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典 :張南莊

(古典諷刺小說)《何典》一書,上邑張南莊先生作也。先生為姑丈春蕃弍尹之尊人,外兄小蕃學博之祖。當乾嘉時,邑中有十布衣,皆高才不遇者,而先生為之冠。先生書法歐陽,詩宗范、陸,尤劬書,歲入千金,盡以購善本,藏書甲於時。著作等身,而身後不名一錢,無力付手民。憶余齠齡時,猶見先生編年詩稿,蠅頭細書,共十餘冊。而咸豐初,紅巾據邑城,盡付一炬,獨是書幸存。夫是書特先生游戲筆墨耳,烏足以見先生?然並是書不傳,則吉光片語,無復留者,後人又何自見先生?爰商於縷馨僊史,代為印行,庶後人藉是書見先生,而悲先生以是書傳之非幸也。
    光緒戊寅(編按:光緒四年,公元一八七八年。)端午前一日,海上餐霞客跋
序一
昔坡公嘗強人劭平鬼;辭曰無有,則曰「姑妄言之」。漢《藝文志》云:「小說家者流,蓋出於稗官,街談巷語道聽途說者之所為也。」由是言之,何必引經據典而自詡為鬼之董狐哉?吾聞諸:天有鬼星,地有鬼國;南海小虞山中有鬼母,盧充有鬼妻,生鬼子;《呂覽》載黎邱奇鬼;《漢書》記斄亭冤鬼;而尺郭之朝吞惡鬼三千,夜吞八百,以鬼為飯,則較鍾進士之啖鬼尤甚。然或者造無為有,典而不典。若乃「三年伐鬼」,則見於《書》;「一車載鬼」,則詳於《易》;「新鬼大,故鬼小」,則著於《春秋》。豈知韓昌黎之送窮鬼,羅友之路見揶揄鬼,借題發揮,一味搗鬼而已哉?今過路人務以街談巷語,記其道聽途說,名之曰《何典》。其言則鬼話也,其人則鬼名也,其事實則不離乎開鬼心,扮鬼臉,懷鬼胎,釣鬼火,搶鬼飯,釘鬼門,做鬼戲,搭鬼棚,上鬼當,登鬼籙,真可稱一步一個鬼矣。此不典而典者也。吾只恐讀是編者疑心生鬼,或入街鬼窠路云。太平客人題。
序二
無中生有,萃來海外奇談;忙裡偷閒,架就室中樓閣。全憑插科打諢,用不著子曰詩云;詎能嚼字齩文,又何須之乎者也。不過逢場作戲,隨口噴蛆;何妨見景生情,憑空搗鬼。一路順手牽羊,恰似拾蒲鞋配對;到處搜鬚捉虱,賽過搲迷露做餅。總屬有口無心,安用設身處地;儘是小頭關目,何嫌脫嘴落鬚。新翻騰使出花斧頭,老話頭箍成舊馬桶。陰空撮撮,一相情願;口輕唐唐,半句不通。引得人笑斷肚腸根,歡天喜地;且由我落開黃牙牀,指東說西。天殼海蓋,講來七纏八丫叉;神出鬼沒,鬧得六缸水弗渾。豈是造言生事,偶然口說無憑;任從掇冊查考,方信出於《何典》。新年新歲,過路人題於罨頭軒。

第一回五臟廟活鬼求兒 三家村死人出世

詞曰:不會談天說地,不喜齩文嚼字。一味臭噴蛆,且向人前搗鬼。放屁,放屁,真正豈有此理!
右調《如夢令》
自從盤古皇手裡開天闢地以來,便分定了上中下三個太平世界。上界是玉皇大帝領著些天神天將,向那虛無縹緲之中,造下無數空中樓閣,住在裡頭;被孫行者大鬧之後,一向無事,且不必說他。中界便是今日大眾所住的花花世界,那些古往今來,忠孝節義,悲歡離合,以及奸詐盜偽,一切可喜、可驚、可笑、可恨之事,也說不盡許多。下界是閻羅王同著妖魔鬼怪所住。那閻羅王也不過是鬼做的,手下也有一班牛頭馬面,判官小鬼,相幫著築個酆都城,在陰山背後做了國都,住在裡頭稱孤道寡,不在話下。
且說這陰山乃下界第一名山,其大無外,其高無比。一面正臨著苦海,真個是上徹重宵,下臨無地。山腳根頭有一個大谷,四面峰巒圍繞,中間一望平陽,叫做鬼谷。谷中所住的野鬼,也有念書的,也有種田的,也有做手藝、做生意的。東一村,西一落,也不計其數。
其中單表一處,名曰三家村。村中有一財主,叫做活鬼。他祖上原是窮鬼出身。到活鬼手裡,發了橫財,做了暴發頭財主,造起三埭院四埭廳的古老宅基來,呼奴使婢,甚是受用。家婆雌鬼,是打狗灣陰間秀才形容鬼的姐姐。夫妻兩個,都已半中年紀,卻從未生育。
一日,因活鬼的散生日(原注:謂通常小生日。散字上讀。),雌鬼便端正幾樣小小菜,沽了一壺淡水白酒,要替老公慶陰壽。恰好形容鬼也到來拜壽,便大家團團一桌坐下,搬出菜來:一樣是血灌豬頭,一樣是鬥昏雞,一樣是醃癟雌狗卵;還有無洞蹲蟹、筆管裡煨鰍、捩弗(編按:弗,吳語,「不」、「沒」之意。)殺鴨,大碗小盞,擺了一臺,歡呼暢飲。
正在吃得高興,活鬼道:「我們夫妻兩個,一錢弗使,兩錢弗用,吃辛吃苦,做下這點勞人家。如今年紀一把,兒女全無,倒要大呼小叫的吃甚壽酒,豈不是買鹹魚放生,死活弗得知的!」形容鬼便道:「雖說是要養好兒三十前,你們兩個尚不至七老八十,要兒子也養得及,愁他則甚?前日我們那裡來了一個新死亡人,他說陽間有什麼求子之法:倘然沒有兒子,只消到養神家道面前燒炷香,捨個數,便即生子,真是如應如響的。姐夫何不去試它一試?」
活鬼道:「那裡有這話?神道豈是替人養兒子的?」雌鬼道:「莫道無神卻有神。既有這個老法則,我們去試試也不落脫啥官銜。倘得一男半女,也不枉為鬼一世。」活鬼道:「試試誠然不妨。但到那裡去求好?」形容鬼道:「我聞得孟婆莊那裡有座五臟廟,廟裡有個天尊,極是有靈有聖。姐夫要求,須到那裡纔是。」活鬼道:「這裡到孟婆莊,路程遙遠的,那裡便當?」形容鬼道:「路程雖遠,都是水路。坐在船裡,與遊春白相一般,有甚不便當?」活鬼道:「既是這般說,老舅可一同去走走,覺得熱鬧些。」形容鬼道:「且待你逢好日子出門時,我來奉陪不遲。」活鬼道:「揀日不如撞日,就是明日便了。」形容鬼道:「這也極通。只是明日就要起身,今日須當預先端正;省得臨時上轎馬撒尿,手忙腳亂的。我也要回家說聲,方好同去。」活鬼道:「這個自然。」一面說,又吃了幾鍾罰酒,用過矮麵,形容鬼作別回去。
活鬼便到鬼店裡買了些香燭之類,又叫了一隻兩來船回來,千端百整。到了次日,活鬼便叫鬼先把行李搬在船上,一面端整早飯。湊巧形容鬼也到了,便大家吃飽了清水白米飯,喊鬼跟了,一同來到船頭(編按:依據原注修改為「一同來到船頭」。)。形容鬼伸著後腳,跨上船去,只見那只船直洸轉來,幾乎做了踏沈船,連忙拔起腳道:「姐夫,怎麼叫這只船?如此洸法!」活鬼笑道:「虧你做了陰間秀才,難道連孟子的說話都忘記了!」形容鬼道:「有甚說話,我卻不記得。」活鬼道:「《孟子》上說的: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一隻兩來船,你用了大腳力踏上去,叫他怎麼不光?」形容鬼也笑道:「我雖做了秀才,那些『四書』『五經』,都已嘔還先生,那裡還有記得?」
兩個說說笑笑,上了船,艄公便把船撐開,搖著乾櫓,慢慢的一路行去。活鬼道:「這裡到孟婆莊有許多路,若這般初一一櫓,初二一櫓的,幾時纔到!為甚不使起篷來?」艄公道:「使篷須看風色。如今尚在陰溝裡,七彎八曲的,一路風頭弗順,怎麼使法?相公既然要緊,待我們夥計上去背起水纖來,就快了。直等到了奈河裡,纔好使篷。」活鬼道:「既如此,快上去背。」
艄公便把船停住。船上夥計注(編按:船頭有拴樁,樁上有孔,纖繩從孔中穿過,如“注”。)好纖繩,跳上乾岸。活鬼便教鬼替他把船撐一撐。鬼拿起撐篙,用盡平生之力,望岸上一撐;不道趁水推落,船便望著對岸直摜轉去。艄公道:「你這小弟弟,真是個笨賊!又弗是撐弗開的船頭,何消用這瞎氣力。你可坐下,如今不用撐了。」
鬼便放下篙子,蹺起半卵子,坐在船頭上,一路看那岸上過路人鑽纖。到得陰溝口頭,只見經岸旁邊,蹲著一隻憤氣癩團,抬頭望著天上一群天鵝,正在那裡想吃天鵝肉,看見他們船過,便望清白河水裡一跳,卻被一條倒拔蛇銜住不放。鬼忙拿起洗屄拖紛(原注:拖紛,即拖把。拖地時是前後運動,褻語。),卻待打去。活鬼道:「蛇自過,犬自行,你去打他則甚?」喝聲未絕,鬼已將拖紛打下。恰正打蛇打在七寸裡,早已命盡祿絕,浮在水面上。癩團也遂風逐浪去了。
船已出了陰溝,到了奈河裡,湊巧遇著極順的鬼陣頭風。但見來往船隻,也有隨風轉舵的,也有趁水推船的,盡在那裡顛篷掉搶。活鬼大喜,忙教艄公也快使起篷來。艄公便把十二葉篷扯足了,那只船便雲飛射箭一般,望前行去。
形容鬼道:「姐夫悶了幾時,如今這樣順風順水,難道還不開心?」兩個說說笑笑,正在高興,只見艄公手忙腳亂的落下篷來,活鬼道:「難得這樣兜艄順風,怎麼就要落他?」艄公道:「前面奈河橋來了。」活鬼向前一望,只見那橋還遠遠的,看去不甚分明,便道:「橋還遠著多哩,怎就這般要緊?」艄公道:「我們行船的老秘訣,須要遠橋三裡就落篷,方能船到橋,直苗苗。」活鬼無奈,只得由他落下,仍把乾櫓搖著。
看看來到橋邊,只見一個老鬼,頸上掛串數珠(編按:數珠,即佛珠。),腰裡束條黃布,雙手捧了卵子,跨著大步,慢慢的跑過橋去。活鬼笑道:「你看這老鬼,怎不把緊橋攔杆,倒捧好了個張(編按:個張,吳語,「那只」、「這只」之意。)騷硬卵?難道怕人齩了去不成?」艄公道:「相公們不知,近來奈河橋上出了一個屁精,專好把人的卵當笛吹。遇有過橋的善人老卵常拖(編按:常拖,即垂著。),他便鑽出來驀卵脬一戴(編按:驀卵脬一戴,突然朝男性生殖器一咬。一戴,吳語,「張口一咬」之意。),把卵齩住不放,多有被他齩落的。饒是這等捧好,還常常齩卵弗著齩了脬去。所以那些奈河橋上善人,都是這般捧卵子過橋的。」形容鬼道:「真是山山出老虎,處處出強人。我們打狗灣裡,近日也出了一件怪物,叫做什麼蛐蟺哥(編按:蛐蟺哥,即蚯蚓。),有時伸長淌腳,輥在路頭路腦。倘然路上行人看了野眼,不小心踏著了他,便兩頭一齊蹺起,吹出一口斜氣來,把人呵得卵脬大如腿,連走路都是不便當的。」說話之間,不覺船已過橋,仍舊扯足滿篷,往前行去。
到了孟婆莊上,艄公把船歇定。兩個上了岸,鬼拿著香籃,一路去尋那五臟廟。不題。
且說那孟婆莊當初不過一個小小村落,甚是荒涼。自從孟婆開了茶館,那些閒神野鬼,都來吃清茶玩耍,登時熱鬧起來。這些左鄰右舍,見瞭解情況眼熱不過,也不顧開店容易守店難,大家想吃起生意飯來:也有開鬼酒店的,也有開鬼豆腐店的,也有開鬼南貨店的,漸漸的只管多起來。這家起屋,那家造房,日積月累,不覺成了個大鬼市。真個是鬼煙湊集,鬧熱不過的。
這裡活鬼同著形容鬼一路行來,到了孟婆茶館門首,看他門面上掛個回報招牌,寫著「來搧館」(編按:來搧,吳語,「很行」、「很好」、「很能幹」之意。)三個白字。那些吃茶的清趣朋友,蛇頭接尾巴的前門進,後門出,幾乎連階沿磚都踏烊易了。形容鬼道:「出名的孟婆湯,從不曾吃著滋味。我們難得到此,不可錯過,進去吃他一碗嘗新。」
三個走進店堂裡,揀個好座場,爬臺擱腳的坐定。走堂的看見,便泡了三碗孟婆湯,放在桌上,問道:「客人可用小點心麼?」形容瓜道:「有什麼好點心?也用得著些。」走堂道:「這裡有丟頭蒸卷,瀝乾團子,酥迷糖,搲迷露做餅,都是出名的。」活鬼道:「我倒還要去燒香捨數,有素的纔好。」走堂道:「迷露餅、酥迷糖俱是素的。」活鬼道:「酥迷糖是要饞唾去拌的,反弄得饞唾拌乾,倒是餅罷了。」走堂去頂了一泛供餅來,擺在面前。三個狼餐虎咽吃了一陣,會過茶錢,起身問道:「這裡有座五臟廟在那裡?」走堂把手指著道:「你們跨出大門,一直望前跑去,碰鼻頭轉彎,到了市梢頭。就看得見了。」
兩個依言走去,到了廟前,只見兩扇廟門半開半掩,(原注:讀如「希」,謂露出一線,「隙」字之音轉。)著一條夾縫。形容鬼便踏上階沿去,推開廟門,看是甚麼神道。只見中間塑著個鏖糟彌陀佛,落開那張䫀死嘴,凸出了寬急肚皮,眉花眼笑的坐在上面;兩旁塑著四個杉木金剛。轉入後面,來到大殿上,但見中間塑著三尊拜靈的泥菩薩:當中是窮極無量天尊,張開一雙無眉眼,落開一個黃牙牀,露出那個大喉嚨,喉嚨裡伸出一隻手來,左手捏著入門訣,右手搲個送死拳頭;上首是逍遙快樂天尊,緋紅一個狗獾面孔,兩隻軟耳朵,頤下七五根鑿孔注牙鬚;下首是苦惱天尊,信准那個冷粥面孔,兩道火燒眉毛上打著幾個捉狗結,一個線香鼻頭,鼻頭管裡打個樁子。東邊掛一口木鐘,西邊架一面邊鼓。側首坐著幾個歪嘴和尚,把棒槌敲著木魚,正在那裡念那夾和《金剛經》;看見他們入來,曉得是燒香的,慌忙起身相迎。一個向鬼手裡接了香籃,取出那對倒澆蠟燭來點著,又把斷頭香燒在爐裡;一面撞起木鐘,打著邊鼓,伺侯拜佛。活鬼朝上跪下,通陳了心事,磕了一個響頭,方纔起來與和尚施禮。
說了幾句死話,正要坐地,形容鬼道:「好佛在後殿,我們再到後面去看看。」和尚便陪了他們,來到後面。看時,卻正是那新修的五臟殿,當中坐個癟嘴那謨(原注:那謨,即南無。)佛,兩旁排列著十八尊木羅漢。活鬼忙磕下頭去。形容鬼道:「姐夫果然一念誠心,見了大佛磕磕拜。」活鬼道:「既到這裡,豈可揀佛燒香。」形容鬼等他拜完了,便道:「姐夫可要數數羅漢去?」活鬼道:「怎麼數法?」形容鬼道:「挨順了逐尊數去,數著好的便好,數著歹的就歹。」活鬼道:「你先數。」形容鬼便逐一數去,恰數著了鴨蛋頭菩薩。活鬼也照樣數去,卻是大耳朵菩薩。和尚道:「兩位相公真是有福氣,數著的都是好菩薩。」鬼便道:「待我也來數數,看是什麼菩薩。」一路數去,只見那尊神道鬼眉鬼眼,甚覺難看,便問道:「這可是救命王菩薩麼?」和尚道:「不是,這叫做摩化傝煞神君!」
正在說笑,形容鬼忽覺一陣肚腸痛,放出一個熱屁來,連忙揞住屁股道:「撒屁常防屎出。這裡可有應急屎坑的麼?」和尚把手指著道:「相公從這條肉弄堂裡進去,抄過了弄堂便是。」形容鬼依言走去,果有一隻牢墳坑,上面鋪著石屎坑板。一群臭老鼠,簇在坑缸板上偷屎吃,看見形容鬼到來,一鬨走散。形容鬼恐怕爬坑缸弗上,做了一個大勢頭跨上板去。往下一看,坑裡都是夾弗斷屎連頭,無萬大千的大頭蛆在內擁來擁去。形容鬼也不管三七廿一,撩開尖屁股,顯出那個無框襠的碗大屎孔,蹲在上面,一連放了十七八個臀後屁,隨後屙出一大堆軟屎來,幾乎連那條蔥管肚腸都屙落了!
出空了肚皮起來,束好褲腰子,正要走動,忽聞坑裡有鳴咂之聲;仔細一看,原來是一隻落坑狗,在裡頭嚼蛆。形容鬼見旁邊豎著根青竹頭,便拿起來望狗身上戳去,那只狗看見,便喤的一聲,噴出一口臭蛆來。形容鬼大怒,把青竹頭帶戳帶擂的掏了一陣,攪得希臭膨天。那只狗打急了,便湧身望上跳將起來。形容鬼恐被搨累,忙把身讓開,被他投穿屎坑門逃了去,遂把竹頭放下,走到五臟殿裡。
活鬼正與和尚坐在懶凳上說話,看見形容鬼走到,便向身邊挖出肉裡錢來,送與和尚做香儀。和尚也向佛面上刮了些金子,送與活鬼道:「相公拿回去,倘有小舍人急驚風撞著了慢郎中,來不及,泡湯吃了就好的。」活鬼接在手中,千謝萬聒噪的辭別起身。和尚直送出了山門,方纔進去。兩個一路回來,到得船上,已經有天無日頭哉,連忙扳轉船頭就搖。誰知這陣鬼陣頭風還沒有住,一路都是頂頭大逆風,搖了幾日方能到得三家村裡。兩個起岸回家;艄公隨同鬼搬了行李起來,算清船錢去了。活鬼自與雌鬼說了一回燒香的話,形容鬼也辭別回去,不題。
可煞作怪,是夜,雌鬼便捏鼻頭做起夢來。夢見一家神道,領著一個行當(編按:行當,即「穿著整齊」之意。)小夥子,走進房中,對著雌鬼道:「感汝夫妻求子虔誠,今特賜汝一子,乃陽間白面書生下降,將來後福非凡。汝可用心保護。」只見那小夥子走至牀前,揭開雌鬼被頭,朝著雌鬼膀罅襠裡亂鑽。雌鬼著急,忙把手去推,那裡推得住?已被他鑽入肚裡去了。嚇出一身冷汗醒來,告訴活鬼。活鬼道:「既是天尊顯聖,將來生子是十拿十穩的了。但不知這尊神道是甚麼模樣的。」雌鬼道:「我也看不仔細,只見他眉毛打得結著。」活鬼道:「不消說,這是苦惱天尊了。」
從此雌鬼便懷著鬼胎。到得十月滿足,生下一個小鬼來。夫妻大喜,如獲至寶。形容鬼曉得生了外甥,又是他攛掇去求來的,如何不喜。便即買了一對昏頭雞,一塊擐腿肉,幾條放生鹹魚,一盤切只箍賣鴨蛋,教個毛頭挑了,自己戴了高帽子,穿件萬年衣,來到姐夫家。正值活鬼在家裡燒三朝,就唱個扁喏,道了喜。坐了一回,隨到房中來問姐姐的安。雌鬼道:「兄弟來得正好。你是讀書人,可替外甥題個鬼名。」形容鬼想了一想,道:「就叫做活死人何如?」活鬼大喜道:「極好!正是這等便了。」
只見鬼走來說道:「吃三朝酒的太平客人都請到了。」活鬼便與形容鬼出來接人待物;一面就擺出酒來,大家坐下。正是酒落歡腸,猜拳豁指頭的吃一陣。
內中一個對門鄉鄰,叫做扛喪鬼,問道:「前日聞得活大哥曾到五臟廟去求子,因此得了令郎;不知那裡學來這個妙法?卻是怎樣求的?乞指示一二,也讓我們見識見識。」活鬼道:「我本也不知就裡,是個新死亡人說起,陽間有此法,因此亦去試試;也不過燒炷香,許個願罷了,不料果有靈驗。」
又一個隔壁鄉鄰,叫做六事鬼,便接口道:「許了甚麼願,就這等感應的快?」活鬼道:「那時也不曾殼賬(原註:猶言預備,疑是「估著」或「估賬」之音轉。這裡指預料、預到。)這般靈驗,不過趁嘴造了幾句道:『倘然生了兒子,便把天尊來家做家堂菩薩,就在三家村裡起座鬼廟來供養。』說便這般說,只是太許大了,一歇晨光(編按:一歇晨光,吳語,「短短時間」之意。)還弗起。料想口說無憑,天尊也不計較的。」扛喪鬼道:「這使不得!老話頭:甯許人,莫許神。既然許出了口,也是縮弗轉的,難道好拔短梯(編按:拔短梯,即「過河拆橋」之意。)不成?將來怎好再見天尊面!你橫豎銅錢堆出大門外,也不必像孟婆莊那裡造這大廟,正叫鄉下獅子鄉下跳,將就起只三進四院堂的小廟來供養著,就是了。」活鬼道:「諸事也還容易,只是尋那塊屋基地,又要好風水,又要無關礙,卻倒千難萬難。」扛喪鬼道:「村西頭那片勢利場,青草沒人頭的精空在那裡,何不就起在上面?大家燒香便當,豈不好麼?」六事鬼不覺拍手拍腳大笑起來,道:「極通極通!活大哥快些起起廟來,我們都來燒香。」活鬼道:「忙不在一時。且待小兒滿了月,那時揀個吉日良時動手不遲。」眾鬼俱道:「說得是。」遂都起身謝別回去。
活鬼送眾鬼出門,回來告訴雌鬼,雌鬼也甚是歡喜。
日子易過,不覺已是滿月。隨又齋了別過老壽星,抱出活死人來,剃頭人便把他兜頭一杓冷水,拿起缸爿來就剃。真是冷水剃得頭髮落,頃刻剃了光光頭。又做下許多樁柄糌糰(編按:樁柄糌糰,人死後入殮前供設的祭品,因像男性生殖器,也指男性小兒。),各處蟠藤親眷(編按:蟠藤親眷,吳語,指「關係非常疏遠的親戚」。)都送過了。然後揀個好日,端正木石磚瓦,到勢利場上來起造鬼廟。不題。
只因這只廟一起,有分教:非惟賠飯折工夫,還要擔錢買憔悴!要知究竟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纏夾二先生曰:無官一身輕,有兒萬事足夠。活鬼既做了財主家邊,豈不望養兒待老。無如力不從心,只好付之天命。一旦得新死亡人傳聞之言,方知天底世下,除了死法,更有活法。於是不顧路程遙遠,乘船駕櫓,一念誠心,燒香捨數。雖不免閒時不燒香,急來抱佛腳之誚,然早已感動神明,夢中送子;首遂能懷著鬼胎,生出小鬼。將來靠老終身,傳宗接代,不怕無鬼頂扛。豈非神聖有靈,佛天保佑乎?雌鬼云:「莫道無神卻有神。」誠然哉。

