,上面讲过,即使旗人不去主动向外城学汉语,但因繁华商贸区和文化娱乐区都在外城,旗人不得不与外城人打交道,在交流中不可避免地被外城汉语所影响,所改变,所融合。

七、“顺治学汉语”能说明满人进京时不懂汉语吗?

也有论者以顺治学汉语为例,据说第一位在北京坐皇帝的顺治进京后极热心汉文化,花大量精力学汉语,累得吐血,有时听不懂汉臣奏章,还得请翻译,以此证明满人进京时不会说汉语。
其实说穿了一点儿都不奇怪。连顺治的爷爷努尔哈赤都精通汉语,整个旗人都通行汉语,顺治能不会说汉语吗?
关键在于是努尔哈赤只须带领旗人打仗,那点儿汉语足够了。而顺治当了全中国的皇帝,除了几十万满人外,还要统治管理亿万汉族人,要读史书,听大臣上奏章,他原来那点儿仅用于生活的汉语就大大不够了,必须要学更高深的汉语,还得学文言文,认汉字,写汉字。那些汉臣都是亿万汉人中的顶级文化精英,顺治做为皇帝与他们对答,不下硬功学汉语根本应付不了,处处露怯。你想他能不累得吐血吗?


顺治书法独具一格,如果他不会说汉语从头学,达不到这个层次

为什么还得请翻译?就拿现在的中国老百姓来说,汉语说得再溜,但文言文还是看不懂,同样得需要翻译成白话文。再说汉臣中不少南方人,这位只听过东北(北京)汉语的皇帝哪里听得懂?也得需要翻译。就连文革宠臣陈伯达在中央发言,全是汉族人,还得拉王力翻译他那口福建腔。
别说满人皇帝,就算汉人皇帝也同样得努力学汉语。到了顺治儿子康熙,经过从小严格的汉语教学,长大后汉语水平远高于一般汉族人。

八、承德和宁安的标准普通话彻底击碎了旗人不会汉语的误论
众所周知,承德话与北京话非常接近。据《百度·承德话》条目,1956年,国家语音工作人员曾先后两次来到河北省承德地区滦平县金沟屯镇金沟屯村进行普通话标准音采集。普通话就是根据从滦平采集的语音来最后定的标准。


滦平县金沟屯镇金沟屯村普通话标准音采集


金沟屯村普通话采集纪念石碑

滦平在清军入关之前的明代,已成为无人区达200年之久,那里没有其它方言干扰。当清兵入关时,从京畿等地迁来的王公大臣和八旗军队,构成了滦平人的主体。
这些人说的就是原来在东北时的语言,他们在清军刚入关时就已经到了承德,没有机会向北京外城人学习汉语,他们只说自己原来的话,而现在却成了普通话的标准地区,滦平方言等于是东北旗人方言的活化石,由此可知清军和旗人不但本来就会说汉语,而且说得很标准,跟北京话非常接近,简直就是标准普通话。
据这篇文章说:滦平方言“其普通话标准程度超过北京地区。”这是什么意思?这就是说,真正的现代北京话因方言土语比较多,与标准普通话不完全一样。或者说,也许现在的普通话更接近旗人方言,而现代北京话则更接近外城方言,更具浓厚的市井生活气息。这更进一步证明外城北京话也是现代北京话的源头之一。
还有一个更有力的证据,那就是牡丹江宁安市的方言,宁安是满族的祖居地,明末清初此地全是满族人。2011年8月,国家重点课题《三百年来北京话的历史演变与现状研究》的领衔专家、师范大学周教授和副教授姜博士、cctv编导等一行数人从北京飞往黑龙江省的牡丹江市,踏上了北京话的揭秘探源之旅。周教授发现,除了个别发音不一样外,宁安话和普通话非常相同!
这进一步证明,满族人在清军进京之前不但会说汉语,而且说的基本就是普通话。

宁安是满族的祖居地,宁安话和普通话非常相同


九、为什么内外城北京话如此一致?
根本原因就是内外城两种方言本是同根的。
据林焘先生的研究,现代北京话最早的源头在辽金时代,那时幽燕十六州被割让给了辽国,北京成为辽的南京,契丹人大量进入,与当地汉民共同生活,改造了原来的幽燕方言,形成一种最初的北京话。
金国时代以北京为首都,女真人进一步改造了北京话,到金国灭亡时,金国贵族已不会说女真话,而那时的北京话与现在的北京话已经非常接近。
如果说“鬼子学汉语”,在北京历史上还真出现过,那就是契丹人初建辽上京进北京时,距今已一千多年。等到辽灭时,辽的北京话早已扩散到整个东北。待金国女真人进北京,已能操熟练汉语,用不着“鬼子学汉语”了。
金灭时北京话已相当成熟,从此,金代北京话分成了两支。一支由女真人带回东北,一直保存到清初重新进北京。
另一支由北京原住民继承,经元代演变成大都话,再经明代继承演变,等清军进北京时,这一支金代北京话已经有了一些变化,与清军带进来的金代老北京话略有不同。比如儿化音比较多等等,而清军带来的北京话则满语比较多,但两者从语音上还是非常接近的。
也就是说,内外城这两种北京话的根都是辽金形成的老北京话,所以十分接近,到清末民初,汉人大量涌入内城,两种方言便很容易合流,最终形成现代北京话。


借一句曹植的煮豆诗结束本文:
北城金语归,南城元明继。本是同根生,相争何太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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