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孟子·公孙丑下》
施百忍
4·1孟子曰:“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三里之城,七里之郭,环而攻之而不胜。夫环而攻之,必有得天时者矣;然而不胜者,是天时不如地利也。城非不高也,池非不深也,兵革非不坚利也,米粟非不多也,委而去之,是地利不如人和也。故曰:域民不以封疆之界,固国不以山溪之险,威天下不以兵革之利。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寡助之至,亲戚畔之;多助之至,天下顺之。以天下之所顺,攻亲戚之所畔,故君子有不战,战必胜矣。”
【记】当日齐人伐燕,胜之。这在齐宣王看来,认为天意如此,不取,必有天殃。但在孟子看来,不能以一时之胜负猜强天意,关键是民心所向,即人和。(事见《梁惠王下》2·10)那么,人和有多重要呢?根据孟子的分析,天时、地利实为构成人和的必不可少的两个因素。三者的统一,也即上篇所言知天命者对于大形势中时机的把握。反之,若无人和的支持,天时与地利也仅仅是消解人和的潜在因素。
孟子以“三里之城,七里之郭”为例,首先从“环而攻之而不胜”来说明天时不如地利,其次从“委而去之”进一步透视地利不如人和。孟子在这里讲战争一方的力量:“城非不高也,池非不深也,兵革非不坚利也,米粟非不多也”,在城高、池深、兵革坚利、米粟良多的情况下为什么还溃不能守呢?值得深思。若换一个角度来看,就笔者所见,许多先富起来的家庭终日不和,在不愁吃,不愁穿,出入无忧的情况下为什么内心总是是非不断,聚讼还乱呢?相反,在贫困者家中人与人之间倒还存有几分谅解,还可以感受家庭温暖。难道说富庶倒成了痛苦?贫困反而幸福?在人和的迷失中,富庶与贫困成了多数人患得患失的心理写照。但明眼人一眼就可看出富庶与贫困也仅仅是生活的状态而已,不是问题的根本。《大学》言:“德者本也,财者末也。外本内末,争民施夺。是故财聚则民散,财散则民聚。”因此,在认清这一点的同时,又回到了刚才讨论的起点。
所以说封疆之界、山溪之险、兵革之利这是属于地利的因素,不可否认地利是一个国家行使主权的保障,但这些因素离不开运用它的人,即人和。只有回到人和的基点上,才触及到问题的根本。如何解决人和的问题呢?孟子言“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得道者”,指行王道的领导者,如文王、武王;“失道者”,即行霸道的领导者,如夏桀、商纣。“道”,指人伦大道,详见《公孙丑上》第七章。可见,“人和”说的是人与人之间和睦相处的方法。这就与不动心、养浩然之气、知言、不忍人之心、反求诸己、知天命等联系一起。再从孟子接下来的谈论中,可以得到印证——“寡助之至,亲戚畔之;多助之至,天下顺之。以天下之所顺,攻亲戚之所畔,故君子有不战,战必胜矣。”——“君子有不战,战必胜矣。”再一次回到了“仁者无敌”的王道主题。
本章拨开遮蔽心性的天时、地利,使人望见主体精神中的人和。在我看来,只有人性充满的人才可能爱人,孟子在尽心的修身中,不囿于他所看到的天时、地利,而是在人和的基础上充分运用天时,出入地利。下面,将从自身行仪方面进一步透露孟夫子对于性善的深度信仰。
4·2孟子将朝王,王使人来曰:“寡人如就见者也,有寒疾,不可以风。朝,将视朝,不识可使寡人得见乎?”
对曰:“不幸而有疾,不能造朝。”
明日,出吊于东郭氏。公孙丑曰:“昔者辞以病,今日吊,或者不可乎?”
曰:“昔者疾,今日愈,如之何不吊?”
王使人问疾,医来。
孟仲子对曰:“昔者有王命,有采薪之忧,不能造朝。今病小愈,趋造于朝,我不识能至否乎?”
使数人要于路,曰:“请必无归,而造于朝!”