第二回造鬼廟為酬夢裡緣 做新戲惹出飛來禍

詞曰:自家下種妻懷胎,反說天尊引送來。只道生兒萬事足,那知倒是禍根蔘。作鬼戲,惹飛災,贓官墨吏盡貪財。銀錢詐去猶還可,性命交關實可哀。
右調《思佳客》
話說活鬼因求著了兒子活死人,要在這三家村勢力場上起座鬼廟來還那願心,辦齊了磚頭石塊,揵下無數木梢(原注:揵,當作「掮」。松江至今仍有「掮木梢」的說法,原指上當受騙,泛指「瞎起勁」。),叫了五色匠人,那消半年流月,早已把座鬼廟造的齊齊整整。中間大殿上,也塑了三位天尊。因夢中送子來的是苦惱天尊,故把他塑在居中。上首塑了窮極無量天尊,下首塑了逍遙快樂天尊。那相貌裝束,都照依孟婆莊那裡一樣。山門裡塑個遮眼神道,一隻眼開一隻眼閉的,代替了懊躁陀佛。後面也換了一尊半截觀音。又請一個怕屄和尚住在廟中,侍奉香火,收拾的金光燦爛。
村中那些大男小女,曉得廟已起好,都成群結隊的到來燒香白相。正是燒香望和尚,一事兩勾當。見了後殿半截觀音,盡皆歡天喜地道:「向常村裡娘娘們要燒炷香,都要趕到惡狗村火燒觀音堂裡去,路程遙遠的,甚覺不便。如今這裡也有了觀音,豈不便當?」大家感激活鬼不了。
扛喪鬼便搭上了一起鬼朋友,對了枝枝分,直到酆都城裡,叫了有名的不搭班戲子,來替活鬼敬神賀喜。就在鬼廟前搭起一座大鬼棚來,掛了許多招架羊角燈,排下無數冷板凳。那四面八方到來看戲的野鬼,無千無萬,幾乎把一片勢力場都擠滿了。
活鬼也辦了祭禮,同著雌鬼到來齋獻。把三牲抬入廟中,擺在金鎗架子上。眾鬼看時,當中是一頭豬圈裡黃牛,上首是一隻觸呆豬婆,下首是一腔舔刀羊嘾嘾,還有許多供果,素菜,鬼饅頭,堆滿了一供桌。活鬼到了神前,把松香摻在爐裡,敬了三杯滴血酒。夫妻都磕了頭起來,謝絕了眾鬼,一齊到棚中坐定。
只見班中那個老戲頭,把戲單送來,請活鬼點戲。活鬼道:「我是真外行,點不來的,隨你們揀好看的做便了。」形容鬼伸長頸骨,把戲單一望,便道:「這些老戲目,都是大王爺串的。今日我們求子還願,是陰間創見的事,須做出幾出新戲,纔覺相稱。」老戲頭道:「要新戲易如反掌。我們班中新編的幾出話把戲,卻都熱鬧好看。」眾鬼都道:「如此甚妙。」戲頭便向眾角色說了,打起鬧場鑼鼓,舌頭上跳過加官,後面一出一出的只管做出來。眾鬼看時,卻是些鬼鬧張天師,鍾馗嫁姊妹,觀音抽肚腸,金剛箍鐵尺,六賊戲彌陀,賭神收徒弟,壽星遊虎邱,小鬼爹金剛,許多新戲,果真熱鬧好看。眾鬼喝彩不迭。
正在看的高興,忽然戲場上鴉飛鵲亂起來,那些看戲的,都一斜眼望著鬧處擁將去,口中說道:「去看酒鬼相打。」原來扛喪鬼是這三家村裡的鬼地方,聽得有鬼相打,忙隨眾鬼軋去。看時,已經打過。但見一個死鬼,打得血破狼籍,直僵僵躺在地上。扛喪鬼看見,嚇得面如土色,忙問道:「這是什麼鬼?為著何事?被誰打死的?」有認得的說道:「這是前村催命鬼的酒肉兄弟,叫破面鬼,正詐酒三分醉的在戲場上耀武揚威,橫衝直撞的罵海罵山,不知撞了荒山裡的黑漆大頭鬼,兩個牛頭高馬頭高,長洲弗讓吳縣(編按:長洲、吳縣均屬清代之蘇州府。)的就打起來了。可笑這破面鬼枉自則金剛大則佛,又出名的大氣力,好拳棒,誰知撞了黑漆大頭鬼,也就經不起三拳兩腳,一樣跌到在地下,想拳經不起來了。」扛喪鬼道:「既是黑漆大頭鬼打死的,如今凶身那裡去了?」眾鬼道:「逃去長遠了。」扛喪鬼道:「你們既然親知目睹,怎不攔住了他,卻放他逃了去?」眾鬼道:「你這地方老爹又來了,那黑漆大頭鬼是要在餓鬼道上做大夥強盜的,饒得破面鬼這等氣力,尚不夠他三拳兩腳就送了終。我們都手無縛雞之力的,那個攔的他住?難道性命是鹽換來的麼?」
扛喪鬼聽了無可如何,只得回道棚中,對眾鬼說知。眾鬼曉得催命鬼是當方土地手下第一個得用的差人,平日拿本官做了個大靠背,專一在地黨上紮火囤,拿訛頭,吃白食詐人的。如今他的兄弟被人打死,怎肯甘休,少弗得要經官動府,恐怕纏在八斗槽裡(編按:八斗槽,裝吃剩倒掉飯菜的缸桶。),盡皆著急。也等不得完戲,忙把戲子打發起身。一面拆棚,一面去報催命鬼得知。那些看戲的野鬼,見戲子已去,大家盡怕糾纏,頃刻跑得乾乾淨淨。活鬼隨同眾鬼,將許多家私什物,忙忙的拌回家去。幸虧人多手雜,一霎時都已七停八當。關鍵扛喪鬼自在廟前照應,等這催命鬼到來。
不一時,催命鬼領了幾個弟男子侄來到廟前。扛喪鬼接著,先告訴一遍,領他看過屍靈橫骨,然後說起凶身逃去,如何計較。催命鬼原弗想替兄弟申冤理枉,只殼帳趕來打個撒花開頂,殺殺勝會,再詐些銀錢用用。不料到得廟前,卻早靜悄悄地,已是敗興,又聽得凶身是荒山裡的黑漆大頭鬼,不覺冷了下半段,免不得也做起屍親面孔來,說道:「戲場上人千人萬的所在,青天白日,由強盜到來,把平民百姓打死,又放他自由自在的跑了去,倒說作何計較!虧你做了鬼地方,說出這樣風涼話來,如今也不用千言萬語,只要交還我凶身,萬事全休。若交代弗出,只怕你地方變了地圓地扁,還不得乾淨哩!」說罷就要回去。扛喪鬼著急,連忙一把拖住道:「你也不必性急。凡事百體,也須有個話商量。我們且到廟裡去,斟酌一團道理出來。」把催命鬼引入鬼廟裡坐下,說道:「這個凶身,莫說交代弗出,就是官俯,只怕也不敢輕易去拿他的。依我算計,倒不如捉豬墊狗,上了活鬼的船吧。」
催命鬼道:「怎麼上他的船?」扛喪鬼道:「這節事,皆因為活鬼養了個嫡頭大兒子,說是甚麼天尊送來的,因此白地上開花,造這鬼廟,又做甚麼還願戲,以至令弟遭次一劫。那活鬼是個爆發頭財主,還不曾見過食面(原注:食,疑是「世」字之音轉。)。只消說他造言生事,頂名告他一狀,不怕不拿大錠大帛出來買靜求安,連土地老爺也好做成他發注大財。你道如何?」催命鬼道:「我正肚裡打這草稿,不料你的算計卻倒與我暗合道妙,可稱英雄所見略同。自古道,無謊不成狀,正是這等幹去便了。」就在廟裡寫好狀詞,把些惡水盡澆在活鬼身上,趕到當方土地那裡告了陰狀。
原來那土地叫餓殺鬼,又貪又酷,是個要財不要命的主兒,平素日間也曉得活鬼是個土財主,只因螞蟻弗盯無縫磚階,不便去發想。忽見催命鬼來告他,知道大生意上門,即便准了狀詞。因催命鬼是原告,不便就差他,另簽了令死鬼立時立刻去拿活鬼。自己一面坐了狗絡轎,許多仵作皂隸簇擁著,來到鬼廟前。令死鬼已將活鬼及隔壁相鄰六事鬼都已拿到。扛喪鬼這日做了屍場上地方,好不忙亂,土地到了屍場上相過了屍,又將鬼廟周圍看了一回,即便坐在廟中,先叫扛喪鬼上去,責他做了鬼地方,不曾預先舉報,打了幾十迎風板子。再叫六事鬼去,也要掀住兩頭打當中。幸虧六事鬼口舌便利,再四央求,方纔饒了。然後叫活鬼上去,不問情由,就是一頓風流屁股,打的活鬼上天無路,入地無門,爺娘黃天的亂喊。及至打完了,問他為甚造言生事,活鬼已經嚇昏,那裡回抱的出?就說三言兩語,也是牛頭弗對馬嘴的。土地也不再問,把他上了全副刑具,帶去下在黑暗地獄裡,說要辦他個妖言惑眾的罪名。
雌鬼在家裡,得知這個消息,嚇得兩耳多圿白,忙與形容鬼相商。形容鬼也不懂打官司經絡,茫茫無定見的,只得請六事鬼來與他斟酌。六事鬼道:「我曉得這餓殺鬼是向銅錢眼裡翻斤斗的。今日把活大哥這等打法,便是個下馬威,使活大哥怕他打,不敢不送銀子與他的意思。如今也沒別法。老話頭:不怕官,只怕管。在他簷下過,不敢不低頭。只得要將銅錢銀子出去打點。倘然准了妖言惑眾,是殺了頭還要問充軍的,怎麼當的起?」雌鬼見說,愈加著忙,只得央他們去尋門路打點。
兩個來到衙門前,尋鬼打話,都說活鬼是個百萬財主,土地老爺要想在他身上起家發福的。若要摸耳朵,也須送他九籃八莆簍銀子,少也開弗出嘴。問來問去,都是這般說,只得癟了屁股回來。
行到半路頭上,六事鬼忽然想起那土地餓殺鬼非但貪財,又極好色。他手下有個門子,叫做劉打鬼,當官名字又叫劉莽賊,年紀不多,生得頭面端正。他的母親劉娘娘,也生來細腰長頸,甚是標緻。娘兒兩個都是這餓殺鬼的婊子。劉打鬼有個娘舅,曾與六事鬼有一面之識,遂同形容鬼先去尋著好娘舅,央他領到劉家,那好娘舅是個爛好人,便與他一同跑到劉娘娘家去。
劉打鬼見是娘舅領來的,不敢怠慢,連忙接進客位。敘了些寒溫,兩個說起來意,要求他娘兒們在餓殺鬼面前話個人情。劉打鬼道:「與土地老爺講話,卻是非錢不行的。若沒錢時,憑你親爺娘活老子,話出天表來,他也只當耳邊風。我們亦不好空口白牙去說什麼。」形容鬼道:「舍親雖說是個財主,其實外頭嚇殺裡頭空,都是有名無實的。如今既遭了這般飛來橫禍,也說不得自然要把銀子出來做買命錢了。只要老弟在老爺面前周旋其事,求他只好看瓜刊皮,不要扳只壺盧摳子就夠了。」劉打鬼道:「老話頭:有錢能使鬼推磨。你們既有錢送他,他烏眼睛見了白銅錢,少不得歡天喜地,把令親從輕發落的,愁他則甚?」劉娘娘道:「十個人十樣性。你又不是老爺肚皮裡的蛔蟲,就這等拿的穩?老爺雖說見錢眼開,只怕少了也就要看弗上眼的。你且去探探他的口氣,方好講唇。」劉打鬼道:「阿媽說的是,待我去討個尺寸出來。」遂起身出門。
不一時,回來說到:「老爺起初裝腔作勢,當不得我花言巧語說去,他滅弗得情,方纔許了論萬銀子,再少也不好說,在令親身上,也不過似牯牛身上拔根毛,無甚大不了的。只是那個屍親催命鬼,與這地方扛喪鬼,都是殺人弗怕血腥氣的朋友,你們也要與他講通徹了,若未曾明白,要防他趕上司。土地老爺也未便自做主張,就將輕饒放赦。」六事鬼道:「那個鬼地方,是我們的好鄉鄰,我們自與他打話便了。那屍親與老弟同衙門吃飯,自然衙門情熟,就接重老弟與他講一講,不知可使得麼?」劉打鬼道:「有甚使不得,你們再坐一坐,待我去尋他講講看。」
去了不多時,同了催命鬼到來,說起這事。催命鬼起出只收弗小,越話越離經的,那裡講的明白?劉娘娘勸道:「老爺已經許了,你只管持之一見,枉苦空作閒怨家。我這裡粗斷一句:送你千把銀子,我也不要你二八提攬,你可看我面上,差不多點罷了。」催命鬼怕他要在土地枕頭邊告狀,不敢不依。況與活鬼本來無甚深仇闊恨,也就得巧便回頭,應乘了。劉娘娘道:「如今事已千停百妥,你們去端正銀子來便了。」
兩個謝別回來,說與雌鬼得知,事出無奈,只得措置銀子。活鬼雖說是個財主,前日造廟時已將現銀子用來七打八(原注:七打八,或作七搭八,猶言七八成。在松江方言裡,「七搭八」為說話瞎說、做事不當的意思。);今又猝不及備,要拿出整千准萬的銀子來,甚覺費力。雖不至賣家掘產,也未免挪衣剝當。湊足了數目,送到劉家,交代明白,囑他早早完結。劉打鬼道:「這個不必費心。難道我們坑(編按:坑,吳語,「藏」也。)在屋裡護(編按:護,吳語,「孵」之別字。)出小銀子來不成!自然就送去的。大都非明即後,便把令親發放,也未可知。你們放心托膽便了。」
打發兩個起了身,娘兒們商議將銀子落起大一半,拿小一半來送與餓殺鬼,催他就將活鬼放出。果然錢可通神,次日餓殺鬼坐堂,便將活鬼弔出獄來,開了刑具,把日前事情解釋了幾句,放他回家。
正是:得錢弗揀主,錢多哪怕驀生(編按:「驀」為「陌」的別字。也有「突然出現」之意。)人。不知活鬼回去,可有別說,且聽下回分解。
纏夾二先生曰:活鬼只為有了幾個臭銅錢,纔生得一個小鬼;遽爾有事為榮,賣弄手中有物,向白地上開花,造起什麼鬼廟來。緣此而聚集人眾,搭鬼棚,做鬼戲,引得酒鬼相打,攪出人性命來。歸根結柢,把一場著水人命一盤摙(原注:摙,猶言「提」。)歸去。還虧得有錢使得鬼推磨,不曾問成切卵頭罪。然已不免下監下鋪,吃打罰贖,弄得了家了命。反不若前頭一張卵,後頭一個屎孔,窮出狗而極出屁的人,儘管苦中作樂,不怕人齦脫卵孵柄也。或曰:活鬼之遭次飛來橫禍,蓋係墳上風水應當破財耳!若謂其算計弗通,自作自受,豈非冤枉也!

