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华网清盛京将军宗室增海墓碑是北京东郊地区清代墓葬遗存中著名的一处，尽管离家不远，我反而一直没去看过。就像好多北京人从未去过故宫、八达岭一样，人们总觉得名胜古迹就在家门口儿，想什么时候去都成，但行程却一再后推。深秋的一天，我本来是去东燕窝村看清朝大学士、礼部尚书席哈纳的墓碑，因为石碑所在的院子大门紧闭，而便门上钌铞扣着，挂锁却开着，就误以为主人外出但并未走远。等了挺长时间，看到不远处有几位负暄聊天的老者，衣着打扮及神态动作不像外地人（现在近郊农村里租房的外地人很多），便上前搭话，一位听说我要看石碑，就顺手向北边一座大院一指说：“那里边还一个呢，你没去看看？”我轰地一下想到他说的应该是增海墓碑，没想到两处竟离得这么近，与其在这儿干等，不如先去瞻仰这另一处古迹。
墓碑位于原北京焦化厂输气分厂内，早先输气分厂也叫“煤气管站”，红火的时候，院里是一排排银灰色的巨大煤气罐，形状为卧倒的圆柱体，每个少说也有一节火车客车车厢那么大，所以又俗称“罐站”。罐站这块地儿原来属于双家坟村，现在村子还有，改叫了双合村，年底即将通车的地铁7号线还设了一站。因两村不断扩张彼此勾连，东燕窝村已并入双合村。跟我说话的老者，提起“双合村”的村名就气不打一处来，骂那些瞎改地名的东西，他口说手比，说“双家坟”原来实际是“涮家坟”，就是“涮羊肉”那个“涮”，叫了“双家坟”本来已经错了一回，又改成“双合村”就更差到姥姥家去了。无视传统地乱改地名是民国以来的弊政，而国朝尤烈，对此只能一笑置之。
如今输气分厂大院由北焦医院和几家单位共用，而属于燃气集团的几个圆球形的巨型煤气罐在旁边的院里，这里出入自然就没那么严了。当年罐站紧邻村庄和居民区，但分稍有差池，后果不堪设想，在“阶级斗争为纲”的年代，这里是要害部门，大门口有军人站岗，外部人员严禁入内。也正因为如此，增海墓碑躲过了浩劫，被完好地保存了下来。
增海墓碑1986年列为朝阳区文物暂保单位，2012年碑前树立了普查登记文物牌。现在四周修了护栏，但是缺乏管理，护栏内长着齐胸高的蒿草，将石碑的下半部分遮得严严实实。多亏一位大哥，看我拍照石碑，主动钻进护栏，手折脚踩将蒿草分开、压倒，使我有幸照到了石碑全貌。当我离开时，看着大哥身上粘满的草刺儿，很过意不去，可是他就是不肯收下我的一点儿谢仪，真让我感动。
对于增海墓地，时贤多有研究，其中尤以冯其利、杨海山两位先生为最力，三十多年前，他们开始对京郊清墓进行艰苦地踏勘调查，筚路蓝缕，如今分别有著作《京郊清墓探寻》、《京郊清代墓碑》行世，[1]嘉惠后学。冯先生胪列了增海的宗谱世系和任职履历，采访其后裔，梳理了墓地的历史沿革。杨先生则整理了墓碑碑文。以后来者观之，往昔资源匮乏，没有网络及数字化手段，搜检查阅书籍资料殊为不易，能够取得如此丰硕成果诚为可贵。尤其碑文，多凭手录，遇有疑难，现场无暇推敲，事后不便复核。纵偶有舛误，也实数白璧微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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增海墓碑文字满汉合璧，汉文碑额为“圣旨”二字，碑文10行，满行49字，共342字。原文如下，」为换行符号：