不得已而之景丑氏宿焉。
景子曰:“内则父子,外则君臣,人之大伦也。父子主恩,君臣主敬。丑见王之敬之也,未见所以敬王也。”
曰:“恶!是何言也!齐人无以仁义与王言者,岂以仁义为不美也?其心曰:‘是何足与言仁义也’云尔,则不敬莫大乎是。我非尧舜之道,不敢以陈于王前,故齐人莫如我敬王也。”
景子曰:“否,非此之谓也。礼曰,‘父召,无诺;君命召,不俟驾。’固将朝也,闻王命而遂不果,宜与夫礼若不相似然。”
曰:“岂谓是与?曾子曰:‘晋楚之富,不可及也;彼以其富,我以吾仁;彼以其爵,我以吾义,吾何慊乎哉?’夫岂不义而曾子言之?是或一道也。天下有达尊三:爵一,齿一,德一。朝廷莫如爵,乡党莫如齿,辅世长民莫如德。恶得有其一以慢其二哉?故将大有为之君,必有所不召之臣;欲有谋焉,则就之。其尊德乐道,不如是,不足以有为也。故汤之于伊尹,学焉而后臣之,故不劳而王;恒公之于管仲,学焉而后臣之,故不劳而霸。今天下地醜德齐,莫能相尚,无他,好臣其所教,而不好臣其所受教。汤之于伊尹,桓公之于管仲,则不敢召。管仲且犹不可召,而况不为管仲者乎?”
【记】在孟子即将朝见齐王的时候,齐王的使者传话说:“我本来准备来见你,不巧受了点风寒,不可再吹风。如果你来朝,我也会临朝,不知能否得见先生?”不想孟子回答说:“碰巧我也有点毛病,不能到朝。”这一事件,引起公孙丑与景丑氏的质疑。
在回绝朝见齐王的第二天,孟子到东郭大夫家吊丧。公孙丑问:“昨日有病拒见齐王,今天却去吊丧,大概不妥吧?”孟子说:“昨日虽病,今日病好,有何不可?”如果说回应公孙丑的质疑还没说透,接下来解答景丑氏的问话则让我们瞧见了生活在“礼”的世界中的一颗心灵。
若以人伦的理性看孟子,如父子主恩,君臣主敬,景丑批评孟子不敬;或以礼的规矩再看孟子,如“父召,无诺;君命召,不俟驾”,景丑批评孟子不合礼。
孟子的回应也有两层:一、我非尧舜之道,不敢以陈于王前;二、曾子曰:“晋楚之富,不可及也;彼以其富,我以吾仁;彼以其爵,我以吾义,吾何慊乎哉”。这样,景丑的批评被还原到了尊德乐道的起点,可谓直道。又如《滕文公下》第一章,孟子与学生陈代讨论不见诸侯的原因,最后得出的结论是“枉己者,未有能直人者也。”这在一般人看来,不见诸侯是小节,成就王道或霸业是大事,如此这般,颇有点计小节,小不忍的味道。为什么不稍稍屈就一下呢?譬如“枉尺而直寻”——大概还可以有所作为,但这是不理解浩然之气的原因——行有不慊于心,则馁矣。正因其胸襟的光明磊落,所以能畅通无碍。反之,稍微遮蔽,则有违人性。这是孟子的持守之处,很严肃,另外也有变通之地,如“嫂溺援之以手”,不见丝毫放浪。如此看来,持守也好,变通也罢,均发自性善本心。
由于孟子已然印证到义理世界,所以今人在阅读他的言论文章时,总觉这是一个理想主义者的事,甚至还认为王道之政是根本不能实现的人类乌托邦。果真如此,在当今以物质消费为价值的日常生活中,孟子的思想可能会因为当不了饭吃而一文不值。关于这点质疑,大概是在公孙丑、景丑氏之后,今人面对孟子时的困惑。
回答这个问题,其实不难,只要注意一下当今社会中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就可以理解了。为什么处理好劳工关系成了各级政府关注的重点呢?这在另一面正说明了在用人关系上存在不平衡。为什么现代家庭的离婚率高于以往任何一个时期呢?是人的自由度在增加吗?非也,这是彼此间不信任的结果。简言之,人和破坏。所以说,如果现代化的进程是以天时与地利的架构为价值的话,那么斯二者必将反过来消解深层的人和,如果忽视了孟子的思想,那么我们可能在丢失人类精神家园的同时惶惶不可终日。
直面当下的处境,笔者在吃过一年素食之后,在学习《孟子》的过程中,逐渐瞧见清明的理性。另外,也愈见自身积存多年的习气俗念,在不断去蔽的时候,越发觉得《孟子》一书承载着关爱一切生命的伟大心灵。这颗心灵,在现阶段的我也仅仅感其若即若离。但可以肯定这颗心灵人人都有,人人都需要。这从孟子的“求其放心”,“本心”乃至“深造自得”等处可以看出。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在文本之外的亲师友成了人生的一大幸事。因此可以说,当大家穿过层层薄雾找到人和的时候,终将在敬与礼的真实中重新做人。以下从倓虚老法师《影尘回忆录》中摘录弘一法师事为例。
