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笠与特朗斯特罗姆 特朗斯特罗姆诗歌赏析



李笠与特朗斯特罗姆

  祝凤鸣

  10月6日,北京时间晚上7点斯德哥尔摩宣布诺贝尔文学奖得主。20分钟后,我手机收到北京朋友信息:瑞典诗人托马斯·特朗斯特罗姆(TomasTranstromer),获得2011年度诺贝尔文学奖。在回复中,我用了四个字“众望所归”。

  实际上,还是有点出乎意料。就在10月4日,国庆长假期间,与朋友夜坐喝茶时,我们还猜测今年诺奖的归属——我当时不太看好特朗斯特罗姆,因为他作为候选人,提名次数太多、呼声太高,但一再落空。

  为验证消息,我随即给浙江诗人潘维电话,他不清楚,但很兴奋。

  潘维回忆起前年秋天,他与诗人陈东东参加瑞典诗会,专程拜访过特朗斯特罗姆……老诗人用左手弹奏钢琴(1990年患脑溢血,导致右半身瘫痪),其妻子莫妮卡准备了丰盛的晚餐,欢迎中国诗人。

  之后,我又与李笠通电话,确定了消息——李笠是中国最早翻译托马斯·特朗斯特罗姆的诗人之一,也是《特朗斯特罗姆诗全集》的译者,和托马斯是好朋友。

  据李笠介绍,诗人今年80周岁,获奖意味深长。李笠微博中,有一句:“祝贺您,托马斯,祝贺您终于获诺贝尔奖!”

  这个等待实在太久了——对于我们这代诗人而言,托马斯·特朗斯特罗姆几乎就是一位中国诗人,一位我们身旁隐秘的诗歌伙伴、诗艺先锋。

  因为诗人北岛和李笠的翻译,自1980年代起,托马斯·特朗斯特罗姆就与中国当代诗歌紧密相连。几乎可以说,自北岛开始,整整一代中国实力派诗人,在不同程度上都受到特朗斯特罗姆的影响。

  2006年,我一度参与编辑的《诗歌报月刊》(3、4月合刊,总第10期),刊发了特朗斯特罗姆的3首诗——这3首诗,以前从未发表过,也没有收入任何诗集,是李笠直接在瑞典特朗斯特罗姆家中,代《诗歌报月刊》约稿而得——诗人的妻子在卧室里翻找旧稿,交给李笠译成汉语。

  这期刊物上,还刊有老诗人给《诗歌报月刊》的致辞——“诗歌是汇聚场所。”此期刊物,正好有个“安徽实力诗人作品展”,我有幸刊发了十首诗……重新凝视老诗人颤悠悠的英文题词和签名,倍感他对中国诗歌的一片深情。

  2007年秋天,我与李笠聚会于江苏太仓,自然谈起特朗斯特罗姆。据李笠介绍,因为托马斯获诺奖可能性极大,他专门拍摄了一部关于诗人的纪录片,随时供电视台使用。

  去年春天,我接到电话,说是有个北欧诗人的中国聚会,在黄山。其时,我正在乡下老家读书,便开玩笑说:“要是特朗斯特罗姆来,我肯定参加。”当然,我知道他来不了,其一,当时冰岛火山正爆发,很多航班延误;其二,特朗斯特罗姆年岁已高,行动又不便。

  今年4月,我在合肥机场,迎候参加池州“三月三诗会”的朋友。在与诗人舒婷夫妇、拉萨诗人贺中闲聊时,意外看见李笠风度翩翩、目光锐利地走来,身边是他温文尔雅的妻子——瑞典驻华使馆的政务参赞,后边还跟着他们的两个孩子,10岁的儿子西蒙,4岁的女儿维拉,都是金发碧眼。

  在皖南的浓雾里,在池州杏花村的春寒中,我和李笠又谈起特朗斯特罗姆。他说,现在情况更趋复杂,诗人能否获奖,只有靠天意。

  的确,距上一次诗人获诺贝尔文学奖——1996年波兰女诗人辛波丝卡获奖至今,已有15年时间,其间诗人都与诺奖无缘。

  实际上,早在1992年,诺奖得主、诗人沃尔科特就呼吁:“瑞典文学院应毫不犹豫地把诺贝尔奖颁发给特朗斯特罗姆,尽管他是瑞典人。”