第三回搖小船陽溝裡失風 出老材死路上遠轉

詞曰:行船走馬三分命,古人說話原該聽。何必海洋中,陽溝也失風。受多寒濕氣,病倒真難治。空有安心丸,焉能免下棺?
右調《重疊金》
話說活鬼自被土地捉去,下在暗地獄裡,伸手不見五指頭的,已覺昏悶;再加一班牢頭禁子,個個如狼似虎,把他擺佈得三分像人,七分像鬼,要死弗得活,真是度日如年。忽然土地來弔他出獄,正不知是禍是福,心裡賊忒嬉嬉的到了土地面前。只見餓殺鬼坐在上面,聲色不動,反好說好話的放了他,真似死裡逃生,連忙磕個響頭謝了,走出衙門。湊巧形容鬼與六事鬼兩個到來早打聽,恰好接著。大家歡喜,擁著便走。
形容鬼見活鬼行作動步,甚覺不便,問道:「姐夫身上有甚痛刺?怎麼這般搭搭腳手的?」活鬼道:「就是前日被瘟官打的棒瘡,在暗地獄裡討個爛膏藥搨了,倒變成爛屁股,好不疼痛!」六事鬼道:「既如此,不可跑傷了。我們且到前面陽溝裡,看有什麼小船,叫他一隻,坐了回去。」
三個來到陽溝裡,湊巧一隻小船,傍在大船邊,歇在那裡。六事鬼便喊道:「這只小船可是搖生意的麼?」只見船艙裡鑽出一個赤腳漢來,答道:「正是。客人要那裡去?可到船上來坐,也好待我下櫓就搖。」形容鬼道:「我們要到三家村去,你可認得麼?」艄公道:「這裡搖去,見港就扳頭,隨彎倒彎行去便是。怎麼不認得?」形容鬼便扶攙活鬼,一同下了船,開船回去。
活鬼還只道土地自己想著放了他,倒也安心樂意。只見六事鬼說起他被土地捉去時,家中如何著急,如何尋門路不著;直等尋著好娘舅領到劉家,催命鬼又怎麼作難,連扛喪鬼也不曾打他白客,用了許多銀子,纔得安然無事,放了出來。前前後後,一本直說。活鬼聽得用去許多銀子,不覺怒聲氣填胸,一口氣接不上來,登時白沫直出,倒在船中。兩個嚇得魂不附體,連忙扶他起來,一頭拍胸脯,一頭叫名叫姓的呼喚;弄了好一回,漸漸喉嚨頭轉氣,蘇醒轉來。
誰知福無雙至,禍不單行。這裡活鬼纔得蘇醒,忽然昏天黑地,起來一陣勃來風,吹得那陽溝河水漲三分,霎時間船橫蘆篚囂起來。那艄公把舵弗定,一個鷂子翻身,撲通的跌下水去。形容鬼著急,連忙拿起篙子,要想撐傍岸邊。誰知逆水裡撐篙,有如撐了硬頭船,那裡做得半分主張?那艄公遊到船傍,扳著船要想爬起來。形容鬼看見,忙傴去將他一把拿住,思量拉他上船。大家狠命一扯,不料那只小船早已捋閘下水,合了轉來,連這活鬼、六事鬼一齊提在渾水裡。幸虧六事鬼慣做媒人,是落水弗沈的,被他撲開水面,把活鬼背上乾岸,早(編按:「早」原作「旱」,依據原注修改。)已腳立硬地。這艄公被形容鬼拖住,越盤水越深的只顧點弗夠深淺起來,弄得頭浸只水,你扯我拽,吃了一肚皮澱清陽溝水,方能爬到岸上。大家鶻得眼白,坐著喘息。
待了好一回,那陣風也痿了,依舊平和水港。艄公再盤入水中,將船拖到岸邊。大家用力幫他翻了轉來,仍到船上坐定。重新開船,搖到三家村裡,打發了船去。三個像雨淋雞一般,跑到精中。
雌鬼看見,吃了一驚,忙問道:「你們可是在奈河橋上失足墜河,弄得這等拖水夾漿,著了濕布衫回來?」活鬼道:「閒話少說,快拿衣裳出來,大家換了再相商。」六事鬼道:「我就在貼隔壁,歸去換甚便。」一頭說,就作別回去。雌鬼拿出一大搿替換衣裳來,兩個把濕衣裳換下。
大家坐定,活鬼方告訴雌鬼:「因前日被瘟官打痛了腿,跑不動,叫船回來。在陽溝裡失風,翻了船。又在船上曉得你們把銀子像撒灰一般用去,把我氣得死去還魂,險些兒與你不相見了。你向常用一個錢要掂掂厚薄,也算是一錢如命的。幾時屙落了膽子,就這般大手指掗起來!」雌鬼道:「你被土地捉去時,嚇得我頭昏耳朵熱。正在無法擺張,幸虧兄弟去尋著這條踏熟門路,又立馬造橋要許多銀子。那時連肚腸根幾乎急斷。千算萬計,連我的壁挺如意,頭肯簪,趙珠花,俱上了鬼當裡,當出銀子,方能湊足數目送去,弄你出來。倒要這等怪東怪西的,真是弗得相謝反得吐瀉了!」形容鬼道:「你們也不必相埋怨。這是姐夫破財星進了命,撞著這般無頭禍。在牢獄底頭,真是日頂充軍,夜頂徒罪,一個弗招架,連吃飯家生都要搬場。如今雖然吃打罰贖,仍得安然無事,好好回來,已是一天之喜了。老話頭:銅錢銀子是人身上的垢,鴨背上的水,去了又來。只要留得青山在,那怕無柴燒?若只管這等落水要命,上岸要錢的鬼咯碌相罵,連我也跼蹐不安了。」說罷,也要作別回去。活鬼那裡肯放?說道:「明日還要把小炒肉燒燒路頭。多時費心,怎好不吃頓路頭酒回去?」形容鬼也就托老實住下。
只見那活死人已經未學爬,先學走,一路撫牆摸壁的行來,巴在活鬼身邊。活鬼便把他抱在膝饅頭上,說道:「真是只愁弗養,弗愁弗長。人說求來子,養弗大,看他這等花白蓬蓬的,怎得養弗大起來?」形容鬼見那小鬼頭眉花眼笑,嘴裡咿咿啞啞,便道:「我最喜抱弗哭,待我也來抱鬧騰。」便向活鬼手裡接去抱著。說笑一回,大家收拾困覺。
誰知不到一忽覺轉,活鬼忽然大寒大熱起來,口裡不住的浮說亂話。雌鬼還只他魘弗蘇醒,叫了幾聲弗應,點起鬼火來看時,只見他面孔脹得緋紅,身上火發火燒,嘴裡嘈閒白夾,指手畫腳的亂話,不由的不慌;只得喊起形容鬼來。形容鬼看了,也覺著急,說道:「這是一場瘟㾮大病,不知這裡可有好郎中麼?」雌鬼道:「村東頭有個試藥郎中;他自己誇口說手到病除的,但只怕說嘴郎中無好藥。」形容鬼道:「不要管他好歹,待我去請他來看看,纔得放心。只是不認得他家裡,半夜三更,人生路弗熟的,倘然摸大門弗著起來,便怎麼處?」雌鬼道:「鬼認得的,教他跟你去便了。」形容鬼便喊了鬼,攜著黑漆皮燈籠,三腳兩步跑到郎中門前,碰門進去,催得那郎中衣裳都穿弗及,散披散囤的跟了他們就走。
形容鬼一路將病源述與他聽了。到得家裡,方過了脈,那郎中道:「這不過是嚇碎了膽,又受了寒濕氣,不防事的。」一面說,一面就在身邊挖出眼眵大的三五粒丸藥來,遞與形容鬼道:「這是一服安心丸,用元寶湯送下,三兩日就好的。」說罷,便欲起身,形容鬼忙將一個乾癟頭封袋塞他袖中,叫鬼點燈相送。
雌鬼已將元寶湯端正,形容鬼幫他將藥灌下。這丸藥是殺渴充饑弗惹禍的,有什麼用?直至次日半上日晝,仍舊弗推扳,只得叫鬼再去候那郎中來。那郎中看了,依舊換湯弗換藥的拿出兩個紙包來道:「這是兩服仙人弗識的丸散在內:一服用軟口湯送下,明日再將亂話湯送下一服,包你活龍鮮健便了。」形容鬼收了藥,送過封袋,打發郎中起了身,照依他說話,把藥吃下去,猶如倒在狗叵裡,一些也沒用!正叫做藥醫不死病,死病無藥醫。果然犯實了症候,莫說試藥郎中醫弗好你,就請到了狗齩呂洞賓,把他的九轉還魂丹像炒鹽豆一般吃在肚裡,只怕也是不中用的。
那活鬼躺在牀上,只管一絲無兩氣的半死半活。雌鬼見他死在頭上轉,好不著急!就像熱煎盤上螞蟻一般,忙忙的到鬼廟裡去請香頭,做野團子謝灶,講只流年算命,又替他發喪送鬼,叫魂待城隍,忙得頭臭。看這活鬼時,漸漸的一面弗是一面,眼睛插了骷顱頭裡去,牙齒齩得鏽釘斷。到得臨死,還撒了一個狗臭屁,把後腳一伸,已去做鬼裡鬼了。
雌鬼那時一把鼻涕一把淚,號腸拍肚的哭嘮叨。形容鬼等他哭暢了,方纔勸道:「他已叫聲弗應問聲弗聽的困到長忽裡去了,你就登時哭死,與他同死合棺材,也無濟於事。且商量辦後事要緊。」雌鬼只得揩乾眼淚,與形容鬼把屍靈扛來,躺在板門上,腳板頭上煨起帛紙。一面又請六事鬼過來二相幫,就托他買辦東西。六事鬼拿些卵串錢,出去先買了一口老古板的豎頭棺材,其餘逃得著的物,一一置辦停當。形容鬼在家中,也主值(原注:值,「持」字之音轉。)得七端八正。
那活死人雖然還是個小鬼,也未便爺死弗丁憂,一樣的披麻執杖,束了爛草繩,著雙鐵草鞋。雌鬼也戴了沒頭大孝。
等個好時辰,把屍靈搇在破棺材裡,道士搖著鈴注卵子,念了幾句生意經,脗了材蓋。棺材頭邊放下一張㧸座臺,供好活牌位,擺上老八樣頭素菜來:不過是弔長絲瓜,丫叉蘿葡,老茄子,拖根蔥,香菜頭,無皮果子,悶壺盧,大碗勃酸齏之類。做過了倒頭羹飯,請送入殮的朋友親眷吃了喪家飯,大家散場。
到得頭七裡,大前頭豎起棒槌接幡竿,請了一班火居道士,酒肉和尚,在螺螄殼裡做道場。從此老和尚念苦經,小道士打十番,七七做,八八敲的鬧了四五十日。那形容鬼雖說至親莫若郎舅,到底遠了一步,來三去四的不甚便當。全虧六事鬼早起夜眠,盡心竭力的照應。真是遠親不如近鄰。雌鬼也感激不盡。
只是那口爛棺材停在屋裡,恐防爛斷座臺腳。一到斷過七,形容鬼攛掇著,就在陰山腳下弄塊壞心地,做了鬼墳壇,在太歲頭上動了土,把棺材生好牛頭扛,八抬八綽的扛出門去。和尚道士碰起領喪饒鈸,一大起送殯的鄉鄰親眷隨在後面,抄近路就跑。
  行不到一條長田岸,只見一個老鬼,撐著一根燈草拐賴棒,攔住說道:「你們真是少不經事,只想抄近路!可曉得前面轉彎頭上的爬棺材黃鼠狼麼?」眾鬼道:「爬棺材黃鼠狼便怎麼?」老鬼道:「原來你們還沒知道。那黃鼠狼專好齦死人,倘有棺材過去,一大群蜂擁上前爬住,把死人骷髏頭都齦得乾乾淨淨。所以當日謝家出棺材遠轉過去的。你們也該小心為主。」眾鬼都道:「到底老輩裡說話,不可不聽。我們就打死路上轉過去便了。」大家掇轉腳板頭望死路上跑去。那雌鬼小腳伶仃,如何跟得上?落在後頭,一步一哭,只顧趕棺材弗著起來。只得喊個練熟鬼弔了,也不顧快行無好步,亂跌亂撞的巴到墳上,跑得膀酸腳軟,坐著喘息。
  那棺材已歇在棚中。形容鬼處分把羹飯擺好。這番不用素鼓榔槌,都是大魚大肉。眾鬼仔細看時:一樣是牯牛卵脬,一樣是顯湯狗頭,一樣是綿羊頸骨,一樣是豬婆耳朵,一樣是猢猻臀㾍(編按:「樣」下原缺一「是」字,依據原注補上。臀㾍,就是猴子屁股上紅紅的老繭。),一樣是狐狸尾巴,一樣是鑊裡鷂鷹,一樣是擐折驢卵;還有兩色水果:卻是翻花石榴,掇皮酸橘子;兩色點心:是碗裡扤春餅,宿蛀大麥團;三杯寡酒;一碗爛飯;點起兩枝風中之燭。
眾鬼都說:「這活鬼枉做了財主家邊,一生一世苦吃苦熬,就是小葷腥也不捨得買來吃。直到今日之下,方能拽長臺子擺這一頓富勝酒席,他已吃不下肚了!豈不是枉活鬼世!」三叢叢四簇簇的談論不了。
等到落地時辰,拜過離別,收開羹飯,把棺材下了泥潭,罨好在爛泥心肝裡,這方是入土為安。大家收拾回家。
正是:憑你會鑽銅錢眼,到頭終壅茅柴根。要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纏夾二先生曰:活鬼命裡既能白手成家,置田買地,造船起屋,掙做百萬貫財主,也算是茄子大一個星宿了。就使他擁著三妻四妾,兒女成群,活到壽長千百歲,也該消受得起。誰知纔生得一個小鬼,便就船橫篚囂起來;一場著水人命,幾乎弄得頭弗拉頸上。還虧錢可通神,方能泥補光鮮。尚不能財去身安樂,接連又是一場瘟㾮大病,就免不得拋妻棄子,一雙空手見閻王矣。古老上人所云「七合升羅八合命,滿只升羅就生病」者,正活鬼之謂也。

第四回假燒香賠錢養漢 左嫁人坐產招夫

詞曰:淚如泉,怨皇天。偏生揀著好姻緣,強教半路捐。花未蔫,貌尚妍。活人怎肯伴長眠?紅絲別處牽。
右調《雙紅豆》
話說雌鬼自從嫁了活鬼,一對好夫妻,同起同眠的過了半生半世,真是鄉下夫妻一步弗離的。後來生了活死人,愈加夫全子足,快活不了。誰知樂極生悲,把個頂天立地的大男兒家,跳起來就死了。初時還有些和尚道士在家中鬧弗清楚,倒也不甚覺著。及至斷了七,出過棺材,諸事停當,弄得家裡冰清水冷。
那個鬼,自從主人死過,沒了管頭,吃飽了宕空筲箕裡飯,日日在外閒遊浪蕩,雌鬼也管他不下。一個搭腳阿媽,只曉得燒茶煮飯,踏殺灶堂泥,連大前頭都不到的。一個委尿丫頭,抱了活死人終日趕鄉鄰白相,弗到夜也弗肯歸槽。雌鬼住在家中,弄得走了前頭沒了後面。叫呼弗答應的,愈覺冷靜。倒還虧六事鬼三日兩頭走過來照應照應。
一日,雌鬼正在家中扯些棉絮,要想翻條脫殼被頭。忽然膀罅襠裡肉骨肉髓的癢起來,好像蛆蟲螞蟻在上面爬的一般。心裡著急,連忙脫開褲子,看時,只見一群叮屄蟲,認真在屄爿沿上翻斤斗。忙用手去捉時,被他一口叮住,痛得渾身都肉麻起來。只得放了手,一眼弗閃的看他。
三不知六事鬼走來,看見雌鬼繃開兩隻軟腿,只管低著頭看,心中疑惑,輕輕走到跟前一看,不覺失驚道:「怎的活大嫂也生起這件東西來?」雌鬼吃了一驚,急忙束好褲子,說道:「你幾時到來?偷看我是何道理?」六事鬼道:「這個蟲是老屄裡疥蟲考的,其惡無比。身上有了他,將來還要生虱簇瘡,直等爛見骨還不肯好。當時我們的鬼外婆,也為生了此物,爛斷了皮包骨,幾乎死了。直等弄著卵毛裡跳虱放上,把蟲齩乾淨了,方能漸漸好起來的。」雌鬼忙問道:「你身上可有這跳虱麼?」六事鬼道:「在家人那裡來?這須是和尚卵毛裡纔有兩個。」正話得頭來,只聽得隔壁喊應六事鬼,說有個野鬼尋他。六事鬼慌忙跑歸。
這裡雌鬼癢一陣,痛一陣,弄得無法擺張。肚裡千思百量,忽然想起活鬼生病時,曾在鬼廟裡請過香頭,何不借著還願做個因頭,到廟裡去與那怕屄和尚相商,諒必有畫策的。算計已定,重新梳光了直擄頭,換了一身茄花色素服,家裡有用存的香燭拿了一副,叮囑搭腳阿媽看好屋裡,開了後門出去。
那雌鬼原有幾分姿色,戴著孝,更覺俏麗。正是若要俏,須戴三分風流孝。雖然年紀大些,還是個半老佳人。
一路行來,到得鬼廟前,只見兩扇廟門關緊;把手去推時,原來是關門弗落閂的,一推就開。走進裡面,依舊把門關好。那和尚聽得門響,走出來看時,見是雌鬼,連忙接進裡面,替他點上香燭。雌鬼拜了幾拜,應過故事,起來各處遊玩。走到和尚房裡,只見朝外鋪張嵌牙牀,掛頂打抱不打皮帳,牀前靠壁,擺一張天然幾;一頭一盆跌槨香櫞,一頭穩瓶裡養一枝鼻涕花;中間掛一幅步步起花頭的小單條,旁邊擺著幾條背板凳;牀下安個倒急尿瓶;鋪設得甚是齊整。心裡想道:人說三世修來難得搭和尚眠,原來和尚的靜房是這般精致的。坐在凳上東張西望,再見和尚托著一碗棗兒湯,送到面前。雌鬼是吃慣的,接來呷了幾口,放在桌上,熬不住便道:「我無事不登三寶殿,要問你:可有一件東西麼?」和尚道:「施主要什麼,小僧若有,自當奉上。」雌鬼一時間出了口,回味思量,又覺開口告人難;欲要不言,卻又話不說不明,弄得千難萬難,紅著鬼臉,不言不語。
那和尚是色中餓鬼,早已心裡明白,便笑喜喜挨近身來道:「到底要什麼?卻這般又吞又吐的。」雌鬼只得老著面皮說道:「你身上可有虱的麼?」和尚道:「小僧身上餓皮虱,角虱,卵毛裡跳虱,一應俱全;不知要那一種?」雌鬼道:「有了這許多,難道虱多弗癢的麼?」和尚道:「小和尚硬如鐵,是虱叮弗動的,那裡會癢。」雌鬼道:「實不相瞞:因生了叮屄蟲,聞得要卵毛裡跳虱醫得,所以來與你相商。」和尚道:「這個其容且易。施主且脫開來,待小僧放上便了。」雌鬼只得脫開褲子,露出屄爿沿上兩個笑靨來。那和尚平素日間還要無屄乾卵硬,何況親眼看見,便也脫開褲子,說道:「省得搜鬚捉虱,等他自己爬上去罷。」一頭說,一頭便將身湊上。那跳虱聞著腥氣,都跳上屄爿來。真是一物治一物,那叮屄蟲見了,便嚇得走投無路,盡望屄裡鑽了進去,鑽不及的,都被齩殺。雌鬼道:「這被他逃去的,畔(原注:畔,匿也。)在裡頭,鑽筋透骨的作起怪來,便怎麼處?」和尚道:「不防,待我打發徒弟進去,連未考的疥蟲替你一齊觸殺便了。」雌鬼沒奈何,只得由他扳屄弄屎孔的觸了一陣,方纔歇手。
大家束縛好褲子,雌鬼便欲起身。和尚攔住說道:「小僧替施主醫好了大毛病,怎麼相謝都弗送就想回去?和尚吃十方,施主倒吃起廿四方來了!」雌鬼道:「今日沒有身邊錢,改日謝你便了。」和尚道:「現鍾弗打倒去煉銅!又不是正明交易,倒是現開割的好。正叫做賒三千弗如現八百。」雌鬼道:「真正若要欺心人,吃素隊裡尋。不要說我是老施主,就是個面熟驀生人,像方纔這等適心適意的被你鬼開心,難道肯替你白弄卵的麼?我倒肚裡存見,譬如割屄齋僧,弗做聲弗做氣罷了;你倒拔出卵袋便無情起來!」和尚道:「方纔施主眼對眼,看小僧用盡平生之力,弄得熱氣換冷氣的,替你觸疥蟲,倒要一毛弗拔的綽我白水,也意得過麼?」雌鬼被他纏住,只得在荷包裡挖出一隻鐸頭錠來送與他。和尚雙手接了,忙陪笑臉道:「這是生意之道,不得不如此。後日裡間倘然用著小和尚時,決不計論的。」雌鬼也笑道:「今日出來燒香,倒變做買卵觸屄了,與賠錢養漢何異?真乃意想不到。」說罷,起身便走。和尚直送至山門口方纔進去。
雌鬼一路回來,到自家門首,已經日頭擱山。正要進門,只聽得活死人在後吱嘩百叫。回頭看時,見他手裡拿一把亂擂芝麻糖,委尿丫頭抱著,從鄉鄰人家出來。雌鬼便立定腳頭等他。不防六事鬼家送出一個光頭小夥子來,正與雌鬼打個照面。雌鬼忙避入門中,那小夥子走過幾步,還三轉四回頭的只顧看他。雌鬼便抱了活死人,叫丫頭關上大門,走到裡面坐下,覺得滿身松爽,時須迷迷的好困起來。便收拾夜飯吃了,困到牀上,卻又翻來覆去的困弗著。正是引動春心,那無明火升起來,如何按奈得下?肚裡胡思亂想:又不便常到廟裡去;倘教和尚來家,又怕寡婦之門,被鄉鄰市舍話長說短。若另尋主客,也終非長久之計。倒不如嫁個晚老公,可以朝歡暮樂,靠老終身,倒覺名正言順。況這六事鬼又慣做兩腳居間,與他商量,也甚便當。
主意定了,巴到大天白亮。曉得六事鬼歡喜吃口老白酒的,便教鬼去買端正幾樣下酒小菜,好待六事鬼來澆澆媒根,以便與他講心事。鬼去不多時,買了些割碎肉,雌雞頭,夾肝,捉死蟹,一瓶酸酒,都拿到屋裡。雌鬼收拾齊整,等到吃飯過後,六事鬼果然到來。雌鬼喜之不甚,連忙掇凳弗及的請他坐下。
六事鬼坐著說了幾句閒話,雌鬼便去搬出酒吧來。六事鬼也不推辭,老老實實的篩來就吃。雌鬼坐在旁邊,將心事告訴了他。六事鬼道:「主意倒是不差。老話頭:臭寡婦不如香嫁人。但是人家花燭夫妻,還常常千揀萬揀揀著了頭珠瞎眼。若是晚轉身,越發不好揀精揀肥;只得依便就便,尋著個好性格,吃得溫暾耐得熱的精胖小夥子,已算造化了。」雌鬼道:「這個自然。只是一樁:我卻不肯轉嫁出去,是要坐產招夫的。」
六事鬼道:「有卻有一頭,只不知你們前生前世緣法如何。昨日我在這裡時,家裡喊應,說有個野鬼尋我,原來是替活大哥在土地面前討情的那個劉打鬼。我送他出門時,你也在門口,親眼見過的。他也曉得我慣做媒人,特地來托我覓頭親事。他說不論年紀,窮富,細娘,堂客,只要生得標緻。我看你雖覺年紀大些,還面上吹彈得破,白裡泛出紅來,像活觀光音一般。昨日他一頭走路,只管十步九回頭的看你,諒必配眼的。若再好不過肯做入舍布袋,豈不是有緣千里來相會?」雌鬼道:「聞說這劉打鬼是土地老爺的湯罐弟弟,自身顧弗周全,還做別人的老婆;我去做那老婆的老婆,豈不是小老婆了!」六事鬼道:「方纔說好性格的難得碰著。他既肯做這捋卵皮生意,自然生副搓得團攣捏得扁的糯米心腸。況兼這些偷寒送暖,迎奸賣俏,各式各樣許多方法,都學得熟滔滔在肚裡,不比嫁著個鄉下土老兒,只曉得一條蠻秤十八兩的。不要說別樣,就是這副標緻面孔,與他肉面對肉面的睡在一處,也覺風光搖曳,比眾不同。」
雌鬼被六事鬼一席話,說得肺葉丟丟掀,便道:「既如此,你且去說看。倘然肯時,不煩他一草一木,也用不著六禮三端,揀個總好日子到來做親便了。」六事鬼道:「說便去說,只不知令弟主意如何?」雌鬼道:「這個不必費心。老話頭:頭嫁由親,二嫁由身。我既定了老主意,他也不能擋我。」六事鬼吃完酒,謝別起身。
轉背不多時,恰好形容鬼到來。說了些家長裡短,雌鬼便將要嫁劉打鬼的話告訴他。形容鬼道:「你是個好人家大細。家裡又弗愁吃,弗愁著,如何想起這條硬肚腸來?即使要再嫁,也該揀個梁上君子,怎麼想嫁那劉莽賊?他是個小風臀,千人騎,萬人壓的,有甚好處?老話頭:嫁雞屬雞,嫁狗屬狗,嫁著張大卵死活熬一卵。雖然晚嫁人,若嫁老公弗著起來,也是一世之事,將來弗要懊惱嫌遲。」雌鬼道:「世間掉老婆左嫁人的也太多甚廣,那裡都揀著了梁上君子?這是我自己情願,不要你管閒賬。」形容鬼道:「我是正門正路說話,你不肯聽,也只得由你便了。正是狗要吃屎,沙糖換弗轉的。」說罷便起身,一直去了。
且說六事鬼出了活寡婦大門,一口氣跑到劉娘娘家去尋著劉打鬼,將活寡婦要嫁人,央他來做白媒人的話說了一遍。劉打鬼曉得活鬼是個財主,去做他替身,便是個現成的財主;正是吃他飯,著他衣,住他房子,觸他屄,再沒有再薦便宜的了,如何不肯?一諾無辭,就同六事鬼去揀了一個黃道好日。
六事鬼歸來,回音了雌鬼。雌鬼喜之不勝,預先將家中收拾齊整。到得好日,凡屬喜事喜人應用的事件,盡皆千端百正。自己穿了包拍大紅衫,打扮得一沰胭脂一沰粉的。守到一深黃昏,六事鬼領著劉打鬼跑上大門來。那些抱牌做親,坐牀沿,做花燭許多俗套,是大概曉得的,不必說他。雌鬼又教活死人拜了晚老子,諸事周遍,方纔收拾上牀。正是春宵一刻值千金,那些翻雲覆雨的勾當,果然被六事鬼料著,與活鬼大不相同。雌鬼心裡快活,自不必說。劉打鬼也是心滿意足,要想領娘來同住。那劉娘娘戀著餓殺鬼,不肯行程,也不好強他。夫妻兩個情投意合的過日子。
正是:易求無價寶,難得有情郎。不知他夫妻兩個,可能一竹竿到底否,且聽下回分解。
纏夾二先生曰:常聽人說,燒香望和(編按:「和」原作「知」,依據原注修改。)尚,一事兩勾當。每思燒香是為佛天面上望他救苦救難,自宜一念誠心。至於和尚,不過擂光了頭毛,既不能多雙拳頭多張嘴,又未曾缺只鼻頭瞎只眼,一樣一個人身,著甚來由,要掉忙工夫去望他?原來他有虱多弗癢的本事,所以娘娘們都掉他不落。但雌鬼是有叮屄蟲為患,故此不得不望。豈大概燒香娘娘亦盡有是蟲作祟,要請和尚觸殺乎?然雌鬼一觸之後,恐怕鄉鄰市舍話長說短,隨即擺定老主意,嫁個晚老公,不肯學三嬸嬸人心弗定。可知凡屬男子漢大丈夫,盡都會觸,何眾女眷之執而不化,只想望和尚哉?

