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克·吐温遗作:《神秘的朝圣者》_彩虹

马克·吐温遗作:《神秘的朝圣者》

尼古拉•特斯拉最好的朋友——大作家马克•吐温

简介

著名作家塞缪尔·克莱门斯(我们熟悉用笔名马克•吐温的他)常常作客特斯拉的实验室。特斯拉和他关系亲密,在他死后多年谈起他就好像他还活着一样。马克·吐温于1910年逝世,但他谜一般的小说《神秘的朝圣者》却在六年后才出版……

在这本小说里,他谈到一个天使离开天堂来到奥地利的一个小村庄。在那儿他遇到一群小男孩并让他们偷窥了宇宙的秘密。如果我们认为奥地利小村庄就是斯米湾,天使就是特斯拉的话,那么我们就能得到关于人类命运和宇宙的奇怪理论的解释。这个理论在小故事里有所表述但和作家在其他故事里的风格完全不同。天使告诉他们所有人都麻烦和灾难的来源。所有的不幸都来源于忽视了偶尔一些小事的真正意义。每一件这样的事都决定了联系未来事件的纽带。如他所提到的,人类的自由意志不过是一种幻觉,所有事情都是按照预定结果有规律的发生。这就是为什么人类个人的身心结构被一些可能的定数(系列事件)所限制,而人类命运的转变往往取决于高级生命的意志。例如若一个天使参与到某个事件中,当一个人打开或关闭一扇“窗户”,这取决于这个人自己,但在这个动作后他的命运可能因为这个动作走上了一条完全不同的道路,即这个动作可能引发一系列的事件。这整个和特斯拉关于人是“宇宙力机器”想法完全一致,只不过作家用一种简单的戏剧方式表达得更清楚而已。最后在天使离开朋友们之前,他透漏了一个不可思议的秘密:虚无,这让他们感到有些可怕。他说世间所有一切不过是思想,万物本不存在,“我只是一种思想,孤独的思想,航行在宇宙的虚空里……”

全 文

故事发生在一五九○年的冬天。那时的奥地利还在一片与世隔绝的土地上沉沉入睡;那时正处于所谓的中世纪,并且有迹象表明中世纪所固有的那种蒙昧混沌将要永久在这片土地上延续下去。有人甚至将它那时的状态作了一番大胆的回溯,认为如果采用精神或灵魂的计时法的话,它不过还处于好几个世纪好几个世纪以前人们所说的那个信仰时代。他们这么说——说它处于信仰时代——不过是出于自己内心深处对它的由衷赞美,并非是要借机来挖苦它或嘲讽它什么。因为我们都好喜欢它那时候的样儿,都在暗自为它那种古老的精神特质而深感自豪。虽然那时我不过是个乳臭未干的小家伙,可它给我留下的深刻印象是永不磨灭的。多年以后的现在,我对那时从它那里汲取的快乐仍记忆犹新。

  不错,那时的奥地利与世隔绝,不受外界的打扰,还在那里昏昏入睡。我们的村子刚好处于它的腹心地带,也就是说在奥地利昏睡的中心和深处。它就那么不声不响地躺卧在群山最深的隐秘之所和林木阴森的荒僻之地沉沉入睡。这里几乎没有什么外来的消息传进来打扰它的清梦,于是它心满意足地长眠于斯。村子的前面流淌着一条清澈见底、一平如镜的小溪,溪水之中倒映着朵朵飘忽的白云,不时有几叶顺流而下的小舟和采石船悠闲地点缀其上;村子的背后耸立着一堵万仞绝壁,在它拔地而起的陡峭坡面上覆盖着层层叠叠幽深的树木。悬崖之巅,有一座宏伟的城堡君临其上,在阴森茂密的葡萄藤的掩映下,长长的飞檐在极力向外延展,棱堡也乘势意欲尽情扩张。过了村前的那条幽深宽阔的小溪,向左拐走上大约一里长的路,一处林木森然的大峡谷就矗立在你面前,这处风势很大的峡谷是由凌厉的大风历时千百万年穿过大山的一处裂缝磨劈而成的,由于山势很高因此在这里终年不见天日;向右拐有一片悬崖俯瞰于小溪之上。在这悬崖与峡谷之间的地方,横卧着一片广阔而丰饶的平原,上面零星地妆点着些格调优雅的家居小屋,这些房舍全都隐蔽在果园或阴凉的树荫深处。我们即将讲到的故事就发生在这个世外桃源之中。

  这整个地区方圆不过几里路。它是一位王子的世袭家业。王子的仆人们把那座城堡的里里外外打理得清清爽爽,整整齐齐,时刻准备着王子的驾临,不过无论是王子还是他的眷属都不常到这里来,要来的话也不过五年十年才会来一趟。当他们偶尔想起逛到这里,整个地区就会如同君主驾临一般,慷慨地拿出整个王国最奢华最丰盛的东西来狂欢一番;当他们离开这里,醉酒狂欢的乐事瞬时曲终人散,整个地区又归于死寂,陷入了沉沉的昏睡之中。

  艾塞尔朵夫对我们这帮小家伙来说,真算得上一个地地道道的乐园。我们也不必过多地为上课学习之类的事而烦恼。当时我们接受教育的主要目的是为了被训练成为一名合格的基督徒;我们的首要任务是学会景仰圣母玛丽亚,敬畏教会还有圣徒们。除了这些之外,不要求我们知道太多;实际上,在那个时代,也绝不允许我们懂得更多。知识对普通人而言并没有多大的益处,反而会激发他们对上帝赋予他们的使命心生不满,上帝是绝不会允许任何人敢对他的工作表示任何疑虑的。在我们村子里有两名牧师。其中之一是阿道夫神父,他是一个精力充沛而富有激情的人,同时他还是一个深谋远虑、谨小慎微的人.

从某些方面来说,比阿道夫神父更好的牧师大有人在,可是要说到谁最令人肃然起敬或者更令人景仰敬畏来,在我们区则非他莫属。因为他一点儿也不害怕魔鬼。他是我今生碰到的人中惟一能当之无愧地被称为基督徒第一人的人。就因为此,人们才对他怀有一种深深的恐惧之心;因为大伙儿认为,在他身上肯定有一种超乎自然的神秘力量在起作用,否则他不可能那么大胆,那么自信。所有的人都对魔鬼的行径表示过深深的不满,可他们只敢诚惶诚恐地加以表达,从来不敢像阿道夫神父那样不留情面,尖刻放肆。他每次讲到魔鬼,总是尽用那些随口蹦出的非常不堪入耳的污言秽语来称呼它,听得旁边的人心惊肉跳,战战兢兢;通常他一提起魔鬼,就是那副不屑一顾,嗤之以鼻的样子,吓得听众们不得不挤出拥挤的人群,匆匆逃离现场,生怕会惹上什么祸端。

  千真万确,阿道夫神父曾经不止一次面对面地碰到过撒旦,并公然与他作对。据说是这样的,阿道夫神父曾自曝过这段经历。他从来不曾试图隐瞒这段非常的秘事,每次他都是光明正大地将之公布于众。他这一席话的真实性至少可以找到一个不容怀疑的证据。那个证据是,据说他有一次正在和撒旦发生龃龉的时候,他无所畏惧地随手操起一个酒瓶向撒旦砸过去;因此,在那儿——神父的书房的墙壁上就留下了一道暗红的污渍,那是酒瓶砸到撒旦身上刺破他的皮流出的血迹。

  可说起最令大家喜欢的,最令大伙为他的境遇犯愁的牧师,则是另一位:彼得神父。不过也有某些人对他颇有微词,想指控他在某些私下的交谈中常常妖言惑众,竟然说上帝是慈爱的,他(上帝)会想尽办法来拯救他这批可怜的人类的子孙,人们一个不剩都会被引入天堂。这席话的确是有点危言耸听,不过还没有人找出确切的证据说他一定讲过这番话;这席话对彼得神父来说实在是太不得体了,因为在人们眼里,他总是那么善良、礼貌,总是实话实说的。没有一个指控敢造谣说他曾在布道坛上说过那番话,因为如果他真在那里说过此类的话,所有的会众都将会听得一清二楚,并将责无旁贷地走出来指证他的,因此只会在私下的谈话中才抓得住把柄;要捏造这种所谓的罪证对他那帮诡计多端的仇人来说简直是易如反掌。彼得神父有一个仇人,一个非常强有力的劲敌,他就是居住在谷顶的一座破塔里的一位占星术士,他平常总蛰居在那座摇摇欲坠的破屋里整夜整夜潜心研究星象的变化。村里的人都知道,他可以预测到战乱和饥荒,不过你也许认为这些事并没有什么好难为他的,因为在那个年代,随时都会突发战事,到处都是饥荒。这当然不错,可他还有更厉害的招术:通过研究自己的一本大书上的某些星星的移动,他就可以预测到每个人命相的变化,还可以为人们寻回那些失窃的财产。全村的人除了彼得神父对他不屑一顾外,其他人都对他敬畏有加。当这位星相术士头戴高高的带斑点的尖帽子,身披缀着星星的拖地长袍,随身携带着那本又重又厚的大书,手里握着根魔术棒从谷顶上飘然而至时,即便是那位胆敢公然与魔鬼对抗的阿道夫神父,也不免要对他表示适当的敬意。据说,就连主教大人自己也时而会听听星相术士的演说。这位星相术士除了大家所知道的研究星相、发布预言之外,他对基督教还显示出巨大的虔诚,这无疑是主教大人对他感兴趣的主要原因。

可是彼得神父对星相术士没有任何好感可言。他慨然在公众场合谴责他是一个江湖骗子——一个没有任何真才实学的诈骗犯,他身上根本没有一星半点的超人的神奇力量,甚至比一般人的智商和能力还要低下。这一席话自然使占星术士怀恨在心,企图找到一个机会把他毁于股掌之下。我们都猜想,也许正是这位占星术士,编造了关于彼得神父那些耸人所闻的言辞并向主教大人告密的。据说,彼得神父曾当着他的侄女玛格丽特的面说过那席话,可是玛格丽特否认了有这回事,并且苦苦哀求主教大人能宽恕自己的叔叔使他免于遭受贫困和耻辱的袭击。可是主教大人对玛格丽特的话置若罔闻,不为所动。他对彼得神父深感怀疑,不过他不会鲁莽到只听信一个证人的言辞就把他逐出教会;况且彼得神父已经外出一两年了,目前他的会众是由阿道夫神父指引的。

  接下来老彼得和玛格丽特只好艰难度日。当然,他们曾经是大伙最喜欢的人,可是在主教大人的不悦的眉头之下谁敢突破这道阴影公然造次?他们的许多朋友完全与他们断交了,其他的则变得相当冷淡和疏远。当灾难蓦然降临时,玛格丽特不过是一位十八岁的妙龄少女,她活泼可爱,是全村最漂亮的姑娘,当然在她漂亮的外表之下还有一颗极其聪慧的头脑。她原先从事的工作是教姑娘们弹奏竖琴,通过自己的劳动,她把自己打扮得婀娜多姿,优雅超凡,同时也赚回了丰厚的零花钱。可是从那以后,她的学员一个接一个地离弃了她;当村子里举行舞会或者年轻人的聚会的时候她总是被人们遗忘。那帮昔日的追求者也不再登门造访了,除了威尔希姆·梅得林以外全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他的确是她的一位难能可贵的朋友;她和她的叔叔在人们的疏远和不齿之下倍感悲愁和孤独,他们的生活简直暗无天日。这样一熬就是两年,事态变得越来越糟。他们的衣服穿破了,食物更加难以为继。你看,最后,末日来临了。所罗门·以撒已经把他们抵押给他的房产的所有应付的钱都付清了,而且赎取抵押品的最后期限已到,他下了最后通牒,到明天他们就没有机会回到自己的房子了。

我们三个男孩子总是形影不离,从生下来开始我们就互相欣赏喜爱着对方,随着岁月的流逝,我们这种兄弟般的情感与日俱增——尼古拉乌斯·鲍曼,他是本区地方法院的首席法官之子;塞比·乌赫尔梅耶,是本地最大的旅店“金雄鹿会”的店主之子,他们家的旅店有一座妙不可言的大花园,花园里遮天蔽日的林木一直延展到小溪边,那里有些豪华轻俏的小舟停泊在溪边出租;我是第三位——我叫泰奥多尔·菲斯彻,是教堂管风琴师之子,我的父亲还是村子里所有乐师中的头目,一个小提琴教师和作曲家,在闲暇时还要负责本社区的税收工作,他还兼任了教堂司事,在其它很多方面他都可以一展身手,在村子里备受大伙的尊重。我们三人对附近的高山和森林了如指掌,连那些成日穿梭于其中的鸟儿们也未必能胜我们几筹;因为一旦我们有空就会在其间东游西荡——至少,在我们没有去游泳,没有去泛舟,也没有去滑冰或者从山坡上滑雪下来的时候,我们的时间都耗在这些山林之间了。

  我们经常爬到山巅的城堡公园去,我们几乎总是想都没想就到了那里。因为在那座城堡里当看守的一位老爷爷很疼爱我们,他总是令我们感到备受宠爱——他的名字叫菲力克斯·布朗特;我们经常一连几个晚上不停地往他那里跑,听他给我们讲那些古老年代里发生的怪异故事,同他一道抽抽烟(是他教会我们抽的),和他一起饮饮咖啡;他说他曾在部队里服过役,参加过围攻维也纳的战役;就在那次战役中,当土耳其被击溃并被驱逐出境时,他在那些战利品中发现了几袋咖啡果,土耳其俘虏向他解释它的用途以及怎么运用它制作可口的饮料,现在他身边总是时刻保存着些咖啡豆,自己慢慢享用,同时也让那些没有见过世面的无知者看看稀奇。如果天上忽然下起了暴风雪,他会将我们整晚上留在城堡里歇息过夜;他总是借着外面电闪雷鸣的时候开始给我讲那些阴森恐怖的鬼故事或者其他令人毛骨悚然的诡秘之事,要不就是鲜血淋漓的战场和光怪陆离的谋杀案,还有其他可怕的大破坏以及诸如此类的故事,他总把屋子弄得暖烘烘的,围在火炉旁听着这些怪诞离奇的轶事令人舒适惬意。他说他跟我们讲的这些故事大部分都是他自己的亲身经历。他还说他一生中遇到很多次妖魔鬼怪,还不时碰到女巫及其他的魔法师。有一次,在凛冽的暴风雪之夜他在深山老林里的幽深之处迷失了方向,突然电光一闪,他看见一个高大的野人鬼魂牵着他那荧光闪闪的幽灵狗在狂风中咆哮着穿过急速聚集的云堆向他追过来。他也看到过梦魇狞笑着压在自己身上,有好几次他甚至看见了吸血僵尸从睡熟的人们的颈项处畅快地大吸鲜血,这批吸血鬼化身成蝙蝠的模样,开始时轻轻向那些受害者扇翅膀,迷惑他们,让他们保持无知无觉的状态直到血被吸干为止。

  他还鼓励我们不要惧怕那些超自然的东西,例如幽灵,他们并不会无端地伤害任何人,他们只不过是因为太孤独太苦闷才会四处飘荡游走,以此来引起人们友善的注意和怜悯。我们经过他的一番勉励之后就学着不再害怕鬼魂了,甚至在黑漆漆的夜晚我们都敢跟他一起下到城堡地下室的土牢里,那儿有一间常有幽灵游走出没的阴冷房间。幽灵在那里只现身过一次,我们只能感觉到一个模糊幽暗的影子悄无声息地飘过发霉的潮湿空气,然后就悄然隐退了;尽管他一再叫我们不要害怕,我们还是吓得不住地打哆嗦。然后老人又告诉我们,有些时候这些鬼魂在他面前蓦然现身,用他们那又冷又粘形似鸡爪的手在他脸上轻轻抚摸,将他从睡梦中惊醒,可是总体上他们从来没有伤害过他;他们不过是想让人们对他们多些关注和同情。不过今生他遇到过的最不可思议的事是与天使们不期而遇——他们都是从天堂里降临的真正的天使——他们还对他侃侃而谈。他们身上没有长翅膀,无论他们的穿着打扮,说话方式,长相外貌还有行为举止都与普通的人别无二致。要不是从他们所做的那些凡人不能完成的圣迹来看,你简直想不到他们是安琪儿,他们常常会趁你跟他讲得热火朝天的时候突然在你面前消失,这种行为也不是我们凡人可以做到的。他还对我们说天使们出现的时候总是快乐而开心的,从来不会像幽灵那样显得孤苦伶仃、愁眉苦脸。

那是一个五月的夜晚,当我们又与看守老人菲力克斯·布朗特大讲了一番有关鬼和天使的故事以后。第二天我们从床上起来,与他共进了顿丰盛的早餐,就沿着山间小道下来,穿过一座小木桥,朝左边的那座山峰进发了。在那座山顶的密林深处有我们三人最钟爱的一方净土,我们一到那里便摊开四肢躺在荫凉的青草地上休息,许多次我们边抽着烟边在那里不停地谈着那些稀奇古怪的事情,因为它们深深地迷住了我们,并且在我们的小脑瓜子里生了根。可今天我们没法子抽烟,因为我们不留神将燧石和钢块丢在山顶上的城堡里了。

  不久,有一个年轻小伙子迈着优雅轻盈的步子穿过树丛朝我们走过来,他大方地在我们身旁坐下来,用一种极其友善的方式与我们攀谈起来,他那口气就像是我们的一个老朋友一样。可我们都没有搭腔,因为他是一个陌生人,我们都有些怯生,还不习惯随意地同陌生人很快混熟。他穿着一套质地非常好式样优雅的新衣服,长得星眸秀目,潇洒俊朗,他有一张令人无法抗拒的面容以及慑人心魄的声音,他还有落落大方、超凡脱俗的气质,高贵得令人自惭形秽。他神采奕奕,星眸流转,优雅脱俗的气质中透出发自内心的沉着镇定,以及超乎一切的自信。我们在他面前显得局促不安,无比尴尬。我们当然想和他这样的人搭上点朋友关系了,只是不知道从何处着手。然后我灵机一动想起自己的烟枪,不知道我把它奉上会不会取悦于他,令他感受到我心中的这番盛情和好意。可转而一想,我们忘带火石了,所以我立即陷入了歉意和失望之中。可他抬起眼来,眼波里溢满着感激和高兴说:

  “火?哦,那容易,我可以把它点着。”

  我吃惊得说不出一个字来,因为我还根本没有用语言把心中的想法说出来。他就从我手里把烟枪接了过去,轻轻地朝它吹了口气,接着烟草燃得通红,蓝色的火苗旋转着从它上面升腾起来。我们立刻惊得从草地上一跳而起,想要赶紧逃走,这再自然不过了;我们已经跑了好几步,但是他用一种深深渴慕的语调请求我们与他再呆一会儿,他还向我们保证,他决不会做任何伤害我们的事,只不过是想和我们交个朋友而已,他觉得自己太孤独了,想找些伙伴一起消遣玩耍。因此我们狐疑地停住脚步,站在原地,想要挪回原来的地方,心中充满着好奇和惊愕,可又害怕遭到什么意外。他继续用他那温柔而极有说服力的声音来诱导我们留下来。当我们转眼去看烟枪时发现火并没燃起来,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似的,我们的自信便一点点地恢复过来,瞬时我们心中的好奇远远大于我们的恐惧心,我们就冒险地拖着步子回到原先的地方——我们的步子非常慢,时刻警惕和准备着飞跑而去。

  他弯下腰来,把我们安置得舒舒服服,他好像非常精于此道;当一个人面对着像他这样一位如此真诚和坦率、单纯而礼貌、声音如此诱人心魄的人时,他那点仅存的疑虑和胆怯也会忘到爪哇国去的;不,我们再也不感到害怕了,他已经赢得了我们的心。不一会儿,我们就觉得跟他在一起令人舒心和满意,我们在一起侃侃谈心,感觉到与这位新朋友呆在一起的确是件大快人心的事。当我们所有胁迫感和拘束感都烟消云散的时候,我们开始试探性地问他,他是怎么学会那种奇妙的事情的,他告诉我们,他根本没有学习过;这种神奇的能力是与生俱来的——如同其它的那些事——其它的那些不寻常的事一样。

“哪些?”