  托马斯·特朗斯特罗姆,1931年生于瑞典。1954年,23岁的他发表诗集《17首诗》,引起瑞典诗坛轰动,成为上世纪五十年代瑞典诗坛上的一件大事。——他至今共发表163首诗,除《17首诗》外,作品结集为《途中的秘密》、《半完成的天空》、《音色和足迹》、《看见黑暗》、《野蛮的广场》、《为生者和死者》等13本诗集。

  特朗斯特罗姆与中国有着不解之缘——据北岛文章回忆,1983年夏末,他收到托马斯最新的诗集《野蛮的广场》,包括马悦然的英译稿和一封信……马悦然在信中,托他把托马斯的诗译成中文。其时,北岛还是头一回听到托马斯的名字。

  托马斯·特朗斯特罗姆曾两次访华。1985年4月,诗人首次访问中国,并参加了在北京外国语学院举办的“瑞典诗歌座谈会”等活动。诗人北岛陪他游览长城;2001年,诗人再次访华时,是坐在轮椅上——此次在北京,他受到中国诗人的热烈欢迎,北大专门为他举办了一场诗歌朗诵会。在朗诵会上,听不懂中文的特朗斯特罗姆一声不发,表情庄严地谛听。

  北岛是特朗斯特罗姆的第一个中文译者。早在1984年,北岛就在《世界文学》1984年第4期发表了署名石默译的《诗六首》,它们是《对一封信的回答》、《黑色明信片》等。1985年,《外国文艺》第3期发表了李笠翻译的特朗斯特罗姆五首诗,包括《树和天空》、《1966年——写于冰雪消融中》等。1987年4月,诗人北岛编译的《北欧现代诗选》,作为“诗苑译林”之一,由湖南人民出版社出版,收有特朗斯特罗姆九首诗,传播甚广。

  ——目前,特朗斯特罗姆作品在国内的译本,主要包括李笠翻译的《特朗斯特罗姆诗全集》,2001年由南海出版公司出版;董继平翻译的《特兰斯特罗默诗选》,2003年由河北教育出版社出版。

  在北岛新出的散文集《时间的玫瑰》里,有谈特朗斯特罗姆的长文——《黑暗怎样焊住灵魂的银河》。这篇文章里,作者真情回忆了与托马斯的交往细节。就托马斯诗歌的汉译问题,还引起了一场笔墨争论。

  我至今还能够清晰回忆起,初次读到《对一封信的回答》时的震撼——那种果敢、明晰的意象,那种精准和凝练,还有一种数学般的推演力量:“在底层抽屉我找到一封二十六年前头一次收到的信。一封惊慌之中写成的信,它再次落到我的手里仍在喘息。/……有时,一道宽阔的深渊隔开了星期二与星期三,而二十六年却会转瞬即逝。时间不是直线,而是迷宫……/那封信有过回答吗?我不记得,那是很久以前的事。大海的无数门槛继续漂荡。心脏一秒一秒地继续跳跃,好似那八月之夜潮湿的草地上的蟾蜍……”

  1985年,我读到李笠翻译的特朗斯特罗姆诗,同样震惊。其中《1966年——写于冰雪消融中》一诗只有短短几句,却写得惊心动魄:“淙淙、淙淙的流水沉闷的声音古老的催眠。/小河淹没了废车堆场,在一个个面具背后/闪烁。/我紧紧抓住桥的栏杆。/桥:一只驶过死亡的巨大的铁鸟。”

  对于中国读者来说,1966年是一个特殊的年份,这首诗在文革结束后不到10年翻译到中国,使人感受非同一般……从静谧的淙淙流水,报废的汽车,到我抓紧栏杆,最后一以贯之,戛然而止——“桥:一只驶过死亡的巨大的铁鸟。”自然意象与工业意象的交织,惊恐的情绪,神奇的速度,使这首诗具有一种发人深省的内力。