第五回劉莽賊使盡老婆錢 形容鬼領回開口貨

詞曰:誤認好姻緣,甘把終身托。自古紅顏薄命多,浪子心情惡。家當弄精光,打罵還頻數。不是冤家不聚頭,悔殺從前錯。
右調《百尺樓》
話說劉打鬼自從入舍到活家,做了財主婆的老公,思衣得衣,思食得食,安居樂業的,豈非一朝發跡?若是有正性畔(編按:畔,即「襻」,吳語,「連、結」之意。)在家裡,關門吃飯,真是上弗欠官糧,下弗欠私債,風弗搖,水弗動的,也夠他吃著受用了。
誰知他吃飽了現成飯,一無事事,不免又跑到外面攀朋搭友起來。那些老朋友,知他做了活鬼的替身,是個新上名的財主了,個個惙臀捧屁來奉承他:也有陪他賭心錢的,也有陪他吃白酒的,也有領他去闖花門闞小娘的。那劉打鬼本係浪子心性,正是投其所好,終日搭陶搭隊的四處八路去尋快活。起初還恐怕雌鬼要話長話短,遮遮掩掩的瞞著他。後來漸漸手滑,把雌鬼積蓄的許多臭銅錢,日逐漸偷去浪費落(原注:落,猶言掉。)了。及至雌鬼得知,向他話帳,卻又鈍皮老臉的殺他無得血,剝他無得皮,真是無可如何。過了幾時,愈加老眉老眼向雌鬼要起錢來。沒得與他,反要做面做嘴得尋孔討氣。雌鬼也不甚理他。
一日,又出去賭夜錢輸極了,回家向雌鬼要錢去還賭帳。雌鬼不肯,便拍臺拍凳得硬要。雌鬼只得發極道:「老話頭:要吃要著嫁老公。我雖不為吃著兩字招你歸來,也巴望擋一爿風水。誰知你枉做了漢子家,只曉得吃死飯,又不會賺些活路銅錢歸來養老婆大細,反要挖出肉裡錢去大擲大賭的輸落,盡要向我一隻釘上討力。我又不是看財童子,會屙金子嘔銀子的,那裡有許多閒空銅錢來接濟你?難道天上有得落下來麼?」劉打鬼聽了,不覺惱羞變怒,跳得八丈高,把雌鬼「觸千搗萬」亂罵起來。雌鬼怎肯讓他?大家鬧得反家宅亂,打起灶拳(編按:「打灶拳」,吳語,指夫妻打架。)來;弄得鹽瓶倒,醋瓶翻,一隻碗弗響,兩隻碗砯砰。幸虧六事鬼在隔壁聽不過,跑來強勸解開了。雌鬼真是有苦無話處,「爺娘皇天」哭了一場,也只得罷了。
誰知那劉打鬼打開了手,愈加膽大,三不常響雌鬼要長要短;好便罵,不好便打。雌鬼始初也不肯讓他,打了幾次灶拳。到底女流之輩,如何鬥得過他,漸漸被他降服下來;只得百依百順了,倒還圖個耐淨。日復一日,把家中弄得空空如也;漸至買家掘產,將活鬼吃辛吃苦掙起來的家當,不消幾年早已寫了「清」字。他還沒肯歇手,尚在外面百孔千瘡,做下一屁股兩脅肋的債,常常弄得前門討債後門畔。
雌鬼是做過財主婆的;向常錢在手頭,食在口頭,穿軟著軟,呼奴使婢慣的,如今弄得吃著朝頓無夜頓,怎受得這等淒涼?肚裡氣悶悶,不覺成了臌病;曉得自己老死快了,恐怕活死人將來沒個結果,只得央六事鬼寄信教形容鬼來。
那形容鬼自從雌鬼不聽他好說話,嫁了劉打鬼,便腳趾頭弗戳到他大門上。直等六事鬼寄到信,方曉得雌鬼成了臌病。有數說的:「瘋、癆、臌、隔,是閻羅王請到的上客。」知道他死在眼前,不免看同胞姊妹面上,到來睃睃他。誰知已經弄得赤白地皮光,家裡風掃地、月點燈的。劉打鬼也不在家裡。
雌鬼見了形容鬼,自覺慚愧,一話一哭的家長裡短,告訴不了。形容鬼不好揭他舊書(編按:揭舊書,指揭人老底。),只得因個頭來答個腦,勸解幾句。那活死人已有七八歲,見了娘舅已經不認得。形容鬼見他生得眉清目秀,便道:「多時不見外甥,已這等長成了;可惜一個好相貌,如何這般命硬的?」雌鬼道:「我是自作自受,已是死數裡算帳的了。只可惜他青頭白面一個孩子,將來落在劉打鬼手裡,終無了局。我正望你來,要與你相商,也看當時他老子與你一同去求來的,我死之後,你千萬帶只眼睛,收留他回去,撫養成人,也是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一面又向牀下摸出一塊金子來,遞與形容鬼,道:「這是你姐夫的鎮家之寶,叫做吃弗了烏金,還沒被劉打鬼曉得,未曾弄落;你可拿回去做個記念。」形容鬼正要推辭,雌鬼道:「你不拿去,終歸化為烏有,豈不可惜?」形容鬼方纔拿了,告別回家。
卻說那形容鬼家的老婆,叫做醋八姐,是個小人家出身,嘴花捩撇(編按:嘴花捩撇,吳語,「花言巧語」之意。)的專喜嚼舌頭根,不甚賢惠。幸虧形容鬼凡事自聽自為准,大著耳朵管不甚理他的。那日回家,把雌鬼要將活死人托他的話說起,醋八姐道:「他做財主婆的時候,一把抓了兩頭弗露,從無一絲紗線破費在窮親眷面上。今日倒要把個開口貨擐在別人身上,只怕情理上也講不下去。」形容鬼曉得他是個貪財的,便向身邊摸出那塊金子來,放在面前,道:「他有這件海寶貝與我們,也不是白效勞的。你若推出手,如何可白手拿財,只得送還他便了。」醋八姐看見那塊金子火赤焰焰的擺在面前,眼睛裡放出火來,怎捨得送還,便改口道:「既然他以心相托,個把小多裡掏攏,所費也有限。況且古老上人說的:『外甥弗出舅家門。』想必無爺娘收管的外甥,原該住在娘舅家裡,不出門的。你既拿了來家,再苦送去,顯見得是我之過了。」說罷,便搶去下了壁虎袋,再也不肯出現。
過了幾日,形容鬼掉弗落(原注:掉弗落,猶言心裡丟不了。),買了些下屄果子,拿道雌鬼家裡來。那雌鬼起初還半眠半坐,後來脹得四直六直,像打氣豬一般,困在牀上等死。劉打鬼還只道他有甚私房,坑在那裡,要逼他說出來,那日正在牀前絮絮叨叨的盤問。不妨形容鬼進房來,回避不及,只得相見了,被形容鬼上數頭下數腳的罵了一頓,他也沒敢回嘴。雌鬼見了形容鬼,一包眼淚說道:「兄弟,托人如托山。倘我死了,你務必領了外甥回去。若不依我,就是死了已是口眼弗閉的。」說罷,便透了幾口陽氣,齩緊牙牀骨,伸直後腳,死割絕了。劉打鬼也只得極地爬天,弄一口薄皮棺材危裝裹了,就扛去葬在活鬼墳餘地上。
形容鬼也不等斷七,就將活死人領了回去。醋八姐看見,也未免新箍馬桶三日香,「弟弟寶寶」的甚是親熱。過了幾時,形容鬼便教他跟了兒子牽鑽鬼,同到角先生開的子曰店裡去讀書。原來形容鬼也有一個兒子,叫做牽鑽鬼,已有十幾歲,生得凹面峭嘴,甚是難看。若論他攪屍靈本事,真個刁鑽促掐,千伶百俐。誰知見了幾句死書,卻就目瞪口呆,前念後忘記的不甚聰明。幸虧角先生那裡些學生子,一個個都是鈍豬鈍狗,短中抽長,還算他做個蚱蜢淘裡將軍。讀了幾年書,也就識了許多狗屄字。及至活死人進了學堂門,卻是出調的聰明;不肖幾時,罷牽鑽鬼讀了數年還半生半熟的書,他都讀的爛熟須菩提,顛倒也背的出。牽鑽鬼不想自己原是個鈍貨,反倒妒忌他起來,千方百計的暗損他:三不時在娘面前添枝換葉裝點他短處。
那醋八姐初也不過一時高興,看金子面上假面光鮮的愛他。過了幾時,已是意懶心灰了,怎當得兒子又時常在耳邊攛掇,就變了心腸,漸漸把這活死人當作眼裡釘肉裡瘡一般惹厭起來。幸虧形容鬼卻是真心實意,凡事拉緊裡半爿的不許欺瞞他,因此還不曾吃足苦頭。
不知不覺,早已過了數年。那活死人已有十幾歲,出落的唇紅齒白,粉玉琢的一般,好不標緻;更兼把些無巧不成書,都讀的熟滔滔在肚裡。若教他做篇把放屁文章,便也不假思索,懸筆揮揮的寫就,倒是抄別人的舊卷一般。隨你前輩老先生見了,無不十人九贊,甘拜下風,豈不是天聰天明,前世帶來的。
一日,同著牽鑽鬼,兩個要到學堂裡去。走出門來,只見一個硬頭叫化子,背上擐個長袋,手裡牽只青肚皮猢猻,後頭跟一隻急屎狗,在門前走過。牽鑽鬼不識,問道:「你牽的是甚麼東西?」叫化子答道:「這是教熟猢猻,領他出來做戲與人看的。」牽鑽鬼只道是白看的,便道:「做我們看看。」那叫化子便向長袋裡拿出一個石臼來,戴在猢猻頭上,敲著碌鑼,那猢猻就戴了石臼撮把戲(原注:撮,弄也,即撮弄之省。松江方言裡,「撮」,一般為「出」,「出把戲」為「小技倆」的意思。),把平日教熟的那些當當頭種樹,弄卵入布袋,戴帽子跳圈許多戲法,都撮出來。形容鬼聽得鑼響,走出來看時,見是猢猻撮把戲,便挖幾個看肚兜銅錢來捨他。那叫化子接了錢,又拿出一隻金飯碗來討飯吃。形容鬼道:「你怎麼這般無知饜足?又不曾教你在這裡做,賞你幾個死銅錢也夠了,還要多䛟蛆(編按:䛟蛆,胡攪蠻纏。)。」叫化子道:「若不是這位官官要看,我已走過多時了。怎說不曾教我做?」牽鑽鬼誠恐(原注:誠恐,恐怕也。)老子要怪他,便把那叫化子夾背一記,罵道:「你這叫化料語言不一,怎麼是我教你做的?」誰知把那叫化子身邊冷飯團都打出來,滾在地下,被急屎狗一口吃去了。那叫化子便和身滾在地下,詐死賴活的鬧將起來。形容鬼無奈,便喝牽鑽鬼賠還他。牽鑽鬼只得進去拿飯來做,怎奈是老米飯,捏殺不成團的;只得畚了一麵糊盆硬米糝出來賠他,叫化子道:「我不是吃硬米糝人,須要還我原物來。」
越攙越醉的正在那裡話弗明白,只見一個野鬼,背上擐個草包,走的滿頭大汗的到來,問道我:「這裡有個形容鬼,可曉得住在那裡?」形容鬼見問,便道:「你從那裡來?問他何幹?」野鬼道:「我是鬼門關總爺差來請他的。」形容鬼道:「 只我便是。你們老爺又不曾認得我面長面短,請我去做甚麼?」那差鬼聽得就是形容鬼,便道:「我也不曉得豆油菜油(原注:不曉得豆油菜油,謂全無所知。)。總兵老爺有請書在此,相公開看就明白了。」那叫化子見是總兵的朋友,便不敢話長話短,牽著猢猻一溜去了。
形容鬼領這差鬼道了家中,差鬼便即向包裡取出一封拐書來,遞與形容鬼。形容鬼拆開看了,方知總兵就是他同窗朋友白鬼,少時與形容鬼兩個,都在烏有先生手裡念書,後來都做了鬼秀才,先生薦他在朝官衙門裡吃飯;虧那朝官的力量扶持,他得了一官半職,直做到枉死城城隍。他做官雖是一清如水,只是才具淺促些。那夥提草鞋公人,見本官軟弱,便都將嘴騙舌頭的來弄慫(編按:弄慫,吳語,「作弄、算計」之意。))他。白鬼又是軟耳朵的,聽他們三人說著九頭話,不免弄得沒了主意。正是「清官難出滑吏手」,幸虧那城隍奶奶長舌婦,卻是十三分奢遮(編按:奢遮,「出色」之意。)的,任你說的天花亂墜,總瞞不過他。遇著審官司時候,或是在面前背後提調,或竟與白鬼排排坐著,叉張夾嘴的斷災斷禍。他嘴頭子又來得左話左傳,右話右傳,翻蛆搭舌頭(編按:翻蛆搭舌頭,吳語,「鼓唇弄舌」之意。)的,儕(編按:儕,全也。)是他說話分。憑你老奸巨猾,能言舌(原注:舌,善字之音轉。)辯的囚犯,也盤駁不過;他倒制服得那些強神惡鬼,伏伏臘臘,一些也弗敢發強。正是官清民樂,快活不過的。
不料那三家村土地餓殺鬼,坐了幾任貪官,賺了無數銅(原注:銅字下疑脫一錢字。但在浙語中銀銅子三字亦可通。)銀子,曉得這枉死城城隍是個美缺,走了識寶太師門路,要謀這城隍做。那太師是閻羅王殿下第一個權臣,平日靠托了閻王勢,作威作福,賣官鬻爵,無所不為的。他得了餓殺鬼得賄賂,恰遇鬼門關得辣總兵死了,也不管人地相宜不相宜,硬做主張把白鬼調了做鬼門關總兵,將這城隍缺讓與餓殺鬼做了。
可憐白鬼是個念書人出身,文縐縐的曉得甚麼提兵遣將之事。就是長舌婦雖說事奢遮,也不過苗頭看得情爽些,又口頭便利,翻轉翻仰的會說會話罷了。那行兵擺陣,出鋒打仗許多事務,教他怎麼得知?無奈是上命差遣,身不由主,只得離了枉死城,來到鬼門關上任。進了對科衙門,看見那些陰兵,一個個拳頭大,臂膊粗,強頭倔腦的,恐怕管他不下,心裡甚是著急。忽然肚腸角落裡想起那同窗朋友形容鬼是個正經人,才具也有些,何不請他來做個幫手,凡事也可斟酌而行,算計已定,隨即寫了一封請(編按:「請」原作「情」,依據原注修改。)書,差了勾魂使者,一直到打狗灣裡來請他。湊巧一尋就著。
形容鬼看了請書,隨與醋八姐相商。醋八姐正怕形容鬼在家要量柴頭數米角的管他,巴弗能彀(原注:巴弗能彀,猶言盼他不到。)出門去了,落得無拘無束,便放殺死(原注:放殺死,猶言拼命。)的攛掇。形容鬼遂留住了差鬼,要與他一同起身。隨即置辦起行李來,也不過端正幾件隨身衣裳,一副跌撒鋪蓋。揀個出行日子,教牽鑽鬼去尋個挑擔鬼來,差鬼便道:「有我在這裡,何必再去尋?」形容鬼道:「這裡到鬼門關,又不是三腳兩步路;百步無輕擔的,怎好煩勞你?旁人看了,只道是見人挑擔弗吃力。」差鬼肖道:「不過一肩行李,又不是千斤擔,這有何妨?」一頭說,便將扁擔擱上肩頭,說道:「相公就此起行罷!」形容鬼只得叮囑了一番,起身上路。不題。
正是:我本無心圖富貴,誰知富貴逼人來。不知形容鬼去後,醋八姐把這活死人如何看待。且聽下回分解。
纏夾二先生曰:觀雌鬼不為「吃」「著」兩字之語,固知兩字之外,別有一樁至要至緊之事也。想其出招劉打鬼時,必以為從此可朝歡暮樂,靠老終身矣;豈知狼子野心,不惟不奉男不隊女敵之古訓,欲打殺老婆觸死屄起來。到那其間,又不能學好漢之吃拳弗叫痛,不免反客為主,將前半三世同活鬼吃辛吃苦掙起來的現成家當,讓他杜做主張銷繳乾淨,無怪乎其肚皮氣膨也。至於形容鬼之窮人大肚皮,醋八姐之見錢眼開,牽鑽鬼之損人不利己,俱是世間常事,何足怪哉?