“弘老、在家时,是一个风流才子,日本留过学,社会上也很风头的。以他过去的作风,谁也想不到他能够出家,出家后,又能够持戒那么严谨。民国七年暑假天,他正在杭州两级师范当教师,忽然要出家,谁也留不住。马上把自己的东西完全送人,到杭州虎跑大慈寺,拜了了悟老和尚为剃度师,命名演音字弘一。在他临去虎跑时,学校跟去一茶房,名字叫闻玉。这个茶房本是在学校伺候弘老的,对他印象非常好,听说他要出家,心里有些不忍;于是给他带着东西一同到虎跑寺去送他。进庙门之后,弘老马上回过头来称闻玉为居士,很客气的请他坐下,自己扫地擦桌子,汲水泡茶,以宾礼对闻玉。原先闻玉伺候他,到庙里后他马上倒过来伺候闻玉,晚上自己找铺板搭床。闻玉几次要替他弄,他说:
‘不敢当,我不让你来,你偏要来,现在你送我来出家,我很感激你。这是我们的家,你在这里住一天是我们庙里的居士,我应当好好照应你。’这一来弄得闻玉手足无措,哭笑不得。后来闻玉说:
‘你说说算了吧,还当真的就出家吗?’弘老说:‘这还能假了吗?’闻玉苦苦哀求,让他玩几天再回学校;可是他决心出家,说什么也不能更改意志,反以言语来安慰闻玉,让他赶紧回学校。闻玉看实在没办法,在他跟前痛哭一场,很凄凉的自己回学校去了。”
接下来,再摘录另外两件事,欲求详细的还可以找来该书细看。
“有一天,沈市长在湛山寺请朱将军吃饭,朱将军说:‘可请弘老一块来,列一知单,让他坐首席,我作配客。’沈市长很同意,把知单写好,让我去给弘老说,我到他寮房里一说,弘老笑没言语,我很知他的脾气,没敢再往下勉强。第二天临入席时,又派监院师去请他,带回一个条来上写四句话:
‘昨日曾将今日期,短榻危坐静思维,为僧只合居山谷,国土筵中甚不宜。’”
“他平素持戒的工夫,就是以律己为要。口里不臧否人物,不说人是非长短。就是他的学生,一天到晚在他跟前,做错了事,他也不说。如果有犯戒做错;或不对他心思的事,唯一的方法就是‘律己’不吃饭。不吃饭并不是存心给人呕气,而是在替那做错的人忏悔,恨自己的德性不能去感化他。他的学生,和跟他常在一块的人,知道他的脾气,每逢在他不吃饭时,就知道有做错的事或说错的话,赶紧想法改正。一次两次,一天两天,几时等你把错改正过来之后,他才吃饭,末了你的错处,让你自己去说,他一句也不开口。平素他和人常说:戒律是拿来‘律己的!’不是‘律人的!’有些人不以戒律‘律己’而去‘律人,’这就失去戒律的意义了。”
佛家的“律”相当于儒家的“礼”,对照弘一法师与孟子的思想行仪,彻上彻下,气息可通。再者,弘一法师自出家后,诸艺具舍,唯书法一项不废。在我看来,唐·欧阳询的楷法极为精严,丝毫不能移易一毫,弘一法师的楷法也不例外,一丝不苟,倘若没有相当的修持,功夫不到家,万万达不到这般境界。孔子言“温而厉”,若就书法而言,欧阳询的楷书很严厉,而弘一法师的书法很温和,但从倓虚老法师《影尘回忆录》上的记录看,可以肯定弘一法师在日常生活中与中庸之道的“温而厉”相应。可见对于人和的修持,是打通“书如其人”的关键,另外还可参看读《梁惠王·下》第二章。值得注意的是修持不等于封闭,相反,修持能使人走向至真至善,至正至大的澄明性、充实性、敞开性。这一些,又似乎隐藏在怀素上人那超理性的狂草《自叙》帖中。在于孟子,则在王道仁政的担当中通过诗思透视众生的生命之旅。光辉的思想,结构缜密稳定,大气磅礴,浑厚浩然。至此,总算接近了孟子不见齐王这一事件的真实。
“不见诸侯”之义另见《滕文公下》第七章、《万章下》第七章。
4·3陈臻问曰:“前日于齐,王馈兼金一百,而不受;于宋,馈七十镒而受;于薛,馈五十镒而受。前日之不受是,则今日之受非也;今日之受是,则前日之不受非也。夫子必居一于此矣。”
孟子曰:“皆是也。当在宋也,予将有远行,行者必以赆;辞曰:‘馈赆。’予何为不受?当在薛也,予有戒心;辞曰:‘闻戒,故为兵馈之。’予何为不受?若于齐,则未有处也。无处而馈之,是货之也。焉有君子而可以货取乎?”