  的确,托马斯·特朗斯特罗姆堪称当代欧洲诗坛最杰出的象征主义和超现实主义大师——诺贝尔委员会颁奖词是:“通过凝炼、透彻的意象,他为我们提供了通向现实的新途径。”

李笠与特朗斯特罗姆 特朗斯特罗姆诗歌赏析
  他擅长把有机物和科学融于一体,将技术词汇运用到诗歌的神圣领域。特朗斯特罗姆总是用精准的描绘,把读者带入诗的境界——远变成近,细节变成整体,表面变成深处。

  重新回顾特朗斯特罗姆的诗歌创作,千思百虑之余,最令我感叹的有以下两点——

  首先,诗人必须一开始就确定自己的音调,确立美学上的最高标准,深思熟虑、风格鲜明。1990年7月,在一次回答李笠的访谈中,托马斯·特朗斯特罗姆认为诗的特点就是:“凝练,言简而意繁。”他认为诗是某种来自内心的东西,和梦是手足;诗的本质就是对事物的感受,不是认识,而是幻想……诗最重要的任务,是塑造精神生活,揭示神秘。

  17岁时,特朗斯特罗姆就写下名诗《果戈理》,至今,众多中国诗人还记得那神奇、精确的意象:夹克破旧,“像一群饿狼/脸,像一块大理石碎片。/……此刻,落日像狐狸悄悄走过这片土地/瞬息点燃荒草。”在几乎每一首诗中,诗人都擅于用奇特的意象来隐喻内心世界,把激烈的情感寄于平静的文字中。比如一首名为《脸对着脸》的诗,也曾在中国广为传颂——“二月,活着的静静站立/鸟懒得飞翔,灵魂/磨着风景,像船/磨擦停靠的渡口……色彩在燃烧。一切转过了脸 /大地和我对着一跃。”

  其次,丰富修养,保持沉静,写得少些。托马斯·特朗斯特罗姆迄今只写过160多首诗,并且很少是长诗——中文全集译本也只是薄薄的不到300页。但是,他的诗歌却被翻译成近50种文字,研究他的文字更是其作品的千倍以上,谁都不敢动摇他的大师地位。

  1984年,《美国诗评》指出欧洲诗的质量超过美国时,在列举了米沃什、布罗茨基、希尼、蒙塔莱等代表诗人后,认为特朗斯特罗姆是其中最杰出的一个。

  1980~1990年代,特朗斯特罗姆的声誉达到顶峰,他获得过彼特拉克奖、领航员奖等多种荣誉。有人甚至发出这样的感叹:特朗斯特“罗姆瘫痪以后,欧洲最好的诗人在哪里?”“诗人必须敢于割爱、削减。如果必要,可放弃雄辩,做一个诗的禁欲主义者。”托马斯如是说。

  托马斯·特朗斯特罗姆年轻时学的是心理学,写诗属于业余——直至退休,他一直是少管所和社会福利机构的一名心理学家。他生活平静安谧,与妻子相濡以沫……旅行和写作,几乎构成了他全部的业余生活。

  托马斯极富修养,喜欢画画,少年时就开始画素描。喜欢弹钢琴,钟情于莫扎特——他拥有丰厚的传统资源,诚如北岛的评价:特朗斯特罗姆把象征主义、表现主义、印象主义与传统的欧洲抒情诗结合了起来,并体现了他的宗教信仰所带来的某种宁静。“写诗时,我感觉自己是一件幸运或受难的乐器,不是我在找诗,而是诗在找我,逼我展现它——完成一首诗需要很长时间。诗不是表达瞬间情绪就完了。更真实的世界是在瞬间消失后的那种持续性和整体性,是对立物的结合。”

  联想到中国目前诗坛,许多人纷纷出版诗集,在网络上彼此谩骂,争抢地盘,轻视传统,忽略修养,不能不令人惋惜。

  诗歌,毕竟是一个人通往存在的内心之旅,它令人情感丰富,精神高蹈——而我们这个国度,有着两千年的“诗教”传统……让诗歌变得简练、干净,意象精准,耽于幽深,这本是中国古典诗歌的要求。或许,这也是此次特朗斯特罗姆的获奖,带给当代中国诗坛的深刻启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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