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者:吴虹飞张莹莹 原载于《南方人物周刊》
1997年,春天。和所有胸怀模糊和遥远的理想的异乡人一样,六名新疆汉族人无一例外地逃离故乡。在北京西北角的一个叫树村的小村子里,他们不动声色,安然栖身。这个日后被拆迁的村子,则见证了1997-1999年地下摇滚的鼎盛时期。
1994年校园民谣的大获成功应该归功于长期积淀的城市怀旧情结的和精良策划的商业运作,它至少昭示了民间的“音乐家”创作商业化的趋势。而同年“魔岩”推出的窦唯和张楚的专辑无疑暗示了一种个人创作的可能——它使得一向在集体社会里显得孱弱无力的个人在音乐中得以凸现其个性。酒吧业的一度繁荣使得许多外地歌手、吉他手云集北京,与流浪的诗人、画家一起形成了相对稳定的聚居区,如94-95圆明园村,97-99的树村、东北旺等,以及MIDI音乐学校。这些身份可疑的工人、农民、无业的游民、诗人有一部分转型为当下中国摇滚的精英分子。一时间,在世纪末乐队林立,俨然是风起云涌的摇滚时代。
成军于1997年的“舌头”并没有带给我们预想中新疆的民族调性,而是以崭新的音乐,节奏的狂欢,反讽的歌词满足了人们对现场的期待。他们不约而同地把摇滚当成了自己的生活方式。他们可能孤独的,在十六年前,当然,由于过于暴烈的音乐形式,和变化无常的歌词,他们也不太可能被经典化和学术化。
1999年,初春。 崔健为此亲临地处偏僻的小酒吧,邀请他们为他的演出暖场,《南方周末》称他们为“98年最令人目眩的乐队”,“底层烈焰”,和苍蝇、NO、王磊一起,他们是地下音乐的先锋头羊。在工业技术明显滞后的中国,让人们震惊的不仅是他们的严谨的技术,狂欢的节奏,完美的整体性,更是一种颠覆性的音乐意识。在震耳欲聋的鼓点中,键盘作了厚重和灵异的铺垫,伴随着暴烈的节奏狂欢,吉他SOLO有力,冼炼地贯穿其中,隐秘的激情,突如其来的愤怒,当然还有游离的绝望。而主唱吴吞有意无意的呓语和无所事事的嬉闹,心无旁骛的反讽和自嘲掺杂在一起,还原成一种亲切和宽容的态度。
作为最坚硬的摇滚乐队之一,舌头的神话伴随着两张并不讨好的专辑《小鸡出壳》(1999)、《这就是你》(2002)的出版,成为了摇滚铁托们心目中的神话。
由于缺乏商业演出,在经济上这批乐队曾经难以为继。。
可是这依然不能阻拦他们成为1997-1999年最强悍的摇滚乐队之一,具有一个现场摇滚乐队所有的浪漫特质:够革命,够暴烈,够诗意,够纯粹。
这样的整体乐队不可复制,因为一个胸怀理想的年轻人时代一去不返,集体主义最终被个人主义所代替,往后就是一个物质的,娱乐的,更加动听,更能让人在酒吧里POGO的摇滚时代了。新的摇滚明星即将诞生,伴随着这个荒诞的物质时代。慌张的人们,笑脸更加愉快。舌头是世纪末摇滚乐队里最强劲的节奏,令人扼腕的挽歌。
吉他手李红军最早离队,据说回新疆结婚了,做了一个导游,后来还做了瑜珈教练。2004年吉他手朱小龙离队,2012年重新归队。键盘手郭大纲成为了独立音乐制作人,他曾经为左小诅咒制作过唱片。而贝斯吴俊德,原来的“情歌王子”,成了旅行者乐队的主唱,并且为歌手张志制作唱片。鼓手李旦做了蒙古乐队杭盖的鼓手,开起了酒吧“疆进酒”,而后者是北京民谣演出的聚集地之一。很多摇滚“老炮”,他们当真这样过了10年。对他们来说,10年太短,只是刚刚开始。
鼓手李旦
33岁的李旦是舌头成员里年纪最小的,也是看起来最可亲的:他胖胖的,脸、脑袋、整个身子都很圆,喜欢穿颜色鲜明的横条纹毛衣,吃饭的时候,他矜持地拍了拍肚子,说,不行,我这段时间在减肥。但他还是很快地忘记了自己的肚子,欢乐地吃将起来。
他祖籍开封,曾在新疆乌鲁木齐兵团豫剧团任职。因为听到崔健、黑豹,十分躁动,又有朱小龙写信告诉他:北京挺好,可以学习到很多东西。他圆脑袋一转,使出三寸不烂之舌说服家人,向兵团请了三个月假,只身一人,左右各拎一包,身后背一大包,身躯庞大地来到北京,在茫茫人海中,投奔不知道住在圆明园哪里的朱小龙。为了找到他的同乡,他急病乱投医,胡乱找了个道士问卦,道士掐指一算,说,你找的那个人已经不在这里了。左右一大包和身后一大包的李旦立刻陷入深深的绝望中。几天后,朱小龙意外地出现了。李旦再也没相信过其他道士。
“那会儿整天傻呵呵的,啥事没有也能乐一整天。”他擅长跳小虎队的“青苹果乐园”。天有不测风云,虽然道士没有了,盗贼却出现了。有年冬天,他租的小平房被偷了,除了枕头和被子,还有一条裤子因为穿在身上而幸免于难。他只好一直穿着这条裤子,后因为和“微”乐队去兰州演出,大家纵酒狂欢,裤子被酒洒了,又被弄了几个洞,他连最后一条裤子也没有了。
李旦学会了经营酒吧。在经商的实习阶段,他在霍营,开了一个濒临倒闭的新疆饭馆作为实习。当他下楼,来到属于自己的酒吧吧台后,这时的李旦是个宽厚得体的酒吧主,是泡在酒吧里的顾客们最不会失望的聊天对象,当他面对熟识的朋友,说,“不拥抱一下?”——有一种令人无法拒绝的天真。
吉他手朱小龙
不得不提到朱小龙。舌头的主创之一,2004年离队,漂洋过海,云游四方,最后和女友,孩子一起定居昆明,重新组建乐队的,吉他手小龙。
朱小龙,吉他手。汉族,新疆口音。1973年生人。双鱼座。身高1。78,体重120斤左右。弹琴,寡言,善饮。他的脸乍一看似乎有着刀疤,而实际上并无疤痕。他只是给人这样的一种感觉。
他的前身是新疆一个硫酸工厂的工人。有一天他忽然想:难道我的一生就这样度过了吗?
