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阴的京城,天冷得厉害——故乡的天气,也只好让人叹一句“愁云惨淡万里凝”了吧?这时,是不是只有那一缕细细弱弱的炊烟,歪歪扭扭地从掉了叶的白杨树底下的茅屋顶上升起来,才会暖了整个朔漠呢?走在城市的丛林里很久了,不见那炊烟,也很久了。
炊烟底下定是有人烧着饭的吧。应该是两个执剑的少年人。远远地听不清他们的声音,然而我却知道,他们是走在江湖里的;城市里只有冷暖自知的孤独,而江湖里呢?
江湖里有丽绝天下的姽婳,有僧衣佛心的释九幺,有性烈如火的剧天择,有什么龟背图什么宝藏还有上代人的纠纠葛葛;可是他们都好远好远,远到成了人人口中的传说,远到想象不出他们的长相他们的风骨。可是也有切近的——那炊烟和炊烟下嬉笑的两个少年,近到能够看见他们唇上初生的细小绒毛,近到能够感受到他们身上发出的年轻的热气:
那就是甘苦儿和晏衔枚。
《脂剑》可能算是个正统的武侠了,可就是因为太“正”了,才更像一个故事;好像故事里的人儿虽然逼真,但毕竟是纸上的人儿;又太“亮”,高手、奇遇层出不穷,让人目不暇接,最后只记得“孤僧”那一身旧旧的白罩着的极瘦的身子和突兀的锁骨。而眼花缭乱之后,完整而又似乎触手可及的,只剩下小苦儿和小晏儿。
两人出场时表现平平——如果一定要下一个断语,那就是“互补”:小苦儿跳脱,小晏儿沉稳,一动一静;一仆一主在闹哄哄的兴隆集里,如旁边普通的听传奇故事的过客。当时的我,也被故事里的“孤僧”夺去了心神,以为这是椴的一贯风格,故事的主角会在人多口杂的酒馆里慢慢登场。后来二人在风雪中失散,小苦儿不出所料走入人们口中的传奇,不见了小晏儿的忧急远小于等待孤僧的欣喜;探密洞,得宝石,修奇功,直到故事渐入佳境,眼见小苦儿就要独斗“吊诡五煞”,情节一跌一宕,心里却总觉得空了一块——偏偏此时与小晏儿重逢,才猛然觉醒心里空的那一块是为了那个淡淡地像是要退入故事背景的小晏儿——每当小苦儿濒临绝境,心中第一个想起的总是他,梦中心心念念担忧的除了母亲也还是他;原来不知不觉中他也成为读故事的人心里的牵挂:他武功虽不低,根骨却弱,他有没有被人劫走?有没有挨饿受冻?这所有悄悄埋下的担忧,在他们重逢时统统化为喜悦——正是因为之前的潜移默化,才让这份喜悦里面多了一份惊。“万里赴戎机,关山度若飞”,好小椴!虽然早知他以化用诗词的精妙见长,却从没有像这次一样酣畅淋漓!即使久别重逢的两个少年身处险境,那泼天的喜悦还是被这两句诗载着洒了人满满一身;无怪乎只有年轻人才能勃发出干云的豪气!“朔气传金柝,寒光照铁衣。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一场“诗剑”吟完,二人终于会在一处,甘苦儿大叫道:“我好欢喜!”泼天的杀势中乍然拔起的“周游”剑,除了冲淡平和的小晏儿,再无人当得起“清亮”两个字。一招“视死同归”,一式“两肋插刀”,两人分明在这绝命的杀阵中以性命相托,这样的相知如此自然,可试问有几人能够做到?
清亮的“周游剑”只为赤诚的肝胆相照炽热了一次。两人的第二次相见却是在“空外空”的水底,这又是怎样的一场晶莹奇妙的相遇!以手画字,两人都下了泪。甘苦儿人再也不顾忌有泪流下,反正——泪入水中即不见;而虽在幽深水中,甘苦儿第一次见到了晏衔枚流的眼泪。一次是性命相托,一次是倾心相告:以后虽相距可能远,但彼此天涯各在。这是不是世间最纯最美的道别?《脂剑》断断续续读了好多天,看到尾声的时候又已深夜。夜凉如水,闭上眼似能看见水中紧紧相抱的两人,泪落成珠散入水中。天涯孤旅,不知小苦儿会不会觉得“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可是那一场相知相托是真的,是暖的,是一场幻梦般的传奇落幕后能握得住的真实。也让我行走在凄风苦雨的深秋里时时回想。再绚烂的繁华都会落尽,故事的最后,英雄被浪淘尽;峰回路转,朋友也渐渐杳无踪影。远处城市的灯火渐次亮起,我依依不舍地回首,却好似看见那两个执剑的少年相携,缓缓走入我心中的江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