  “哦,很多;我自己都不知道确切有多少。”

  “你能不能让我们开开眼?”

  “请你——千万要让我们长长见识!”其他的两位赶紧央求道。

  “你们这次不会再逃走吧?”

  “不会——我们这次真的不会那么胆小了,请你务必露一手,行吗?”

  “那好,我很乐意为你们效劳;可你们得时刻谨记你们自己的誓言。”

  我们再次保证我们不会逃走后,他走到一个小水潭边,用一个树叶做成的水杯舀回了一杯水。他朝那杯水徐徐吹气,然后用力一甩,草地上竟然就有一个杯子形状的冰块。我们简直惊呆了,继而被他的魅力迷醉了,我们先前的恐惧已经荡然无存;我们很高兴能与他呆在一起,并哀求他继续这些令人叹为观止的表演,做更多令我们惊讶的事。他欣然应允。他说他要送给我们一些我们自己想要的水果,不管是什么品种,也不管目前这些水果是不是正当时令,他都可以满足我们的愿望。我们立即急不可待地蹦出口:

  “橘子!”

  “苹果!”

  “葡萄!”

  “它们现在在你们的衣兜里。”他告诉我们,一点没错,我们在衣兜里发现了我们各自想要的东西,它们都是汁多丰美的水果,我们“嚓嚓”猛嚼一番就全下了肚,我们心想要是还有更多的一些该多好,可我们大家都羞于说出口。

  “你们将会在你们刚才找到它们的地方发现你们想要的东西,”他对我们说,“还有你们想吃的其它的每一种东西;你不需要说出你们想要什么;只要我跟你们在一起的时候,你们想要什么就有什么。”

  他说得一点不错。天下没有比这更令人感到奇妙和有意思的事儿了。面包,蛋糕,甜点,胡桃——无论你想要什么,就会应有尽有。而他自己却不食烟火,只管坐在草地上与我们闲聊,不断地做一件件稀奇的事来逗乐。他用粘土做了一只娇小的玩具松鼠,它立刻跑走爬到一棵树上,用一只胳膊枕着脑袋,将一只腿架在另一只腿上,躺在那棵树的粗枝上朝我们“吱!吱!”叫着,然后他又动手做了一只比老鼠大不了多少的狗,它也爬上了那棵树追逐着小松鼠,并且在那棵树上手舞足蹈,兴高采烈地“汪!汪!”大叫,就跟活生生的狗儿一个模样。这只狗吓得那只松鼠从一棵树逃到另一棵树,而那只小狗紧跟其后,它们在森林中越跑越远最后消失了。他又用泥土捏了些小鸟儿,然后一放开手,它们便边歌唱着边展翅飞走了。

  最后我们斗胆请求他告诉我们他是谁。

  “一个天使。”他相当干脆地答道,然后轻盈地放飞了另一只小鸟,他拍拍手,让它从那儿飞走。

  当我们听到他说出那个名称,我们立马肃然起敬,我们隐藏在心中的惧怕又占了上风;可他叫我们不必担心,说我们没有理由要害怕一位天使,而且他说对于一位喜欢我们的天使就更没有什么好怕的了。他继续像什么事也没发生似的与我们闲谈,还是一如既往的真率和单纯;当他侃侃而谈的时候,他又用泥土捏出一大群手指般大小的男男女女,然后他们就在我们面前奔走忙碌、兢兢业业地劳作。他们把草地上一码见方的土地修整得平平实实,接着用极其圆熟的技巧开始在平整过后的土地上建一座外型美观精巧、构造考究的小城堡。那些妇女们也不甘落后在那里和着灰泥并把它用桶装着顶在头顶上爬上脚手架将它们运送到城堡的上部,与我们日常看到的那些工地上的妇女别无二致;男人们在不停地用石块垒墙面——五百个这样的玩具人敏捷地在工地上奔忙,干得热火朝天,他们勤勤恳恳地奔波劳作,不时像普通的人一样用手擦一擦顺着脸颊流下的汗滴。我们三人看得津津有味,看他们怎么一步步一层层地把城堡盖起来,怎么给城堡塑造一个既宏伟又美观的造型,怎么挖空心思把城堡修得对称平衡,把我们对那位天使的恐惧和敬畏都抛到九霄云外去了,我们感觉相当舒畅和受用。我们问他是否我们也能够自己动手做一些这样的小人,他说可以,他让塞比做几门大炮用来安在碉堡上,让尼古拉•乌斯做些穿着胸甲、胫甲和戴着头盔的戟兵,叫我帮忙捏一队骑兵还包括他们的马。他分配这些任务的时候,他是直呼我们的名字的,可我们都觉得很奇怪,我们根本就没有告诉过他我们的名字,他是怎么知道的呢?然后塞比又问他,他自己的名字叫什么?他极为平静地答道:“撒旦。”他伸出一块小木片把一个从脚手架上不小心摔下来的妇女从地上拾起来送到她原来的地方,接着说,“她简直跟个白痴差不多,竟不看看周围的地势就那么胡乱往后退。”

他那不同寻常的大名一出口,便掷地有声,震得我们把手头的活计都落在地上,摔得七零八落——一门大炮,一个戟兵还有一匹马统统摔碎了。撒旦若无其事地问怎么回事。我答道,“没什么,不过是觉得你的名字安在一名天使身上好像有点不伦不类。”他问我们怎么会这么想。

  “因为它是——它是——,你知道,它是他的名字。”

  “不错——他是我的叔叔。”

  他很镇定地回答道,不过我们不约而同地屏了好一会儿气,心跳得咚咚响。他好像一点也没注意到我们的感觉,仍是在那里不紧不慢地替我们修整我们的戟兵,用手轻轻地捏摩我们刚才掉在地上的那些东西,等他修好后递给我们说,“你们难道不记得?”——“撒旦自己也曾是天使中的一员。”

  “是啊——一点没错,”塞比说,“我一时还没有想到这点。”

  “在堕落之前,他的行为也一度是无可指责的。”

  “不错,”尼古拉乌斯说,“那时他是清白无瑕的。”

  “它本是一个好家族——我们的家族中的人,”撒旦说,“在天堂上也没有比我们的家族还要清白无瑕的了。他是惟一的一位有堕落行径的家族成员。”

  我当时的那份激动的心情简直无法用言语来形容。我也没法让别人领会我那时的感受,也许只有你亲尝过如此令人惊异,如此令人心醉神迷,如此令人惊愕销魂的经历时,你才会了解那种夹杂着狂喜的恐惧,夹杂着畏惧的欢乐,你会激动得难以自抑,浑身如遭电击一般,不住地颤动痉挛,你就那么满怀着喜悦和羡慕之情凝视着它;你明白你那时紧盯着看的神色,你的嘴唇因激动而变得焦干,你的呼吸急速而短促,这种感受就在此时此刻,你也知道从今往后这种销魂蚀魄的时候绝不会再来。我很想问一个问题——它就在我的舌尖上,差点就没能将它抑制住——可我还是羞于问这样一个问题;毕竟这样问显得非常粗暴无礼。撒旦又把自己捏的一条牛随手放在地上,抬起眼笑眯眯地看着我说:

  “这个问题并不鲁莽,如果你那么问,我肯定不会因此而生气的。你想问我是不是见过他的面?何止千百万次。从我出生起到一千岁之间,我一直是我们本血统和家系之中最受他宠爱的天使宝宝之一,说不上是他的至爱吧,可也是数一数二的。——用人类的话来说——不错,从那时到他的堕落,用你们的计时法,刚刚八千年。”

  “八—千—年!”

  “一点不错。”他转过身子对塞比说,他继续回答着塞比心中的疑团就像是他听到塞比向他发问一样!“唔,我当然看起来像个小伙子,因为我的确是一个少年人,你们人类所讲的所谓时间对我们天使来说是极为广阔的概念;一个天使从出生到成年要度过一段极其漫长的岁月。”这时我心里也冒出一个问题,我还没有开口他便朝我转过脸来答道,“我现年一万六千岁——这是按你们的计时法计算的。”然后他又转向尼古拉乌斯说道:“不,他的堕落没有影响到我的地位,也没有影响到他的亲戚,正是他,那个偷吃了禁果并且诱骗那个男人和女人跟着堕落的人,替我起了这个名字用于纪念他自己。我们整个家族别的成员都是无辜的;我们也绝不可能再犯那种可怕的罪行;我们都是完美无瑕的,而且我们整个家族还要时刻谨守这条家训。我们……。”这时两名劳工在那里发生了争执,他们就像两个性情粗暴的大黄蜂一样嗡嗡嗡地互相诅咒和诟骂对方;接着他们开始动用拳脚,两人都挂了彩;然后他们用手紧紧钳住对手在工地上展开一场殊死搏斗。撒旦伸出手来,用手指轻轻一捏就把他们捏得粉碎,收回了他们身上的活气,把他们随手扔在一旁,他用一张手帕揩干手上的血迹,继续若无其事地接着前面的话头往前讲:“我们绝不会再犯错的;因为我们的天性和性情决定了我们不会再犯错误,因为我们根本就没有对与错这种概念。”

在这种情境下,他的这一席话对我们来说简直是闻所未闻。不过我们的心思都不在他这番话上头,我们被他刚刚所犯的那桩令人发指的谋杀案惊愕得哑口无言,我们深为那两个可怜的人儿惨遭不幸而忧伤悲痛——这是谋杀,一桩千真万确的谋杀案,任何诡辩和借口都不足以掩盖事情的真相,因为这两个人根本就没有冒犯过他。他的这桩暴行令我们感到很痛苦很难过,因为我们打心底里喜爱他,在我们的印象里,他是那么高贵、优雅和仁慈,我们一直都从未怀疑他的天使身份;而他却不加掩饰地干了这种残暴的事情——啊,这简直大大玷污了他的美好形象,我们曾经是多么为他而感到自豪荣耀。他还是坐在那里不停地讲啊讲的,那副样子简直就跟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似的那么优游自在,他又开始大讲他的旅行,以及他在这个茫茫宇宙中飞行看到大千世界里发生的种种趣事,他还讲到在太空的最远最远的边缘还有无穷的星系,而那些星系之外仍是无穷,他又继续讲到那些居住在无穷之外的无穷的星系中不朽者所在地的风土和习惯,这些离奇的描述深深吸引了我们,令我们神魂颠倒,心醉神迷,犹如着了魔一般。尽管我们的眼皮底下正在上演着一幕人间惨剧,我们也抑制不住内心的狂喜。那两个男人的妻子发现了自己已死的丈夫支离破碎不成人样的躯体,正俯在那里哀哀痛哭,不停地啜泣,哀悼着,一位牧师两手交叉在胸前跪在那里为他们祷告;一群群的人聚集过来,围着他们那不幸夭亡的朋友们,脸上表露出无比虔敬的神情,向他们的遗体脱帽致敬,他们个个泪流满面——面对这样一副悲惨的图景,撒旦不屑一顾。直到这些人哭哭啼啼和唠唠叨叨的祷告声吵得他心烦时,他才瞥了他们一眼,伸出手从我们的秋千架上拔下一块厚重的木板将它轻轻往地上一压,芸芸众生瞬时化成了一堆烂泥,就像我们拍打那些令人厌恶的苍蝇一样。然后他又面不红心不跳地继续自己的闲谈。

  一个天使,竟会杀害一名牧师!一个从来不知道怎么作恶的天使,竟然像一个冷血动物一样挥手之间就让几百个无依无靠的孤苦伶仃的可怜人惨遭灭顶之灾,而他们从来也没有得罪过他!想到这几百名生灵中除了牧师以外没有一个人曾预料到这种意外或者对这种意外有所预料,因为他们中没有任何人曾经有机会做过弥撒或者听过教堂的布道,因此我们简直对这桩令人发指的暴行厌恶得无以复加了。我们都亲眼目睹了这桩惨祸;我们见证了他如何当着我们的面惨无人道地杀害了他们。我们必须要下决心把真相公之于众,让他承担相应的法律责任,这是我们责无旁贷的义务。

  他才不管我们在想些什么呢!还是在那里漫不经心地讲他自己的,继续在我们面前显露他那些令人销魂蚀骨的大杰作,依然用他那令人心旌摇曳的声音向我们施展他的魅力。他的优雅令我们忘却了一切的一切;我们惟一能做的就是坐在那里静静地听他发出的颇具杀伤力的动人音符,爱慕他,心甘情愿地成为他的俘虏,多谢他赏脸,给我们面子让我们为他效劳。与他在一起我们犹如甘饮着玉液琼浆,不知道自己身居何处,是在仙境还是在人间。在他那摄人心魄的眼波中,我们犹如置于天国的荣光之中,轻抚他的手,就会有一种莫名的狂喜在我们的心头涌动,兴奋得简直难以自持。

这位陌生人见多识广,简直找不出天下还有什么东西他没见过,什么地方他还没有亲身游历过,他无所不知,无所不晓,而他也从不会忘却任何一件事。即便天下还有什么东西需要他去学习,也不过弹指之间他就会精通此道;没有什么事能难得倒他。你只要告诉他你想要什么他就会立即让那件东西活生生地呈现在你面前。他亲眼看见上帝创造了这个世界;他见证了上帝创造亚当;他看到参孙怒气冲天地推倒庙宇的列柱并与它同归于尽;他目睹了恺撒的死;他还给我们讲天国里不死者们的日常生活;他还目击了地狱的硫磺火浪中那些被诅咒者在其间翻滚扭动;他还设法让我们亲眼看到这些惊心动魄的场面,他运用法力复现在我们面前的场面是如此逼真,简直跟真的现场别无二致,我们用自己的肉眼就看得一清二楚。我们也为他们的遭遇深深触动了,可从撒旦眼里,我们却看不出有一丝的怜悯和动心,在他眼里,他们的作用除了娱乐还是娱乐,没有任何实质上的意义。那些身处地狱的魂灵,那些可怜的婴孩,妇女,女孩,男孩和男人们在那火焰里翻滚扭曲,痛苦地发出凄厉的尖叫,哀哀恳求着上帝的宽恕——哦,我简直受不了了,可他还是那么不温不火,毫不为其所动,仿佛他们都是在一团虚幻的假火里乱窜的一群玩具老鼠,不会忍受实质性的痛苦。

  无论何时,当他谈到我们地球上生存着的男人和女人以及他们的所作所为——即便是最宏伟和最卓越的功绩——我们私下里颇感到有些惭愧,因为他说话的那种口气,我们所谓的丰功伟绩在他眼里不过都是些微不足道的注定是没有结局的胡闹;如果早先不知道他是在说我们高贵的人类的话,你听起来好像他是在谈像苍蝇蛆虫之类的无足轻重之物。有一次他又说道,虽然他认为人类是愚不可及的,无知而微不足道的,那么自命不凡而且易传播瘟疫的一种造物,他们常常是非常脆弱的,有着悲惨而毫无意义的生命,整个生活显得无比卑琐寒伧,可说到头来,我们这批被下放到这儿的人对他还是有点儿吸引力的。他以一种自以为是的口吻侃侃而谈,你感觉到他好像正在谈论那些没有生命也没有感情的砂石粪土的无足轻重的物质一样不动任何感情,更不会为他们感到痛楚。我能看出他讲这一席话绝没有要故意冒犯我们的意思,可在心里头,我却认为像他这样当面毫无顾忌地污辱人是很不讲礼节的行为。

  “礼节!”他说,“我所讲的都是铁的事实,真实就是最好的礼节;你们平常的那种礼节只是虚伪。你看,城堡已经盖好了,你们喜欢它吗?”

  任何人都会情不自禁地喜爱它。它看起来是那么宏伟堂皇,造型美不胜收,上面的装饰精美独特,整座建筑和谐庄严,简直是巧夺天工。只要你仔细看看那些细小的雕刻和炮墙上飘扬着的旗帜,你就会对它赞不绝口。撒旦让我们赶紧把那些炮兵安置就位,让戟兵整整队容,并把骑兵放在城堡里面。我们自己做的那批人马看起来简直惨不忍睹,他们一点也不像我们想做的那些东西;当然,主要的原因是我们根本不精于此道。撒旦对我们讲这是他今生见过的人马中最糟糕的了;接着他用手触摸了他们一下,他们就活了。不过他们的一举一动真叫人忍俊不禁,由于他们的两腿不是一样齐,他们走起路来摇摇晃晃,大摇大摆,就跟喝醉了一个模样。他们还不能自控地危及到自己周围的那些人的生存,最后他们终于跌倒在地,仰面八叉地躺在地上,无助地踢踏着双脚活像一只翻过背的乌龟。虽然冷眼笑看这幕场景是件极不光彩的事,可我们还是被这副滑稽的景象逗得捧腹大笑起来。那些枪炮里面装满着泥土,巡视时可以当礼炮用,可惜它们都被做得曲里拐弯,扭曲变形得不成样子,以至于刚发炮它们便自行爆裂,炸死了好些鸣炮人,有不少人因此被炸成残废。撒旦说,如果我们愿意的话,我们马上就可以见识见识一下暴风雪还有地震。我们本想把城堡里的人也带至一个安全地带,可他说让我们别为他们费心;他们的死活都没有什么两样,迟早不会有什么好结果的。而且他还跟我们说,如果我们需要他们,我们可以再选个时间,做更多这类东西。

一片小小的乌云从城堡上面黑沉沉地压下来了,一些小型的闪电和雷鸣开始发作,接着地动山摇,狂怒的风雪卷成一个直冲云霄的柱状漩涡咆哮着扫荡城堡,瓢泼大雨直泻而下。所有的人一窝蜂地冲到城堡里避雨。乌云越压越低,天越变越暗,通过浓密的云层只能隐约地看到城堡的轮廓。此时闪电嚓嚓嚓地从天上划过,倏然闪出一道道狰狞的火光直穿透城堡的最里层,使它的内部着起火来。熊熊的火焰呼啦啦地蹿起来,气势凶猛地穿过云层,那些可怜的人们四散奔逃,尖叫着在雨中狂奔,可撒旦用手指将他们一个个地赶了回去。他对我们的苦苦哀求、痛哭流涕以及声泪俱下的恳求置若罔闻。在怒吼的狂风中,千万次震耳欲聋的雷声齐发截击,顷刻间城堡的军火库就被炸飞了,剧烈的地震使地下裂出一道又深又宽的口,城堡终于毁于一旦,它的瓦砾残垣统统跌入那道深谷之中,包括那些庸庸碌碌的人们统统都被那张巨口吞噬了。接着它闭紧了自己的大嘴,那些无辜的生命,那五百余条活生生的人命,统统都被吞噬了。我们的心破碎了,我们简直哭得缓不过气来。

  “不要哭哭啼啼的,”撒旦说,“他们一点儿也不值得你们这样。”

  “可他们可能都堕入地狱中去了!”