1992年,朱小龙成为了新疆夜总会的吉他手,弹琴,伴唱。
朱小龙1994年就住到了圆明园画家村。在往后的几年里,来自全国各地的乐手组建里无数风格凌厉的摇滚乐队,那是风气云涌的1999年。圆明园画家村于1995年解体。小龙住到了树村的一间平房里。在那里他遇到了他后来的女朋友,法国人小柯。而后,树村也拆迁了。他住到了霍营。
五道口是他们的地盘,1998年,地下圈子里盛传着他们的神话。后来,做为一个吉他手,朱小龙曾经为崔健弹过一年吉他。广州,上海,北京的男性乐评人异口同声地称赞着这支来自新疆的汉族乐队。舌头在地下圈子里几乎成为神话,小龙的吉他的强健的节奏是乐队的中心之一,甚至有人传说,那些外国女人去看演出,会为小龙在高潮时跳起来反拨吉他的瞬间所吸引。
霍营城铁快开通时,他和他的法国女友离开了中国。他们去了法国,澳大利亚,缅甸,越南等地方。
“我们又回到西贡了,用了14天的时间,只是很简单的游历了湄公河流域。她比我想象的大多了。其中主干的宽度达到1-2公里,支流密集,岛屿无数,每个小城或者小岛生活迥异,很多时候我们都在船上,小或者大的渔船,去看,去听,现在我们已经可以用越南语和本地人进行简单的交流了,这让我们很舒服。”
朱小龙几年前,曾经勾留在昆明数年。那里气候温和。房子明窗净几。他非常疼爱儿子,一个中法混血男孩,与他玩耍嬉戏,带他去野生动物园。他偶尔去文林街的“麦田”书店和朋友聊天到了晚上,他会去“说吧”,那里有一些弹琴的朋友。每周三,中外的乐手在台上玩即兴。小龙在台上弹琴时一直低着头,他穿着极其简朴的旧衣服。长发一丝不苟地向后梳好,挽一个髻。大家一起蹲在酒吧门口吞云吐雾。朱小龙不是外向的人,比较寡言,有些喝多的人,认识不认识的,喜欢与他说各种琐事,他只是微笑倾听。他的朋友们都尊敬他,说他是很好的吉他手。小龙满足于这样的平凡普通的生活,这些人发生的平凡琐事,他都觉得乐意倾听。他不大上网,他感到一上网“就会被那个东西吞没”。他知道“唱片业不行了”,他甚至不认为“发个唱片”是一个十分重要的事情,他觉得,到现在为止,他还能和音乐在一起,音乐变成了日常化的事情,他已经感到十分满足。他认为对音乐的认识其实才刚刚开始,他依旧蔑视“中产”,蔑视金钱和欲望。他喜欢的是奥威尔的《动物庄园》和《1984》,他认为自己总要在反抗些什么。他也是许多人心目中的“吉他英雄”。14年前,圆明园艺术家村流浪吉他手英俊的脸,已经被成熟和沧桑悄悄替代。这已经不是一个抒情的时代,可是,小龙却在这里时候,不合时宜地学会了抒情。舌头的音乐音乐纯粹、勇猛,主唱吴吞却是一个内心温良柔软的诗人。至于朱小龙,毋庸讳言,乃是雄性生物中最奇葩的一种,他的非常强大的自我似乎无法被岁月改变,双鱼座的小龙多情、躁动又温存,他天然属于摇滚乐。
主唱吴吞
主唱吴吞是一个被人疑心自闭的人。虽然他也很会说冷笑话,心地也十分忠厚纯良。他住在很远的陂村,平时并不进城,家里没有网络。
“舌头”乐队身上一股向内的力量,最直观的体现在吴吞写的词。吴吞其实是一个非常好的诗人。几年前的夏天,他出版了一本诗集《走马观花》。吴吞的语言表达令人慨叹教育的无用,或许这种感知社会、并将其化为文字的能力是上苍赐予,与我们积重难返的十几年学校教育毫无关系。
2004年,舌头乐队转入沉寂,吴吞离开北京,开始游历,自08年开始做一些小型的民谣演出。在舞台上,他仍然有点羞涩。手拨琴弦,眼望地面,然而琴声铮铮,载着越来越沉重的愤怒的琴弦几乎要断了。
作为一个天字号粉丝我在16年前的北京亚梦酒吧看了舌头第一场演出。非常震惊。15年后在@麻雀瓦舍站门口帮舌头兑票,很快乐。16年后在广州@TU凸空间看演出只能默默流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