【记】上章言“天下有达尊三:爵一,齿一,德一。朝廷莫如爵,乡党莫如齿,辅世长民莫如德。恶得有其一以慢其二哉?”言下之意,孟子认为人的角色虽然随着环境空间在变,但彼此尊重是必要的。尊重的真正意义,也即上章所言在敬与礼的真实中处理好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即人和。譬如夫妇之间,“顺”或“从”是彼此之间应当遵循的准则,但一般夫妇常常吵闹,无非一方认为另一方对不起自己,然后又死抓对方的不是之处,得理不饶人,这样反而使事情没完没了。子曰:“听讼,吾犹人也,必也使无讼乎!”因此,对于诸如此类的事情还应该以恭敬心对事待人,但并不等于赞同不对之事,纵容做错事的人,而是说尊重与心相关。如《论语·里仁第四》记孔子言:“参乎!吾道一以贯之。”曾子曰:“唯。”子出,门人问曰:“何谓也?”曾子曰:“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进一步说,应将“尊敬”提升到与“忠恕”相当的位置。如此,在中心不偏,如心不昧的尊重中,规矩应声建立(见《告子上》11·20)。自此,被动变为主动,消极化作积极,坏事转成好事,过失改成正念,大道(文化)得以传承。尊重——我心平安!
因此,在天下公认的最为尊贵的三样东西中,无论身居高位,年长辈高,道德高尚,都不能因拥有其中一样而轻慢其它两样。像孟子这样的有德之士,其可贵之处在于努力寻找能够开万世之太平的人君。赠予一把人和的锁匙,纵然自己两袖清风,又有何妨?看他一身正气,值得尊敬。
这里叙述在齐不受金,在宋、在薛受金的事。弟子陈臻不解,质问孟子。孟子讲明其事:在将有远行,有戒心的情况下受金,合于情理;在“无处”(指毫无道理)的情况下受金,属于受贿。本章从受金方面言爵一,齿一,德一的相通之处,以下几章谈具体的力行。
4·4孟子之平陆,谓其大夫曰:“子之持戟之士,一日而三失伍,则去之否乎?”
曰:“不待三。”
“然则子之失伍也亦多矣。凶年饥岁,子之民,老羸转于沟壑,壮者散而之四方者,几千人矣。”
曰:“此非距心之所得为也。”
曰:“今有受人之牛羊而为之牧之者,则必为之求牧与刍矣。求牧与刍而不得,则反诸其人乎?抑亦立而视其死与?”
曰:“此则距心之罪也。”
他日,见于王曰:“王之为都者,臣知五人焉。知其罪者,惟孔距心。”为王诵之。
王曰:“此则寡人之罪也。”
【记】正如弘一法师在湛山寺讲戒律时说戒律是拿来“律己的”不是“律人的”。平常时候,人人习惯在有意无意间严以律人宽以待己。就像孔距心一样,当孟子问他如果手下士兵一日犯规三次是否开除他们的时候,孔距心直言“不待三。”但当孟子质问他本人严重犯规的时候,他却说这不是他个人的力量所能改变的。随后,在孟子婉转的启发下,孔距心也能认错。原文重要,不妨引录——
“然则子之失伍也亦多矣。凶年饥岁,子之民,老羸转于沟壑,壮者散而之四方者,几千人矣。”
曰:“此非距心之所得为也。”
曰:“今有受人之牛羊而为之牧之者,则必为之求牧与刍矣。求牧与刍而不得,则反诸其人乎?抑亦立而视其死与?”
曰:“此则距心之罪也。”
在孟子朝见齐王,告以此事的时候,齐王也承认是自己的过失。这里,再次对“恶得有其一以慢其二哉”补充论证,无形中凸现了“辅世长民莫如德”的意义。
其实,在“律己”与“律人”的人和方面,大抵与白话所说“人的管理”相当。高明的管理,首先是管理好自己,其次是推己及人。往日读《大学》,发现这是一部高品位的讲管理学的书,再读里面所言,感到修身是关键。为什么呢?因为修身是打通内:正心、诚意;外: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必经之路。犹如多米诺骨牌中最为关键的一张牌,一立皆立,一倒众倒。可以说,《孟子》一文正从《梁惠王》的齐家、治国、平天下回归到《公孙丑》的正心、诚意的修身上。当孟子去齐的时候,则在文化的意义上使修身内外统一。进一步可以说,在滔滔浊世中,修身使个人的王道生活成为可能,修身也使个人在转凡成圣的同时成佛成道。我想,这就是传统文化的当下意义。
4·5孟子谓蚔蛙曰:“子之辞灵丘而请士师,似也,为其可以言也。今既数月矣,未可以言与?”