  “哦,没关系的。我们想要多少就可以做多少。”

  无论你怎么试图去感化他,他都不为所动;显然的,在他身上根本是毫无感情可言的,他那颗冰冷的心根本无法理解我们平常人琐碎的情感世界。他仍是一副喜气洋洋的样子,仿佛刚才的一幕是那令人欢欣愉快的婚典而不是一场血腥的大屠杀。他又弯下腰来安抚我们,让我们跟他一起同乐。由于他那无边的魅力,使得他轻而易举就心想事成了。这些事情对他来说实在是再容易不过了,只要一个意念就能功德圆满;他又在挖空心思取悦我们。不一会儿我们就在那座坟墓上开心地手舞足蹈了,他现在正给我们演奏一种奇妙的、声音甜蜜柔美的乐器,他开始把它放在自己的衣兜里;啊,那悠扬动人的音符——可这并不是属于尘世的音乐,它只应天上有,他说他正是从天国中将它带到这里的。这种动人心魄的乐音使我们几欲癫狂;我们的眼光一刻不停地看着他演奏,这种眼波可以说是从心灵的深处传出来的,从它们那静默的光辉中透出的是无限的钦慕之情。他还从天国带来了舞蹈,其中蕴含着天堂的福音。

  突然,他说他有一件要紧的差使要做,不得不离开我们。可我们一想起他要离开就痛苦不堪,禁不住紧紧抓住他的胳膊,恳求他跟我们呆在一起;我们的留恋的目光令他大受感动,他答应了,说他暂时不走;他愿意再呆一会儿与我们坐下来再谈几分钟;他告诉我们他的惟一的一个真名字是撒旦,这个名字仅有我们三人知道,不过当着其他外人的面,他叫另一个名字;那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名字,就和普通人的名字一样——菲利普·乔曼。

  这席话从他这样一位高贵的人嘴里吐出来使我们倍感惊愕,也觉得它的确有点卑鄙!不过既然是他已经决定了的事,我们也不便再说什么;他决定好了就够了。

  我们今天看到了这么多奇妙的事情;一想到我们回家后能把这些非同寻常的经历讲给别人听,我的心里就暗自高兴起来。

“不行,我们今天的这些事除了我们四个人你们知我知外谁也不能外泄。如果你们的确想给别人讲讲的话,我也不介意,不过我将施展我的法力,控制住你们的舌头,让任何秘密都不可能逃脱出去。”

  这真令人丧气,可也无计可施,我们只好坐在那里长长地叹息了一两声。然后我们又开始兴高采烈地攀谈起来,他总是善解我们的心意并及时给予回答,这恐怕是他的所有奇事中最令我们惊讶的了,可他打断我的思绪说道:“不,这对你而言是件奇事,可对我而言易如反掌。我身上没有因袭你们人类的那种固有的局限。我也不会受到人类生存境遇的限制。我可以衡量和理解你们人类的脆弱,因为我已经用心地研究过这些弱点;可在我身上你找不出一星半点的人类痼疾。我的血肉是无形的,虽然你摸起来好像很结实的样子;我的衣裳也不是实有之物;我是一种纯粹精神的化身。彼得神父过来了。”我们三个人立即四下张望,一个人也没有看到。“他还没有走到你们视野之内,不过一会儿你们就能看到他了。”

  “你认识他吗?撒旦。”

  “不认识。”

  “他走到这里来的时候,你想不想跟他闲聊几句?他可不像我们一样浅薄和愚钝,我想他也会很乐意与你攀谈攀谈的。你觉得如何?”

  “当然乐意啦!不过不是现在,让我另寻时间吧。我得尽快去做我的那件急事。你看他现在过来了;你们看见他了吧。你们静悄悄地坐在那里,一句话也不要说。”

  我们抬起头看见彼得神父正穿过核桃树林向我们走过来。我们三个在草地上紧挨着坐在一起,撒旦面对着我们坐在林中小径上。彼得神父垂着头慢悠悠地从小径上走过来,仿佛若有所思的样子,在离我们一两码的地方停了下来,脱下他的帽子,从衣袋里掏出一条丝质手巾擦了擦他的脸,看他的样子好像要跟我们说点什么似的,可他终于没有说。过了一小会儿,他嘴里咕哝道,“我想不通自己怎么跑到这个地方来了;好像一分钟前我还在自己的书房里嘛——可我想是我恍恍惚惚在外面逛荡了足有一个钟头了也说不定,走了这么远的路我都没注意到自己怎么就到了这里;在这些倒霉的日子里,我总是这样心不在焉的。”然后他直接从撒旦身上横穿而过,小声呢喃着走过去了。我们注意到当他经过撒旦的时候,简直如蹈虚空,如履平地一般,害得我们白白为他虚惊一场。我们差点就要脱口喊叫出来了,当你受到惊吓的时候你总不免要蠢叫起来,好在有股神秘的力量封住了我们的嘴,使我们得以保持安静,仅仅是呼吸加快了一点而已。不一会儿郁郁葱葱的树木就挡住了彼得神父的身影,撒旦才开始对我们说:

  “我不是跟你们说过吗——我仅仅是一种神灵。”

  “是的,我们现在知道你的意思了。”尼古拉乌斯说道,“可我们不是没有形体的神灵。他看不到你,这是容易理解的,但是,难道我们也有隐身术?他望着我们,可从他的神态来判断他好像并没有看到我们就坐在他面前。”

  “对,你们中的任何人他都看不见,因为我有这个意念。”

  我们经历的这些浪漫传奇以及怪诞奇事听起来实在是太离奇了,简直令人不敢相信实有其事,可我们知道它不是一场梦,他也不是一个梦中的幻象。他就那么席地而坐,看起来就像一位普普通通的人——那么自然,那么单纯,那么动人心魄,一如既往地娓娓道来——哦!我想用任何言语你都不可能理解我们的真正感受。它是一种神魂颠倒的体验,神魂颠倒是一种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迷醉;这种感受与音乐有些契合之处,一首曲子里包含的妙韵和动人之处是无法向第二人说清道明的,除非你亲自听到那首气韵生动的乐曲,否则纵使别人怎么给你解释你都只会一头雾水,难得真趣。他现在又谈起那些古老的年代的重大事件,并将它们原封不动地展现在我们面前。他的见识真是太广了,太广了!你单单是看着他,想想在一颗小小的脑瓜里竟然装了如此多的阅历和经验,你就会感叹,他本身就是一个伟大的奇迹。

可在赞叹之余,你不免要为自己的弱小卑琐而悲哀不已,我们耗费一天所能获得的知识是那么微不足道,而且一天一天都是那么短暂那么不足挂齿,毫无奇迹可言。他没有说一句话来安慰你,也不愿多费口舌来激起你的自信,他在任凭你的情绪低落下去——没有说,他没有说只言片语。一谈到人,他老是用那样惯常的老调子,冷漠而无足用心——正像一个人谈到那些砂石和粪土堆以及诸如此类的东西一样;你能清楚地理会到,在他的心中无论人们怎么做都终逃不出既定的劫难,走这条路和那条路都没有本质的不同,人生都是通往死亡的毫无意义的苦役。他并不是有心要伤害我们的自尊心,你可以从他真诚的语调中觉察到这点。正如我们蔑视一块石头的时候,我们绝不会对之诉诸于污辱和轻慢;一块石头的情感对我们而言又算得了什么呢?我们从来也不必留意它们有没有情感,更不会在意它们有没有自尊。

  有一次,他竟不分尊卑高下一股脑儿地把一些声名显赫的帝王,那些威震四方的征服者,那些妙语连珠的诗人与一些预言家、土匪暴徒还有乞丐流浪汉搅在一起——活像一座乱石堆——我在他的强力攻势下,简直羞于插嘴为人类伸张一点正义,质问一下他何以要在人类和他自身之间划下如此深的一道鸿沟。好在他立即心领神会了我的意图,他似乎在心中争斗了好一阵子;也许他实在想不通我何以会问这样一个不言而喻的问题。不过他还是对我说:

  “你想问我人类与我之间到底有什么不同,也就是说这批必死者与我们不朽者,或者说一朵随时都会飘散的云朵与一个绝对精神之间有何不同?”他随手捉起一只正在树皮上爬动的木虱说道,“你明白恺撒和它的不同之处吗?”

  我说:“你不能将天性及生命长短完全不可比的东西进行比较。”

  “你已经自己回答了自己的问题。”他说,“不过,我还是愿意再借题发挥一下。你知道,人是由泥土而生的——我亲眼目睹了他(上帝)的创造,我却不是来自泥土。人类是各种瘟疫的避难所,是一个藏污纳垢之地;他们朝生暮死,生于污秽死于恶臭。而我却高踞在不朽者中间,是他们中的贵族。最可怕的是人还有一种叫道德感的东西,你明白这个词的含义吗?从他们这种道德感出发,就足以阐释清楚我与他们有何本质的不同了。”

  他就在那里落下了话头,似乎他已经把我所有的问题都解释清楚了似的。我感到很难过,因为,我在那时对道德感不过只有一点点模糊的概念而已。我仅仅知道,人们会因为拥有道德而感到自豪,当他以那种方式谈到它时,的确刺伤了我的心。当时,我的感觉就像一位女孩子,她曾暗自为自己优雅的外表感到喜悦,她以为别人都会羡慕自己娇美的容颜,而无意之间听到一位陌生人却对它不屑一顾地讥笑一样,顿时手足无措,羞恨交加。我们坐在那儿陷入了沉思,至于我,尤其觉得抑郁不乐,没过多一会儿撒旦又开始喋喋不休起来,他又开始大谈特谈那些神奇妙事,谈得眉飞色舞,妙趣横生,使我们沮丧的心情顷刻烟消云散。他还给我们讲了许多滑稽可笑的轶事逗得我们捧腹大笑。他讲道,有一次,大力士参孙把一些浸油的火把拴在狐狸的尾巴上,点着火让它们在菲利士人的玉米堆上挣扎逃窜,他自己则坐在木栅栏上拍腿大笑,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了,乐得东倒西歪最后不小心摔了个仰八叉。关于参孙的回忆令撒旦乐不可支,我们也沉浸在其中度过了一段最生动有趣最心醉神迷的快乐时光。又这样讲了一会儿后,他才说:

“我不得不要去执行我的要事了。”

  “别走!”我们都依依不舍道,“不要走,跟我们多呆一会。也许以后我们再也见不到你了。”

  “不会的,我还会与你们相见的;我还有不少的话儿要跟你们讲呢。”

  “什么时候?今天——晚上?你说说什么时候我们才会再见。”

  “不会太久的。你们等着吧。”

  “我们真的好喜欢你。”

  “我也喜欢你们,为此我将显示出对你们格外的宠爱,作为我爱你们的物证。你们看着吧,通常情况下我离开时,仅仅是在人面前立刻隐去身形;可在你们面前,我要慢慢地消失,露一手给你们瞧瞧。”

  他一下子从地上站起来,动作快得令我们无暇细看。然后他渐渐飘远,人影越变越小,最后变得只有肥皂泡那么大,不过他的整个形象还是维持开始的样子。在他的身影上闪烁着肥皂泡似的七彩虹光,这些虹光倏忽着向上移动,就像那些球形的肥皂泡上的色彩一般变幻无穷。你也许见到过那些肥皂泡撞在地毯上的样子吧,在爆裂之前它们总要在上面弹跳几下子。他也模仿着那么去做,他先蹦起来——轻轻触一下青草地——再弹跳——飘走——再点青草——如此这般,一下子爆炸了——!他也就杳无踪影了。

  能看到这么奇异美妙的表演真是三生有幸。我们三个人一言不发,坐在原地奇思幻想,眨巴着两眼沉浸在梦境之中;最后,塞比撑起身子坐起来,哀叹道:

  “我想这一切都不过是我们的一场美梦而已,什么都不曾发生过。”

  尼古拉乌斯也叹息着咕哝出同一句话。

  我听了这席话心里很不是滋味,在心里我又何尝不是怀着这种想法,这的确是我最恐惧担忧的了。接着我们看到可怜的老彼得神父又晃晃悠悠地从林子里逛回来了,他的脑袋还是那么低垂着,像是在搜寻什么东西。当他走得再近些的时候,他一抬头就发现了我们,说,“孩子们,你们到这儿多久了?”

  “刚到一会儿,神父。”

  “那你们肯定是在我走过去之后才上来的,也许你们能帮帮我的忙。你们是不是从那条山路上上来的?”

  “没错,神父。”

  “那太好了。我也是打那儿上来的。我的钱包丢了。里面没多少钱,不过对我而言,很少的一点儿就是我的全部所有。我想,你们在路上没有见到它吧?”

  “没看见,神父,不过我们可以帮你找。”

  “我也正想请你们帮忙呢!噢,它在这儿!”

  我们都没留心到它;它早就乖乖地躺在那儿,就是撒旦化身而去的地方——那么说他的确化身而去,我们的经历也并非是一场幻觉啦。彼得神父拾起钱包,脸上露出惊诧的神色。

  “就是我那只,”他说道,“可是里面的东西却不是我的。这只钱包塞得胖嘟嘟的,而我的那只瘪瘪的;我的那个钱包轻飘飘的;而这个钱包却很沉。”他打开它,它里面紧打紧地塞满着金币。他让我们都去看个够;我们当然要看啦,因为我们一辈子还从没有一次性看到过这么多的钱。我们不约而同地张开嘴说道,“一定是撒旦干的!”可是我们却并没有听到自己的声音。你看,事情就是这样儿的——我们说不出那些撒旦不允许我们透露出来的事情;他早就跟我们提醒过了。

“孩子们,这是不是你们的杰作?”

   他的这席话逗得我们哈哈大笑。一想到自己竟问了一个如此愚蠢的问题,他自己也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

  “还有谁到过这里?”

  我们张嘴准备回答,可是迟疑了片刻,因为显而易见地我们不能说“谁都没来过这里”,这么回答一点儿也不符合实际,我们张了几次嘴都找不出怎么回答才恰当;我灵机一动想出一个办法,于是说道:

  “没有一个人来过。”

  “对。”另两个赶紧附和道。说完这个字他们就把嘴唇闭得紧紧的。

  “不可能吧,”彼得神父神情严肃地看着我们说道,“我不久前路过这儿,那时候这里还没有一个人影子,不过这也没什么;我想是有个什么人在我走后来过这里。我的意思并不是说,那个人不可能在你们到达这儿之前已经走过去了。不过肯定有个人打这里经过,这是确信无疑的。你们能不能向我保证——你们没有看见他?”

  “我们没有看见任何人。”

  “这就够了,我知道你们都是肯说实话的。”

  他开始站在路上数钱。我们跪在地上,也开始殷勤地帮他把钱堆成一小堆一小堆的,以便计数。

  “足有一千一百零七枚金币!”神父说道,“哦,天啊!要是它是我的的话——我现在正等钱用哩!”他的声音哆哆嗦嗦,嘴唇也发起颤来。

  “它们都是你的,先生!”我们异口同声地叫出来,“甚至每分每厘都是你的!”

  “不——不是我的。我只有四个金币;那剩下的……!”那个可怜的老家伙,手里摩挲着这些金币,恍然沉浸在梦境之中,忘了自己身在何处,垂着他那灰白斑秃的脑袋,坐在自己的脚跟上一动不动;那样让人一看就会大动恻隐之心。“不,”他从恍惚中清醒过来说道,“它不是我的,我简直想不通怎么会这样。我想准是某个仇人……用它来设置陷阱。”

  尼古拉乌斯说道:“彼得神父,除了那个占星术士外,整个村子里你就没别的仇人了——玛格丽特也没有什么仇人。况且,你找遍全村也找不出半个仇人富得足以随手拿出一千一百零七枚金币放在路上冒这分险,目的仅是要对你施展一下卑鄙的报复。我请问你,我说得有没有道理?”

  他听了尼古拉乌斯的这番议论,差点没高兴得跳起来。“不过它的确不是我的,你们都清楚——不管怎么说,不是我的就不是我的。”

  他用一种愁闷而又不乏渴望的口气说着上述的话。那调子就像在企求别人反对自己似的,假设你肯质疑他的观点,那么他非但不会生气反而巴不得你反驳得越狠越好。

  “它是属于你的,彼得神父,我们都可以给你作证。你们说对不对,伙伴们?”

  “不错,我们会的——我们也将始终跟你站在一边。”

  “愿上帝赐福于你们,你们简直要把我说动了;实际上,你们已经完全说服了我。要是其中有一百块金币是我的就够了!我的房产抵押时就以这个价押出去的。如果明天之前我不能还清这个数,我和玛格丽特就要露宿荒野了。有了房子我们就可以靠那四枚金币支撑一阵子……”

  “它是你的,一分一毫都是你的,你把它全部拿回去吧——我们保管你没事。对不对,泰奥多尔?对不对,塞比?”

我们两个忙不迭地说没错儿,尼古拉乌斯把那些钱统统塞回到那只破敝不堪的旧钱包里,让神父收下它。神父又接着说他顶多不过用两百块金币,因为他的房子很好,如果要赎回来的话非要这个价不可,剩的九百块他将放在身边任它生息以等候失主前来领取;我们这边必须要在一张申明他如何得到这笔钱的稿纸上按个手印——这张纸将会被用做证明,以便日后村民们怀疑他的诚实时,可以随时拿出来救他于危难之中。

第二天,得知彼得神父拿出了足够的钱,都是金灿灿的金币,从所罗门·以撒那里赎回了自己的房子,并且还有大量的余钱留待生息以后,这件事便在村里传得沸沸扬扬。当然,神父家有了一些可喜的新变化,许多人开始重新登门造访恭贺他得到这笔意外之财,不少疏远冷淡的朋友也对他们和善友好起来;最令人欣喜的是,玛格丽特的名字又进了各种社交舞台和聚会的名单。

  彼得神父毫不保留地把整个经过向他们说了,事情怎么发生他就怎么讲,并且说连他自己对此事也感到莫名其妙,如果非要他说出个所以然的话,他只能将之归于上帝的旨意。

  其中有一两个人不自觉地摇摇头,暗地里想,这件事恐怕更像是出自撒旦的意志。对他们这批愚昧无知的人来说,这种猜测似乎是一个不错的谜底。又有一些人跑到我们身边嗡嗡嗡地围着我们转,想从我们几个孩子身上套出点话头,希望我们透露点“实情”;他们说他们不过是想满足一下自己的好奇心而已。因为整桩事看起来是那么蹊跷,难免使他们顿生疑窦,他们还一再给我们保证,他们绝不会把我们的话透露出去的。有个别人简直难以忍受这种折磨人的悬念,愿意出一大笔钱从我们这里买到“真相”。要是我们脑瓜子灵光一点多好,我们就可以杜撰一套天衣无缝的谎言,赚一笔零花钱——可谁叫我们蠢呢;我们的创造力的确太贫乏了,白白叫这样的好机会打身边溜走了,想起来都令我们大家痛心。

  实际上,让我们保守金币的秘密并不难,难的是另一个秘密,一个更伟大的秘密,一个更辉煌的秘密,正是这个重大的秘密令我们躁动不安,五内俱焚,它是那么呼之欲出,那么焦灼着想冲出我们的胸口,我们多想以此来获取别人的艳羡和惊讶啊!可是我们不得不对之守口如瓶;事实上,是它自己封住了自己的口。撒旦说过他会让我们保守与他相处的秘密的,果不其然。我们每天有事无事总往那处林子钻,巴望着我们能够再次与撒旦邂逅,这才是我们目前惟一关心的事情,是我们全部的所思所想;我们在那初次与他相见的地方,日日夜夜守候着他,就像坠入情网的少年在老地方苦苦守候自己心仪的情人一般。我们希望在这里与他不期而遇,我们等得越来越焦躁不安。我们现在对别的事都毫无兴趣了,我们不再像以前那样动不动就和那帮小孩子东蹿西跳,玩躲猫猫游戏或者钓鱼,划船,游泳,总之我们成天心事重重。我们那顽劣的心性完全被撒旦改变了;在他那番从古到今的,从远到近,从这座星系到另一座星系的探险之中,我们看到了自己和那帮小孩子的所作所为是多么微不足道,多么陈腐无味,这也配得上称为所谓的冒险?何况还有他的那些奇迹,还有他那妙不可言的化身和爆炸,一切的一切,这才是真正的大气磅礴的丰功伟绩。

  第一天,我们还在为一件别的事而焦灼不堪,我们总编造不同的借口一会儿就往彼得神父家跑上一趟,想借此来摸清情况。我们担心的事就是那批金币;我们暗暗害怕它们会一下子变成碎片或者化为粪土,就像那些巫师们所变的钱一个模样。假设真那样该怎么办——可它们还是好好的,金灿灿的,一点也没改变成色。到了那天晚上,我们心里终于踏实下来,不再为它们犯愁了,那以后,我们满意地发现它们的确是纯金的,我们开始的疑虑不过是虚惊一场而已。

  不过我们还有一个紧要的问题想要去向彼得神父请教,犹豫一阵子后,我终于在次日傍晚到了神父屋里。我们事先抽签决定,由我来问他这个问题,我当时极不自信,因此想尽量装着不经意的样子发问,可我想我的声音并没有达到自己的预期效果,因为我根本就不擅长伪装,也不知道该怎么控制声调:

  “请问什么是道德感,先生?”

  他显得非常吃惊,越过他的眼镜框,他向我投下一道眼光说:“噢,道德感就是能够区分善恶的一种能力。”

  他的回答令我领会了一些含义,可是并没有从根本上解决我们的问题,我感到有些失望,同时从某种程度上也感到有些尴尬。他在那里坐着似乎在等着我进一步发问,所以,不管三七二十一,我随口又问道,“道德感有价值吗?”