第六回活死人討飯遇仙人 臭花娘燒香逢色鬼

詞曰:富貴榮華都是命:運未通時,步步逢坑阱。滿腹詩書誰肯敬?出門到處無投奔。只有神仙明似鏡:壺內靈丹,偏向窮人贈。指引前途無蹭蹬,夫妻邂逅真僥倖。
右調《鳳棲梧》
話說活死人自從出娘肚皮,兜在尿布角裡,爺娘就把他像寶貝夜明珠一般看承(原注:看承,看待也。),捧在手心裡,還恐被屄騷風囂了去。後來騷老死過,騷娘招了劉打鬼來家,攪完了家當,弄到水落石出的地步,還窮漢養嬌兒的大聲不捨得搿他。及至雌鬼死了,娘舅領到了外婆家,的替(原注:「的」,疑贅,但太倉用語中有連用『的替』者,意思是「給」。)他上學讀書;雖不免受娘妗的鶻默氣,那娘舅到底是個大靠背,尚不致吃盡大虧,得一日過一日的也罷了。困(編按:「困」原作「因」,依據原注修改。困,睏也。)夢頭裡弗曾想者那白鬼無是無非,把他好娘舅請了去,便不免晦氣星鑽進了屁眼。
那醋八姐自從形容鬼起身之後,就禁止他不許去念書,住在家裡,半像奴奴半像郎的教他提水淘米,揩臺抹凳,掃場刮地,差得頭團欒(原注:差得頭團欒,猶言差喚得他東走西奔,忙個不住。)。活死人苦惱子,真是吃他一碗,憑他使喚,敢怒而不敢言。還虧他心裡明白,鑒貌便色,樣樣都拿搭得來,不到得失枝脫節。醋八姐還不肯放鬆他,時常蘿蔔不當小菜的把他要打要罵。後來一發號(原注:號,「限」也,去讀,疑即「限」之音轉。)粥號飯起來,遂不免一頓飽一頓餓的半饑半飽過日子。
一日,那醋八姐忽然想起吃蛤蚌炒螺螄來,買了些螺螄蚌蜆,自己上灶,卻教活死人燒火。活死人來到灶前,看時,儘是些落水稻柴,便道:「這般稀禿濕的柴,那裡燒的著?」醋八姐罵道:「熱灶哪怕濕柴?燒弗著,難道就罷了不成!」活死人沒法,只得攖好亂柴把,吹著陰火,向冷灶裡推一把進去,巴得鑊肚底熱。誰知憑你挑撥弄火,只是煙出火弗著。傴上去吹,又碰了一鼻子灰。煨了半日,倒灌得煙弗出屋,眼睛都開弗開。醋八姐大怒,拿起一根有眼木頭(編按:有眼木頭,吳語,有蟲蛀的木頭,有結疤的木頭;罵人時暗喻傻子;另歇後語,意指不好使。)來夾頭夾腦得就打。活死人奪住棒槌,與他分辨。牽鑽鬼聽見跑來,幫了娘把他捉住板凳上。活死人氣力又小,雙拳弗敵四手的,那裡掙得脫,不免赤骨肋受棒,被他們攬頭攬腦的打了一頓。那時肚裡雖然怨天恨地,也灑不出甚麼牛屎,只好忍氣吞聲的罷了。
隔了一日,醋八姐處分道:「你昨日嫌道柴濕,快到山裡去斫些黃金狗屎草歸來,好燒飯吃。」活死人不敢與拗,只得拿了一把班門弄斧,走出門去。行不多路,劈面撞著了一個同學堂念書的,叫做串熟鬼。那串熟鬼見了活死人,千句弗說,萬句弗說,說道:「你賴學也賴得有方有寸!怎麼鷂子斷著緯(編按:緯,線也。),許久弗進學堂門?倒在此做斫柴,是何道理?」活死人正在有苦無話處,便一五一十從頭撤尾的告訴他。那串熟鬼平日念書雖是質鈍,別樣事卻都玲瓏剔透,倒有三分鬼畫策的;聽了活死人告訴,一肚皮抱氣弗平,便道:「據你這等說來,還要住在他家做甚麼?」活死人道:「教我又無去處,不住他家卻住那裡去?」串熟鬼道:「你自己腳生肚皮底下,難道不會翻腳底的麼?」活死人道:「我又從未出門,人生路弗熟的跑到那裡去?又沒有吃飯本領。手無半文的逃出去,豈不要十段(編按:原作「叚」,係「段」之俗體字。)餓殺九段半?」串熟鬼大笑道:「你枉空(編按:「空」原作「苦」。枉苦之苦,空字之音訛。依據原注修改。)聰明一世,如何倒懵懂一時起來?老話頭:路出嘴邊。你既識了三文兩字,一肚皮《春秋》的,憑你天涯海角,那裡不弄口閒飯吃了。就要白相盤纏,也不是大難事。我指引你一條活路:那三家村裡的鬼廟,是你老官人一人之力造成功的,你是他那裡大施主。況這怕屄和尚近來已經富足有餘,何不去向他借些盤纏?或是到鬼門關去尋著好娘舅,或到別處謀衣謀食,俱可安身立命。何必住在他家,受他們的喉頭氣?」
活死人聽了,如夢初覺,便道:「真是好說話,依你便了。」遂與串熟鬼作別。行到山腳根頭,坐在一塊狗頭黃石上,想那串熟鬼的說話,越想越有滋味。忽又轉念道:「倘我斫了草回去,再若嫌好道歉,豈不又要受他們的糟蹋?何不就此起身,豈不乾淨相?」主意定了,便將斧頭丟在草中,取路望三家村去了。
這裡醋八姐在家中,等這活死人斫草歸來,卻似癡狗望著羊卵孵,那裡有個影響?直到烏星暗沒,也沒個鬼腳趾頭戳來。到了次日上半日晝,還不見歸,只得教牽鑽鬼去尋。牽鑽鬼搭了幾個野鬼,同到山裡,尋來尋去,忽尋著了那把斧頭。牽鑽鬼認得是自家的,便道:「他若是跟人家逃走,這斧頭一定隨身行令帶了去。今斧頭在此,單不見了人,莫非被甚豺狼虎豹吃了去?」牽鑽鬼也不過是無稽之談,話扯話。不料數(編按:數,指人群。)內有一個叫做三見鬼,便附會其說,道:「不差不差;近日這山裡,聞得出了一隻死老虎,遇有單板頭人經過,他就一個虎跳銜去吃了。你這表兄弟,一定也被他吞在頸骨裡是無疑的了。」牽鑽鬼聽說,害怕起來,慌忙跑回家中,又添些枝葉,說得鑿鑿有據;便就措笑當認真,一人傳十,十人傳百,飛飛颺颺,都說這活死人被老虎吃了。牽鑽鬼便寫了一封平安家信,寄與形容鬼,只說這活死人自己筋絲無力,倒想山裡去打死老虎,卻被老虎吃了去。形容鬼得知,甚是可惜。不題。
且說活死人在山裡起身,望三家村行來。到得鬼廟裡,見了怕屄和尚,告其緣故,懇他借些盤纏。孰知那些出家不認俗的朋士(原注:士字疑贅。)友,雖則一代人物,卻不肯一代只管一代,一般的想鑽在銅錢眼裡,把那十方施主,比吃子孫勝三分,吃殺弗還答,尚嫌吃得弗爽利,怎肯反做出錢施主?聽得向他借錢,便面孔掇了老宅基上去,把那些骷顱頭幾乎擐落,就道:「沒有沒有,你是個逃走客,捉轉來要打一百的,不要在此帶累我鄉鄰吃麥粥。」便將活死人扯住背皮,聳出廟門,關了門進去。
那時活死人弄得來得去不得,心裡好不著急。思前算後,沒個道路。肚裡又饑又渴,只得算計道:「三百六十行中,只有那叫化子是個無本錢生意。人說:『叫化三年,做官無心相。』想那叫化行業,也必有幾樁妙處。只是做那一樣好?若做搖銅鈴叫化子(原注:搖銅鈴叫化子,即啞叫化子。),又沒處去掩耳盜鈴。若做弄蛇叫化子,那裡去尋這條踏弗殺地扁蛇(編按:地扁蛇,蝮蛇。)?只有平日念熟的許多文字,卻到一字不忘,何不就做了念文字叫化子,到底斯文一脈。」算計已定,便走到一個大人家去,發起利市來。果然人見他少年清秀,念的文字琅琅有聲,便把粥飯捨與他吃。他就吃著濕個(原注:個,猶言「的」。)袋著乾個,倒弄得吃只(編按:只,吳語,「了」之意。)兜弗盡。正是吃著滋味,賣盡田地;便也不愧不怍,各處去做這走江湖生意了。
一日,來到一個村坊去處。正要進村,忽然籬笆裡鑽出一隻撩酸齏狗來喤喤的亂齩。那村裡眾狗聽得,便跑來一大群來:卻是些護兒狗、急屎狗、齮齒狗、壯敦(編按:壯敦,強壯。)狗、尿騷狗、落坑狗、四眼狗、撲嘴狗、饞人狗、攀弓狗、看淘籮狗、揉獅狗、小西狗、哈巴狗、瘦獵狗、木狗、草狗、走狗、新開眼大狗、大尾巴狗,都望著活死人竄上竄落亂齩將來。活死人嚇得魂膽俱消,跑又跑弗落,趕又趕弗開,急得少個地孔鑽鑽。虧殺(原注:虧殺,猶言幸虧。)後頭又跑上一個纏殺老道士來,看見活死人弄得走頭無路,便向身邊拿出一張鬼畫符來,向眾狗一揚,那些狗就絕氣無聲,盡都搖頭豁尾巴四散的去了。
活死人看這道士時,戴一頂纏頭巾,生副弔蓬面孔,兩隻胡椒眼,一嘴仙人黃牙鬚,腰裡縐紗搭膊上,掛幾個依樣畫葫蘆。那道士看著活死人笑道:「你既受不得娘妗的氣,如何聽了串熟鬼攛掇,直跑到惡狗村裡來受狗的氣?若非我將護身符趕散,你只好賊吃狗齩暗悶苦,向誰話帳?」活死人見他仙風道骨,又事事前知,諒必是個異人,便道:「師父從那裡來?怎曉得我的行事?」道士道:「我便是蟹殼裡仙人,不論過去未來的事,都能未卜先知的。今日偶然出來賣老蟲藥,在此經過。」活死人道:「不知你葫蘆裡賣啥藥?可是仙丹麼?」道士便把葫蘆解下來,指著道:「這是益智仁,吃了使人聰明的。這是大力子,使人有氣力的。這是辟穀丸,使人不餓的。」活死人聽說不餓,便道:「吃一丸可過得一日麼?」道士道:「你真也淺見薄識!我這藥是不容四眼見合起來的,吃一丸,便可過得七七四十九日,怎說一日?」活死人想道:「這真是仙丹了。可惜沒有身邊錢;不然,買他七八丸,便可過得年把了,豈不省得號腸拍肚的念那文字。」道士見活死人沈吟不語,有羨慕之色,便道:「我看你將來有些好處,不如與你結個緣罷。」遂將那辟谷丸連葫蘆遞與活死人道:「送你。拿去放在身邊,慢慢的充饑便了。」隨又倒出幾粒大力子來道:「有心做個春風人情,也送些與你。」活死人接來,推在嘴裡,果然入口而化。纔過著三寸喉頭管,那精神氣力,便陡然充足起來;猶如脫胎換骨,霎時間已覺身強力壯。心中大喜。道士又去倒那益智仁,活死人止住道:「這倒不肖。我已有過目不忘的資質,博古通今的學問,還要益他怎麼?」道士哈哈大笑道:「你只曉得讀了幾句死書,會齩文嚼字,弄弄筆頭,靠那『之』、『乎』、『者』、『也』、『矣』、『焉』、『哉』幾個虛字眼搬來搬去,寫些紙上空言,就道是絕世聰明了。若講究實際功夫,只怕就文不能安幫,武不能定國,倒算做棄物了。我這藥是使人作之多謀的第一等妙藥,如何倒不要吃?」活死人只得也接來吃了。道士又道:「你這討飯生意,弗是人賬(原注:人賬,人也。「賬」為方言助詞,無所取義。)所為,快些改了行業。」活死人道:「雖然三百六十行,行行吃飯著衣裳,我卻肩不能挑擔,手不能提藍,百無一能,教我去做甚麼?望師父指引一條生路。」道士道:「為人在世須要烈烈轟轟,幹一番事業:豈可猥鄙蠖縮(編按:蠖縮,吳語,指猥瑣的樣子。),做那苟延殘喘的勾當?我有一個道友,叫做鬼谷先生,他有將無做有的本領,偷天換日的手段,真是文武全才。你去尋著他,學成了大本事,將來封候拜相,都在裡頭。」說罷,化陣人來風(編按:吳語「人來瘋」意指小孩見客人來便興奮胡來。此指風。),就不見了。
  活死人方信他是真正神仙。尋思道:「仙人的好說話,豈可不聽?只不曾問得這先生住在那裡,海闊天遙的,卻從何處去尋?」又想道:「既叫做鬼谷先生,諒必住在鬼谷裡。」便一路隨腳蹚的問將去,並沒有人認得。尋了多時,有如海底撈針,那裡去撈摸?
一日,來到一個鬼廟前,便信步走入去看看,卻是個脫空祖師廟,那裡塑得披頭散髮、赤腳跋倒的坐在上面;腳跟頭哺(編按:哺,吳語,「蹲」、「匍匐」之意。)一個開眼烏龜,烏龜身上盤條爛死蛇。看了一回,正要再入去,只見一個癡道婆跑來,攔住了不容他進去。活死人道:「廟梁寺觀,是十方所在,普天世下人,公同出入的,你怎禁止得?我偏要進去!」那道婆抵死不肯。活死人不覺大怒,把他扯在一邊,望內便跑。忽聽得一間屋裡,有女子在喊:「救命!」活死人心疑,便把門一腳踢開,走入去看時,只見一個熬小腳師姑,掀翻一個十幾歲如花似玉的黃毛頭細娘;一個男子,正在硬解他的單叉褲;那細娘不肯,故此極聲出的亂喊。
活死人見了大怒道:「清平世界,怎做這等沒天理事?難道無王法的麼?」那男子並無怕懼,反喝道:「我公子在此陶情作樂,你是甚麼野鬼,敢來閒多管!」活死人便知他是個仗官托勢的花花公子了。自思人微權輕,雞子不是搭石子鬥的,須說大話去罩他,或者嚇退,也未可知。便也喝道:「我老子直做到閣老,我尚不敢這等胡為。你是什癡公子,輒敢這般無法無天?」那男子聽說,只道真是甘蔗丞相的兒子,嚇得心驚膽戰,赸出腳望外逃了去。
你道這男子是誰,師姑為甚幫他?原來這男子叫做色鬼,他老子叫輕腳鬼,曾做過獨腳布政,退歸林下。家裡翻轉屋來做銀子,坑缸板都是金子打的,真是富貴雙全。單生這色鬼是個老來子,自小縱容慣了,纔交十幾歲,就到外面去吃花酒,偷婆娘,無所不為。後來結識了這廟裡師姑,替他做牽頭,遇有燒香娘娘到來,便留進私房,用些甜言蜜語誘引他上當。孰知那些女眷家,只為想吃野食,所以要出來燒香念佛;忽有個精胖小夥子來做他口裡食,真是矮子爬樓梯,巴弗能彀的,自然一拍一脗縫。偶然千中揀一,有個把縮羞怕臉弗肯的,便捉住了硬做。那女眷吃了虧,只得打落牙齒望肚裡咽,再也不敢響起,就使老公得知,一則怕他有財有勢,二則家醜不可外揚,只好隱忍過了。所以這色鬼天弗怕,地弗怕,任意胡做。今日見了這等標緻細娘,真是目所未睹,酥麻了半邊;不料食已到口,被活死人吵散了。那師姑跪在地下,只顧磕頭如搗蒜。活死人見這細娘,眼淚汪汪的低了頭,默默無言,便道:「小姐快些回去罷。再若擔擱,只恐又生別情。」那細娘只得跟了活死人,走出廟門。
正是:雙手擘開生死路,兩人跑出是反閘。不知這細娘是誰家的倒箱,獨自一個到這廟裡來所幹何事。且聽下回分解。
纏夾二先生曰:活死人正當怨氣弗穿時候,忽聞串熟鬼一派鬼畫策,不覺心悅誠服,信受奉行,殊不料怕屄和尚之如此勢利也。迨於進退兩難之際,無路懇求,直算到做討飯生意,真可謂窮思極想矣。然尚自道斯文一脈,靠著齩文嚼字,巴望人隨緣樂助。豈期闖入惡狗村中,又遭狗之不識斯文,只認做劣極人人,齊聲共氣來下食他哉?此時任有錦心繡腸,亦無所施其伎倆,免不得走頭無路矣。幸虧仙人搭救,教以改轅易轍,尋師學藝,得於無意之間夫妻相遇,豈非時來福湊耶?