加贈太子太保原任」盛京將軍宗室增海碑文」朕惟誼篤匪躬紀績煥銘彝之色望隆師武酬庸揚樹纛之光惟統虎旅以宣猷抒悃而能懷精白斯賁龍章以延譽鐫文而永」耀丹青爾加贈太子太保原任盛京將軍宗室增海本自宗支早登仕版期門隸籍程材効决拾之長禁籞叨榮偹位列句陳之」選遂分旄而馭眾聿推中閫之良迺建節以修戎益重副麾之寄鞏金湯于萬里洊移閩粵而知名輯瑞玉於群藩旋覲朝階而」典屬乃睠蕃宣之儁允資韜畧之優領使鉞于東陲威行細柳揔師干於西域政洽宜禾載申渙號之頒俾掌留都之管方冀旌」旗坐鎮膺保障而常宜何期霜露侵尋損眠餐而浸劇當封章之奏御即乗驛以宣醫軫其骨月之情遣偕行於子舍詎有膏肓」之疾傷永逝於新阡特加宫保之崇銜仍舉彝章而偹禮諡為勤果旌厥賢能於戯沐殊寵于高牙爾克效采薇以治外想遺風」於大樹予不忘聽鼓而思臣式是貞珉服茲休命」乾隆二十九年十月初十日」
《国朝耆献类征初编》卷二百八十八，将帅二十八，〈宗室增海〉书影，标点为引者所加。
以下将碑文繁体字易以简体，异体字仍其旧，试加标点注释，错讹之处尚求正于方家：
加赠太子太保、原任」盛京将军宗室增海碑文」朕惟谊笃匪躬，[2]纪绩焕铭彝之色；[3]望隆师武，酬庸扬树纛之光。[4]惟统虎旅以宣猷，[5]抒悃而能怀精白；[6]斯贲龙章以延誉，[7]镌文而永」耀丹青。尔加赠太子太保、原任盛京将军宗室增海，本自宗支，早登仕版。[8]期门隶籍，[9]程材效决拾之长；[10]禁御叨荣，[11]偹位列句陈之」选。[12]遂分旄而驭众，[13]聿推中阃之良；[14]乃建节以修戎，[15]益重副麾之寄。[16]巩金汤于万里，洊移闽粤而知名；[17]辑瑞玉于群藩，[18]旋觐朝阶而」典属。[19]乃睠蕃宣之儁，[20]允资韬略之优。领使钺于东陲，威行细柳；[21]揔师干于西域，[22]政洽宜禾。载申涣号之颁，俾掌留都之管。[23]方冀旌」旗坐镇，膺保障而常宜；何期霜露侵寻，[24]损眠餐而浸剧。当封章之奏御，[25]即乘驿以宣医。轸其骨月之情，遣偕行于子舍。[26]讵有膏肓」之疾，伤永逝于新阡。特加宫保之崇衔，仍举彝章而偹礼。[27]谥为勤果，旌厥贤能。于戏！沐殊宠于高牙，[28]尔克效采薇以治外；[29]想遗风」于大树，[30]予不忘听鼓而思臣。[31]式是贞珉，服兹休命。」乾隆二十九年十月初十日」
碑文中先后将增海与汉朝大将周亚夫、冯异作比，可见乾隆皇帝对他的评价之高。《清高宗实录》中提及增海约三十余处，多记录其勤慎任事，公忠体国之举。如增海担任吉林副都统兼署伯都讷副都统期间，因伯都讷系满蒙接壤，副都统衙门原设汉字笔帖式二员，增海上奏予以调整，将其中一员改为专办蒙古事务，挑取通晓满洲、蒙古字能翻译者充任。[32]又如宁古塔向无监狱，遇人命盗案及私自挖参等犯，临时关押在城门堆房，多则另觅闲房收禁，令值班兵丁看守，故屡有逃犯。增海履职宁古塔副都统伊始，即上奏请设监狱，并委骁骑校一员专司，派兵二十名巡查。[33]
增海为官耿介，不徇私情。上任广州将军仅半年，即查明广州八旗满洲兵内竟有披甲幼童二百二十九名，其中复有领双份钱粮者一百三十六名，奏将其中九十三名确属孀孤无依者援例支给饷米养育，其余一律革退。乾隆皇帝闻此情弊很气愤，命两广总督李侍尧与增海查明此项靡费粮饷确数，著落历任将军大臣等赔补。并联想到“各省驻防亦不免有似此者，著交各该督抚、将军、副都统等查明据实奏闻”。增海此举无疑得罪了一批同僚。[34]
乾隆三十四年正月,增海调福州将军。二月，因前在广州任内派员解马赴滇，兵丁沿途滋扰，被责以“拣派不善，教谕不严”，交部严议，寻议降调。后乾隆皇帝加恩宽免，十月著署理伊犁将军，十一月授理藩院尚书。三十五年七月，补授黑龙江将军。三十七年六月，调盛京将军。