  “你说它的价值?我的天哪!小家伙,我跟你说吧,那可是人们区别于其它那些必死的动物的惟一特征,就因为我们有了道德感,人才能最终超越有限而达到无限,超越死亡而达到永恒。”

  这些对我没有任何启发作用,我简直找不到什么问题再深入问下去,因此我就和其他伙伴们从他家出来了,我们带着一种游移的不确定感逛荡到外边,当时那种感觉就像你已经吃了点东西,但还没完全吃饱时那种悬而未决的状态,他们想请我给他们解释解释到底是什么意思,可是我有些烦了,也有点累了。

  我们出来时穿过了他家的门厅,我看到玛格丽特正在那里教玛丽·里格弹古钢琴。这表明她的这位曾经摒弃了她的学生又回来了;过不久,又有一位富家千金也回到了她家的门厅;不用说其他的也都会步她们二者的后尘很快回来的。玛格丽特一看见我们就从钢琴前的椅子上跳起来,跑到我们跟前不停地感谢我们,她的眼睛里泪光闪闪——这是第三次她含泪谢我们了——她感谢我们让她和她的叔叔免受露宿街头之苦,我们再三地跟她讲,我们并没帮什么忙;可她还是照谢不误,这是她一贯的作风,只要别人帮了她什么忙,她总是千恩万谢的;所以我们就任她不停地说下去。当我们路过花园时看到威尔希姆·梅得林坐在那里等候,那时天已经快黑了,他想乘玛格丽特讲完课时请她一起沿着河边散散步。他是一个年轻有为的律师,精熟于自己的业务并且在司法界渐渐上了路。他非常爱慕玛格丽特,玛格丽特也很欣赏他。他不像其他那些趋炎附势的人们一样,在她的艰难时刻弃她而去,他始终如一地用爱滋养着她。他的这番真诚踏实得到了玛格丽特和她叔叔的赞赏。也许他不算很有天分,可他长得清秀俊朗,人品尤其的好,这本身就是一种不可多得的天赋,对人也富有更大的价值。他问我们课程进展如何,我们告诉他差不多要讲完了。也许真这样吧;我们一点也不清楚她讲到哪儿了,不过我们猜这么告诉他准会取悦于他的,果不出所料,不费吹灰之力我们就让他兴奋得羞红了脸。

第四天,那位占星术士从谷顶的破庙里下到村子里,我想是因为他在自己的住处风闻了彼得神父的新闻。他首先与我们举行了一次秘密会谈,我们把能说的都跟他说了,因为我们对他惧怕得无以复加了。他坐在那里想了又想,寻思了又寻思,好一会儿他才问道:

  “你们刚才说有多少枚金币?”

  “一千一百零七枚,先生。”

  然后他又说,那情形好像是在问自己说:“这就奇……怪了,是的……非常怪。一个非同寻常的巧合。”然后他就又开始向我们问问题,让我们从头到尾仔仔细细地把事情始末重新回顾一下,我们乖乖回答了他。又过了好一阵儿,他又咕哝道:“一千一百零六枚金币,可不是笔小数目啊。”

  “零七,”塞比更正道。

  “哦,零七,是这样吗?当然多一枚并不影响事情的实质,不过我记得你刚才是说的一千一百零六枚。”

  我们知道他犯了这样一个错误并不会扭转什么,可我们都知道他的确是错了。尼古拉乌斯赶紧出来为塞比声援,“请原谅我们的失误,可我们的本意是想说七的。”

  “哦,没关系,孩子们,我刚才也注意到这里出现了点小矛盾。毕竟已经过去好几天了嘛,你们不可能还记得那么一清二楚的。当我们没有一个特定的环境,要想精精确确地记清一个大数目里的零头显然不是件易事。”

  “可是当时的情况就是极其特殊的。”塞比急切地说。

  “哦?我的孩子,你倒说说有什么特殊法?”占星术士冷淡地问道。

  “首先,我们大家都数了那些钱堆,我们轮流数过,让每堆的钱数相同——是一千一百零六枚金币。可是我在数前先就悄悄拿了一枚出来,想跟大伙开个玩笑,当计数开始得出一千一百零六枚时,我又偷偷把那枚放回到了钱堆中,然后我对大家说,‘我想说不定你们数错了——肯定是一千一百零七枚;让我们重新数一遍。’我们又重新开始数。当然最后证明我的预言没错儿。大伙儿都觉得很惊讶;然后我再从容不迫地把经过讲给他们听。”

  占星术士又转过头来问我和尼古拉乌斯,问我们塞比说的是不是属实,我们说正是那样的。

  “现在我总算搞明白了,”他说,“我找到那个贼了。孩子们,那笔钱是偷的。”

  然后他再没说什么就径直走了,留下我们在那里摸不着头脑,为这件事忧虑苦恼,真不知道他到底是什么意思。不过,仅隔一个小时,我们就弄明白了他的话;因为一小时后,彼得神父因为从星相术士那里偷窃大笔的钱而被逮捕的消息就传遍了整个村子。每个人的舌头都没有闲下来,它们不停地加入到传播这桩丑事的行列之中。也有不少人觉得,依彼得神父的人品,恐怕这事有些蹊跷;可大部分人摇摇自己的头,满怀着恐惧说贫困和匮乏能驱使任何人做出这种偷鸡摸狗的事情。可是不管人们相不相信彼得神父偷窃了占星术士的钱,他们在某点上达成完全的共识,那就是,彼得神父对那笔钱的来源的解释是绝对不可信的——这怎么可能呢。不过他们也不相信那笔钱是从别处偷来的,要说占星术士从别处偷窃了这笔钱放在身边倒还信得过,说彼得神父会这么做打死他们都不肯相信!我们三人现在正在饱受着良心的折磨。我们是彼得神父那天遭遇的惟一目击证人;人们谈起我们时总说,不知道彼得神父给我们塞了多少腰包来封住我们的嘴,让我们都死心塌地地支持他那怪诞不经的离奇故事?人们毫不顾忌地在我们面前说着这些话,直率中充满了鄙夷,我们还是一再地请求他们相信我们所说的都是实情。我父母现在把我管得紧紧的,我父亲说我简直在给家里丢脸,他们下令让我自觉地涤清自己的谎言,当我当着他们的面坚持说自己的话一点不假时,我的父母简直是怒不可遏。我的母亲竟然哭着求我们,给家里留点面子,尽快公开承认自己的不诚实。最终,我们真的烦透了,无穷的烦恼迫使我们想把整个事情一吐为快,撒旦及其它那些奇异的事——可想得容易做起来难,我们根本就控制不了自己的舌头,因为,撒旦给我们说过了。我们只好把最后的希望寄托在撒旦身上,渴望着他能快点现身,救我们于危难之中,可是始终没有见到他的影子。

在那位占星术士与我们交谈过后的一小时里,彼得神父就被关进了监狱,他的所有的钱也被没收到了官方手里。那笔钱被装在一个袋子里,所罗门·以撒说,自从他数了一下数目过后,就再没有动过它们;他保证袋子里的钱一分不差,总数是一千一百零七枚金币。彼得神父被送往宗教法庭审讯,可我们另一位神父,阿道夫神父,却认为宗教法庭从来不应用于审讯像彼得神父这样的世俗案例,毕竟他是以偷窃罪名被提起诉讼的。主教大人也支持阿道夫神父的意见。就那么办,这桩案子被转到了民事法庭。这个法庭做事相当利落。威尔希姆·梅得林将担任彼得神父的辩护律师,当然,他会竭尽全力为彼得神父开脱,可是私下里他跟我们说,彼得神父是这件案子的弱方,所有的把柄和王牌都握在占星术士一方,因此彼得神父的前景很黯淡。

  因此,玛格丽特的开心才刚开始没多久就结束了。她的那些朋友没有一个想到去安慰安慰她,她也不可能指望有谁对她表示同情。一张未签名的便条谢绝了她加入任何社交聚会。她的学生也弃她而去。她怎么才能把自己的生活支撑下去呢?目前她暂时还呆在自己的屋子里,因为抵押款已经赔付清了,不过目前那笔赎金是在政府的掌握之中而不在所罗门·以撒的手里。她家的厨娘,打杂的女仆乌尔苏拉,充当着家里的管家,还兼管清扫房舍,洗衣服,为彼得神父做些力所能及的事务,早些年辰,她还当过玛格丽特的保姆。她对玛格丽特说:“上帝自有安排。”不过她也仅仅是出于习惯随口说说而已,因为她是一位虔诚的基督徒。她说这句话不过是想安慰一下姑娘目前的困境肯定是能克服的,如果她找到一个办法,那就肯定没问题。

  我们几个男孩子想去她家看看她,对她表达一下我们的友情和善意,可是我们的父母却害怕因此会触犯众怒,因此不准我们到她那儿去。那位不怀好意的占星术士已经游走在整座村子里鼓动大家都要跟彼得神父过不去,并谩骂他是一个放纵堕落的贼。他说他从这件事上就知道他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偷窃犯。他还说彼得神父装模作样假装“发现”的那笔钱一分不差正是他那天丢失的。

  在那场灾难过后的第四天下午,老乌尔苏拉出现在我们家门口,她说她想找些洗洗涮涮的事儿做做以补贴家用,她还请求我母亲为她保守这个秘密,以免玛格丽特知道以后面子上过不去,要是她发现她竟操这个行当,一准不会允许她再干下去的,可是玛格丽特已经没什么东西可吃了,身子骨一天天虚弱了下去。乌尔苏拉自己也在一天天地变得孱弱,她伸出她瘦弱的胳膊给我们看。当我母亲拿了些东西出来给她吃时,她立即狼吞虎咽起来,活像那些饥不择食的饿死鬼,我们想让她带些回去给玛格丽特吃,可她说什么也不肯,因为玛格丽特不肯吃施舍的食物。我母亲让她拿了些衣服到河边去洗,可我们从窗口上看到那些衣服对她那单薄的身子来说的确是无法承担的重负,她明显有些力不从心,我母亲急忙把她叫回来,给了她一些钱,可她战战兢兢不敢收下,她害怕玛格丽特产生疑心,在我们再三劝说下她才答应收下,她说回去后她将给玛格丽特解释说是在路上捡到的。不过为了防止被玛格丽特疑为谎言,也为了不使自己因说谎而被打入地狱,她让我带上那卷钱扔在她看得到的地方,然后她自己再走过去把它找出来,不过当她找到它的时候她还是惊异和开心得尖叫了起来,然后她把钱拾起来回家了。回去以后,她就像村里所有的人一样,迅速地编造一大堆的谎言而毫不会顾忌到地狱的烈火和硫磺是否会烧到自己身上。不过不得不承认,她这次扯的谎是一种新类型的谎言,因为她还从来没有操练过这种谎话,因此看起来这种谎就显得格外危险。训练了一周之后,她就对这号新型谎言驾轻就熟了。就像我们活着的目的就是为了杜撰各种各样的弥天大谎一样,没有什么稀奇的。

我自己陷入深深的担忧之中,不断考虑着玛格丽特的生活来源问题。乌尔苏拉绝不可能幸运到每天都能在路上捡到一枚金币——也许连一分钱也捡不到。我也为自己的无能而深感羞愧,因为在玛格丽特正需要朋友的时候,我却不能时时陪伴在她身旁给予她安慰;不过,这都是我父母的错,我可不想与她疏远,但是作为一个小孩子我实在是无力抵抗父母的决定。

  我独自漫步在山间小道上,情绪极其低落。当一阵动人心魄的细语传进我的耳朵,一丝温存清新的轻风飘过我的身旁时,我简直兴奋得难以自持了,因为我知道只有撒旦才会那么令人心旌摇曳。我早就注意到这些喜人的迹象了。果然,一眨眼工夫,他就与我肩并肩地走在一起了,我迫不及待地向他大倒苦水,给他讲玛格丽特和他叔叔的悲惨境遇。我们正谈得热火朝天,转过弯我们一下子看到老乌尔苏拉正躺在树荫下乘凉,她的腿上靠着一只迷途的小猫咪,她正用自己的手轻轻地抚摸着它。我问她是在哪里弄到它的,她说是它自己从林子里跑出来跟着她的;她说也许是因为它没有妈妈也没有任何朋友,太孤独了才来找她的吧,她想把它带回家去好好照顾它。撒旦对她说:

  “我知道你们很穷。穷得连锅都揭不开了,干吗又要多添一张嘴?不如把它送给一些富人收养算了。”

  乌尔苏拉昂首对他的话嗤之以鼻:“也许你愿意要它吧。从你那质地精良的衣着和狂妄的气焰来看,你倒像个阔佬。”然后又鄙夷地说:“把它给富人——亏你想得出这号馊主意!阔人们整天关心的只有自己的享乐,哪管别人的死活;只有穷人才是真正了解穷人的苦处的,也只有贫苦的人才会倾己所有帮助穷人渡过难关。啊!只有穷人和上帝。上帝会怜悯它的。”

  “是什么令你这么想?”

  乌尔苏拉的眼睛里闪着怒火。“因为我切身感受到了!”她说,“上帝是无所不知的,就连一只小麻雀从空中跌落这么样的小事也逃不脱上帝锐利的双眼。”

  “可是落下来了就是落下来了,没什么不同。看没看见它落下来又有什么关系?”

  老乌尔苏拉的嘴嚅动了一阵子,可一时之间也找不出什么词来针锋相对。她被他的亵渎神明的话惊呆了。好一会儿她才缓过劲来,怒火像暴风雪一样迸发出来了,“滚开,这里没你的事,你这狗崽子,小心我狠狠揍你一顿!”

  我哑口无言,被目前的情势吓呆了。我清楚,按照撒旦关于人类的概念,他认为人类都是些忙忙碌碌,没有任何意义的木虱爬虫,她的这一席充满道德说教的怒斥,足以够得上他毁灭她几百次了;可是我的舌头一点也不灵光,不能及时提醒她注意自己的言行。不过结果被证实这不过是虚惊一场,什么事也没发生;撒旦听了她的咒骂后依旧心平气和——波澜不惊地透着一种冷漠。我想他目前的从容就跟一个气宇轩昂的国王不会理视一只翻滚扭动的爬虫一个模样,他——不朽者之中的贵族,何以会被乌尔苏拉这样的属血气者真正地辱骂呢?当那个老家伙说那席危险的话时,竟双手叉腰从地上轻轻地跳了起来,活像一个十七八岁的,精力充沛的年轻姑娘。她已经好多年不曾有气力作这个动作了。我知道这一切都是撒旦的功劳;对那些虚弱无力的人还有卧病在床的人而言,仅仅是他随身带着的习习香气就足以令他们返老还童,无论他到了哪儿,哪儿就会生气盎然。他的在场甚至影响那只瘦弱的小猫,它一个健步跳到地上,开始生龙活虎般机灵地追逐那些随风飘落的树叶。小猫的举动令乌尔苏拉大惑不解,她站起来定定地盯着这个怪物看个不停,一边还惊愕地点点脑袋,她暂时将愤怒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她说,“几分钟之前它还站都站不稳哪。”

  “你也许还从来没有看到过这个品种的猫咪吧。”撒旦说。

  乌尔苏拉一点儿也不想给他的玩笑好脸色看。她冷冷地瞪着他驳斥道:“我很想弄明白,是谁让你跑到这里烦我的?我见没见过这种猫与你有何相干?”

  “你肯定还没见识过这种舌苔突向前边的猫儿,对吗?”

  “没有——你还不是没有。”

  “那好,你看看它的嘴不就明白了吗?”

  乌尔苏拉现在变得身手敏捷轻快起来,可那只猫儿又比她强了好几倍,她哪里抓得到它!只好不抓了。然后撒旦对她说:

  “你唤唤它的名字,说不定它就会回来。”

  乌尔苏拉试着用好几个名字来唤它,可那猫对这些名字一点兴趣也没有。

  “叫它阿格尼斯,再试试看。”

  那个家伙一听到这个名字就跑回来了。乌尔苏拉掰开它的嘴看了一下它的舌头,“我的天,果真如此!”她惊叫起来,“我以前还真没见过这种猫。它是不是你家的?”

  “不是。”

  “那你怎么知道它的名字,而且一个字母都不差?”

  “因为所有的这种猫只有一个名字,它们都叫阿格尼斯;你叫其它的名字它们理都不理你。”

  乌尔苏拉觉得很有趣。“这的确是件很好玩的事!”不过,马上她的脸上又升起了密匝匝的乌云,因为这只猫让她的迷信心理大大地作起怪来,她慢吞吞地把小猫放在地上,说:“我想我恐怕不能要它了;我害怕——哦!我不知道自己到底怕什么,不过牧师——噢,我听别人说起过——实际上,很多人都说……还有,除此而外,它现在看起来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它能自己照顾自己了。”她叹了口气,转过身子走了,她边走嘴里边呢喃着:“它看起来多可爱啊,肯定会是个好伴儿——这阵子满屋充斥着愁云惨雾,显得太孤寂冷清了……玛格丽特小姐整日愁眉苦脸,脸上总是乌云密布,而老东家又被关在监狱中出不来。”

  “你把它放走太可惜了吧。”撒旦说。

  乌尔苏拉一个急转身——似乎像早就盼着有个什么人来给她打打气,劝她回心转意一样。

  “为什么这么说?”她忧虑而满怀渴望地问道。

  “因为这种猫会给人带来好运。”

  “是吗?真的?年轻人,你怎么知道?是真的还是假的?它会带来什么好运?”

  “它会给自己主人带来钱财。”

  乌尔苏拉深感失望,“钱?一只猫会带来钱?亏你想得出来!在这个地方你可别指望靠它能卖上什么钱;这里的人从不会买猫;即使你想送出去都送不掉。”她又转头走了。

  “我的意思并不是让你卖掉它。我的意思是说从它那儿你会有一些收入。这种猫叫做幸运猫,如果谁做了它的主人,那么它每天早上都可以在自己荷包里发现一个银币。”

  我看到那个老妇人的脸色骤然聚集起来的怒火。她觉得自己被对方愚弄和污辱了。她把自己的双手插入衣袋里又急匆匆地抽出,想给他点颜色看看,因为她想那个小伙子又在拿她打趣了,她的第一反应就是这样。她的暴烈辛辣的性子被对方激起来了。她的嘴张开冲他狠狠吐出一个三个字的句子……她的咒骂还没有落音,她脸上的愠怒神情急转而变,变得非常怪异,似乎异常惊愕和恐惧,或者其它的诧异神色,她慢慢地摊开手又合上。她的一只手里是我母亲前阵子给她的钱,另一只手里躺着四枚银光闪闪的银币。她盯着那四枚银币看了好一会儿,似乎怕它们突然消失了一样;接着她激动地叫道:

“真的——真是这样儿的,真不好意思,请你原谅我吧,哦,天啦,我的主人,我的大恩人!”她跑到撒旦跟前亲吻他的手,按照奥地利人谢恩的风俗,她在撒旦手上吻个不停。

  在她心里,也许会想,这是一只有魔法的猫或者是魔鬼的化身;不过这都无关紧要,最要紧的是要与它保持亲密接触,让它提供每天的衣食来源,能让家里人过得舒舒服服的。为了每日的开支来源,即使像我父母那样虔诚得无以复加的基督徒都曾坦诚地承认,他们能够欣然与魔鬼打打交道。能够暂时把大天使抛置一旁,弃之不顾,更何况像她处在这般极度匮乏的时期。于是她紧抱着阿格尼斯回家去了,我顺便向她提出要求,希望能有幸拜访一下玛格丽特。

  我屏了一口气,就到了那里。到了玛格丽特的客厅里,玛格丽特站起来非常惊讶地看着我们。她气息微微,面容苍白,不过我知道这种状态有了撒旦在场,是不会持续多久的,果然不出所料,她的气色立即有了好转。我把撒旦介绍给她——这是,菲利普·乔曼——然后我们就坐下来闲聊。整个氛围非常轻松惬意。我与玛格丽特都是村子里单纯得数一数二的人物,撒旦不必说也是一个随和而健谈的好伴儿,不久玛格丽特和他就成了好朋友。玛格丽特说她真奇怪竟没有听到我们进来时的脚步声。乔曼解释说由于门是大开着的,因此我们就轻手轻脚地走了进来在旁边等了一会儿,然后她转过脸来才看见了我们并向我们问好的。这可不是真话;没有一道门是打开着的;我们进来的时候,或许是越过厚墙,或是透过屋顶,或者是穿过烟囱,但绝不是从门里走进来的;不过事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撒旦自己的意旨,他让人相信的事就绝不会有人会产生疑窦,因此玛格丽特想都没想就欣然接受了那个解释。然后她就把全部心思都放到乔曼身上;她简直一刻都不能把充满爱意的眼波从他身上移开,她的那双秋波粼粼的瞳仁中尽是撒旦优美的身姿,她的反应令我充满自豪使我欣慰和喜悦。我还希望他能在她面前也露一手自己的绝活,可是他好像无心于此。他目前最着迷的是如何用甜言蜜语来获取玛格丽特的友谊。于是他满口谎话,说自己是一个孤苦伶仃的孤儿,说得玛格丽特对他大动恻隐之心,很快她的双眼就盈满着柔情的泪珠儿。他还脸上带着楚楚可怜的神色,说他从没有见到过自己的妈妈;他的母亲在他还不懂人事的时候就弃他而去了;他的父亲身体状况极端可怕,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而且一文不名,穷得叮铛响——事实上,他一个子也没有——不过他有个在热带雨林里做生意的叔父,他的境况很不错,垄断了他那个行业,他能够活到现在都是多亏了自己那个叔父的救济。他每一次说到他的叔父,都令玛格丽特想起自己的叔父,这样他们就产生了一种共鸣,一种惺惺相惜之情,她的泪水又弥漫了双眼。她说,她多希望,有那么一天,他们两个人的叔父能够有幸相逢。她的这句话令我直哆嗦。菲利普也说他也希望这样;他的话再次令我直打寒颤。

  “也许会吧,”玛格丽特说,“你的叔父常常出门旅行吗?”