第七回騷師姑癡心幫色鬼 活死人結髮聘花娘

詞曰:才子佳人,大家都有風流器。一般情意,覿面已相契。湊趣雙親,許把姻緣締。私心喜,青絲交遞,權當赤繩繫。
右調《南浦月》
話說陰山腳下,溫柔鄉里,有一鬼叫做臭鬼,是個清白良民,靠祖上傳留的田房屋產過日子。家婆是趕喪大人的女兒,叫做趕茶娘。夫妻兩個,單生一個女兒,因討那先開花後結子的讖語,取名花娘。
那臭鬼起初也曾讀過書,思量要入學,中舉人,發科發甲的;無奈命運弗通,放屁文章總不中那試官的驢屄眼,考來考去,依然是一個白身人。他就意懶心灰,遂把那章書卷起,收拾些老本錢,合個起家夥計,辦了許多出手貨、門市貨、清水貨、塞嘴貨、賠錢貨、冷熱貨、一門貨、亂頭貨、開口貨、寒賤貨,各處衝州撞府去做那說話販子;雖不能一本萬利,卻也不減對合利錢。臭鬼做著了好生意,財來財去的覺得手頭活動;在外吃好著好,到處可以遊山玩水,比那窮念書人反有天壤之隔。過了一年燈火載,轉轉家鄉,留些銀子安了家,又出去了,習以為常。
趕茶娘同著臭花娘住在家裡,關門吃飯,或是做些針黹,或是趕些營生;再不然,看看閒書(編按:「書」原作「者」,依據原注修改。)。一個大肚癡,出外上街買市;一個騷丫頭,在家燒茶煮飯。真是無憂無慮,適意不過的。
不知不覺,那臭花娘已有十幾歲,生得瓜子臉,篾條身,彎眉細眼,冰肌玉骨,說不盡的標緻,抑且聰明伶俐,凡事道頭知尾。不拘描龍繡鳳,件件皆精;琴棋書畫,般般都會。夫妻愛若珍寶,務要尋才貌雙全,出類拔萃的女婿大官人來配他,因此尚未攀親做事。
誰料那趕茶娘不知己知犯了甚麼年災月晦,忽然生起饞獠病來,見了吃食物事就眼黃珠騰騰的,不拘團餌,塌(編按:「塌」,原作「塔」,依據原注修改。)餅,魚肉,小菜,像餓老鷹一般,擒住了狼餐虎咽;也不顧甚麼甜酸苦辣,多則多光,少(編按:「少」,原作「光」,依據原注修改。)則少光;無得吃了,便饞唾汨汨咽的搲腸食落(原注:搲腸食落四字不甚可解,當是餓極想吃之意。),肚裡絞轉來弗受用。只得日日買魚買肉,蒸糕裹饅頭的弄來吃下去。卻又並不曾長一塊肉在那裡,反弄得面黃肌瘦,筋絲無力,吃子困,困子吃,終日半眠半坐。臭花娘見他一日弗如一日,淹黃潦倒的只管想死下來,臭管又杳無音信,不見回家,心裡好生著急,便立願幾年貓兒三官素,朝晨夜晚,求天拜地,替娘懺悔。
趕茶娘見他如此,便道:「你望空許神許鬼,濟得甚事?除非到脫空祖師廟裡去替我燒炷回頭香,求他佛天保佑,或者有些效驗。」臭花娘道:「細娘家出頭露面,穿寺燒香,只恐外觀不雅。」趕茶娘道:「多少千金小姐,又不曾生病落痛,一樣入在三官社裡;聞知那裡有甚撐撒佛會,就八隻腳跑弗及,一不怕男女混雜,挨肩擦背的不拘那裡都趕了去。你今替娘燒香,是一團正經,況又下師姑堂,有甚麼不雅?」
臭花娘只得端正起香燭紙馬來,無如那個癡,已於半月前偷了些衣裳頭腦(原注:頭腦,猶言零碎。),逃走得不知去向。騷丫頭又要擔湯摙水,服侍趕茶娘,不能隨去。還虧小時臭鬼曾領他到過這廟裡幾次,想起腳路來還依稀約酌(原注:約酌,隱約也。)有些認得,只得自己拿了香燭,一步步望廟裡行去。路雖不遠,早已跑得口乾舌燥。
到了廟裡,那癡道婆便替他點上香燭。臭花娘雙膝饅頭跪在地上,祝告一番。磕了頭起來,便有一個後生(原注:後生,謂年輕。)師姑,向前來浪搭。那張牢屄嘴就像捋舌捌哥一般,「小姐長」、「小姐短」,留他進去吃清茶。臭花娘正有些口渴,便也不甚推辭。師姑便攙了他手,引進房中。恰纔坐定,只見師姑牀上帳子裡鑽出一個眼光忒忒的大頭魘子來。臭花娘吃了一驚,忙起身想跑,早被師姑關上房門攔住。那魘子不問情由,向前摟住了他便來親嘴摸奶奶。臭花娘嚇得魂不附體,盡命把他齩捩摘打。那魘子也不發怒,狗獾了面孔,只管低聲下氣的求他。師姑又在旁邊花言巧語的相勸。那臭花娘恨窮發極,便把他一記反抄耳光。師姑大怒道:「嗔拳不打笑面。我好意勸你,怎倒這等不受人抬舉!」便紮上手幫這魘子,把他扛頭扛腳拖到牀上搇翻了。那魘子便來扯他褲子。臭花娘那時少個地孔鑽鑽,叫爺娘弗應的,只得殺豬一般喊起「救命」來。恰被活死人聽見,打門進來救了他,領出廟門,猶如死裡逃生,千恩萬謝的感激不了。
活死人是個無卵毛後生,正在乾狗屎發鬆時候,見了這般千嬌百媚的標緻大姐,叫他如何不愛?便眉花眼笑的盤問他姓名、里居、年紀、月生,要送他回去。臭花娘見他美如冠玉,風流瀟灑的,心裡也十分愛慕,巴不得要他送上大門,便也笑迷迷的把姓名籍貫告訴他。大家一路同行,你問我答的頗不寂寞。到了家中,活死人自向客位裡坐地。臭花娘走進房中,正見趕茶娘坐在牀沿上吃死蟹肉。便上前哭哭笑笑告訴到廟裡如此長,如彼短,幸虧得活死人來做了天救星,又承他直護送到家裡,真是莫大之恩。趕茶娘聽說,便叫臭花娘扶傍出來,與活死人相見了。千謝萬咶噪的感激不盡。
正在說話,恰好臭鬼那日歸家。走進門來,忽見趕茶娘骨瘦如柴,陪著一個美秀而文的行當小夥子坐著說話,臭花娘也在旁邊聽講唇,滿肚疑心疑惑。摸弗著頭路起來,便問道:「你怎麼弄得這等人弗像人鬼弗像鬼的?此位卻是何人?」趕茶娘便將自己如何生了怪症,臭花娘如何去燒財香,活死人如何救苦救難,細細告訴一遍。臭鬼聽得,把舌頭拖到尺二長,說道:「虧你吃了大膽藥,就差個黃花閨女到這等所在去,怎不惹出事來!」
原來臭鬼老早曉得這色鬼在廟裡的所作所為,若臭花娘跑去,真是羊落虎口,少不得被他們對準肚臍通腸教當一番;今得完名全節,好好回來,豈不是天大造化?忙向活死人謝道:「若非官人搭救,小女定遭這一劫,真是他重生父母了。」活死人道:「路見不平,自當拔刀相助。這是令愛的大福氣,天差地遣教我進去做個解救星,怎敢當這般稱謝!」臭鬼又問起他家世來,活死人不好說出自己地頭腳根,便扯個瞞天大謊,只說:「老子也曾做官做府,不幸早死早滅了。自己原也在家讀書,只因遇著蟹殼裡仙人,說我將來還要飛黃騰達,只是做那尋章摘句的書訛頭,卻終無了局,遂送我一葫蘆仙丹,勸我去尋鬼谷先生,學成好本事,方纔有用。因不曾問得那先生的好住場,只得各處瞎尋,不期而會遇著令愛。」一派鬼話,說得臭鬼愈加欽敬。
那臭花娘已去把家常飯端正,一總和盤托出。活死人看時,卻是五簋一湯:一樣是筍敲肉,一樣是烏龜炒老蟲,一樣是白土鮒,一樣是鄉下烏壯蟹,一樣是醋醃來吃的鶴腳上肉,一碗飛來蝦圓湯。收拾的甚是精致。臭鬼便叫花娘也不必回避,一同吃個閤家歡樂,便大家四出跳坐定。
活死人自從吃了辟穀丸,還不覺餓。不過略吮滋味,逐樣嘗嘗罷了。那趕茶娘就像蒼蠅見了熱血一般,兩個拳頭扛張嘴,吃一箝二看三的搶得快是強梁。活死人見他口頭這等饞法,心裡想道:「看他如此貪吃懶做,真像有磨子在肚裡牽的一般。若把辟穀丸吃下去,料想止得定的。」便向葫蘆裡倒出一丸來,遞與他道:「這便是仙人送的仙丹,諒必百病消除的。既有貴恙,何不吃一丸試試看?」趕茶娘便接來吃下,真是有些仙氣,霎時間便膨脝氣脹的飽筋脹(編按:「脹」,原作「長」,依據原注修改。)起來,就放下筷吃不下了。臭鬼大喜,忙向活死人謝了又謝。
大家歡呼暢飲(編按:「飲」,原作「軟」,依據原注修改。),吃到半桌裡,臭鬼已有些酒意。便向趕茶娘道:「我們一心計路要尋個像心像意的女婿,直到如今不曾尋著。此位官官,有這般才貌,你們娘(原注:娘下似缺一兒字,後同,但在太倉語中,『娘兩個』可通。)兩個,又都受過他好處。吾欲將女兒與他攀親做事,你道如何?」趕茶娘道:「我也蓄心已久。」便看著活死人道:「不知官官意下何如?」活死人假意辭道:「令愛天姿國色,只宜配王孫公子。若與我這揀出鄉下人相配,豈不唐突西施。還宜另擇門當戶對的為是。」臭鬼道:「不必太謙。若論那些膏粱子弟,大半隻曉得吃食、打雄、屙屎、困,鮮衣華帽的擺擺空架子罷了。就有幾個真才實學,也怎及得官官這般才貌雙全,又與小女年相若、齒相等。真是有緣千里來相會,不必推三阻四。」
臭花娘初聽得爺娘說話,心裡暗喜;忽見活死人半推半就,甚是著急,連忙丟個眼風。活死人覺著他意思,又見臭鬼這般說陳(原注:說陳,說法也。),便答道:「既蒙錯愛,不敢固辭,容日央媒說合便了。」臭鬼趁著酒高興,說道:「一言為定。那些繁文禮節,講他什麼!只消留一件表記與小女,便媒人了(原注:句有缺字。)。」活死人聽得要他表記,自思身邊一無所有,光身體滑的,把什麼與他?眉頭一皺,計上心來,便向頭上拔下一把髮來,說道:「百年大事,把那身外之物作信,反覺輕褻了。書上說的:『身體髮膚,受之父母。』以此為信,雖無媒妁之言,也可算得父母之命了。」臭鬼大喜道:「這個聘禮,倒也脫俗,真可稱結髮夫妻了。」連忙接來遞與臭花娘,教他拔些下來,做個回敬。臭花娘紅著鬼臉,不好意思。趕茶娘笑道:「禮無不答。這是正經事務,又不是私訂終身。一毛不拔,成何體統?」便伸手向他撏頭毛湊耳朵的拔了幾根,遞與活死人收著;又吃了幾杯喜酒,方纔散席,便留活死人住下。
到了次日,臭鬼因離家日久,不免到外面張親戚、望朋友,應酬世故。活死人住在家中,與他娘兩個閒話白嚼蛆,堆堆坐、堆堆講,也沒甚厭時。真是逢著好處便安身,把那尋先生肚腸丟在九霄雲裡去了。
住過半月十日,還不想著起身。一夜困在牀上,正想那日間與臭花娘眉來眼去,交頭接耳許多情景,只見蟹殼裡仙人走來說道:「我一片婆心超度你,卻如何這般躲頭避懶,今日之下,還在此處好困得緊!豈不聞『成人不自在,自在不成人』?若如此貪自在,怎麼成得人。快些去罷!」活死人忙拉住他衣袖管,要問他先生住處,卻被一隻三腳貓銜住一個死老蟲,跳在踏牀板上,一聲響把他驚醒,原來是一個春夢;手裡摸著爿席角,並不是甚麼衣袖管。撐開眼皮看時,早已大天白亮。慌忙起來,走入裡面,見他一家門尚未起身,便在房門外冷板凳上坐下,肚裡胡思亂想:欲要辭去,又牽心掛肚腸的掉不落臭花娘;欲要不去,又恐誤了自己前程萬里。正是眼淚撒撒落,兩頭掉弗落,思來想去,沒個決斷。
只見臭花娘開門出來,見他無聊無賴的坐在門口,便笑嘻嘻問道:「今日怎起得這般早身,可是怕日頭曬肚皮麼?」活死人便將夢見蟹殼裡仙人及自己決斷不下的緣故告訴他。臭花娘正色道:「仙人的仙仙說話,豈可不聽?你我終身已定,後會有期。若要同衾共枕,須待花燭之夜。你今就年頭住到年尾巴,也巴不出甚麼好處,枉苦廢時失事業;不可錯認了定盤星。」活死人不覺爽然自失,道:「小姐金口玉言,教我怎敢不依頭順腦。」說了一回,那臭鬼老夫妻兩個都已起身。活死人便把做夢的話,述與他聽,告辭要去。臭鬼道:「既是仙人勸駕,不敢強留。」便教收拾起物事來,餞行起身。
正是:必需學成文武藝,方能貨與帝王家。不知活死人此去,幾時尋著鬼谷先生,且聽下回分解。
纏夾二先生曰:趕茶娘只道師姑女子所做,既然修行念佛,自當謹守清規;故放心托膽打發女兒去。豈知他佛門廣大,常為和尚出入之所乎!臭花娘雖知出頭露面,外觀不雅,無如細娘家說話弗當,反被娘數說一番,只得奉命而行;亦不料有人要來親嘴摸奶奶也。那時雙拳弗抵(編按:「抵」,原作「捏」,依據原注修改。)四手,正當叫爺娘弗應之時,忽得活死人來吵散,送上大門。雖然素昧平生,早已兩心相照,男貪女愛,戀戀不捨。而又恰得到好爹好娘,與他玉成其事,真乃天從人願也。

第八回鬼谷先生白日升天 畔房小姐黑夜打鬼

詞曰:真堪愛,如花似玉風流態。風流態,眠思夢想,音容如在。東鄰國色焉能賽?桃僵偏把李來代。李來代,冤家路窄,登時遭害!
右調《玉交枝》
【何典】:張南莊
話說活死人好好住在臭鬼家裡,與臭花娘朝夕相對,或是做首歪詩,或是著盤臭棋,有話有商量的好不快活。無端困夢頭裡被蟹殼裡仙人數駁一番,又聽了臭花娘一派正言厲色,說得他卵子推冰缸裡,冷了下半段(原注:「推」下當有一「在」字。),只得告別起身。
及至跑出大門,又茫茫無定見的,不知向那裡去好。姑且揀著活路頭(編按:活路頭,松江方言,指生活的希望、出路,也指外財。此單純用「路」。)上信步行將去,遇著過來人,便問鬼谷先生的來蹤去跡,並沒一個知道。尋了好幾時,無頭無緒的,不免意懶心灰,肚裡想道:「這蟹殼裡仙人既是他團好意,也該說明個場化(原注:場化,謂地點。),卻如何弗出麩皮弗出麵(編按:弗出麩皮弗出麵,吳語,指兩頭都夠不上。此指說話不清。)的,叫我朝踏露水夜踏霜,東奔西走去瞎尋。這等無影無蹤,不知尋到何日是了!」
正在自言自語的抱怨,忽然昏天黑地,起起烏雲陣頭(編按:烏雲陣頭,大雷雨。)來,活死人著忙道:「這裡前不巴村,後不著店,若落起騎月雨(編按:騎月雨,連綿不絕的陰雨。此指下過夜的雨。)來,卻那裡去躲!」四面一望,只見斜射路裡有個烏叢叢田頭宅基,便飛奔狼煙(原注:狼煙,猶文語中「洋洋乎」之「乎」,「買買然」之「然」;此語蘇滬一帶已消失,江陰無錫等處猶有之,如狀人揮拳打人,曰『直拔狼煙打』,「直拔」狀聲,「狼煙」則「然」字意也。飛奔之「奔」當是襯字,無所取意。故飛奔狼煙四字,意既『飛也似的』也。)的跑上前去。到得門口,卻又關緊在那裡,不好去敲門打戶,就在步簷底下暫躲。幸喜出頭椽子甚長,不致漉濕身上。誰知陣頭大,雨點小,霎時雨散雲收,依舊現出黃胖日頭(編按:黃胖日頭,吳語,指裹著薄雲光色淡黃的太陽。)來。
正想走路,只聽得「呀」的一聲響,兩扇真寶門大開,跑出一個腰細肩胛闊的精胖後生來,看見活死人立在門口,便喝道:「你是什麼野鬼?莫不是倒麥粞賊,在此看腳路(編按:看腳路,作案前探察情況。)?」活死人怪他出口傷人,便道:「你怎眼眼(原注:眼眼,謂「眼」,蓋故作大人教小兒學語狀以誚之。)弗生,人頭弗認得,就這般出言無狀,是何道理?」那後生大怒道:「你怎的敢回唇答嘴!」便趕上趕落要打活死人。活死人是吃過大力子的,那氣力無倒數在身鄉子裡(原注:無倒數當是「無量數」之意;身鄉子,當是「身腔子」之意。此二語不甚通行,疑似舊方言之已死者,太倉語中有「無淘數」及「身鄉」二詞。),見他這般大勢頭,便先下手為強,將他拚心一記,恰正打在拳窠裡。那後生自道武藝高強,欺這活死人細皮白肉文縐縐的,把他吃得下肚;不防他捉冷刺一記,便立腳弗住,一個鷂子翻身,仰缸跌(編按:仰缸跌,吳語,仰面朝天摔倒。)轉來。連忙爬起,腳頭弗曾立定,又被活死人一搇,一個臀塌樁(編按:臀塌樁,吳語,指一屁股坐在地上。),又坐倒了。料想鬥壘弗過,只得問道:「你到底那裡來的惡鬼?怎敢上門欺人?」活死人道:「我只為尋個先生,偶然在此借步簷躲雨,你怎一面弗相識,就冤我做賊?可知道賊難冤屎難吃麼?」後生道:「你先生是誰?卻到這裡來尋。」活死人道:「我尋的是鬼谷先生。」後生哈哈大笑道:「你怎向真人面前說起假話來?那先生的學生子(編按:學生子,吳語,指學生。),連我只得四個,何來你這驀生人?」活死人見說,忙問道:「你既是他學生子,先生卻在何處?」後生道:「你須賠了我弗是,方說與你聽。」活死人只得唱個撒網喏(編按:撒網喏,拱手致歉。),求他指引。後生道:「他住在黑田鄉,離這裡路雖有限,但儘是百腳路(編按:百腳路,有許多岔路的路。百腳,吳語,蜈蚣。);熟事人跑慣的,有時不小心還要走到牛尖角(原注:尖角,應作角尖。)裡去,弄得撥身弗轉,何況你人生路弗熟,那裡摸得到?倒不如草榻(編按:草榻,隨便住一宿,留客歇夜的客氣話。)我家,明日與我一同走吧。」活死人謝道:「如此足感盛情,只是打攪不當。」後生道:「不打不成相識,既已打過,就是相識了。何必客氣?」便把活死人讓進家裡,大家通名道姓。
原來這後生叫做冒失鬼。老子也是個宿瀆頭(編按:宿,吳語,陳舊之意;瀆頭,吳語,呆瓜、木然、傻氣之意。)財主,早已死過,留下大家大當與他掌管。他又不曉得做人家(編按:做人家,吳語,節儉也。)世事,一味裡粗心浮氣,結交一班遊手好閒的朋友,日日出去擎鷹放鷂的尋開心;又自恃身長力大,可以弗吃眼前虧,到處驚雞鬧狗的闖事。娘也管他不下。
一日,同著數鬼,擎了齕尾巴老鷹,牽著瘦獵狗,揵鎗使棒的來到黑田鄉里,看見路旁有幾棵截弗倒大樹,一隻抄急兔子正在樹腳根頭吃那離鄉草。冒失鬼道:「兔子不吃窠邊草的;這隻兔子如何倒在窠邊吃草?」便把老鷹放去。真是見兔放鷹,猶得甕中捉鱉,手到擒來。捉了兔子,正想要跑,忽抬頭見大樹大丫叉裡,一隻老鳥在上面褪毛,忙又將鷹放起。那老鳥是翅扇毛通透的,看見鷹來,便一淌(編按:「淌」原作「倘」,依據原注修改。)翅飛上天頂心裡去了。那老鷹活食弗吃吃起死食來,並不去追老鳥,反飛入鬼谷先生家裡,把一隻斜撇雄雞(編按:斜撇雄雞,求偶的公雞。)抓住。被鬼谷先生的學生子地裡鬼看見,如飛上來,一把捉牢,拿根礱糠搓繩(編按:有「礱糠搓繩起頭難」的俗語。礱糠,穀物磨出的外殼。此單純指繩子。)縛了,纜在一個狗肉架子上。冒失鬼追到看見,大怒道:「怎敢把我的北鳥(編按:北鳥,吳語,指男性生殖器。此單純指鷹。)弄壞?」拔出拳頭要打地裡鬼。地裡鬼自恃名師傳授,法則多端,怎肯相讓?也就揎拳捋臂的迎他。兩個一拳來,一腳去,打起死賬(編按:賬,「仗」字之音轉,喻糾纏一起算不清。)來。
鬼谷先生跑來看見,喝住地裡鬼。這冒失鬼弗識起倒(編按:弗識起倒,吳語,不識好歹之意。),便上起鬼谷先生船來(編按:「上起某某船」,吳語,「對付某某」、「向某某挑釁」之意。)。被鬼谷先生使個定身法,弄得他四手如癱,有力無用處。又見地裡鬼口口聲聲叫他「先生」,忽然心內尋思道:「聞說鬼谷先生近來住在黑甜鄉里,不要就是他?」便問道:「你有這般真本事,莫非就是甚麼鬼谷先生麼?」鬼谷先生道:「既知我名,怎敢到來放肆?」冒失鬼道:「不消說,千差萬差,總算我差。你放了我,我情願拜你為師。」鬼谷先生道:「既肯改惡從善,也不與你一般樣見識。」便使個解法放了他。冒失鬼忽然手腳活動,不覺大喜,便跪下磕個頭,道:「我就此拜了先生吧。」鬼谷先生見他爽利,又曉得尊師重傅,是個有出息的,心裡也喜,問了姓名籍貫,說道:「要學本領,也不是一湊(編按:一湊,即刻。)謝師的。還當回家說知,方好到來習練。」冒失鬼道:「先生說的是。」便告辭出門,尋著眾鬼,一徑回家,對娘說知。他娘甚喜歡,便端正一肩行李,揀個入學日腳,來到鬼谷先生家住下。
過了幾日,又有大排場(編按:大排場,吳語,大場面。此單純用「場」。)來的兄弟兩個;乃兄叫做摸壁鬼,令弟叫做摸索鬼,也是慕名來學的。那先生因材制宜,教法甚多。這冒失鬼一竅不通,只有些蠻氣力;學了多時,方學會了幾樣死法則。那日偶然回在家中,恰遇活死人來躲雨,遂打成相識,領他到先生家來,拜見了鬼谷先生,與師兄輩都相見了,住在他家。
那活死人本已聰明,又吃了益智仁,愈加玲瓏剔透。鬼谷先生也盡心教導。那消一年半載,便將鬼谷先生周身本事,都學得七七八八。
一日,大家在門前使鎗弄棒,操演武藝,鬼谷先生在傍點撥。忽聽得半空中幾聲野鶴叫,一朵缸爿頭雲,從天頂裡直落到地上,雲端裡立一隻仙鶴,嘴裡銜張有字紙。活死人上前搶來,看時,儘是許多別字,一個也不識。遞與鬼谷先生,先生看了,點頭會意。便對眾學生子道:「本期與你們相處三年五載,然後分手。無奈天符已至,只得要散場了。」便各人叮囑了幾句,跨上鶴背,騰空而起,望揚州去了。眾學生子跪下拜送,直等望不見了,方纔起來,大家面面相覷。正是蛇無頭而不行,只得各歸閒散。冒失管曉得活死人無家無室,便欲留他歸去暫住。活死人也欣然樂從,隨他回家。不題。
且說那色鬼自從在脫空祖師廟裡見了臭花娘,回到家中,眠思夢想,猶如失魂落魄的一般,那裡放得下?曉得他是跑到廟裡的,定然不是遠來頭,總在六尺地面上,差了人各處去尋訪。只因臭花娘從未出門,無人疑到他家,只是挨絲切縫,四處八路去瞎打聽。
誰知事有湊巧,不料那東村裡也有一個標緻細娘,叫做豆腐西施,雖不能與臭花娘並駕齊驅,卻也算得數一數二的美人了。老子豆腐羹飯鬼,薄薄有幾金家業,只生得他一個獨。那日因到親眷家邊吃了清明飯回來,被色鬼的差人看見,尋思近地裡再沒有第二個美似他的,色鬼廟中所遇,諒必就是他,便如飛來報與色鬼知道。那色鬼又未曾目睹其間,聽他們說得有憑有據,便也以訛纏訛,信以為實;就與眾門客商議。
大家議論紛紛,只有一個叫做極鬼說道:「這也不是甚麼團圞大難事。那豆腐羹飯鬼住在獨宅基(編按:獨宅基,獨戶人家。此單純用「基」。)頭上,只消我們幾個扮做養髮(編按:清代男人前額剔髮,後腦梳辮。囚犯則披頭散髮。)強盜,等到半夜三更,或是拿鏵鍫掘個壁洞,軟進硬出;或是明火執仗,打門進去,搶了就走。夜頭黃昏,那裡點了烏鼻頭(編按:烏鼻頭,指火把。)來尋?又不擔擱工夫,手到拿來。豈不是朝種樹夜乘涼的勾當?」色鬼大喜道:「此計甚妙!就煩你去幹來。事成之後,重重相謝!」
極鬼便糾合幾個同道中,來到村裡,揀個僻靜所在,搨花了面孔,紮扮停當。等到更深夜靜,來到豆腐羹飯鬼門口,點起煙裡火來,打進門去。那豆腐羹飯一家門,正困到頭忽裡,忽被打門聲驚覺了,慌忙起來。纔立腳到地下,那夥強盜已一擁進房,各人搨得花嘴花臉,手裡拿著雪亮的鬼頭刀。兩個便將豆腐羹飯鬼幫住(編按:幫住,兩邊用力夾住。),把刀架在頭骨上,不許他牽手動腳。幾個便向牀上搜看。那豆腐西施雖然穿了衣裳,卻不敢走下牀來,坐在皮帳裡發抖;被極鬼尋著,一把拖下牀來,背著就走。眾鬼也就趁火打劫,搶了好些物事,一鬨出門。
豆腐羹飯鬼冷眼看他們行作動步,是專為女兒來的;又聞得色鬼在各處旱打聽,要尋甚麼標緻細娘,便疑心到他身上。叮囑家婆看好屋裡,自己悄悄然出了門,望著火光跟將去;恰正被他猜著,見他們一徑望色鬼家裡去了。便尋思道:「那色鬼潑天的富貴,專心致志尋了女兒去,自然千中萬意,少不得把他做個少奶奶,住著高堂大廈,錦衣玉食的享用不了。也是他前世修來的。」一頭肚裡胡思亂想,一頭望家裡回來,已經朦朦天亮,便向老婆說知。老婆道:「你不可一想情願(編按:一想情願,一厢情願也。)。他是有門楹人家(編按:門楹人家,指有錢人家。),若有這般好心,怎不教人來說合?明媒正娶難道弗好,倒要半夜三更出來搶親?你快再去打聽。倘能像你心意,便與他親眷來去,也覺榮耀。萬一別有隱情,豈不把女兒骯髒埋滅了。」豆腐羹飯鬼道:「你也說得是。我自己不好去打聽,待我央了人去便了。」忙走到一個好鄉鄰冤鬼家來,托他去打聽。不題。
卻說這極鬼搶著了豆腐西施,滿心快活,巴望送到色鬼面前,要討個大好的。誰知那色鬼的老婆,卻是識寶太師的女兒,叫做畔房小姐,生得肥頭胖耳,粗腳大手。自恃是太師爺的女兒,凡事像心適意,敢作敢為;又妒心甚重,家裡那些丫頭女娘家,箍頭管腳,不許色鬼與他們醜攀談一句。色鬼雖然是怕老婆的都元帥(編按:都元帥,首領也。),無如骨子裡是個好色之徒,怎熬得住?家裡不能做手腳,便在外面尋花問柳,挽通了師姑,卻向佛地上去造孽。就是查訪那標緻細娘,也不過想尋個披蓑衣烏龜,鑽謀來私下去偷偷罷了,原沒有金屋貯阿嬌的想頭。只因聽了極鬼一席話,說得燥皮(編按:燥皮,乾脆也。),便一時高興,叫他去幹。原想要另尋個所在安置的。不料他們商議時,卻被一個快嘴丫頭聽見,告訴了畔房小姐。畔房小姐聽得,便怒從心上起,惡向膽邊生,端正一個突出皮棒槌,把色鬼騙進房中,打了一頓死去活來,拿條軟麻繩縛住了。又恨極鬼牽風引頭,算計也要打他一頓出氣,便一夜弗困,拿著棒槌守在門口。
等到四更頭,聽得眾鬼回來,那極鬼背了豆腐西施,領頭先進。畔房小姐在暗頭裡聽得腳步響,便舉起棒槌夾頭打來。不料反打著了豆腐西施,正中太陽裡(編按:太陽裡,指太陽穴。),打得花紅腦子直射。畔房小姐聞得一陣血腥氣,便縮了手。後面眾鬼拿著燈籠、火把一擁入來,忽看見滿地鮮血。極鬼忙將豆腐西施放下,看時,早已嗚呼哀哉了。大家嚇得屁滾尿流,赸出腳都逃走的影跡無蹤。畔房小姐也覺心慌意亂,畔(編按:畔,躲也。)進房中去來。
門上大叔只得報知輕腳鬼,查起根由,纔曉得是扮著強盜去搶來的。依了官法,非但一棒打殺,並且要問切卵頭罪的,怎不驚惶?還喜得沒有知覺,忙使人把死屍靈移去丟在野田堵裡。自己又最喜吃生人腦子,便向地下刮起來吃乾淨了;叮囑眾鬼不許七噪八談。只道神不知鬼不覺的,誰知那門上大叔卻與冤鬼是觸屄朋友,見冤鬼來打聽,弗瞞天弗瞞地,原原委委,一本直說。冤鬼曉得了實細,忙回來報於豆腐羹飯鬼知道。
正是: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不知豆腐羹飯鬼得知了兇信,如何處分,且聽下回分解。
纏夾二先生曰:冒失鬼一味粗心浮氣,目中無人,到處以強為勝,一遇鬼谷先生,早已束手縛腳,有力無用處。還虧他福至心靈,便肯改邪歸正。然到底稟性難移,見了活死人細皮白肉,只道善人好欺,又復出言無狀。豈知人不可貌相,強中自有強中手乎?至於色鬼,豈不知老婆平素日間所作所為,乃一聽極鬼攛掇,就不顧違條犯法,飛得起(編按:飛得起,「非得」、「一定」之意。)叫他去幹;遂把一光如花似玉的絕世佳人,送到西方路上去,豈非作盡靈寶孽哉?