蚔蛙谏于王而不用,致为臣而去。
齐人曰:“所以为蚔蛙则善矣;所以自为,则吾不知也。”
公都子以告。
曰:“吾闻之也:有官守者,不得其职则去;有言责者,不得其言则去。我无官守,我无言责也,则吾进退,岂不绰绰然有余裕哉?”
【记】蚔蛙与孔距心同中有异。同者在朝廷中皆有爵禄,异者在孔距心知其罪后不见离去,蚔蛙在进谏后因齐王不用辞职不干。这时可能是孟子初到齐国的时候,白身赋闲,所以当齐国人质疑孟子本身的时候,他问心无愧地说:“我听说:在其位谋其职,如果不能履行它的职责就辞职而去;有进言职责的,如果进言无效也辞去不干。我现在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是进是退,岂不自在?”
4·6孟子为卿于齐,出吊于滕,王使盖大夫王驩为辅行。王驩朝暮见,反齐、滕之路,未尝与之言行事也。
公孙丑曰:“齐卿之位,不为小矣;齐、滕之路,不为近矣,反之而未尝与言行事,何也?”
曰:“夫既或治之,予何言哉?”
【记】在这之后,孟子当了齐宣王的高级长官。有一次代表齐国到腾国吊丧,齐王派他的宠臣盖邑大夫王驩为副使前行。两人早晚在一起,但在往还齐、滕的路上,孟子不曾与王驩言及政事。公孙丑不解:若就前面所谈尊重而言,老师似乎有违齐卿之位。只因那王驩是个惯于逢迎周旋的人,也可以说是言非礼义的自暴者。对于自暴者的态度,孟子保持沉默——不可与有言也。相反,如果孟子与这种人絮絮叨叨,岂不有违良心?王驩之事另见《离娄上》第二十四章、二十五章,《离娄下》第二十七章。按孟子一贯的态度,虽在卿位,但也仅仅是以“辅世长民莫如德”的尊重对待此事。故曰:“夫既或治之,予何言哉?”此乃不言之教,另见《告子下》第十六章。
4·7孟子自齐葬于鲁,反于齐,止于嬴。
充虞请曰:“前日不知虞之不肖,使虞敦匠事。严,虞不敢请。今愿窃有请也:木若以美然。”
曰:“古者棺椁无度,中古棺七寸,椁称之。自天子达于庶人,非直为观美也,然后尽于人心。不得,不可以为悦;无财,不可以为悦。得之为有财,古之人皆用之,吾何为独不然?且比化者无使土亲肤,于人心独无恔乎?吾闻之:君子不以天下俭其亲。”
【记】在讲完对待“爵”与“德”的态度之后,本章接着讲“齿”。“齿”本为牙齿的意思,这里引申为年龄,进则指辈分,本章着重讲明对待父母的态度。这是孟子当了官之后,母亲年老离世,孟子委托学生充虞监管木匠为其母制造棺木。从“木若以美然”这句话来看,棺木很不平常,甚至超出了一般的规制。此事引起轰动,不但充虞不理解,甚至被臧仓借以阻扰鲁平公欲见孟子一事,详见《梁惠王下》第十六章。孟子引古论今,认为在力所能及的情况下,为人子者“不以天下俭其亲。”如此尽心尽力的态度,合于孝道。但从充虞的询问及臧仓的阻扰来看,当知做事不易:不解的还可以沟通,要害的是惯于坏人好事的人。对待这种人,孟子或者一默如雷,或者目之为狗尾草,内心不给此等谗谗面谀之人留下半点缝隙。存其心,养其性,事天立命,里仁为美哉!
综上所述,可知修身的关键处在于日常生活中的切己体察。细读古人行仪,生惭愧心。以下开始叙述孟子去齐的相关细节。
4·8沈同以其私问曰:“燕可伐与?”
孟子曰:“可;子哙不得与人燕,子之不得受燕于子哙。有仕于此,而子悦之,不告于王而私与之吾子之禄爵;夫士也,亦无王命而私受之于子,则可乎?何以异于是?”
齐人伐燕。
或问曰:“劝齐伐燕,有诸?”
曰:“未也;沈同问‘燕可伐与’,吾应之曰,‘可’,彼然而伐之也。彼如曰:‘孰可以伐之?’则将应之曰,‘为天吏,则可以伐之。’今有杀人者,或问之曰,‘人可杀与?’则将应之曰,‘可’。彼如曰,‘孰可以杀之?’则将应之曰:‘为士师,则可以杀之。’今以燕伐燕,何为劝之哉?”