  “哦,当然,他总是四处奔波;他在世界各地都有事情要办。”

  接着她们又开始开心地攀谈起来,可怜的玛格丽特在沉重的悲苦中,终于获得了一丝慰藉。这可能是她最近一段时间里,真正地把那些不堪回想的经历抛开的开心一刻。我可以看出来她有些爱上菲利普了,我早就预料会这样。当他告诉她,他目前正专攻企业管理时,我觉察到,她对他的爱慕更加直白起来。接着,他允诺可以想办法让她去监狱探望她叔父,那是轻而易举的事。他说他会用一些小礼品贿赂那帮狱卒,不过她必须在夜晚天黑之后才能去探监,以后她如果还想去,都要选在那时候出门。他跟她说,到了那里她一句话也不必说,“只把这张纸出示给他,然后他就会让你进去,出来的时候,你再把这纸给他瞧瞧,你就可以平安地出来了。”——他鬼画桃符似的在纸上画了些奇奇怪怪的字迹,然后把它交给玛格丽特。她感激得不知说什么才好,脸上涨得跟夕阳下山时一样红;因为在那个古老而野蛮的年代里,犯了罪的人是没有权利再见到自己的亲戚朋友的,有些时候他们在土牢里苦度几十年也无缘见到朋友一面。我暗想那些画在纸上的图案肯定是一种可以迷魂的符咒,一看到它,那些狱卒就完全失去知觉不知道自己在做些什么了,过后这一段经历也不会在记忆里留下任何痕迹;可能就是这个原理。这时乌尔苏拉探了个头进来说:

“小姐,晚饭好了。”当她瞥见我们也在屋里。吓了一大跳,她向我眨眨眼示意我到她那去一下,我过去了。她问我有没有把那只幸运猫的事告诉玛格丽特,我说没有,她立即放下心来,请求我千万不要把这事告诉她;因为如果玛格丽特知道后,肯定会认为它是一只不洁的猫,接下来她就会把它送到牧师那里,那时她们就真的衣食无着了。我赶紧许诺说自己不会那么干,她听后相当满意。然后我知趣地向玛格丽特告辞,可撒旦打断了我的话,彬彬有礼地说——噢,我记不清他当时说什么了,不过他的大概意思是想请玛格丽特能允许他与她一起共进晚餐,我也和他们一起吃。不用说,玛格丽特显得可怜楚楚,窘迫不安,因为她想都不用想,就知道家里所有的东西全拿出来也够不上让一只气息奄奄的病鸟吃个饱。乌尔苏拉听他说了这席厚颜无耻的话,她阴沉着老脸,气冲冲地跨进屋子。一进来,她就看到玛格丽特气息清爽,面色也是白里透红,她惊诧得目瞪口呆;过了好一会儿她才缓过神来,用一种放诞不羁的口吻说——正如我听到的原话——“让他走,玛格丽特小姐;家里哪里有那么多东西够四个人吃。”

  玛格丽特还没来得及开口,撒旦就敏捷地接上了乌尔苏拉的话锋,不过他是借助玛格丽特的嗓子来驳回乌尔苏拉的话的——乌尔苏拉惊呆了,不知道玛格丽特怎么会冒出这一番糊涂话。然后他才话中有话地对乌尔苏拉说:“不久前我不是看见你还在那条小径上走着的吗?”

  “没错,先生。”

  “哦,你这么说真让我感到高兴;看样子,你还记得我。”他一个健步走到她身边,对她耳语道,“别担心,我不是告诉过你那是只幸运猫吗?有了它你还用担心没东西给我们吃?”

  这席话如春风拂面,一下子涤清了乌尔苏拉心中的焦虑,她的眼里立即闪现出贪婪而狂喜的光芒。看样子这只猫的功能还有待开发呀!玛格丽特花了不少口舌才向撒旦表明自己目前的苦境,表白自己为何没有主动邀请我们就餐的原因,她解释自己的窘境时用了一种最好的方法,一种直言不讳的坦诚态度,正是用她这种与生俱来的诚实品格,她告诉我们说,她屋里可吃的东西实在少得可怜,不过如果我们不嫌弃,乐意与她一起分享的话,她会很欢迎的。

  于是我们就去厨房用晚餐了,乌尔苏拉在一旁侍候我们用餐。首先映入我们眼帘的是一条躺在煎锅里的小鱼,它被煎得又酥又脆,黄澄澄地散发出诱人的香味,我们都看得出来玛格丽特从没想到今晚会有如此美餐在等着大家。乌尔苏拉把冒油的小煎鱼从锅里铲出来,玛格丽特把它一分两半给了我和撒旦,自己一点也不肯吃;接着她又忙着和撒旦愉快地畅谈下去,显而易见的,撒旦今天已经令她芳心摇曳甚至顾不得喷香美味的鱼了。可她正谈在兴头上时,却发现锅里又有了一条焦酥喷香的鱼。她神色惊诧,但她抑制住自己的惊奇没有说什么。她可能是想等客人走后再去问乌尔苏拉吧!这时令她惊奇的事儿越来越多:肉啦,鸡鸭,红酒还有各色的水果都不知打哪里冒出来了——这些东西在这间屋子里已经绝迹很久了;可是玛格丽特没有惊叫,甚至装着若无其事,一点也看不出有什么惊诧的地方,这当然又是撒旦在施展他的魅力了。撒旦还是在那里侃侃而谈,彬彬有礼中不时又掺杂一些小幽默,让玛格丽特度过了一个轻松而愉快的夜晚;虽然他在不时地撒谎,不过这对他并没什么害处,他只不过是一个不知道好坏的天使。他们根本区分不出什么叫对什么叫错;我理解他的所做所为,因为我记起了他曾经亲口给我们讲过的。他现在要想进一步取悦乌尔苏拉。他向玛格丽特吹嘘乌尔苏拉的好处,用那种近乎私房话的语调,声音很小但是够让乌尔苏拉听得一清二楚。他说她是一个好女人,他说他希望自己某天能够把她与自己的叔父撮合在一起。不一会儿,乌尔苏拉就被他捧得故作娇憨,嗲声嗲声地在房子里乱窜,她用一种小女孩的方式,溜出去套上年轻女孩子的漂亮裙子,把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又在脸上涂上一些白灰,唇上抹一层红墨水滑稽地出现在我们面前,而且自始至终她都装作没听到撒旦在说什么,也故意不走到我们这边来。我都开始为她感到害臊了,因为她那副蠢相正好验证了撒旦对人类的那种固有的偏见,我们不过是一种愚昧无知、微不足道的虫豸。他还说他叔父是一个极有情致的人,假设家里有一个像乌尔苏拉这样的主妇操持偌大的家业的话,他们家就会蓬荜生辉,魅力倍增。

“可是你的叔父是位绅士,对吗?”玛格丽特问道。

  “嗯,”撒旦冷漠地说,“有些人甚至觉得他有王公贵族的气魄,这当然是恭维话。不过,可他为人的确非常随和;而且他只看重个人的道德品质,其它的功名利禄都算不得什么。”

  我的手从椅子扶手上垂下去,阿格尼斯迈着猫步过来舔我的手心;仅仅是它的这个举动,就揭开了一个秘密。我不由自主地脱口而出:“你们弄错了,这不过是只普普通通的猫,与别的家猫没什么两样;它舌头上的舌苔一样是向里的,而不是像你们说的是伸出来的。”可惜我发不出声来,因为它们被什么东西堵住了。这时撒旦冲我微微一笑,我就知道怎么回事了。

  当天色渐渐黑下来时,玛格丽特拿出一个竹篮子装了些食物,酒,还有水果匆匆忙忙地去探监了。我和撒旦漫步在外面准备往家走。我正想请撒旦帮忙,也让我见识一下监狱里面是什么样儿的,撒旦就领会到了我的这个想法,瞬间,我们就到了监狱里面。我们目前正站在行刑堂,撒旦告诉我。拷问台以及其它的一些刑具赫然在目,墙上挂着一两盏冒着油烟的煤油灯,借助着它们那幽暗朦胧的微光,整个房子显得阴森恐怖。屋子里还有些人——一些执刑者——可从他们的神色来看,他们没注意到我们在里面,也就是说对他们而言我们是隐身的。我们看到一个年轻人被绑得死死的扔在地上,撒旦告诉我说他被人们指控为异教徒。这些行刑者正要拷问他呢。他们逼迫他招供自己的犯罪事实,可那年轻人拒绝了他们的要求,他说就算他自己供认了这些罪名,那也绝不是实情。然后他们就把一根根尖尖的竹针用头从年轻人的指甲盖下扎进去,他痛得浑身痉挛,发出一声声凄厉的尖叫。撒旦镇定自若地在一旁冷眼看着这幕惨剧,我简直不忍卒睹,仓惶地逃离了那儿。我简直要晕过去了,心头觉得很不是味儿,好在有撒旦在身边,他身上的清新气息使我渐渐苏醒过来,我垂着头往家走。我对撒旦说:

“这简直是畜牲的行径。”

  “不对。你应该说这是人的行径,你不能因为自己乱用了一个词儿,玷辱了动物们的声名;它们的所作所为够不上你的这句谩骂,”他继续借题发挥,滔滔不绝地说,“这种可耻行径正配得上你们这个卑琐的种族——总是说谎,总是夸耀那些自己并不具备的德行,总是把自己与比自己更高尚的动物区别开来,还总是厚颜无耻地充当着比自己更高贵诚实的动物们的主人,那情景活像一只虱子统治着一头大象。动物们从来不会行你们人类这种残暴的酷刑——这就是你们所谓的道德感所产生的恶果,哪儿有所谓的善恶,哪里就有这样的暴行在肆虐横行。当一只动物给别人带去痛苦,它们常常不是故意的,那不是它们的错;因为它们从来就不知道那样会给他们带去伤痛。它们更不像你们人类这样以折磨他人为乐,越是知道他人会为之忍受痛苦越加丧心病狂地虐待对方——整个宇宙只有人才会这么做。这就是你们那该死的道德感启迪你们的惟一东西!它的功能原是为了从恶中区分出善来,然后再在善恶两者之中自行选择自己的道路。你看到了从它里面滋生了什么好处呢?他们总是装模作样地选呀选,可结果十有八九他们都会选择作恶。这并没什么不对;假设没有了道德感这根本算不得什么不对。可他们的可鄙之处就在于自己天天都行着残暴的事,却厚颜无耻地标榜自己是站在正义的立场上,是为了肃清恶的流毒。瞧瞧这就是你们这种毫无理性可言的生物,你们根本没有办法领会到正是这种道德感才降低了你们的地位,堕落到比一般别的动物更为不耻的邪恶深渊的最底层,你们的这种虚伪的道德感的确是你们最可耻的印记。你感觉好些了吗?让我带你去看看别的例子。”

一眨眼,我们就到了一个法国村庄。我们走在一座工厂的大车间里,这里,一大群瘦骨嶙峋,破衣烂衫,身上散发出汗臭的男男女女,甚至是四五岁的小孩都在不停劳碌着,整个车间热浪袭人,肮脏卑琐,尘雾扑面;他们个个面容疲惫,昏昏欲睡。撒旦说:

  “从这里你可以对道德感加深一层理解。这家工厂的主人非常阔绰,对基督徒也极其虔诚。可他付给自己这帮境遇悲惨的兄弟姐妹们的工资,刚能够吊住他们的命就算大慈大悲了。无论冬夏,他们每天都得在这间可怕的屋子里干上十四个钟头——从早上六点至晚上八点——连小孩子也不得例外。他们摸着黑从那肮脏恶臭的猪圈里——他们就住在那里——走出来又摸着黑回去——一来一回要走上八英里,其间要穿越沼泽烂泥,不管风霜雨雪,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每天只有四个小时可供他们闭闭眼。他们的狗窝挤在一起,三家人合用一间屋子,无以言喻的污秽和臭气;一旦染上什么病的话,就只好坐以待毙,和一群苍蝇没什么分别。是不是他们犯了什么罪?是不是他们做了辱没良心的事?没有。那么他们到底做了什么,使他们遭到如此严厉残酷的惩罚?他们什么都没有做,惟一的错处是他们不由自主地投生到你们这个种族,这才是他们的主罪。你刚才在那座监狱里看见了人们怎么惩治那批‘罪犯’;现在你再来看看这些所谓的无辜者和大人物的遭遇。你还能说你们人类还有什么理性吗?你能说这群臭气熏天的无辜者遭遇的折磨比那个异教徒更轻吗?实际上,这种一天天的折磨更是销魂蚀骨,活像领受凌迟之刑。这样的摧残和那种痛痛快快的体罚比起来真算小巫见大巫了。他们的血肉在齿轮上一天天地消竭,这种折磨人的苦役渐渐腐蚀了他们的灵魂,令他们身心俱毁,我们离开不久后,他们就会化为齑粉。只有死,才能彻底从你们这种稀奇种族的劣根性中摆脱出来,可这里的这些奴隶们——哦!他们在几年之内就都会陆续死去,大部分逃不出这一两年。这就是你们所谓的道德感,它教会了工厂主知道什么对自己有利,什么对自己有害——你一定领教到了它的恶果了吧?你们总以为你们比狗儿要好。噢,你们这群如此无逻辑非理性的人!卑琐下流——哦,就是用尽天下最不耻的词也不足以形容你们。”

  接着他赶紧抛弃自己这副严厉的说教面目,竭尽全力来跟我逗乐子,他开始取笑我们那些所谓的爱国战争,我们自以为是的英雄行为,以及我们对不朽的功名的野心,我们那些无所不能的君王,我们那些心高气傲的名门望族,以及我们敝帚自珍的历史,令我的自尊心大受质疑——说着说着他就开始肆无忌惮地大笑起来,笑得地动山摇,那声音一听就足以让人昏厥过去;最后,他把态度放得严肃了一点点说道,“不过,说到底,这也没什么好笑的;一想到你们只活那么一点日子,我就觉得这不仅不可笑反而是件可悲的事。你们朝生暮死,却还在孩子气地巴望着做出一番大事业来令你们不朽,你说这不是盲目得让人可怜吗?”

  蓦然,所有的场景就在我面前消逝了,我知道是怎么回事。一眨眼工夫,我们又走在我们村子里了;沿着小溪我看到了“金雄鹿会”里灯火阑珊。然后从暗处传来一声欣喜若狂的叫喊:

“他又来了!”

  原来是塞比·乌赫尔梅耶。他热血沸腾起来了,他的精神也因某种气息而高昂起来,他知道这是撒旦随身而来的清新爽朗,即使天黑漆漆,伸手不见五指,他也知道撒旦就在近处。他走过来,与我们一块儿在河边漫步,塞比毫不顾忌地把自己的兴奋表露无遗。那样子活像一个深陷情网的恋人,终于失而复得了自己朝思暮想的情人一般。塞比是一个精灵聪慧而又有活力的男孩子,他有饱满的热情和敏锐的感受能力,这些是我与尼古拉乌斯所不具备的。他现在头脑里满是那件神秘的新奇事——他告诉我们,村里的那个游手好闲的家伙,汉斯·奥普特失踪了,全村子的人都觉得很蹊跷。他没有用焦虑这个词来形容他们,这非常恰当,也加强了语气。村里的人们已经好几天没看见他了。

  “自打上回他做了那桩丧心病狂的事后,他就不见了,你知道吗?”他说道。

  “什么丧心病狂的事?”撒旦问道。

  “哦,他老是用很粗的棒子打他的那条狗,那条狗可是一条相当不错的狗,是他惟一的朋友,对他别提有多忠诚了,而且打心眼里爱他,它也从来没伤害过任何人;两天前,他又像惯常一样狠狠棒击它,毫无缘由——只是为了寻乐子——那条可怜的家伙被打得直嚎叫,甚至跪下来求饶,我和泰奥多尔也不停替它求情,可他非但不听,还用棍子威胁我们,而且他还变本加厉地用尽全力发泄自己的怒气,他一棍子就把它的眼珠敲了出来,他狠狠对我们说,‘你们看,我希望这下你们满意了吧;这就是你们这些该死的家伙多管闲事给它带来的后果’。——说完这些,那个硬心肠的野兽便纵声大笑起来。”塞比又是怜悯,又是愤慨,声音都打起颤来了。我想到撒旦又要发表一篇什么宏论了,果不出所料。

  “你们在这里又用错了那个词——野兽们从来不会做这些残酷的暴行,你这么嫁祸给它们真是一种可耻的诽谤,只有人类才会这么做。”

  “噢,你不觉得那是惨无人道的吗?”