第九回貪城隍激反大頭鬼 怯總兵偏聽長舌婦

詞曰:好色原非佳士,貪財怎做清官?聽人說話起爭端,贏得一刀兩斷!城破何難恢復,關全盡可偷安。誰知別有鎮心丸,夫妻雙雙遠竄!
右調《白蘋香》
話說豆腐羹飯鬼被強盜來搶了女兒去,曉得是色鬼所作所為,一味淺見薄識,巴望女兒做個少奶奶,將來好與他親眷往來,膽托心寬(編按:「膽」原作「擔」,依據原注修改。膽托心寬,放心托膽的意思。)的坐在家裡等冤鬼來回音。不多幾時,只見冤鬼氣急敗壞跑進門來,見了豆腐羹飯鬼,說道:「虧你還這等逍遙自在的!你女兒已被他們打殺了!」豆腐羹飯鬼還不相信,說道:「我與他們前日無怨,今日無仇,無緣無故的來捉他去活打殺,天底世下也沒有這款道理。」冤鬼便將門上大叔告訴的話,一五一十述與他聽,道:「如今你女兒的屍靈橫骨,現躺(原注:現,「表現」之現,非「現在」之現。)在怪田裡。」
那時豆腐羹飯鬼嚇得魂不附體,夫妻兩個跌搭跌撞的趕到怪田裡去尋看。跳過了八百個麥棱頭,只見幾隻壅鼻頭豬狗正在那裡齦死人。忙上前趕開,看時,一脗弗差,正是女兒豆腐西施,打得頭破血淋,眼烏珠都宕出來,躺在田溝角落裡。大家號腸拍肚的哭了一場,算計要趕到色鬼家裡去拚性捨命。
忽望見跑熟路上有鬼走過,認得是荒山腳下的迷露裡鬼,曉得他會畫策畫計的,連忙橫田直徑追上去,請他轉來,告訴他如此這般:「今要思量打上大門去,可使得麼?」迷露裡(編按:原文缺「裡」字,依據原注修改。)鬼道:「動也動弗得!他侯門深似海的,你若道進去,他家裡人多手雜,把你捉來鎖頭縛頸的解到當官,說你誣陷平人為盜,那時有口難分說,枉吃一場屈官司。再不其然,把你也像令愛一般打殺在夾牆頭裡,豈不白送了性命?」豆腐羹飯鬼道:「老話頭:王子犯法,庶民同罪。他們不過是哺退鄉紳,怎敢日清日白便把人打死?難道是奉旨奉憲打殺人償命的麼?」迷露裡鬼道:「雖說是王法無私,不過是紙上空言,口頭言語罷了。這裡鄉村底頭天高皇帝遠的。他又有錢有勢,就使告到當官,少不得官則為官,吏則為吏,也打不出什麼興(原注:興,去讀,發旺之意。)官司來。即或有個好親眷好朋友,想替你伸冤理枉,又恐防先盤水先濕腳,反弄得撒尿弗洗手,拌在八斗槽裡,倒要拖上州拔下縣的吃苦頭,自然都縮起腳不出來了。依我之見,還是捉方路走好。且到城隍老爺手裡報了著水人命。也不要指名鑿字,恐他官官相衛,陰狀告弗准起來;只可渾同三拍的告了,等他去緝訪著實。這纔是上風官司,贏來輸弗管的。」豆腐羹飯鬼道:「真是一人無得兩意智。虧得與你相商,不致冒冒失失幹差了事。」遂打發老婆先歸,謝別了迷露裡鬼,一徑望枉死城來。
到得城裡,尋個赤腳訟師,寫好白頭呈子,正值城隍打道回衙,就上前馬頭告狀。城隍問了口供,准了狀詞,一進衙門,便委判官烏糟鬼去相了屍,然後差催命鬼捉拿凶身。催命鬼領了牌票,差著夥計,三路公人六路行的各到四處去緝訪;令朝三明朝四,擔擔擱擱過了多時,方纔訪著是色鬼所為,忙來稟明。餓殺鬼便與劉打鬼一同商議。
原來劉打鬼收成結果了雌鬼,把活鬼的古老宅基也賣來喂了指頭,弄得上無片瓦遮身,下無立錐之地,只得仍縮在娘身邊。後來餓殺鬼升了城隍,接他娘兩個一同上任,做了官親,依舊體而面之了。
那日見餓殺鬼說起這事,便道:「那色鬼的老婆畔房小姐,是識寶太師的養嬌,怎好去惹他?況你現虧太師提拔,纔能做到這城隍,也當知恩報恩,豈可瞞心昧己,做那忘恩負義的無良心人。依我算計,倒有個兩全其美的道理在此。那荒山裡有兩個大頭鬼:一個叫做黑漆大頭鬼,就是前番在三家村戲場上打殺破面鬼的;一個叫做青胖大頭鬼,聞說也曾殺人放火。他兩個專幹那不公不法的事,倒不如將他捉來,屈打成招,把這件事硬坐他身上;憑他賊皮賊骨,用起全副刑具來,不怕他不認賬。一則結了此案,二則捉住大夥強盜,又可官上加官,豈非一得而兩便?」餓殺鬼聽得可以加官進爵,便望耳朵裡直鑽,不覺大喜;便叫催命鬼領了一群白麵傷司,到荒山裡去捉鬼。
那些傷司,巴不得有事為榮,歡天喜地的帶了鏈條絏索,神嘩鬼叫,一路行來。正在四柵街上經過,恰撞著黑漆大頭鬼,吃得稀糊爛醉,歪戴了配頭帽子,把件濕布衫敝開,露出那墨測黑(編按:墨測黑,漆黑也。)的胸膛,上街撇到下街的罵海罵。催命鬼看見,因他曾打死兄弟破面鬼,正是仇人相見,分外眼睜,便迎上前來捉他。那黑漆大頭鬼雖然酒遮了面孔,人頭弗認得,見人來捉,便也指手畫腳的四面亂打。眾鬼那裡敢上身?不料他一個不小心,踏了冰蕩,磕爬四五六一交跌倒。眾鬼一齊上前搇住,還捉子頭來腳弗齊;連忙拿出蛀空麻繩來,把他四馬攢蹄,牢捉牢縛悃好了,扛頭扛腳捉回城中。進了射角衙門,報知餓殺鬼。餓殺鬼出來,看見只得一個,便問道:「還有一個如何不捉?莫非你們得錢賣放了麼?」催命管道:「這個是在路頭上捉的。因他力大無窮,恐防走失,所以先解回來。如今還要去捉那個。」餓殺鬼道:「既如此,快去快來!」催命鬼只得領了傷司,仍望山裡去了。
餓殺鬼看這黑漆黑大頭鬼時,還醉得人事不省,便道:「原來是一個酒鬼,吃了一撲臭酒,連死活都弗得知的了。且把他關在監牢裡,等捉了那個來,一同審罷。」牢頭禁子便扛去,丟在慢字監裡。不題。
且說那兩個大頭鬼,狐群狗黨甚多;就是山腳下迷露裡鬼、輕骨頭鬼、推船頭鬼,都是拜把子兄弟。黑漆大頭鬼被捉時,已有人報知迷露裡鬼,便與輕骨頭鬼兩個來見青胖大頭鬼,說知就裡。青胖大頭鬼大驚道:「此去定然凶多吉少,我們快去救他。」迷露裡鬼道:「不可造次,且煩輕骨頭鬼到那裡打聽為著何事,方好設法去救。」輕骨頭鬼聽說,便拿了一把兩面三刀,飛踢飛跳去了。不多一個眼閃,只見催命鬼領了一群傷司,呼么喝六的擁進門來。青胖大頭鬼喝道:「你們是什麼鬼?到此何幹?」催命鬼道:「我們是城隍老爺差來請你的。」便拿起鏈條望青胖大頭鬼頭骨上套來。青胖大頭鬼大怒,提起升羅大拳頭,只一拳,早把他打得要死弗得活!眾傷司見不是頭路,忙要逃走,被青胖大頭鬼趕上腳踢手打,盡都打死。就有個把死弗盡殘,也只好在地下掙命。
迷露裡鬼忙向前來勸,已經來不及,便道:「官差吏差,來人弗差。他們不過奉官差遣,打殺也覺冤哉枉也。如今一發造下迷(編按:迷,「彌」之諧音。)天大罪,怎生是好?」青胖大頭鬼道:「一不做,而不休,索性聚集人眾,殺入城中,救了黑漆大頭鬼,再尋去路不遲。」便打發小鬼分頭去把各路強鬼都聚攏來。一面收拾鎗刀木棒;山中沒有鬼馬,便去捉只吃蚊子老虎來做了坐騎。等到月上半闌殘,那四處八路的強鬼都已到齊。大家飽餐戰飯,青胖大頭鬼拿了拆屋榔槌,豁上虎背,領頭先進。推船頭鬼也騎只頭髮絲牽老虎,拿根戳骨棒。迷露裡鬼不會武藝,拿了一面擋箭牌,騎只灶前老虎。小嘍羅都揵了阿羅羅鎗,隨在後面,趁著一汪水好月亮,望枉死城進發。
且說這黑漆大頭鬼在慢字監裡,一忽覺轉,只覺得周身牽絆。開眼看時,方知滿身繩捆跌弗撒,惱得他盡性命一跳,把些蛀空麻繩像刀斬斧截一般,都迸斷了,跳起身來。兩三個牢頭忙上前來捉時,早被他一頓抽拔拳,都打得死去活轉來,便就神嘩鬼叫的打將出來。外面禁子聽見,忙把牢門關緊,一面去報城隍得知。
餓殺鬼聞報,嚇得魂飛天外,忙點起合班皂快壯健,盡到監裡去捉鬼,再差劉打鬼到老營裡去弔(編按:弔,調動、點兵之意。)陰兵來協助。眾鬼都踢鎗弄棒的來到後北監門口,那黑漆大頭鬼已經攻出牢門,看見眾鬼都拿著手使傢伙,自己赤手空拳,英雄無用武之地,不免有些心慌。忽見壁腳根頭靠一個石榔槌,便搶在手裡,一路打來。眾鬼那裡攔當(編按:攔當,即「攔擋」。)得住?被他打出衙門。正遇著劉打鬼領了一隊陰兵,弓上弦,刀出鞘的殺來,就在衙門口敵住,裡應外合,圍裹住了。黑漆大頭鬼雖然勇猛,無奈是空心肚裡,又遇那些陰兵儘是敢死之士,一個個越殺越上的,再不肯退。
那輕骨頭鬼在城中,得知資訊,自料孤掌難鳴,不能救應,欲回山報信。奔到城門口,早望見門口也有一簇陰兵守把(原注:「把」字應在「守」字上。太倉語中確作「守把」。),不能出去。看見路旁有一大堆柴料,便心生一計,上前放了一把無名火,霎時鬼火唐唐(編按:唐唐,松江方言,火勢旺的樣子。)著起來。陰兵望見起火,便向前來救,被他溜到門口,拽開了門。正待出城,湊巧遇青胖大頭鬼兵馬恰好到了。輕骨頭鬼接著,訴知前事,青胖大頭鬼聽得,便放出騎虎之勢,衝到衙門口,正見無數陰兵,圍住了黑漆大頭鬼,喊殺連天。青胖大頭鬼大怒,使起拆屋榔槌,衝入陣中。眾陰兵殺了許久,都已筋疲力盡,怎當這青胖大頭鬼猶如生龍活虎,使發了榔槌,如太(編按:太,「泰」之諧音。)山壓頂一般打來,只得各顧性命,四散逃走。那劉打鬼正要想跑,不料夾忙頭裡膀牽筋(編按:夾忙頭裡膀牽筋,松江方言,越忙越亂之意。)起來,弄得爬灘弗動(編按:爬灘弗動,松江方言,「艱難地爬也爬不動」之意。灘,音譯。),寸步難移,被黑漆大頭鬼一石榔槌打了下頦,連頸柱骨都別折了;趁勢殺進衙門,把些貪官污吏,滿家眷等,殺個罄盡。然後商量走路。
迷露裡鬼道:「如今也不必走了。索性據住城池,造起反來,殺上酆都城,連閻王也吵得他無腳奔。那時你們兩個,一個據了酆都城,一個據了枉死城,平分地下,豈不好麼?」二鬼大喜道:「好計!」黑漆大頭鬼便自稱杜唐天王,青胖大頭鬼號為百步大王,據了枉死城,謀反叛逆,打賬(編按:賬,「仗」之諧音。)先去攻鬼門關。不題。
卻說鬼門關總兵白曚鬼,自從到任以來,正值太平無事,吃了大俸大祿,雖然不是三考裡出身,也該做此官,行此禮。誰知他一味裡吃食弗管事,只曉得吹歌談曲,飲酒作樂,把那軍情重事,都擐在形容鬼身上,自己倒像是個閒下里人。
一日,正坐在私宅裡一棵黃柏樹底下,對了一隻鄉下臭蠻牛彈琴,只見形容鬼跑來說道:「虧你還有工夫鬼作樂;外面有一起枉死城逃來的難民,說被兩個大頭鬼攻破了城池,將些醉官醉皂隸盡都殺死,現在據住枉死城謀反。聞說還要來搶鬼門關。可作速算計,庶保無虞。」白曚鬼聽說大驚,忙叫難民來,問知始末根由,隨即上關點兵把守,不許野鬼過關。一面奏聞閻羅王。
閻羅王聞奏,便與多官計議。只見識卵太保出班奏道:「料想兩個獨腳強盜,做得出什麼大事業來?那鬼門關兵精糧足,即著總兵白曚鬼領兵收捕,自可指日成功。」閻王依奏,即發一道假傳聖旨,著白曚鬼剿捕賊寇,收復城池。
白曚鬼接著旨意,幾乎魂靈三聖都嚇落了,說道:「我雖文武官員俱曾做過,卻文不能測字,武不能打米,怎當得這個苦差!」說罷,不覺嗚嗚咽咽的哭將起來。只見那個副總兵替死鬼,勃然大怒道:「你枉做了男子漢大丈夫,卻如此貪生怕死。目今正在用兵之際,對了千人百眼做出這般小娘腔來,豈不慢了軍心!你有眼淚向別處去落,待我領兵便了!」罵得白曚鬼滿面羞慚,屄叵嘴勿開。忽見幾個陰兵,慌慌張張跑來報道:「大頭鬼引兵已到關下了!」白曚鬼只得同了眾鬼,都上關來;看時,只見無數鬼兵,簇擁著那黑漆大頭鬼,果然可怕。你看他身長一丈,腰大十圍,頭大額角闊,兩眼墨測黑,面上放光發亮,勝如塗了油灶墨;騎一隻紙糊頭老虎,手裡拿個殺車榔槌,在關前耀武揚威。白曚鬼看見,愈加嚇得頓口無言。替死鬼也不免有些嘴硬骨頭酥,無奈纔說過了硬話,不好改口,只好裝著硬好漢,說道:「兵來將擋,水來土掩,怕他則甚?且待我去擋個頭陣,掂掂斤兩看。造化一戰成功,也未可知。」便裝鎗騎馬,硬著頭皮,殺出關去。黑漆大頭鬼看見,迎上前來,也不打話,揵起榔槌就打。替死鬼舉鎗急架相還。戰不多幾個回合,早被黑漆大頭鬼一記殺車榔槌,打得頭向洞肛裡撒出來,死在馬上;趁勢搶上關來。形容鬼在關上,忙把磚頭石塊及棒槌木橛打將下去,黑漆大頭鬼只得退回。各人守住老營。
白曚鬼回到衙中,愁眉不展,與長舌婦商議。長舌婦道:「我們好好在枉死城做官,卻調到這裡來做甚麼總兵,反教那餓殺鬼去攪亂天朝,惹出這飛來橫禍來,帶累我們擔驚受怕。那大頭鬼凶天凶地,關上又無強兵猛將,那裡守得住?倘有些失差業戶,就使逃得小性命,也弄得拆家敗散了。倒不如棄了這裡,逃到他州外府,揀個人眾不到之所,隱姓埋名,住過幾時,由他羊齩殺虎,虎齩殺羊,我們只在青雲頭裡看相殺,豈不逍遙自在?」白曚鬼聽說,喜道:「家有賢妻,夫不遭橫禍。你的算計一點弗差。這關後有條盡頭路,直通著仙人過嶺,再過去便是無天野地。那裡多見樹木,少見人煙,足可安身立命。待我與形容鬼說知,叫他收拾同去。」長舌婦道:「那形容鬼是個吃狗屎忠臣,怎肯跟人逃走?對他說知,反要泄漏天機。瞞著他悄悄然去了,豈不安逸?」白曚鬼聽計,便將真珠寶貝,細軟衣裳,打起兩個私包,大家背上肩頭,開了反門,一直望盡頭路去了。
且說形容鬼在關上防守,一夜弗曾合眼;巴到大天白亮,忙回衙來,思量教白曚鬼拜本去請救兵。不料到得衙中,尋他夫妻兩個,早已不知去向,忙使人四下裡追尋,那裡有個影響?誰知好事不出門,惡事傳千里,一霎時滿關都曉得了。那些陰兵見主將逃走,便都弗怕軍法從事,亂竄起來:也有拿了衣包傘向關後逃命的,也有反把關門大開,讓兵馬進來的。形容鬼那裡禁遏得住?只得拚此微軀,盡忠報國,撲通一聲,跳到清白河水裡,沫星弗曾泛一泛,早已變了落水鬼。
黑漆大頭鬼進了關,便與迷露裡鬼商議進兵。迷露裡鬼道:「此去只有陰陽界,是個險要之所,其他都不道緊。如今且把關前關後各路地面都收服了,使無後顧之憂,方可放心大膽殺上前去。」黑漆黑大頭鬼聽計,便差人知會青胖大頭鬼,叫他領了枉死城兵馬抄上手,自己與迷露裡鬼領了鬼門關兵馬抄下手,去搶各路未服地面,都到陰陽界會齊。那些小去處,兵微將寡,自然抵擋不住。於是孟婆莊土地討債鬼,惡狗村土地白日鬼,血污池土地邋遢鬼,望鄉臺土地戀家鬼,陷人坑土地一腳鬼,溫柔鄉土地殺火鬼,俱遞了降書降表,望風降附。
只有大排場土地自話鬼,不肯投降,與鬼谷先生徒弟摸壁鬼兄弟,算計迎敵;擺端正一個迷鬼陣,準備擒兵捉將。等到青胖大頭鬼兵到,摸壁鬼自信凶(編按:自信凶,江蘇蘇南一帶方言,形容人自以為行。),只道使的短鎗神出因沒(編按:神出因沒,即神出鬼沒。),便目中無人;騎一匹移花馬,使起短鎗,衝出陣來,迎著青胖大頭鬼,搭上手就殺。戰到十數合,漸漸抵敵不住。摸索鬼看見大哥鎗法亂了,便使起七纏八丫叉殺來夾攻。戰不多幾合,摸索鬼手腳盡鈍,早被青胖大頭鬼一榔槌拍昏了頭爿骨。一個連趾斤斗跌下馬去,摸壁管嚇得魂膽俱消,拍馬落荒而走,望陰陽界去了。青胖大頭鬼也不來追趕,引兵殺入陣中。自話鬼料無生路,只得拔根卵毛弔殺在大樹上,變了一個弔殺鬼。
青胖大頭鬼得了大排場,便望陰陽界進發,恰遇黑漆大頭鬼也引兵到來,在三岔路口撞著,合兵一起,望陰陽界殺來。
正是將軍不下馬,急急奔前程。不知陰陽界可曾攻破,且聽下回分解。
纏夾二先生曰:餓殺鬼聽了劉打鬼有情無理一派鬼畫策,就不顧是非曲直,冒冒失失去幹。誰知撞了黑漆大頭鬼,不惟自已弄得全家消滅,還帶累無數文武官員軍民人等,盡都家破人亡,豈非利令智昏乎?白曚鬼不能做此官,行此禮,只知清風高調,對牛彈琴;及至兵臨城下,將至濠邊,非但一籌莫展,反聽了老婆舌頭,只顧自己,不顧別人,逃走得無影無蹤,致令形容鬼投河落水。這般鬼頭鬼腦,抗只星心使惑突,真難相與也。