东北地区为清朝发祥地，清廷入关前按丁授予旗人土地，入关后派置八旗驻防，按旗圈拨土地给旗人，此外旗丁还自行开垦了许多土地，总称旗地。东北旗地在康熙中叶以后，旗民交产，民典旗地盛行。清廷为保护旗人生计，从乾隆三十四年开始直到嘉庆年间，对民典旗地着手进行回赎。[35]增海在盛京将军任内的一项德政即是参与制定了盛京民典旗地的回赎善后方案。增海等查明候赎地十二万余晌，经会同钦差大臣复勘后会奏朝廷：回赎之后，原业旗人能自耕种准其撤回自种。如旗人不能自种而原佃民人偶有拖欠地租，令地方官代为催追，倘仍抗不给租，方许撤地另行招佃。如旗人不能自种而原佃民人又不欠租，不得遽行撤地，致使原佃民人失其生计。庶旗民相安，永远遵守。方案得到乾隆皇帝的嘉许。[36]
乾隆三十八年五月，增海因病卒于任上。乾隆皇帝深感悼惜，著加恩赠太子太保，如例予所有应得恤典。寻赐祭葬，予谥勤果。[37]
[1]冯其利：《京郊清墓探寻》〈将军墓〉，原载《北京档案史料》2003年第1辑。杨海山：《京郊清代墓碑》第1集原载《北京档案史料》2005年第2辑。两书2014年7月由学苑出版社出版单行本。
[2]匪躬：谓忠心耿耿，不顾自身。
[3]铭彝：铭之鼎彝，在鼎彝等器物上刻铸文辞。引申为建功立业，以传后世。
[4]酬庸：犹酬功；酬劳。纛，古代军队里的大旗。
[5]宣猷：亦作“宣犹”，明达而顺乎事理或施展谋划与方略。此处指后者。
[6]悃（kǔn）：至诚，诚实，诚心。精白：纯净；纯洁。
[7]贲：文饰。龙章：对皇帝文章的谀称。
[8]仕版：旧指记载官吏名籍的簿册。亦借指仕途，官场。
[9]期门，官名，汉武帝时置，掌执兵扈从护卫。武帝喜微行，多与西北六郡良家子能骑射者期约在殿门会合，故称。此处指增海早期担任的御前侍卫各职，即乾隆五年由闲散（宗室）授三等侍卫，十七年升二等侍卫，十八年充侍卫班领。以上据《国朝耆献类征初编》卷二百八十八，将帅二十八，〈宗室增海〉，周骏富辑：《清代传记丛刊（附索引）》，台北明文书局，1985年，第167册，页167-833。
[10]程材，亦作“程才”，意为衡量考较才能或呈现才能。此处取意后者。决拾，古代射箭用具。决拾之长（cháng），指长于射术。决，通“抉”，扳指，多以骨制，套在右手拇指上，用以钩弦；拾，臂衣，革制，著于左臂，用以护臂。《诗·小雅·车攻》：“决拾既佽（cì），弓矢既调。”
[11]叨：承受。
[12]偹：同“備”、“备”。备位，泛指充任、任职。勾陈：同“钩陈”，星宿名，属紫微垣，有星六颗。《星经》：“（勾陈六星）又主天子六军将军，又主三公。”据此，“勾陈”似指后来增海担任的将帅之职（副都统、都统、将军等）。
[13]旄：古代用牦牛尾装饰的旗子，代指军权。分旄，此处指担任镇守一方的将帅。
[14]中阃，犹中军。
[15]建节：执持符节。古代使臣受命，必建节以为凭信。修戎：整治军队。
[16]麾：古代指挥军队的旗子，此处喻军队的将帅。副麾，代指各省驻防专城副都统之职。《清高宗实录》乾隆二十二年十二月甲子条：“又谕：吉林副都统普庆因病艰于步履，著来京。所遗吉林副都统员缺著增海补授，仍署伯都讷（引者注：今吉林省松原市）副都统事。”乾隆二十八年正月壬申条：“又谕曰……增海著调补宁古塔（引者注：今黑龙江省宁安市）副都统。”
[17]《清高宗实录》乾隆三十三年三月辛亥条：“以宁古塔副都统宗室增海为广州将军。”乾隆三十四年正月辛丑条：“增海著调福州将军，……”
[18]瑞玉：古代诸侯或藩国朝聘时所执的玉制信物。典出《仪礼》之《觐礼第十》：“乘墨车，载龙旂、弧韣（dú），乃朝以瑞玉，有缫。”此处代指增海曾任理藩院尚书。《清史稿》卷十三，本纪十三，高宗本纪四：“（乾隆）三十五年春正月己卯朔，……辛卯，以增海为理藩院尚书。”中华书局点校本，1976年7月第1版，第3册，页483。但该条记载似有误，按《清高宗实录》，至迟在三十四年十二月增海已任该职。另据上引《国朝耆献类征初编》，当在三十四年十一月。