  “不,绝不是,塞比。这种丧心病狂的行为恰恰是人之道——它与人的本性简直是再和谐一致不过了。也许我直言不讳说你诽谤了那些比人类高等的野兽们会令你颇不受用,觉得有些逆耳,可你把那些残暴的性格归罪于那群无辜的野兽们的确不很公道,你知道除了人以外没有一只野兽有这种故意虐待弱者而仅供取乐的癖好和倾向。没有一只野兽沾染你们那种被称为道德感的致死的疾病。塞比,从此以后你一定要净化你的言谈,不要滥用野兽这个词;把那些不切实际的谎言清除出去。”

  他说这席话时神情极其严厉冷峻——对塞比——我又犯了一个大错误,没能及时提醒他用野兽这个词的时候要格外留神。我很知道他现在的心情。他巴不得像我一样取悦于撒旦,根本不想去冒犯他;他宁愿得罪自己的亲戚也不想让撒旦有一丝一毫的不悦。所以,我们尴尬地沉默着,不过一会儿大家就冰释了前嫌,因为我们讲到的那条狗拖着疲乏的步子过来了,它的眼睛悬在眼眶外,脸上的那副可怜楚楚的神情让人看了心酸,它径直走向撒旦,开始哀声啼叫并用一种断断续续的声音咕哝着,而撒旦也开始用狗的语言回答它,显而易见,他们正用着狗的通用语来对话。在朦胧如水的月光中,我们在凉爽的草地上坐了下来,因为月亮此时已经穿过重云露出了它姣好的面容。撒旦温柔地把狗头放在自己的腿上,轻轻地把它那悬垂在外的眼珠安在眼眶内,那狗儿觉得心旷神怡,它柔情脉脉地用尾巴来回扫着草地还温柔地舔着撒旦的手,那样子对撒旦充满着感激或者诸如感激之类的感情;虽然我不懂他们的话,可我从他们的表情上可以判断,他们在谈论狗的主人。他们又旁若无人地亲密交谈了好一会儿,撒旦才对我们说:

“它说,它的主人喝醉了。”

  “不错,他喝醉了。”我们答道。

  “一个小时前他越过克利夫悬崖牧场后就跌下了山崖。”

  “我们知道那个地方,那里离这里有三英里左右。”

  “这条狗已经到村子里去过好几趟了,请求大家能去那儿把它主人救回来,可是他们都毫不留情地把它赶了出来,根本就不听它的哀求。”

  我记起来了,它是到过村子好几回,不过我们都弄不懂它到底想干什么。

  “它现在一心想着怎么去救那个虐待自己的人,它的心思都放在这上面啦,它已经好久没有吃东西了,它也没有心情吃东西。这一连两夜它都在那里寸步不离地守候着自己的主人。你想想你们这个种族吧!难道是上天的特意的恩宠,还是这条狗自身的发明,就像你们老师们教你的一样?这条狗心中的美德和宽宏大量哪里能在你们这个种族中找到一星半点的体现?”他又开始对那条狗说话了,它激动而迫切地跳将起来,显然在等候着撒旦的旨意,然后迫不及待地执行它。“去找些人,跟这条狗走——它会把你们带到那人的躯体处,你们最好找个牧师,预防那个人有什么不测,因为他的死期就要到了。”

  说完这席话,他就化为无形消失了,我们觉得无比悲伤和失望。我们叫了一帮人,还有阿道夫神父到了那里,亲眼见到他死了。大家都觉得他死不足惜,甚至是死有余辜,只有他的狗为他伤心;它不住地呜咽着,神情凄楚,对他留恋不舍,不停地用舌头舔着死者僵硬的脸,心中的酸楚无法排遣。我们就地挖了个坑把他埋了,没有棺材,因为除了那条狗是他的朋友外,他一文不名。要是我们能提前一个小时赶到这里的活,这个可怜的家伙就会及时地被牧师送入天堂,可如今,他只得堕入那可怕的硫磺火里,永远在地狱里翻滚扭动,永不得安息。我们不禁为之感到惋惜,因为在这个世界上有多少人曾为不知如何才能消磨打发无聊的时光而犯愁,而对于一个急需时间的人而言,甚至短短的一个小时都得不到宽宥。这段短短的时光就足以把他从天堂的永恒快乐拖入到地狱的永恒折磨之中。这件事令我对时间产生了一种敬畏之心。我告诫自己,从此以后要争分夺秒地利用每一分钟,否则我会悔恨终身,也会陷入深深的恐惧之中,不知道在最关键的时候,上帝是否会因为我曾滥用了它,而毫不留情,不肯多给我甚至一秒钟。塞比看起来非常沮丧和忧愁,他说,要是能当一条狗就好了,就不会冒着下地狱的危险。我们把这条狗带回了家里,从此以后它就属于我们了。当我们在路上走着的时候,塞比有了个好主意,这个主意把大家从愁眉苦脸中拯救了出来,令我们大家的心情好受多了。他说由于这条狗已经原谅了虐待自己的主人,也许上帝也会更加宽宏大量,慷慨地赦免他的罪孽的。

  这一周过得非常沉闷乏味,因为撒旦这一周都没有露面,一切事情都提不起兴趣。我们这帮男孩子也不敢冒着被父母严惩的风险前去探望玛格丽特,因为月光如洗,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一旦我们企图溜出去的话,他们准会立即把我们揪回来痛打一顿板子的。不过,当我们在草地上散步时倒不止一次碰到过乌尔苏拉,她在河那边遛猫,让它能吸取点新鲜空气。我们从她嘴里获知玛格丽特最近诸事顺遂。她现在已经穿上了干净整洁的衣服,人看起来也精神了不少。那每天四枚银币从不间断,它们没有被花在食物,酒以及诸如此类的东西身上——因为那只猫自动地提供了那些东西。

玛格丽特目前已经能很好地忍受那种遭人遗弃的感觉以及孤单寂寞了,这些事她都看开了,何况每天都有威尔希姆·梅得林前来为她解解闷,逗她开心呢。她每天总在夜晚到监狱去探视一下自己的叔父,在那里与他谈上一两个钟头的心,她每次都把猫儿的礼物带些给叔父,使他的身体状况明显好转,皮包骨的身上也长出了些肉。不过她对菲利普·乔曼的好奇心始终不减,很希望我们都能再次把他带到她家里去。乌尔苏拉也对他挂念得很,不时问到他叔父的情况。这实在令我们这帮小家伙忍俊不禁,暗地里把肚子都笑疼了。因为我已经悄悄地把撒旦如何作弄她的经过跟他们讲了。她从我们这里当然一无所获了,因为撒旦已经封了我们的嘴。

  乌尔苏拉还向我们透露了一条消息,她说她们现在已经有了足够多的钱,她已经找了个仆人来帮忙打点屋里的琐事也顺便做做跑腿的活。她本想用一种普普通通,理所当然的口气给我们说这件事。可是由于她觉得这事抬高了自己的身价,她的骄傲和自负还是暴露无遗。看到这个故作高贵、夜郎自大的老东西在这里不停地卖弄,简直让人觉得妙不可言,她那欲露还掩的娇态让人拍案叫绝。可是当我们知道那个仆人的名字后,我们心中便升起阵阵疑虑,不知道她让他与她们呆在一起是否策略;因为,纵然,在外人眼里我们是年幼无知的,考虑事情也不很周到,可是对有些事而言我们的洞察力还是相当敏锐的。这个仆人的名字叫哥特弗里艾德·罗尔,一个敦厚善良的好小伙,他自身毫无瑕疵,也没有人对他的人格产生过怀疑。纵然这样,他目前也正处在重要苦境之中,的确如此,因为从他家遭到社会的遗弃和攻击时到现在不过才短短六个月的时间——他的奶奶被当成女巫受了火刑。像这种家族的耻辱并不是靠一次火刑就可以涤除干净的,它还会在家族史和社会上留下余毒,使她们家的人举步维艰,难以在社会上立足。现在可不是让乌尔苏拉和玛格丽特招惹这号家庭的好时候,因为从去年起,这种女巫恐慌达到一种前所未有的高度,是的,这种情况在那些年纪最大的村民的记忆里也是绝无仅有的。你只要不经意地提到女巫这个词,就足以把我们吓得精神失常。不过这也是再自然不过的事了,因为这几年,各种女巫层出不穷,过去的那些女巫见到现在这帮女巫真可谓是小巫见大巫了;在那过去的古老年辰里女巫仅限于那些年龄很大,性格怪异的老妇,而到了这些年辰,甚至刚从娘胎里出来的也可能是女巫——八九岁的孩子就当了巫师是再正常不过的了;因此,魔鬼的家族遍地都是,你简直找不出哪个人竟然不出自魔鬼家族——年纪和性别早已说明不了任何问题。在我们这个小小的地区,我们也曾想彻底清除这些令人胆战心惊的巫师,可是你烧死得越多,他们诞生得越多越快,简直是防不胜防。

  以前,在离这儿十英里处有所女子学校,老师发现有一个女孩子的背部有一片红肿的地方,并且有些发炎了,那帮老师吓得要命,认定那些红块是魔鬼的印记。那个女孩吓呆了,哀哀恳求她们不要谴责她,她对老师说是跳蚤咬后的红斑;不用说,那帮老师可不是一盏盏省油的灯,哪会那么轻而易举地轻饶了她。于是所有的女孩子都被彻底地检查,五十个女学生中有十一个背部有着明显的红疤,其他的三十九名症状稍轻。一个审查委员会被指派到这里来,可是那十一名小女孩只有无助地向母亲哀哀哭泣,绝不肯供认与魔鬼有染。然后她们全部被关在黑漆漆的地方,无一幸免,每天只给她们吃黑面包和喝凉水,就这样一直关了十个昼夜。到那时她们个个看起来都身心交瘁,眼睛里偶尔射出一种狂野无措的光芒,她们的眼睛干涸了,既不哭也不叫,只是坐在地上胡言乱语,也不肯吃东西。然后其中一个终于供认了自己的罪行,说她常常骑在一根扫帚上在夜空中飞行参加巫师的安息日,在那些荒山的高处更为荒僻的地方她们一起群魔乱舞,纵饮狂欢,整夜喧嚣作乐,那里有几百个这样的巫师聚集一堂,那位堕落天使也赫然在席。她们在一起放荡不羁,污辱诅咒牧师,亵渎上帝。这就是她的供词——她不是采用口述方式供认的,因为当时她已经神志不清了,要是没有审查人员的及时提醒的话,那些细节早就被抛到九霄云外去了;可是审查人员乐意提醒她启发她,因为他们知道该问些什么问题,这些问题在那本巫师审讯大词典中已经存在了足有两百年,他们总是屡试不爽。他们发问道,“你是不是这样做的,你是不是那样做的?”那个目光散乱的女孩儿总答道:是的,是的。她的神情厌倦而疲乏,一点也没兴趣理会他们到底在说些什么。就这样,别的女孩子听说那个女孩子招供的消息后,她们随后也跟着供认了。同样的,她们对每一个问题的答案都是:是的,对,就是那样儿的。因此,为了社会的公理和正义,为了恢复社会的良好秩序,不得不把这群小巫师绑在火刑柱上烧死了;村子里的人从四面八方聚拢过来看热闹。我当然也很好奇,就跟着大人们去了;可当我看到我的一个玩伴,那个长得俊秀轻灵,看起来非常甜美可爱的女孩也被牢牢地绑在火刑柱上,她漠然无措,看着她妈妈在她身边哭得肝肠寸断,任凭她妈妈不停地亲吻着她的疲惫的小脸蛋,搂着她的脖子不停地抚慰她,可她始终神情呆滞,不哭不闹地木然站着,站着……,“哦!我的天哪!哦!我的天哪!”那个场面真太可怕了,我赶紧逃离了现场。

当哥特弗里艾德的祖母执行火刑的时候,天气已经相当寒冷了,凛冽的寒风呼啸着横扫着这个沉寂的村子。她的罪名是:她曾经用手指按摩病人的头颈部,就用这种简单的方法就轻松地治好了一位患烈性头痛的患者——正像她后来供认的一样——每个人都知道了,她的这套治疗方法借助了魔鬼的力量。审查委员会想跑去调查她,可她说没必要再调查了,她当时就直截了当地承认了自己的力量来自于魔鬼。所以审查人员当即决定在次日凌晨早早地把她带到市集广场上烧死。首先到达那里的是那个预备柴火的官员,他必须要先去做一些准备工作。哥特弗里艾德的祖母第二个到那里——由警察押着。他们把她押送到那儿以后就扔下她返回去带另一名巫师了。那天她的家人们都没有到场。因为他们害怕癫狂的群众会辱骂他们,朝他们身上吐口水或者扔石块。我那天去了,给了她一只苹果。她冷得蜷缩在火堆旁取暖,等着行刑的时刻到来;她那皱纹密布的嘴唇和手都被冻紫了。晚我一步到达的是一个陌生人。他是偶然路过这里的一个旅人;他看看近处除我之外没有别人,他就语调温和轻柔地对她说话,他说他为她的遭遇深感难过。他又问她,是否她的供词是真的,她说不是真的。他听到她的话后非常惊诧,然后又为她惋惜哀叹良久才问道:

  “那你为什么要那么说呢?”

  “我又穷又老,”她说,“我靠双手挣饭吃。我除了那么供认之外别无他法。就算我死不承认那项指控,他们将我无罪释放回家,我也没有活路,因为人们不会忘记我曾经被疑为女巫这一事实,那样就再也不会有什么人前来光顾我的按摩所,而且无论我到了哪个地方,那里的人都会憎恶我,并放狗来咬我,过不了多久我就会被饿死。用火光结束生命干脆多了,不一会儿就解决了问题。你们对我很好,只有你们两人,我很感激你们。”

  她手脚迟钝地向火堆旁挪了挪,伸出双手在火上烤着想吸收点热量,无声的雪花飘落在她灰白的头发上,越积越厚最后她的头上已是白白的一片了。不一会儿,那些情绪激动的旁观者聚集起来,一只鸡蛋飞过来一下子击中了她的眼睛,破碎后流了她满脸的蛋白蛋黄,那滑稽样逗得群众捧腹大笑。

  我一口气把那十一个女孩子和那个老妇人的不幸遭遇告诉了撒旦,可是这些并没有让他产生一点同情或怜悯之心。他只冷冷地说他们不过是人类。他早已对他们不抱任何期望,即便他们不如此胡闹,也干不出什么正事,说到底他们的生命是徒劳无益的。他说他亲眼看见人类如何被创造出来的,人类远不是用泥土——而是用污泥创造的——至少有一部分是污泥。我明白他这话意欲何指——一定又是那道德感。他看出了我的心思,这使他感到高兴,他就哈哈大笑起来了。然后,他从牧场上叫了一只阉牛过来,用手轻轻抚摸它的头,开始跟它交谈起来:

  你看——它们种族可不会用饥饿、威吓、孤独等卑劣的手段将自己的子孙往死路上逼,它们绝不会编造一些莫须有的罪名来迫使对方供认不讳,然后再把它们烧死。它们更不会令那些无辜的、穷苦的老妇人伤心绝望,让她们想起自己遭遇的暴行都是自己的兄弟姊妹强加给自己的,从而摧毁他们生活的信念和勇气。它们也不会将对方死之前的痛苦或者对方死之本身当成一种娱乐手段来满足自己变态的快感。因为它们没有沾上你们的道德感。它们就和我们天使一样,从来不知道恶是什么,因而也无所谓作恶,更不会故意作恶。”

尽管总体上来说撒旦是非常随和可爱的,他的性子也很直爽,不过一旦他对某一点极端不满,你就可以见识见识一下他的脾气;毫无疑问,每当他提起人类时总是怒不可遏,将自己那些温文尔雅的气度都抛至脑后。他总是对人类嗤之以鼻,从来也不肯对它说上半句好话。

  噢,言归正传,刚才我们这帮伙伴们讲到我们对乌尔苏拉雇用耐尔家族的成员是否策略深表怀疑。我们的疑虑不久被证实为极有见地。当村里人发现了玛格丽特家居然雇得起人并且又雇了那家的人后,简直怒火冲天。而且,大家不久前都知道玛格丽特和乌尔苏拉糊口都难,如今又哪来的闲钱来养另一张嘴呢?他们迫不及待地想弄个明白;为了弄清事情的缘由,他们顾不得已经很久没有与哥特弗里艾德来往了,他们又开始装模作样地和他打得火热,借机想从他的嘴里掏出点秘密。他被他们的友情弄得心花怒放——根本没有想到他们毒辣的心为他设置的陷阱——所以他毫不设防地与他们交心。直率得像一条没有心计的牛。

  “钱!”他说,“她们有不少钱。除了管我的食宿外,还每周给我两块银币。我实话给你们讲吧,她们是靠她们那片肥沃的土地上的产出维持这项开支的;即使是王子本人也别想打翻她们的饭碗。”

  这些令人惊诧的话经过占星术士很快传进了阿道夫神父的耳朵里,那天是个星期天,阿道夫神父布道完后正往家走。占星术士的一番话令他深感兴趣,他说:

  “我们必须要深入调查这件事。”

  他说此事的背后肯定隐藏着巫术,他私下里指示那些村民们与玛格丽特和乌尔苏拉恢复私交,要以一种极其隐蔽的方式查访这件怪事的内幕。村民们开始很不情愿到那种令人恐怖的地方去,可是阿道失神父怂恿他们道:在她们那里,他们将时刻在他的保护之下,他们不会受到任何巫术的袭击的,特别是当他们随身携带着他自己配制的一种避邪的药水,并且经常双手交叉保持祷告的话,就绝对不会有什么危险的。

  因此,可怜的玛格丽特又迎来了那群居心叵测的朋友,她那高兴的样子活像一只没有头脑的猫。她很喜欢有人做伴,喜欢有人瞧得起她——只要是个人,她总是尽己所能热情地款待他,毫不犹豫地在他面前炫耀自己的家财。她对别人能够不念旧恶与她重修旧好深表感激,她被别人的笑脸迷得神魂颠倒,蠢相毕露,她简直被全村人的好意感动得热泪盈眶了。因为对她而言,最难经受的不过是村里人的冷眼和鄙视,最难熬的不过是那种回顾茫然的孤独寂寞。

  现在所有人的门把都拔下来了,我们可以随心所欲地到她家去了,我们都蜂拥而入——我们的父母和那批道貌岸然的人——一天一天地在她家盘桓。那只猫现在不得不没日没夜加班加点地拼命干才能满足大家的要求。她为这群乌合之众提供上等的饭食,各类美食应有尽有——其中有好些是这批人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更别说品尝过了,有一些东西甚至在王子的盛宴上都找不到它们的影子。而餐桌上的用具和摆设也显得别具一格,极其贵重和考究。

  玛格丽特也曾不止一次对这些东西的来源深感困惑,她曾严厉地追问过乌尔苏拉到底是怎么回事;可是乌尔苏拉坚守自己的立场,说这些东西都是上天的恩赐,压根儿也没提过那只幸运猫的事。玛格丽特深信上帝是无所不能的,但她对自家的这些东西是否打上帝那里来还是心存疑虑的,不过她害怕这么说会触怒上帝,惟恐自己的怀疑会带来意想不到的灾难。她有时猛然会想到是巫术在作怪,不过她很快就把这种念头抛置脑后,因为这种事在哥特弗里艾德加入这个家庭以前就已经存在了,她也知道乌尔苏拉是个非常虔诚的基督徒,她对巫师几乎是恨之入骨的。哥特弗里艾德到这里的时候,这种上帝的恩赐已经降临,并且毫不动摇地得到上帝的恩宠和庇护,所以应该是与他无关的。那只猫从不抱怨,总是任劳任怨地谨守自己的职责不停地给她们提供美味佳肴和那些令人惊愕的奢侈品。

在任何一个圈子里,无论圈子是大还是小,总有那么一部分人不是天生的心怀恶意或者天生的不友善。要不是他们处在极度恐惧或者面临着自身利益大大受损或者诸如此类的情况下,他们一般从来不会去伤害别人。在艾塞尔朵夫,也有不少这类人,一般情况下,你能感觉到他们非常友善也很温和有礼,但在非常时期却是另一副面孔——就像这样一个巫师恐慌时期——我们谈到的那点可怜的温和礼貌和同情心就荡然无存了。看到玛格丽特家出现的咄咄怪事,所有的人都吓呆了,毫无疑问,一定有巫师在后面作怪,他们吓得神志都不正常了。自然,也有一些人为玛格丽特和乌尔苏拉的可怕处境捏了一把汗,可是,自然地,他们不会把这种危害坦诚相告。那简直无异于引火烧身。所以那些局外人都在明哲保身,没有一个人敢公然冒着多管闲事之嫌提醒一下那个无知的姑娘和愚蠢的老妇人,警告她们要检点自己的行为,不要太过招摇。我们这帮小家伙本想去警告她们,可惜我们也被那极其恐怖的阵势吓倒了,只好把想说的话“咕咚”一声咽了回去。我们那时才发现,在深重的舆论面前,我们是那么胆小畏缩,毫无男子气概,根本就没有勇气冲破重重的阻隔向她们显示一丝好意,不时盘算着那样做会把自己扯下麻烦的深渊。我们大家都不敢在他人面前暴露自己的卑琐和脆弱,只顾着人云亦云——我们开始转移这个敏感的话题,谈着另一些无关痛痒的事。我们知道自己的卑鄙之处,我们成天厚颜无耻地在玛格丽特家大吃大嚼着那些珍馐美味,和那群居心叵测的间谍一起,奉承她,恭维她使她觉得自己是大伙宠爱的中心,看着她在那里蠢笑,开心得不知所以然,而我们却没有说只言片语来制止她,提醒她,这使我们陷入深深的自责中。事实上,她真的很高兴,骄傲得像一个公主,对重新获得这批朋友深感满意。就这样,那些间谍睁大双眼,把他们的所见所闻添油加醋地汇报给了阿道夫神父。