【记】沈同,齐国大臣,以个人的身份访问孟子。问:“燕国可以讨伐吗?”
孟子回答:“可以。原因是燕王子哙不得以自己的意思将燕国送给相国子之。”这看似上古时代的禅让,其实是偷梁换柱,行不通的。关于禅让的事,请参看《万章上》第五章。
沈同在征得孟子的态度之后,可能又以大臣的身份向齐宣王汇报孟子的话,接下来是“齐人伐燕”。这地方,不能不引起我们极大的注意,就是有关评论的尺度。应当说,孟子评论的尺度是王道之政,但潜在的话语却让齐伐燕这一事件替代了,因此有人质疑孟子劝齐伐燕,孟子如实以告。应当说,比起与梁惠王、齐宣王的谈话,那种雄辩滔滔,气如长虹的神态在这里很难遇到。读“今以燕伐燕,何为劝之哉”的申辩,颇多无奈。这让人想起了庄子于《逍遥游》中描绘的鲲的情形。看来,富有鹏鲲之志的孟子也只有遇见真正的帝王才可以化而为鹏。在未化之前,在找不到南冥天池的情况之下,孟子“退而与万章之徒序《诗》《书》,述仲尼之意,作《孟子》七篇。事实上,孟子虽然不在当世外化,但却通过内化的人性开拓出另一番千秋大业。关于这点,请参看《万章下》第八章。
本章是齐伐燕之前的一段小插曲。下面一章讲齐吞并燕之后的结局。
4·9燕人畔。王曰:“吾甚惭于孟子。”
陈贾曰:“王无患焉。王自以为与周公孰仁且智?”
王曰:“恶!是何言也!”
曰:“周公使管叔监殷,管叔以殷畔;知而使之,是不仁也;不知而使之,是不智也。仁智,周公未之尽也,而况于王乎?贾请见而解之。”
见孟子,问曰“周公何人也?”
曰:“古圣人也。”
曰:“使管叔监殷,管叔以殷畔也,有诸?”
曰:“然。”
曰:“周公知其将畔而使之与?”
曰:“不知也。”
“然则圣人且有过与?”
曰:“周公,弟也;管叔,兄也。周公之过,不亦宜乎?且古之君子,过则改之;今之君子,过则顺之。古之君子,其过也,如日月之食,民皆见之;及其更也,民皆仰之。今之君子,岂徒顺之,又从为之辞。”
【记】当齐吞并了燕之后,由于齐实行的是以燕伐燕的霸道之政,很快激起了燕人的反抗。这时候,齐宣王良心发现,说道:“对于孟子,我感到非常惭愧。”我们相信齐宣王此话不假,看来是动了真情。回看之前孟子同他的对话,知道孟子对宣王寄以厚望,且倾注真情。但孟子的感情,异于沈同的私情,而是廓然大公的仁爱之心,是份道情。这足以令那颗漂流的游子之心感到温暖,虽然齐王无法站在相同的起点上做同情的理解,但此番话语不也道出了内在的心声?
陈贾,一位齐国的大夫,自以为理解其中真意,对齐宣王说道:“王也不必难过,王自以为与周公相比,谁更仁智呢?”“恶!这是什么话!”齐宣王不愧是齐宣王,有自知之明。但陈贾仍安慰道:“周公派兄长管叔监管殷国,管叔却唆使殷遗民起来造反;这一结果,如果周公早就料到事情会这样又派管叔去监管殷,是不仁;如果不能预见事情的可能而派管叔去监管殷,是不智。仁智,周公也未能完全做到,更何况您呢?我愿意去拜见孟子,并解释一下齐伐燕这桩事。”
陈贾的态度是众多居上者喜欢的,但这种人恰恰是孔孟极力批判的“乡愿”。(详见《尽心下》14·37)当陈贾在孟子面前喋喋不休的时候,当然遭到反驳——
孟子曰:“周公,弟也;管叔,兄也。周公之过,不亦宜乎?且古之君子,过则改之;今之君子,过则顺之。古之君子,其过也,如日月之食,民皆见之;及其更也,民皆仰之。今之君子,岂徒顺之,又从为之辞。”
齐伐燕一事,另可参见《梁惠王下》第十、十一章。事态表明,齐宣王没有实行王道仁政的诚意,孟子决定辞官回乡。
4·10孟子致为臣而归。王就见孟子,曰:“前日愿见而不可得,得侍同朝,甚喜;今又弃寡人而归,不识可以继此而得见乎?”