[19]朝阶，朝官的等级。典属，指典属国，官名，秦始置。掌管与少数民族往来的事务，西汉沿之，秩二千石。此处借指增海担任的理藩院尚书。
[20]睠，同“眷”。“儁”，同“俊”。蕃宣，比喻卫国重臣。语本《诗·大雅·崧高》：“四国于蕃，四方于宣。”
[21]东陲：《清高宗实录》乾隆三十五年七月丙午条：“谕曰：黑龙江将军傅玉著来京，所遗员缺著增海补授。”细柳：地名，在今陕西省咸阳市西南，渭河北岸。有细柳仓，即汉周亚夫屯军处。此处将增海与周亚夫作比，称赞其治军有方。
[22]揔，同“总”。师干，本指军队的防御力量，后用以指军队。西域：《清高宗实录》乾隆三十四年十月乙卯条：“又谕曰：增海，著前往伊犁署理将军印务。……”
[23]涣号：指帝王的旨令，恩旨。留都之管：留都指盛京（今辽宁省沈阳市），《清高宗实录》乾隆三十七年六月辛巳条：“又谕曰：增海，著调补盛京将军。……”
[24]霜露：比喻艰难困苦的条件，指增海长期驻防边鄙，生活条件恶劣。侵寻：亦作“侵浔”，渐进，渐次发展。
[25]封章：言机密事之章奏皆用皂囊重封以进，故名封章，亦称封事。奏御，上奏帝王。
[26]骨月即骨肉。月：ròu，通“肉”。子舍：小房，偏室；一说，诸子所居的屋舍。此处借指儿子，儿女。《清高宗实录》乾隆三十八年闰三月乙亥条：“谕：据增海奏，久患舌肿，至今语言不清，请将将军印务交额尔德蒙额署理，回京调治等语。增海患病当早奏请医，何得至今始行具奏？增海不必来京，著派御医张鼎，令伊子二等侍卫德清阿、三等侍卫德襄阿带同驰驿前往医治。其将军印务即照所请，令额尔德蒙额暂行署理。”增海奏称的“舌肿”实为舌疳，据清吴谦等编《医宗金鉴》：“此证由心、脾毒火所致，其证最恶，初如豆，次如菌，头大蒂小，又名舌菌。疼痛红烂无皮，朝轻暮重……。若失于调治，以致焮（xìn）肿，突如泛莲，或有状如鸡冠，舌本短缩，不能伸舒，妨碍饮食言语，时津臭涎。……自古治法虽多，然此证百无一生，纵施药饵，不过苟延岁月而已。”《医宗金鉴》第四分册（卷六十一~卷七十六）〈外科心法要诀〉，人民卫生出版社，1973年4月第1版，页207。
[27]彝章：常典；旧典。
[28]高牙：牙旗，大将所建、以象牙为饰的大旗。指增海一直担任高级将领、统帅。
[29]采薇，《诗·小雅》篇名。《诗·毛序》：“文王之时，西有昆夷之患，北有玁狁之难，以天子之命，命将率遣戍役，以守卫中国，故歌《采薇》以遣之，《出车》以劳还，《杕杜》以勤归也。”后遂以“采薇”作调遣士卒的典故。
[30]典出《后汉书·冯异传》：“异为人谦退不伐，行与诸将相逢，辄引车避道。进止皆有表识，军中号为整齐。每所止舍，诸将并坐论功，异常独屏树下，军中号曰‘大树将军’。”《后汉书》卷十七，列传第七，中华书局点校本，1965年5月第1版，页641~642。
[31]典出《礼记·乐记》：“君子听鼓鼙之声，则思将帅之臣。”
[32]《清高宗实录》乾隆二十五年五月甲寅条。
[33]《清高宗实录》乾隆二十八年三月丙子条。
[34]《清高宗实录》乾隆三十三年九月甲寅条。
[35]刁书仁：《乾嘉时期东北民典旗地整理论略》，《社会科学辑刊》，1991年第6期。
[36]《清高宗实录》，乾隆三十八年二月乙丑条。上引《国朝耆献类征初编》。
[37]《清高宗实录》，乾隆三十八年五月乙亥条、七月庚申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