  可他还是对这桩怪事摸不清头脑。在那栋房子里肯定有一个魔法师,可到底是谁呢?玛格丽特看起来不像一个会变戏法的人,乌尔苏拉和哥特弗里艾德也不像那类人;而且玛格丽特家里仍旧是美酒不断,各类佳肴源源不绝,只要客人要求的东西,没有一样不能得到满足。要做到这些对普通的巫师和魔法师来说也不是什么难事——这不过是些老把戏;可是不用念任何咒语,甚至也不用在嘴里小声咕哝,念念有词就能达到这个效果,的确是件非同寻常的事。在现存的巫师大法典上找不到这号法力无边的魔法和巫术。而且一般说来用魔法变出的东西都不是真的。在魔法的法力消失后金子就会变成泥土,食物会腐臭或者消失。可在目前这桩案子上,这一切都被推翻了。那些间谍带了些食物样品给阿道夫神父,他朝它们念祷词,想驱除上面的魔法,可是毫无用处;它们一点都没变,还是真实自然地随着固有的规律花了好几天才自自然然,从从容容地变坏了,腐烂了。

  阿道夫神父不仅是迷惑不解,而且更被之触怒了;因为所有的这些迹象都表明——他暗地里想——整件事情或许并没有巫师的参与。不过他还不能心甘情愿地就此罢手,他想,说不定这是一种新型的巫术呢!他还有一招杀手锏:假使这些穷奢极欲的珍馐美味仅仅在这座房子里自产自消,而不是从外面的什么地方带进来的话,说明其中一定有巫术,这是不容置疑的。

玛格丽特准备要举行一场宴会,共邀请四十人参加;那场宴会定在七天之后。这对阿道夫神父来说是个调查的好机会,何况玛格丽特家单门独户,所以监视起来也很方便,他就派人昼夜在她们屋外监视她们的一举一动。他们发现玛格丽特家的人还像往常一样进进出出,她们并没有额外地从外面带任何东西到屋里去,无论是她们还是别的任何人都没有拿过食物进屋,这是显而易见的。四十个人要吃喝玩乐的东西都没有从屋子外面拿进去,假设那天宴会上有什么东西招待客人的话,就必定是来自屋子里面。的确,玛格丽特每晚总要提一篮食物到什么地方去,可是那批探子口气很肯定地说,回来的时候她的篮子总是空空如也。

  那天,客人们都应邀而来,整栋房子里水泄不通。阿道夫神父也尾随而至,不一会儿,占星术士也不请自来。那些密探告诉他,在屋子的里里外外都没有任何放着宴会用品的包袱,他满腹狐疑地跨进屋子,发现那里吃喝正酣,每一件必要的东西都打理得妥妥当当。他环视四周,发现到处陈列着那些烹调得美味可口的菜肴还有那些鲜灵灵的、刚从树上摘下来的本国及进口水果,他一看就知道所有的这些东西都是那么新鲜,简直是完美得过分了。整座屋子找不到幽灵,也听不到咒语,更没有雷声。事情已经很清楚了,肯定是有巫师帮忙。不仅是巫术,而且是一种全新种类的巫术——一种以前人们闻所未闻,连做梦都想不到的巫术。这种巫术有无边的法力,有极为杰出的控制力量;他决心要亲自找出这隐藏在背后的秘密。一旦将这个秘密公之于众,必将会引起全世界的轰动和瞩目,甚至最偏远的地区都会被它震惊得哑口无言——那时他就大大地出名了,就会使他的名字在反巫术史上留下不朽的一页。那该是多么奇妙的丰功伟绩,简直是一桩妙不可言的幸事;他被幻想的荣耀击晕了头脑。

  屋子里所有人都热忱地为他让座;玛格丽特彬彬有礼地安置他坐下来;乌尔苏拉嘱咐哥特弗里艾德为他特设一张餐桌。然后她亲自用些优雅的桌布铺好桌子,点缀了些精致的餐饮器具,接着恭敬地请他自己点菜。

  “随您的便。”他说。

  两个侍者捧着一些盘盘碟碟从备餐室里出来,还顺便带着红酒和白酒——每样一瓶。占星术士,他从来没有见过如此的美酒佳肴,赶紧从红酒瓶子里满满地斟了一大杯,仰头一饮而尽。接着又为自己斟了一大杯,开始在那里津津有味地吃喝起来。

  我现在已经不那么想撒旦了,因为自从上回看到他,听了他那些宏论之后足有一个多星期没有见到他的影子了,可现在他又现身了——虽然由于有那么多人在一旁碍手碍脚,使我暂时没法看到他,但我已经感觉到他那股特有的清新气息就在不远处。我听到他向玛格丽特道歉自己不请自来的鲁莽,他说他马上就准备离开,可是玛格丽特急切地请求他能留下来凑凑热闹,撒旦对她的好意表示感谢,然后听从她的话留了下来。她把他带在身旁,先向那帮女孩子作介绍,又向梅得林作了介绍,最后又把他介绍给屋子里的长者;顿时屋子里充斥着窃窃私语:“我们从玛格丽特那里早已久闻他的大名,只是无缘得以谋面,他好像总是常年有事在外。”“哦,哦,他长得的确够英俊潇洒的了——他叫什么名字?”“据说叫菲利普·乔曼。”“哦,这个名字和他满相称!”(你们知道,“乔曼”这个词在德语中是“梦”的意思。)“他是干什么的?”“他们说,他正在潜心学习企业管理。”“他的长相总有一天会给他带来好运——总有一天他会当上红衣主教。”“他的家在哪儿?”“据说,是离这儿很远的热带雨林——他在那里有个颇富裕的叔叔。”等等。他在屋里来回走动着;每个人都急不可待地希望多了解一点他的事,能有幸与他攀谈攀谈。每个人都注意到屋子里蓦然变得非常凉爽,空气也异常新鲜了,他们都情不自禁地心头一振,打了个寒颤,觉得莫名其妙,因为他们可以清楚地看到太阳还好好地从天上直射下来,屋外,万里无云,跟先前别无二致。当然,他们是猜不出真正的原因的。

那位占星术士又一气喝下第二杯酒;他又倒好了第三杯。他放下酒瓶时,故意将酒瓶打翻。在还没有洒出太多酒之前,他赶紧将它扶起来,把它举起来对着光说,“多可惜——这可是皇室的酒啊。”然后他的脸闪现出一种胜券在握的狂喜,或者是诸如此类的表情,他说,“快!给我拿一个碗来。”

  一会儿碗就拿来了——一个足够装下四夸脱夸脱:容量单位,1夸脱=2品脱。的碗。然后他拿起那只只有两品脱的酒瓶开始往大碗里倾倒;他继续倒,那殷红的液体汩汩地涌入那只白碗,越来越高,眼看就要没过碗边了,每个人都睁大双眼看着,屏住自己的呼吸——现在那只碗已经装得满满的了。

  “你们看看瓶里,”他把它举得高高地说,“它现在还是满满的!”我瞄了一眼撒旦,正在那时候他突然消失了。然后,阿道夫神父从椅子上站起来,激动得面色通红,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开始用雷霆般的声音叫道,“这栋屋子现在已经被巫师玷污了,活该受到全世界的诅咒!”人们开始大哭并尖叫着拥出大门。“我现在给大家讲讲房子里这些可疑的食物——”

  不过他的话到此就戛然而止了。他的脸先变红,继而变紫,可他就是憋不出一句话一个字。然后我又看到撒旦,幻化成一个白影溶入到占星术士的躯体里;接着占星术士举起自己的手,显而易见以他自己的声调说,“等一等——你们呆在原地别动。”所有准备逃跑的人都像被别人使了定身法一样在原地站住。“给我拿只漏斗来!”占星术士道。乌尔苏拉赶紧给他拿了过来,她吓得浑身发软,不住地颤抖。占星术士把漏斗插进瓶里,然后端起那只巨碗开始把碗里的酒倒回到瓶子里,人们张大口瞧着,惊讶得要晕倒了,因为他们看到那只酒瓶在倒酒之前就已经是满满当当的了。他一下子就把那只碗里的酒倾倒一空,酒瓶里的酒并没有溢出来,他放纵地大笑着,看着满屋子的人,也不时暗自窃笑,然后冷漠地说:“没什么稀奇的——每个人都会这套把戏!以我的法力,这还不过是雕虫小技而已。”

  屋里顿时充斥着恐怖的尖叫。“哦,我的上帝,他着魔了!”大家没命地惊逃出玛格丽特的大门,除了我们几个孩子和梅得林坚持和玛格丽特一家呆在一起外,瞬时人去楼空。我们知道其中的奥妙,要是可能的话真想一吐为快,只可惜撒旦不许我们泄密。我们对撒旦在危急时刻帮了一个大忙真是感激不尽。

  玛格丽特脸色煞白,吓得不停地惊叫;梅得林也活像一具大理石雕像;乌尔苏拉也好不到哪儿去;不过哥特弗里艾德的情形更加糟糕——他简直站都站不稳了,他那样弱不禁风,魂儿都吓掉了。你们知道,他本就出生在一个女巫家族,这种事将会给他带来洗不清的嫌疑和罪名。阿格尼斯轻飘飘迈着猫步荡进来,看起来相当恭顺和无辜,它还想到乌尔苏拉身旁去磨皮擦痒,希望能赢得一点爱抚和宠爱。可是乌尔苏拉一见到它就毛骨悚然,吓得惊跳着逃开了,假装她不是有意对它无礼的。因为她已经知道了,假设现在她还和那只猫保持着不清不白的关系的话,后果简直不堪设想。不过,我们这帮孩子可不怕那么多,把阿格尼斯搂起来轻轻地为它顺毛。因为我们知道,假设撒旦不是胸有成竹的话,他决不会与这样一只猫咪成为朋友,这个想法就足以给我们壮胆的了。撒旦除了不相信有道德感的人以外,几乎可以信任任何东西。

屋外,那批食客间谍们,吓得疲于奔命,四散惊逃,那惶惶不安的神色叫人看了都心疼;他们发出的吵闹和喧嚣只有当他们不久前全村出动,蜂拥拥进玛格丽特家看稀奇的时候,才能与之相媲美。你看,他们现在边呜咽抽泣,边仓惶出逃,他们沿途尖叫呼喊着,活像一幕滑稽的喜剧。他们在街头上攒动着,激动和恐惧令他们顾不了任何体面,就在那里你挤我,我踩你惶恐地奔逃四散。此时阿道夫神父出现了,人们赶紧沿着街道的两边跪倒在地,活像红海汹涌的海水在摩西以及以色列人面前裂开的一道豁口,马上占星术士又大步流星地跨上了这条小巷子,他嘴里念念有词,他的所到之处,拥挤的人群骇得倒退数步,带着深深敬畏的心情肃立两侧,他们的眼睛睁得大大的,脑前剧烈地起伏波动,几个妇女还被吓得晕了过去。当他走过去以后,那批乌合之众又迅速聚集起来隔着一段距离尾随其后,大家一路兴奋地吵吵嚷嚷,不停地提出些怪问题,也试图为之找到答案和事实依据。找到点蛛丝马迹就赶紧忙不迭地将之传出去,每个人都不停地添油加醋——通过这种谣传和夸张,开始那四夸脱的大瓷碗现在变成了十加仑的大桶,而那只只有两品脱的瓶子——保持原样未变——还是把那桶酒全部装进去了,而且一滴也没有漫出来。

  当占星术士一到达了市集广场,他就径直向那里的杂耍人走过去,那个变戏法的杂耍人身穿奇装异服,正不停地把三只球轮流往空中抛,不让它们落地。他毫不客气地把别人的球抢过来,面对着那批渐渐逼近的群众说:“这个可怜的小丑哪里懂这套技法,他着实还嫩着呢!你们走近点,看看专家给你们玩一把。”

  正说着,他就一个接一个地把球抛到空中,让它们如星星月亮般急速自转着并遵守一种既定的狭长的椭圆轨道飞行,那些亮闪闪的小球一个接一个地抛上去了,没多久——没人见到他到底从哪里拿出来的——空中的小球就不计其数了,每一个小球都保持着既定的椭圆轨道飞行,他的手简直快捷得无法形容,说它们像蜘蛛网,说它们一片混沌,或说用肉眼无法辨认他的身手这些用语都嫌苍白了些;正像某位耐心的人所数的一样,空中现在足有一百来个球。它们沿着巨大的椭圆线旋转直达二十英尺的高空,它们个个金光闪闪或者银光闪闪构成一道道奇观。然后他盘着胳膊命令它们脱离他的帮助自行旋转——它们听话地在天上遵循规律自行飞翔。过了一两分钟他又说,“你们看,它们就要掉下来了。”这时那些闪光的椭圆从中断开,小球一个个从空中摔下地来,那些球滚得四处都是,无论它们滚到哪里,那里的人总要吓得直抽冷气,慌忙倒退几步,没有一个人敢碰它们。乌合之众的这种举动令占星术士大笑不已,他鄙夷地叫他们懦夫、胆小鬼还有老妇人。然后他一转眼看见一条走钢筋的绳子,他又大声嗤笑这批白痴弱智竟愿意白白浪费钱财,前来观看这个流氓泼皮(在此指杂耍人)的笨拙无知的表演;现在,他要让大伙开开眼,知道什么叫真正的艺术。说着,他就一纵而起跳到空中,双脚稳稳地落到那条纤细的钢丝之上。然后他肆无忌惮地单腿从钢丝的这头跳到那头,又单腿倒跳回来,这个过程,他始终用双手蒙住眼睛。下一步,他开始在上面随心所欲地翻起筋斗来,一会儿前翻,一会儿后翻,有一次甚至不挨着钢丝在空中空翻了二十七个筋斗。

人们吓得哆哆嗦嗦,嘴里不停地念叨着,因为他们知道占星术士年事已高,他已经有好久没有从事过任何体育运动了,有时候甚至瘸着腿,不过他现在已经身手敏捷自如了,他用最逗人开心的方式大做着滑稽动作。最后,他纵身一跃而下,活像一片轻巧的树叶随风飘走了,他走上大道转了个弯便没影儿了。然后,那一大群呆若木鸡,面色煞白的乌合之众好不容易才缓过气来,你望着我,我望着你互相探寻,似乎在问:“这一切是真的吗?你们都看见了它,还是只是我个人的幻觉——我是不是在做白日梦呢?”接着那里又爆发出一阵低沉的嗡嗡声,他们开始三五成群地离开那里,往家里走,一路上他们始终用那种敬畏的口气谈论着这件事,时而将他们的脸凑在一起,把一只手放在另一支胳膊上,一旦他们被什么事深深触动时,他们就老爱做这个动作。

  我们这群孩子们紧随着我们的父亲们,在一旁默不做声地偷听,想弄清楚他们在讲些什么东西;当他们在我们家里坐下来,继续他们的谈话时,也没有想到把我们赶开。他们的样子看起来愁眉苦脸,心情很糟。他们肯定说过这席话,他们说,由于整个村子都被这批可怕的巫师和魔鬼们玷污了,我们这个村子肯定不久就会有大灾难了。然后我的父亲又猛然想起在玛格丽特家发生的一个细节,即阿道夫神父正在谴责巫师们时突然变得哑口无言,整张脸憋得通红也挤不出一个字来的事。

  “以前他们还不敢任意染指那些受膏的上帝的仆人们,”他说,“我真想不出,那帮巫师魔鬼这次竟敢在牧师头上动起手来,何况我还看到神父身上佩戴了十字架,你们看到了吗?”

  “对,”其他人附和道,“我们看到了他戴着十字架。”

  “朋友们,事情真的很严重了,非常严重。从前,我们总有一个最后的依托,最坚实的庇护神。可这次我们完了。”

  其他的人听得毛骨悚然,口齿咯咯咯地直打寒颤,嘴里咕哝出两句话——“真的到了末日了。”“上帝离弃了我们。”

  “一点没错,”塞比·乌赫尔梅耶的父亲说道,“我们现在已经没有了任何依托。”

  “人们很快就会意识到这点,那时人们就会陷入绝望之中,把勇气和力量丧失殆尽。我们的村子将堕入一个前所未有的罪恶时代。”

  他说完后就叹了口气,乌赫尔梅耶满腹忧愁地说:“这个消息很快就会传遍全国,在上帝的厌弃中我们村也会被整个社会抛弃,人们那时就会对我们村避之唯恐不及,我的‘金雄鹿会’也将面临一个极其艰难的前景。”

  “正是,我的邻居,”我父亲说,“我们一个也逃不脱这场灾难——无论是从名誉还是地位,还有财产来说都会遭遇沉重的打击。还有,我的天啦!——”

  “你指的是什么?”

  “那一切都会来——来毁灭我们!”

  “你说的是哪些——,哥弟斯·魏尔伦!”

  “我们会被禁止参加各种圣礼和弥撒。”

  这个回答如万钧雷霆一样彻底击垮了大家,他们被暗淡的前景吓晕过去了。接着,由于他们对灾难的恐惧之心激起了他们强烈的求生的欲望,他们停止无谓的玄思开始想些切实可行的法子企图逃避这场灾难。他们讨论过来,讨论过去,又提出别的一些途径,直谈得口干舌燥,时间已经是下午将近晚上的时候了,最后他们不得不承认,到目前为止他们还没有达成任何一致意见。因此,他们不无忧愁地各自回家了,他们沉甸甸的心里充满了恶兆。

乘他们正在相互道别的时候,我偷偷溜出家门朝玛格丽特家走去,想看看那里情况怎么样。我在路上碰到不少人,可他们没有一个跟我打招呼的。这件事在往常看来肯定是非常蹊跷的,可考虑一下现在的情势就显得一点儿也不奇怪了,我想因为大家都被害怕和恐惧压倒了,此刻悲痛得失去了正常的心智;他们个个苍白无神,面容特别憔悴,个个走起路来就像那些恍惚的游魂,他们的眼睛大睁着可对一切都置若罔闻,他们嚅动着嘴唇可又说不出半个字,忧愁地一会儿握紧拳头一会儿松开,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身在何处,正在做些什么。

  而玛格丽特家活像一座硕大的坟墓。她和威尔希姆一起坐在沙发上,一言不发,甚至连手也懒得牵一下。两个人都心情郁闷地板着脸,玛格丽特的双眼又红又肿,像熟透的水蜜桃,这都是哭得太多的原故。她对我说:

  “我求他赶紧与我们划清界限,从此以后别再踏我家的大门,那样他或许能保住自己的命。一想到自己将成为谋杀他的刽子手就让我受不了。这整座房子都被魔鬼玷污过了,屋子里的所有人都难逃火刑的处罚。可他就是不肯走,他说他甘愿与我们同生共死!”

  威尔希姆说他就是不走;他说她现在的境况非常危险,他目前的职责就是陪伴在她的左右,他肯定会与她一直呆在一块的。听了这席话,她又开始哭个不停,那声音是那么哀婉凄恻,令我不忍卒听,巴不得此刻能逃离这里。正当这时,传来了一阵敲门声,撒旦从容地踱了进来,他的气息是那么清爽,整个人显得欢快活跃,面孔显得极其英俊而有神,他随身带着的习习凉爽而幽香的轻风使屋里的压抑和沉闷一扫而空,大家立即为之一振。他绝口不提已经发生的事,也没有谈到村子里人们心里那种刻骨的恐惧。他一开口就谈那些令人心情愉快的事儿,他的语气相当轻松自如。他现在又开始大谈特谈音乐——艺术的抚慰彻底驱除了玛格丽特心头的忧郁和沮丧,令她兴致盎然沉睡很久的爱好又被激活了,心情也舒畅了许多。她从没有听到过如此美妙的音乐赏析课,也从没有见到除他之外还有别的什么人对音乐的内涵洞察得这样深刻,她被他感染了,被他的魅力征服了,迷醉了,她不由自主地抬起那张曾经忧心忡忡的脸,插进话头与他畅谈一番;威尔希姆注意到她的变化,没有显示出他应有的高兴。接下来,撒旦又随口谈起了情歌,并且声情并茂地背诵了好几首,这也极有效果,玛格丽特又为他黯然销魂;威尔希姆的脸色更加难看了,好在玛格丽特及时看到了他嫉妒的表情,稍稍收敛了一下自己的举止和言行。

  那晚我在悠扬的乐曲中沉入梦乡——窗外雨滴轻敲着窗格子,像是轻声细语,远处雷霆咆哮发出低沉的轰隆声。夜已经很深了,撒旦才闯进来唤醒我说:“跟我来,你说上哪儿吧?”