对曰:“不敢请耳,固所愿也。”
他日,王谓时子曰:“我欲中国而授孟子室,养弟子以万钟,使诸大夫国人皆有所矜式。子盍为我言之!”
时子因陈子而以告孟子,陈子以时子之言告孟子。
孟子曰:“然;夫时子恶知其不可也?如使予欲富,辞十万而受万,是为欲富乎?季孙曰:‘异哉子叔疑!使己为政,不用,则亦已矣,又使其子弟为卿。人亦孰不欲富贵?而独于富贵之中有私龙断焉。’古之为市也,以其所有易其所无者,有司者治之耳。有贱丈夫焉,必求龙断而登之,以左右望,而罔市利。人皆以为贱,故从而征之。征商自此贱丈夫始矣。”
【记】以身殉道,(见《尽心上》13·42)是孟子一贯的主张。真心与假意貌合神离,孟子的离去,是理智的选择。在此之际,齐宣王到孟子住处表白心意,日后,又交待时子替自己到孟子那里说明具体措施:“我欲中国而授孟子室,养弟子以万钟,使诸大夫国人皆有所矜式。”
若用世俗的眼光看齐宣王的这一举措,无可非议,且值得赞扬;倘再以为民父母的眼光来看,则必须批评,且该警惕。我们知道,在一次祭礼上齐宣王曾经“以羊异牛”,孟子称之为仁术。(见《梁惠王上》1·7)这是在理解伊始退而求其次的说法,目的在启发齐王通过推恩的办法明了自身那颗不忍人之心,以期达到王道之政的起点。这里,尽管齐宣王好意对待孟子,奈何起点不同,虽然意欲通过孟子使诸大夫国人皆有所矜式,但正如让人在淤泥中行走而不使陷入,叫良工在沙滩上造屋而不使坍塌一样不可能。“如使予欲富,辞十万而受万,是为欲富乎?”表明孟子对于齐伐燕一事的敏感。这敏感,直出本心,如同《告子上》第十六章所言:
“有天爵者,有人爵者。仁义忠信,乐善不倦,此天爵也;公卿大夫,此人爵也。古之人修其天爵,而人爵从之。今之人修其天爵,以要人爵;既得人爵,而弃其天爵,则惑之甚者也,终亦必亡而已矣。”
正因有此清明的理性,所以才能放弃在齐的卿相之位,并于“居天下之广居,立天下之正位,行天下之大道”的选择中“得志与民由之,不得志独行其道”,进则养浩然之气——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且于大丈夫的行仪中展现王道之政的无比真实。在这个意义上来说,当我们透过世俗人情看到为民父母者的存在时,不得不感叹世道不古,以至于政权旁落,歧出为个人之间的琐事俗情。当人和被置换为人情的时候,孟子指出:季孙曰:“异哉子叔疑!使己为政,不用,则亦已矣,又使其子弟为卿。人亦孰不欲富贵?而独于富贵之中有私龙断焉。”无疑,这是对为民父母者的批评——人皆以为贱。所谓“贱丈夫”与“大丈夫”何止千里?但孟子真的不想有所为吗?也不是——不敢请耳,固所愿也。实际上,在去齐路上,孟子还在等待事情的转机。
4·11孟子去齐,宿于昼。有欲为王留行者,坐而言。不应,隐几而卧。
客不悦曰:“弟子齐宿而后敢言,夫子卧而不听,请勿复敢见矣。”
曰:“坐!我明语子。昔者鲁缪公无人乎子思之侧,则不能安子思;泄柳、申详无人乎缪公之侧,则不能安其身。子为长者虑,而不及子思;子绝长者乎?长者绝子乎?”
【记】这一转机,出现在昼这个地方,可惜来者不明真相,虽然齐(斋)宿而后敢言,无奈把事情看得太简单。在孟子不与答话的情况下,感到老先生架子大,不尊敬人,扫兴欲归。这个时候,孟子请其坐下谈话,直言告知鲁缪公善待子思的事。朱熹《四书章句集注》谓:“缪公尊礼子思,常使人候伺道达诚意于其侧,乃能安而留之也。”言下之意,齐宣王不能实行王政,而一味的推行霸道,作为贤者,怎么能不看清事实真相,不学泄柳、申详为缪公虑?怎能放弃进言齐王,反而代替齐王挽留我呢?——子绝长者乎?长者绝子乎?让人仿佛身临其境,虽感吾道之不行,但又独立苍茫,上下求索。这里,孟子之心虽然清明,辩才虽然无碍,但从“不应,隐几而卧”的细节来看,此时孟子的内心在落泪,不为自己,但为天下之民。唐·陈子昂《登幽州台歌》诗:“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
4·12孟子去齐。尹士语人曰:“不识王之不可以为汤武,则是不明也;识其不可,然且至,则是干泽也。千里而见王,不遇故去,三宿而后出昼,是何濡滞也?士则兹不悦。”
高子以告。
曰:“夫尹士恶知予哉?千里而见王,是予所欲也;不遇故去,岂予所欲哉?予不得已也。予三宿而出昼,于予心犹以为速,王庶几改之!王如改诸,则必反予。夫出昼,而王不予追也,予然后浩然有归志。予虽然,岂舍王哉!王由足用为善;王如用予,则岂徒齐民安,天下之民举安。王庶几改之!予日望之!予岂若是小丈夫然哉?谏于其君而不受,则怒,悻悻然见于其面,去则穷日之力而后宿哉?”