第十回閻羅王君臣際會 活死人夫婦團圓

詞曰:女扮男妝逃性命,何期闖入餐人境?剝衣亭上見雌雄,夫婦巧相逢。從軍掛印征強寇,一鼓而擒皆授首。功成名遂盡封官,從此大團圓。
右調《慶功成》
話說兩個大頭鬼,攻破鬼門關,降了許多地面,引兵殺到陰陽界來。那守界的兩個將官:一個叫做倒塔鬼,騎一隻豁鼻頭牛,使一把花斧頭,有萬夫不當之勇;一個叫做偷飯鬼,使一個飯棒槌,騎一匹養瘦馬,足智多謀。自從摸壁鬼逃入界來,已曉得兵馬將近,連夜端正壓火磚,將要道所在,叫鬼兵打好界牆,只空一個鬼門出入。
那倒塔鬼一團筋骨,技癢難熬,摩拳擦掌的專等。兵馬到來,思量殺得他馬仰人翻,片甲不回。偷飯鬼道:「凡事小心為主。我們只宜守住老營,且奏聞閻羅天子,請發兵到來,然後出戰不遲。」倒塔鬼暴跳如雷道:「你只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不過兩個養髮強盜,又不是三頭六臂七手八腳的天神天將,就這等怕如折捩!豈不聞膽大有將軍做?若如此膽門小,怎做得將軍?」
話聲未絕,只聽得撲通的一個了銅銃(原注:「了」字不解,疑是「丫」字之誤。或謂了銅銃為「卵從銃」之諧音;「卵從銃」者,狀手淫之詞。編按:此單純用「銃」。),破鑼破鼓一齊響起來,那大頭鬼兵馬已到。倒塔鬼便騎上豁鼻頭牛,拿著花斧頭殺出界來。黑漆大頭鬼上前接住便殺。戰了幾十回合,倒塔鬼使盡了三十六板斧還敵不住,巴望偷飯鬼來助一臂之力,只聽得已在那裡打收兵鑼,曉得後手兵弗應,心裡慌張,被黑漆大頭鬼一拆屋榔槌,把頭都打扁了,便趁勢殺過界來。偷飯鬼已將鬼門釘住,牢不可破,只得就在牆外安營。偷飯鬼便差齎奏鬼連夜上酆都來求救。
閻王聞奏大驚,忙與眾官計議。甘蔗丞相道:「聞得兩個大頭鬼凶不可當。倒塔鬼尚然被趕,朝中將官料無敵手。若免(編按:免,「勉」之諧音。)強差他們前去,終歸一敗塗地。不如出道招賢旨意,倘有奇才異能之士應募前來,庶可一戰成功。」識寶太師道:「救兵如救火。若專靠召募,未免遠水救不得近火。還當先差一將前去,與偷飯鬼並膽同心,守住老營;一面出榜召募,方可萬無一失。」閻王依奏。便差無常鬼領兵前去;隨即出了王榜,各處張掛:「如有降殺好漢前來應募者,俱到酆都城外點鬼壇取齊(編按:取齊,吳方言,集聚之意。)。」命甘蔗丞相專司其事。不題。
且說那臭鬼,自從活死人起身之後,也便收拾些出門弗認貨,各處去做那露天生意。忽聞得大頭鬼據了枉死城謀反,已將鬼門關攻破,恐怕妻孥老小舉家驚惶,急急趕回家中。正值青胖大頭鬼爭田奪地之時,各處村坊百姓,盡都扶老攜幼,棄家逃命,路上絡繹不絕。臭鬼見了這般形勢,便叫妻女也收拾出門逃難。臭花娘自道標緻,恐怕路上惹禍招非,便把臭鬼的替換衣裳穿著起來,扮了男子,宛然一個撒屁後生。大家出門,不知天東地西,隨了許多難民一路行去。正撞著青胖大頭鬼大隊人馬過來,把他一家門衝得東飄西散。
臭花娘不見了親爹娘活老子,只得跟了驀生鬼走路。無如走得甚慢,眾鬼那裡來顧他,你東我西,各自去了。幸虧身邊藏有活死人送的辟穀丸,倒也不愁饑餓,只得揀著活路頭緩緩而行。碰霜露雪行了幾日,來到一個山腳根頭,見有一棵千年不長黃楊樹,樹底下滾一個蠻大的磨光石卵子。他看得大樹底下好遮陰,便坐下少憩,不覺靠在樹上困著了。
誰知這個山,名為撮合山。山裡有個女怪,叫做羅剎女,住在灣山角絡(編按:絡,「落」之諧音。)一間剝衣亭裡,專好吃男子骨髓。時常在山前山後四處八路巡視,遇有男子走過,便將隨身一件寶貝,名為熄火罐頭,拋來罩住。憑他銅頭鐵額的硬漢,都弄得腰癱背折,垂頭喪氣,不能動彈;由他捉回亭中,把根千丈麻繩打個死結縛住了,厭煩時便來呼(編按:呼,松江方言,「吸」之意。)他的骨髓吃。呼乾了,將人渣丟落,再去尋一個。不知被他害了多少男子。
那日走到山腳下,看見一個俊俏書生,坐在樹陰底下打磕睡,喜之不勝,走上前來,不費吹灰之力,抱了就走。臭花娘驚醒,開眼看時,見是一個粗眉大眼,雙肩抱力的拖牙鬚堂客,打扮得妖妖嬈嬈的,抱著他飛跑。須臾,來至一間亭子裡,放在牙牀上,便來呼他的骨髓吃;見是個女子,不覺大怒,拿起一把軟尖刀來,架在他頸骨上,罵道:「你是那裡來的窮鬼?連卵都窮落了,還要衣冠楚楚的裝著體面來戲弄老娘!是何道理?」臭花娘只得哀求苦惱告訴他:「實係為著逃難,所以女扮男妝,並非有心來戲弄奶奶。」羅剎女見稱他奶奶,不覺歡喜道:「你既這等知文達禮,曉得敬重我,若肯住在這裡,與我做個好陶伴,便饒你性命。」臭花娘明知不是伴,事急且相隨,只得應承了。羅剎女方拿開刀,放他起來。臭花娘見他喜歡鬼奉承的,就只管「奶奶長、奶奶短」的趨奉他。羅剎女愈加快活,便教會他使軟尖刀並許多拿人法則,臭花娘也心領神會。
住了幾日,那羅剎女又出去捉一男子回來;臭花娘看見,吃了一驚,原來正是活死人。
卻說活死人在冒失鬼家住了幾時,聽得大頭鬼反了,心中掉弗落臭花娘,便辭別冒失鬼,起身望溫柔鄉來。到得臭鬼家裡,但見牆坍壁倒,鬼腳指頭不見一個。近地裡又弄得斷絕人煙,無處訪問。心裡著急,只得瞎天盲地各處去追尋。偶在撮合山邊經過,恰被羅剎女下山撞見,便拿出熄火罐頭罩來,一聲響,把他連頭搭腦罩住。幸虧他曾吃過仙丹,有些熬煉,但覺得渾身麻木,不致就倒,羅剎女見弄他不翻,忙解下臭腳帶來,把他扎手縛腳,周身嬲住,抱回亭中,將他骨髓慢慢的呼來吃。臭花娘看在旁邊,真是眼飽肚中饑,敢怒而不敢言。羅剎女吃了一個暢快,方向活死人頭上取下熄火罐頭來。卻因抱著活死人上高下塹跑了一回路,也覺有些吃力,便橫在牀上困著了;那罐頭也丟在牀邊,未曾收拾。
臭花娘看這罐頭時,宛如個小和尚帽模樣,便輕輕偷來,坑在身邊,方拿起軟尖刀來,把活死人身上臭腳帶一刀割斷。活死人便手腳活動,忙向臭花娘手裡接過刀來,就有刀殺得人,望著羅剎女頸骨上斬去。不料誤斬了面孔,斬得火星直迸。原來那羅剎女煉就一副老面皮,真是三刀斫弗入,四刀白坎坎的一些不動。羅剎女夢中驚醒,跳起身來。活死人乘勢望他心口裡一刀戳去,早已白刀進了紅刀出,挖去一塊心頭肉,連搭子血都摳了出來,死在牀上。
便放下刀,向臭花娘稱謝。
臭花娘見他不認得了,便將自己來蹤去跡告訴他。活死人方知是臭花娘假扮的,大喜道:「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也將別後事情,粗枝大葉說與他聽了。臭花娘喜之不勝。活死人道:「這裡不是安身之所。目今各處只有黑甜鄉里最為太平,不如同到那裡去住幾時,再作道理。」臭花娘聽說,便要向羅剎女身上剝死人衣裳下來,改換妝束。活死人止住道:「這裡到黑甜鄉,還有許多腳邊路。若男女同行,反要被人盤詰,擔擱工夫,不如依舊男妝,只說是兄弟陶裡,那裡便有人來扳樁相腳?」花娘欣然樂從。活死人便攙著他,走到山下,望黑甜鄉一路行來。
將近冒失鬼家裡,正撞著冒失鬼騎只無籠頭馬,拿著大木關刀;後面地裡鬼也騎著兩頭馬,拿把殺手鐧,自騎馬自喝道的在大官路上跑來。見了活死人,忙下馬相見了。冒失鬼道:「你如何到今日之下纔來?我們望你,連頸柱骨都望長了!」指著臭花娘道:「此位又是何人?」活死人道:「這是我同胞兄弟,名叫雌雄人。你們要望我來做甚麼?這般行徑,卻到哪裡去?」地裡鬼便道:「你難道不聽聞?目今閻羅王出榜招賢,我們思量去投軍,幹功立業;等你不見來,只得想先去了。如今你來得正好,便可一同去吧。」
活死人道:「同去固好,只是你們騎著馬,叫我兩個那裡跟得上?若叫你們放著馬步行,又覺弗講情理。」地裡鬼道:「這也容易。近地裡有個馬鬼,一向在七國裡販牛,近來又在八國裡販馬,前日販了一群鬼馬,回來發賣。就是我們騎的馬,也是問他買的。只消再去買兩匹就是了。」活死人笑道:「有的不知無的苦,叫我們窮人窮馬那裡買得起?」地裡鬼一頭笑,指著冒失鬼道:「有空心大老官在此,他慣買馬別人騎;就是我騎的馬,也是他買的。索性一客弗煩兩主,等他做個出錢施主何如?」冒失鬼也道:「你只去揀中意,待我出錢便了。」遂大家一同來到馬鬼家裡,問他要馬看。
馬鬼道:「可惜你們遲來腳短,馬已賣完了。」地裡鬼見門檻底下露出馬腳來,便道:「這門裡的不是馬蹄?怎說賣完?」馬鬼道:「這是兩隻揀落盡殘的驢子,怎說是馬?」活死人道:「老話頭:無馬狗牽犁。狗尚可當馬用,驢子倒怕不如著狗?譬如步行,就是驢子便了。我們會騎只驢子喊馬來的。且到前路看,倘有五馬換六驢的人來,賣只驢子買馬騎,也來得及。」馬鬼便牽出兩隻驢子來:一只是木驢,一只是別腳(編按:別,「蹩」之諧音。)驢子。地裡鬼故意千嫌百比,馬鬼便不敢爭多論寡,就爛狗屎價錢買成了。活死人讓臭花娘騎了木驢,自己騎了別腳驢子,冒失鬼、地裡鬼都上了馬,騎出大路,馬不停蹄,望酆都城來。
那消幾日工夫,到了城外;轉到點鬼壇前,見有個鐵將軍把門,便上前報了名。將軍見說是鬼谷先生徒弟,又見他們人材出眾,不敢怠慢,忙報知甘蔗丞相。丞相便傳他們進見,講道些兵法武藝,盡皆問一答十,應對如流,喜出望外;就領他們進城,來到朝門外伺侯。自己入朝,奏知閻王。閻王傳旨,宣入四鬼,來到森羅殿上,一雙空手見閻王。
閻王見冒失鬼魁梧奇偉,活死人、雌雄人美秀而文,地裡鬼精奇古怪,諒必有些本事。正欲與他們計議戰守之策,忽見朝門外傳進無常鬼奏章來,說:「兩個大頭鬼見臣釘住陰陽界固守不戰,便叫賊兵爬牆摸壁,在界牆上對壁撞、掘壁洞、拆壁腳(編按:吳方言「掘壁洞、拆壁腳」為「小動作、暗中使壞」之意。此單純用字面上的意思。),千十六樣鏨鑿,弄得牆坍壁倒,危在旦夕。請速發救兵,庶保無虞。」閻王見奏,怒道:「那大頭鬼有多(編按:「多」原作「都」,依據原注修改。)多大本領,卻敢如此猖獗!」活死人見閻王發怒,便奏道:「臣雖不才,願領陰兵前去。誓必將那大頭鬼生擒活捉回來,憑殿下把他斬頭瀝血,摳心挖膽的治罪,方見手段。」閻王大喜道:「卿若果能成功,寡人自有重賞。」便即點起陰兵,教活死人掛了騎縫印做大元帥,冒失鬼為開路先鋒,地裡鬼、雌雄人為參謀,引兵前去救應。四鬼謝恩受職,活死人又奏討軍器馬匹,閻王便差護身領他到武庫中去,任憑揀選。
活死人來到庫中,見十八般武藝一應俱全。千中揀一,只有一枝戳空鎗,趁手好使,便拿了回到殿上。只見階前一個拽馬鬼牽只異獸,生得身高六尺,有頭無尾,周身毛羽,像是扁毛眾生,卻又四腳著實。閻王指示活死人道:「這是獨人國進貢來的,名為衣冠禽獸,捋順了毛,倒也馴良。今賜卿做個坐騎,壯壯威風。」活死人謝恩領受,陛辭起身,扯足順風旗,鴉飛鵲亂,望陰陽界進發。
將進界上,忽望見前路煙塵抖亂,手銃齊響,曉得界上交戰。忙催兵向前救應,正見兩個大頭鬼,把無常鬼、偷飯鬼、摸壁鬼追得八隻腳跑弗及。冒失便舉起大木關刀,拍馬上前,敵住青胖大頭鬼;活死人挺著戳空鎗,來戰黑漆大頭鬼;地裡鬼也舞起殺手鐧,上前助戰。對陣迷露裡鬼、輕骨頭鬼一齊殺來。無常鬼、偷飯鬼、摸壁鬼也都掇轉馬頭來,大家混戰。
且說活死人與黑漆大頭鬼兩個,正在棋逢對手,一個半斤,一個八兩。戰夠多時,被活死人捉個破綻,一鎗戳去,把紙糊頭老虎戳穿。那老虎痛極,薄屎直射,一個虎跳,把黑漆大頭鬼掀下背來。活死人乘勢對肚皮一鎗,把他那條爛肚腸也帶在鎗頭上抽了出來,變做個空心鬼,死在地下。
再說那冒失鬼與青胖大頭鬼戰了數十合,抵當不住,回馬便走。青胖大頭鬼縱虎趕來,雌雄人看見,忙取出熄火罐頭來,望准青胖大頭鬼拋去,一聲響,將他罩住,把個青筋飽綻的大頭,弄得軟癱熱化,眼淚撒撒落,不能動彈。冒失鬼縮轉身來,將根臭皮條把他連皮搭骨捆定,活捉住了。迷露裡鬼也被地裡鬼一殺手鐧打得頭八丫爿。只有輕骨頭鬼骨頭無得三兩重,手輕腳健的跑得快,被他溜個眼弗見,逃回枉死城去了。那些無名小卒,盡都解甲投降。
活死人收兵來至界上,便差地裡鬼。無常鬼、摸壁鬼分頭去平服各路地面,自與雌雄人、冒失鬼、偷飯鬼過了鬼門關,望枉死城來。
且說輕骨頭鬼雖然逃得小性命,那把兩面三刀又被殺人場上偷刀賊偷了去,赤手空拳,來到枉死城中,欲與推船頭鬼算計,走清江所路。那些無名頭百姓,聞得大頭鬼已死,便將他兩個捉住;等到活死人兵到,便香花燈燭,迎接入城,解上二鬼。活死人便叫冒失鬼押去斬首示眾。冒失鬼押到十字街底裡,舉起大木關刀,猶如破瓜切菜,一刀一個,都已頭弗拉頸上,結成碗大的疤,變做兩個無頭鬼。
活死人安民已畢,恰好地裡鬼等也平定了各處,俱到枉死城來會。活死人便教無常鬼權署城隍事,自己領了眾鬼,奏凱還朝。恐怕青胖大頭鬼路上發強,出空一個石灰叉袋,把他袋入裡面,捆在馬背上。青胖大頭鬼落了鬼袋,在內爬攋勿穿,又被石灰撒瞎了眼睛,好不氣悶。
活死人回到酆都城,將兵馬屯住,自與眾鬼入朝獻俘。閻王大喜,慰勞了一番,便教將青胖大頭鬼押赴市曹,剝皮蹬卵子,拆了骨頭。就在森羅殿上排下太平筵宴,君臣同樂,盡歡而散。
次日,又宣眾鬼入朝,論功行賞。便封活死人為蓬頭大將,地裡鬼為狗頭軍師,同輔朝政;冒失鬼為㧸盆將軍,鎮守鬼門關;偷飯鬼為盡盤將軍,摸壁鬼為冬瓜將軍,同守陰陽界;雌雄人為塞殺將,護守酆都城各陰門;無常鬼實授枉死城城隍;陰兵犒賞酒吧肉白米飯,散歸營伍。
眾鬼都謝恩領職,只有雌雄人紅著鬼臉不謝。閻王問道:「汝獨不謝恩,莫非嫌官小麼?」活死人忙上前代他奏道:「他實非男子,原是臣之聘妻,叫做臭花娘。」便將他女扮男妝,移名換姓,及擒兵捉將前後事蹟,一一奏聞。閻王便改封為女將軍,叫宮娥領他入宮,改換裝束。
宮娥引了臭花娘來至宮中,朝見王妃,奏知其事。王妃便將出長裙短襖、鳳冠霞帔與他替換;又叫宮娥替他梳頭攢鬢,插花戴朵,搽粉點胭脂,改了女妝;又賞了一副豎頭鋪蓋,一座虛花鏡架,一個箍舊馬桶。
臭花娘謝了王妃,回到殿上。閻王已教活死人戴了摜紗帽,穿了掛出朝衣,就在森羅殿上朝閻王四雙八拜,做了親。欽賜一個起家宅基,與他居住。
夫妻謝了恩,來到新宅基裡看時,但見簷頭高三尺,許多門窗戶闥,盡皆朱紅慘綠;一應傢伙什物,也都千端百正。滿心歡喜,就安居樂業的住在裡頭,生兒哺種。後來養了兩個送終兒子:叫做活龍、活現,俱做螞蟻大官。夫妻兩個,直到頭白老死。此是後話,不題。
正是: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要知大概結局,且俟後來續編。
詩曰:文章自古無憑據,花樣重新做出來。拾得籃中就是菜,得開懷處且開懷。
纏夾二先生曰:臭花娘女扮男妝,出門逃難,只道凡人弗識,偏遇著羅剎女,被他扳樁相(編按:扳樁相,「拿下妝相,顯出真面目」之意。),顯了原形。活死人為了臭花娘,心忙膽碎,東奔西走;不料狹路相逢,也遭他臭腳帶嬲住,不免弄得束手待斃。幸虧天無絕人之路,恰得臭花娘一刀割斷,便撒手放腳,可以借刀殺人。羅剎女雖有三刀斫弗入的老面皮,也不免白刀進了紅刀出矣。從此夫妻雙雙,無牽無掛,遠走高飛,而又適逢世亂荒荒,得以登臺拜將,建功立業,夫妻偕老,青史留名。若不是一番寒徹骨,那裡有梅花撲鼻香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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