尹士闻之,曰:“士诚小人也。”
【记】孟子离开齐国之后,齐国有位叫尹士的人批评孟子不明。来齐国,无非为着干禄。看他在昼时舍不得离开的样子,令人不爽。学生高子将此事告诉孟子。
这是不大不小的误会,孟子自白心路历程:尹士怎能知我心?千里迢迢见齐王,是我理想的追求;王道之政不能在齐国推行,难道顺合我心?离开齐国,是我不得已的选择!在昼留宿三夜,我还以为太快了——我在等待时机——希望齐王回心转意!齐王如果醒悟,一定召我回去!待我离开昼时,还不见齐王有把我追回的消息,我于是放下一切,回到本来的地方。即使是这样,我岂能忍心离开齐王!齐王是大有希望的;(详见《梁惠王上》1·7,《梁惠王下》2·1~2·11)齐王如能重用我,不止是齐国的百姓得到安宁,天下的百姓都能安宁。齐王或许能改变现状!我日日盼望!我难道是那种小丈夫吗?向其君进谏不得理解就耍脾气,整日给人脸色难看,一旦离开,又把情绪全用在腿力上,巴不得日行万里才肯歇脚?
如此至情至性,尹士得知后自省道:“我真是小人之心。”
这段话,不也是士人风骨的写照?
4·13孟子去齐,充虞路问曰:“夫子若不豫色然。前日虞闻诸夫子曰:‘君子不怨天,不尤人。’”
曰:“彼一时,此一时也。五百年必有王者兴,其间必有名世者。由周而来,七百有余岁矣,以其数,则过矣;以其时考之,则可矣。夫天未欲平治天下也;如欲平治天下,当今之世,舍我其谁也?吾何为不豫哉?”
【记】孟子去齐时那复杂的心情,还是流露于色,这一细节,被学生充虞觉察到了。于是在同行的路上问道:“老师好像有不开心的地方。前日我还听您说:‘君子不怨天,不尤人。’”
的确,在上章的释疑中,当时孟子的心情百感交集。可贵者在面对这样的事端中孟子能像曾子一样守约,(见《公孙丑上》3·2)持守心中的底线,使开启万世太平的“人和”思想至今仍然熠熠生辉。在对时运的分析中,一位知天命者以舍我其谁,一以贯之的睿智冲淡了心中块垒。在国不能治,天下不能平的乱世中,激励人人守约而施博,修身而天下平。如此,虽无文王犹兴。确实,在去齐的选择中,王道之政已被内转化为“不动心”的诉求。从内在的精神向度中,我们仿佛瞧见了浩然之气的光明!
4·14孟子去齐,居休。公孙丑问曰:“仕而不受禄,古之道乎?”
曰:“非也;于崇,吾得见王,退而有去志,不欲变,故不受也。继而有师命,不可以请。久于齐,非我志也。”
【记】孟子去齐的另一细节,由公孙丑在这里披露出来。其实,在孟子企求推开齐王心中久久关闭的“恒产”与“恒心”这两扇大门的对话中,在努力引导齐王实行王道之政的用心中,直至齐王不顾一切发动了伐燕的战争之后,孟子意识到事态已然转变。在崇这个地方,孟子与齐王之间说了些什么话?不得而知,但可以推断他们谈话的内容与齐伐燕这一事件相关。因为孟子去齐在齐伐燕之后,大抵在崇的那一次谈话中,孟子判断久于齐也不可能实现心中的理想,所以到休这个地方的时候,拒绝接受齐王的俸禄,以表去志。正是:明明白白的来,干干净净的去,此之谓大丈夫!
本篇从行仪方面丰富了浩然之气的内容,在人和的尊重中,规矩建立,大道敞开,何去何从,了然于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