  “随便哪里——只要与你在一起就行。”

  一眨眼,我们就到了一处有着刺目阳光的去处,他告诉我说,“我们到中国了。”

  实在太令人惊喜了,简直令我浑浑然如在梦中,我心中暗自喜悦地想,我们竟然走得这么快——这实在是太远了,我们村子还没有人走过这么远的路,包括那位自称为旅行家的巴特尔·史宾宁。我们花了半个多小时游览了整个王国,并不时嗡嗡嗡地对之大发议论。我们看到的那些景观真的太妙了;其中有一些真是美不胜收,而另有一些则想起来都令人后怕。例如——可是,我想等有空再向你慢慢道来,那些可怕的场景就是撒旦为什么要选择来中国而不是选择去其他地方的原因;现在我不得不暂时打断我的故事先讲讲目前发生的事。最后我们停止了像蜜蜂一样跳起跳落,歇下脚来。

我们在一座大山的山巅上坐了下来,呈现在我们面前的是一道道壮丽的风景,从那里我们可以俯瞰巍峨起伏的山峦,深不可测的峡谷,还有波涛汹涌的河谷,一望无际的平原和湍急的溪流,在明媚的阳光中,城市和村落沉沉入睡,往那遥远的天际一瞥,你就能见到蔚蓝的苍穹下碧绿的大海。这是一幅祥和静穆,如梦如烟的动人画面,既能安息人的灵魂也能取悦人的眼目。假设我们可以随心所欲地将别的世界换成这幅美景,那么我们生活的世界一定会更适合人们栖居。因为这样的景象既能够将心头沉重的担子卸下抛置一旁,又可以驱除身体的疲惫,得以怡情养性。

  我们在一起侃侃而谈,我心生一个念头,想尽己所能改变撒旦的阴暗心理,从而说服他能导向一个更为光明的生活。我告诉他那些所作所为的害处,恳请他以后能够三思而行,不要再做那些令人不快的事。我说,我知道他的本意并不是要有意得罪别人,可是他还是应该在心血来潮之际冷静下来,好好想想自己那些率性而为的事会给他人带来多么严重的后果;那么他就不会四处惹是生非,陷他人于不义之中了。他并没有被我这番义正辞严的坦然告白所伤害;他只是在那里默不作声,看样子对我的话很感惊愕,他说:

马克·吐温遗作:《神秘的朝圣者》_彩虹

  “什么?你竟认为我的行为是率性而盲目的吗?实际上,我从来不会盲目而行。你说我该冷静下来,考虑考虑可能的恶果吗?这有什么必要?我对结局早就心知肚明了——别无选择。”

  “哦,撒旦,可你怎么能想都不想就做了那些事情?”

  “哦,让我告诉你吧,如果你能领会我的话的话,你就一定能理解我的所作所为了。你属于一个极为特殊的种族。每个人都由痛苦和快乐组合而成,这两种矛盾的情绪在你们体内相克相生,和谐共处,遵循着微妙而精确的调节规律,常常在你们体内此消彼长。快乐与痛苦也遵循着守恒定律,你得到的快乐越多,总有一天你要用同样深重的痛苦来补偿,这个守恒规律不仅限于个人自身,也适用于整个人类之间的快乐与痛苦之间的交换。因为,一旦你获得了快乐,与快乐相对应的一方,痛苦,就会想方设法用忧愁和痛苦来对自身予以修正和调节——这种调节往往矫枉过正。大部分情况下,一个人一辈子的快乐和痛苦总是对半平分的,可是一旦在某个人身上它们两者未能达到平衡,不用说,他就会陷入痛苦和愁闷之中——概莫能外;而不可能是相反的情况,即快乐多于痛苦。有时候,一个人的气质或性情决定了他终身都会在抑郁苦闷之中度过。凡是他染指的东西,凡是他的一举一动,都会给他带来噩运。你见过这种人吗?从这种人身上你简直找不到任何一件可以安慰人心的东西,不是吗?只有无穷无尽的灾难。有时候,人们为了一个小时的快乐不得不赔付几年的痛苦。难道你不明白吗?这种事随时随地都在发生。我可顺手拈来一两个例子给你看看。因此,你们村子里的那些人的死活又与我有何干系,就算他们活着,活得兴高采烈,那也不过是过眼云烟——你自己也清楚,不是吗?”

  我不想断然否定他的观点,所以我说我对此表示怀疑。

  “嗳!一点没错,对我而言他们根本就算不了什么。他们也永远不可能在我心中占有任何位置。我和人类之间的鸿沟比最深的深渊还要深,我们完全是两种无法比较的事物。因为他们毫无智慧而言。”

“毫无智慧?”

  “天下简直找不出像人类一样的东西了。以后,我将检验和收集有关人类头脑中的所思所想,把他们乱哄哄的状态细细给你道来,那么你就会领会和明白我这话的具体所指了。人类与我没有一丝一毫的相似之处——甚至没有一个点是可以交汇的;他们不过是由些愚不可及的小性子、荒谬透顶的徒劳虚妄组成,他们浑身冒着厚颜无耻的臭气,常常为了一些微不足道的野心明争暗斗;他们的可怜的生命不过是由一两声笑声和叹息组成,转眼便化为尘土,简直没有任何意义可言。一辈子总固执于那点道德感。呆会儿我会给你阐明我的意思。你看那里有一只红蜘蛛,简直比针尖大不了多少。你能指望一头大象对它感兴趣——成天寻思着它是不是过得开心,或者关心它的生活是富足还是匮乏,在意它的爱人接受了它的情义没有,或者留心它的母亲身体健康还是卧病在床,它是否在社会上赢得了令人尊敬的地位和声望,抑或是它被敌人彻底击垮了没有,它的朋友离弃它了没有,或者是否它的希望将遭受沉重的打击,或是它的政治野心是否遭到失败,或者是否它能有幸死在家人的怀抱之中,是否在异乡遭到蔑视和冷眼?这是绝不可能的,大象才没有闲心管这些琐事;这些事与它毫无干系,也丝毫不重要。大象不会把自己的同情心滥用到这批微生物身上。人类对我而言恰如红蜘蛛之与大象。大象绝不是有意要和蜘蛛过不去——它根本不可能把自己贬低到那种程度;我当然对人类也毫无恶意可言。大象对蜘蛛是冷漠的;我也是冷漠的。大象绝不可能为蜘蛛的那点小小的作恶就报复它们;假设一切都轻而易举又不费神的话,它一定会随手为它们做点好事,如果它知道什么是好什么是坏的话,它一准会这么做的。我一直都在做对人类有益的事,而不是如你所说,总是给他们带去灾难。

  “大象足以活上一百年,而红蜘蛛活不过一天;无论从力量、智慧和尊严来说,这两种生物都有着天渊之别。从这几个方面来看,我与人类的差别又何尝不是如此,人类低下于我。比这只小蜘蛛低下于大象更何止千倍万倍。

  “人们的头脑幼稚而笨拙,乏味而无聊,成天都在一些微不足道的蝇头小事上挖空心思,勾心斗角,最后只有一个下场——这也是活该如此。而我的思维却极富创造性的!这一点我想你已经见识过了吧?它可以随心所欲地创造任何东西——而且只需要一眨眼的工夫。我可以不要任何材料就能将它们完美地创造出来。创造固体、液体,千变万化的颜色——任何一种东西,每一种东西——都从一种叫思维的虚空中被创造出来。人们要想一根丝线,就得劳心劳力创造一台机器去生产它;人们想要一幅美妙的图画,他就会花上好几周用丝线在帆布上一针一线地把它绣出来。而我的所欲所求,只需瞬间就能呈现在你面前——它们都是我创造的。

  “我想要作一首诗,谱一首乐曲,或者想在下棋的时候达到某一既定的比分——任何一件事——只要我一转念它就呈现在那里。这就是不死者的思维——没有一件事是不能做到的。没有什么东西能迷住我的眼睛,阻挡我的视线;对我而言,岩石是透明的,黑夜就是白天。根本不需要翻开书,我只需透过书的封面瞄上一眼,它的内容就尽收眼底了;即便再过上百万年,其中的内容也不会被遗忘一星半点,还有它在书中的具体位置都会封存在我心底。无论是人、鸟还是昆虫或者其它的生物头脑里的所思所想都别想逃脱我锐利的目光。我只消轻轻一瞥就能洞察一个人毕生所思所学,顷刻间那人花费多年所积累的思想财富就无一遗漏地存入我的脑海;过些时候,他可能就把那些玄思妙想遗忘了,他的确很快就遗忘了,可在我这里它们永远鲜活如初。

 “哦,就像现在,我能看出你的思维对我的这席话理解得相当透彻。让我们继续吧。在一些特殊的情况下,大象也许会喜欢上那只蜘蛛——假设它能够看见它的话——可它决不会爱上它。它只会爱自己的同类——因为只有那样才能产生真正的平等。安琪儿们的爱更是高贵神圣、令人艳羡的,是人类遥不可及的——远远地超出了人类的想象!天使们的爱也受制于他们自身那令人敬畏的颠扑不破的戒律和秩序。就算是他将这种爱降临到你们种族只是一瞬间的工夫,也会令他爱的对象遭到灭顶之灾,顿时化为灰烬。不,我们绝不可能真正地爱人类,不过我们可以与你们冷淡相处,这样就不会对你们造成不必要的伤害了;有时,我们也会真心地喜欢上你们,就像我喜欢你们这伙孩子们,我喜欢彼得神父,为了你们的缘故,我还甘愿为全村人效劳。”

  他看出我对他的这一番话略带讥讽,他赶紧解释道:

  “我想为了那帮村民,你对我已经产生了很深的误会,可是你不应当从事情的表面效果来评判我的行为的对错。有时候,你们种族的人总分不清什么是好运什么是噩运。他们总是把好运当成噩运,把噩运当成好运,之所以会这样,是因为他们缺乏长远的眼光。我那些貌似恶行的举动终有一天会给你们村人带来好的结果;有些善果可能他们能亲眼目睹;而有一部分,则要留待他们那些还未出生的下一代或下几代来见证和享受。那时,就没有人知道那些善果最初的发端是我了。可是不管他们记不记得我,这毕竟是事实。我记得你们那帮伙伴儿总在一起玩一种游戏:你们把砖头的一端放在地上立起来,每块砖头之间隔上几英寸,就这样笔直地摆上一大排;然后你从最边缘的那块砖头向内侧一推,它就会把邻近的那块顺势击倒,邻近的那块又把自己另一侧邻近的那块击倒,如此这般——过一会儿所有的砖块都朝一个方向倒下去了。这就是人类生活的写照。孩子出生时的第一声啼哭就相当于那第一块砖头,接着他的余生就会像后面那些砖块一样遵循着颠扑不破的规律陆续展开。如果你能如我这般,看透人类的未来的话,你就会知道对那些生物而言一切都是生而注定了的;因为从他的第一声与众不同的啼哭之后,他就有了与众不同的命运,其中没有任何地方是可以强求改变的。正是他出生后的第一个举动,那个举动决定了下一个举动,下一个又决定了下下一个,一直到进坟墓为止没有什么事是可以牵强附会的。真正的具有洞察力的人看看这排倒伏的砖块,再看看你们从生到死,从襁褓到墓地的生命历程,就知道一切都是不可逆转的。”

  “是不是上帝已经替我们安置好了每个人的生活之路?”

  “你说是上帝预先安排好的?不,是人类的环境和形势决定了一个人的生命历程。他的第一个无意识的举动决定了第二个举动,后面的都会自动尾随其后。但是假设仅为了便于讨论这个问题,我们可以省略其中的某个举动;即使那是一个极其琐碎的举动;假设这个举动注定在某一天的某个小时,这个小时的某一分钟,某一秒,甚至精确到某一微秒发生,那一刻他本应当走到一口井边,而他却由于种种原因没有去那里。那么,从那一刻起这个人的整个命运就被彻底改变了。那刻以后直至他走进坟墓,他就会有一个与婴儿时期第一个举动所决定的命运截然不同的生活道路。实际上,假设那天他能按原先命运的安排去那口井那儿的话,日后他将会荣登帝王宝座,但由于他的一时疏忽和失误,他的余生就只好靠乞讨为生,最后竟致堕入贫民窟里缺衣少食而死。让我再给你举个例子,假设有那么一次——指他少年时代——哥伦布要是疏忽了一件命定的最微不足道的小事,这次意外截断了他从婴儿时期第一个举动决定好了的命运链条,这将会无法避免地改变他以后的整个生活,那么或许他后来就会当上一名牧师抑或是在某个意大利的乡村默默无闻地走完人生的历程,那么在从现在算起的两个世纪后,美洲就不会被他发现,我已经预见到他会发现美洲大陆了。这就是说在他的生命链条上,即使仅从千百万个结点上随意跳过了一个,他就不可能再是那个发现美洲的哥伦布了。我仔细研究过他那万亿个生活的可能性,只有这一条是通向了发现新大陆之路。你们人类总要费尽心机地区分什么是大事什么是小事,什么事值得干什么事不值得干,其实根本不需要庸人自扰;对你们而言,去抓一只苍蝇与去抢王位根本没有本质的不同——”

“例如,就和那位未来的新大陆征服者一样,对吗?”

  “不错。而且,你明白,其实任何人凭自身的力量根本不可能跳过任何一个生活结点的——这种事迄今为止还从来没有发生过!即使是当他们好像在雄心勃勃决心自己为自己做主,决定要去做某事或不做某事的时候,他们依旧在遵循着命运的安排,因为此前此后的局势已经注定了他此时的犹豫不决,注定了此时他将要做什么决定,所以人们即使在做决定的当儿都依然受制于命运,是命运让他此刻必须作出某个决定。现在,你清楚了吧!从来没有一个人能逃脱那根链条。他没有这种力量。假设他决心要截断那根链条的话,那也只不过说明在那根不可避免的链条上早就有了这个计划——这是一个想法,一个在某一精确时刻注定要产生的念头,一个由婴孩时代的初始举动就已决定的念头。”

  他的这席话听起来真令人丧气!

  “那么说他终生都只是自己命运的囚徒,”我悲戚地说,“没有一刻的自由啦。”

  “也不尽然,虽然他无法自己挣脱自己的因果循环,无法避开他第一个举动决定了的一系列结果。可我有能力给予他自由。”

  我愁闷而渴望地抬起头望着他。

  “我已经改变了你们村子里好些人的运命。”

  我想为此向他致谢,可又不知如何说起,只好暂时作罢。

  “我现在又想来些新变化,你认识那个叫丽莎·布朗狄特的小女孩吗?”

  “哦,当然,我们村没一个人不认识她的。我母亲曾夸她样儿长得甜美可人,那么活泼可爱,以至于全村其他的孩子们无人能及她的十分之一。她自己也常常说过,等她长大以后,定要成为全村人的骄傲;就连她的洋娃娃长大以后也要像她一样受到村里人的尊敬。她现在已经是我们的村花啦。”

  “我想改变一下她的命运。”

  “变得更好?”我问道。

  “嗯!我也要改变尼古拉乌斯的未来。”

  我这次真太高兴了,赶紧说,“我不必去征得他自己的同意;只要你对他大发慈悲就行。”

  “我正想让他过得好些。”

  立即,我就开始编织关于尼可的光辉前程,在我的头脑里,他已经是一位功勋卓著的将军或者是高级法庭上的法官了。隔了好一会儿我才注意到撒旦正在那里一门心思地等着我从美梦中醒过来,继续听他讲下去。我不由得面色绯红,开始对自己那些露骨的浮想联翩害起臊来,我想撒旦定会借机羞辱讥笑我一番,但是他并没有那么尖酸刻薄。他继续把精力投入到自己的话题中:

  “尼可的寿限本来是六十二周岁。”

  “太好了!”我说。

  “丽莎的寿命是三十六岁。不过,正如我刚才给你说的,我要彻底改变他们的生活和他们的寿命。从现在算起,两分钟又四分之一分钟之后,尼可就会从睡梦里醒过来,他发现雨从窗户外飘了进来。本来按他原先的命运链条,他会翻一个身又沉入梦乡的。可现在我要让他起床来先把窗户关上再睡。这件小事将完全改变他的一生。明天早上他可能要比注定的时刻稍晚上两分钟才起床。因此,从此以后,一切都不会再按以前的那个命运链条展开了。”他说完这句话,赶紧掏出他的手表,静静地盯了它一会儿,然后说:“尼古拉乌斯已经起床关过窗户了。从此后他的整个生活彻底变了,他的新命运开始了。因此他也会得到与此相应的善果。”

这席话令我毛骨悚然;听起来实在太怪诞离奇了。

  “从现在算起的十二天内,有许多与此相应的事情就要发生。例如,尼古拉乌斯将要奋不顾身地救溺水的丽莎。他本应该在那一精确的时刻到达现场——即十点过四分到达那里,这是从他出生起就已注定的瞬间——丽莎那时还在浅滩上,要救她轻而易举,他很快就会把这事搞定的。但是,经过我的参与,他现在就会晚到一会儿;那时丽莎已经挣扎着被冲到了深水区。他还是会尽力而为,不过最后他俩都将被淹死。”

  “哦,撒旦!哦,我亲爱的撒旦!”我叫起来,泪水从我的眼里奔涌而出,“求你救救他们!不要让这个悲剧发生。我不能没有尼古拉乌斯,他是我最亲密可爱的伙伴和朋友;也请你看在丽莎可怜的母亲面上救救他们吧!”

  我紧紧抓住他,声泪俱下地苦苦恳求哀告,可他一点都不为我所动。他扶我坐下来,叫我耐心把整个事件的来龙去脉搞清楚再说。

  “我刚才改变了尼古拉乌斯的生活,同时丽莎的命运也随之而变。假设,我不这么做的话,尼古拉乌斯本是可以救起丽莎的,然后他会因为那次落水而染上感冒;然后,感冒又会引发出你们种族的一种怪诞离奇、传染力极强的疾病——猩红热。这种可怕的病将会导致尼可拉乌斯在剩下的四十六年时光中凄惨地卧病在床,他会渐渐四肢麻痹,又聋又哑,看不到任何东西,他会在床上夜以继日地祈祷,希望死神能尽快将自己从这种折磨中解脱出去。你现在还希望我把他的命运改换回去吗?”

  “哦,别!哦,看在上帝的分上请不要那么做!请你发发慈悲行行善心让它就这样吧。”

  “这样最好。因为我在他原来的命运链条上,远找不到像这样好的一个节骨点来帮他一个大忙呢!他还有不下一亿种生活的可能性,可没有任何一种是值得花时间活下去的;它们总是充斥着种种苦难和灾祸。好在我的及时干预,从现在起十二天后,当他做完了自己的那件英勇行为以后,就可以摆脱这无边苦海了——这个行为从始至终仅要六分钟——他就得以从我告诉过你的那四十六年的痛苦和折磨中逃脱出去。这也是我刚刚一直在找寻的一个例子,它足以说明,人类有时候花上一个小时的痛苦和惩罚就能换取终身的快乐和自我满足,这个道理用在这里再贴切不过了。”

  我心里正寻思着,不知那可怜的小丽莎从她这次不幸的夭亡中得到了些什么好处。撒旦立即就对我的想法心领神会了,他说:

  “由于她的早亡,她可以避开由一次意外事故给她造成的长达十年的痛苦和漫长的恢复期,这十年之后,她又将面临着十九年的肮脏生活,她首先会被人引诱带坏,接着她会声名狼藉,自甘堕落,然后她会逐步走上犯罪的道路,最终被判死刑。现在一切都好了,从现在起十二天后她就可以和自己这些痛苦和耻辱的生活告别了。假使当她溺水时,她母亲在场的话倒是可以救她的命,可现在不行了。你说我是不是比她的母亲更慈仁?”

  “是的——嗯,千真万确;你不仅比她更慈仁也比她更明智。”

  “彼得神父的案子马上就要开审了。由于他的辩护律师提供的关于他无罪的那些证据是无可挑剔的,因此他很快就会被释放回家。”

“撒旦,那怎么可能呢?你真的这么认为?”

  “一点不错,我已经算准了。他的名誉也会很快得到恢复,从此以后他就可以颐养天年了。”

  “这我相信,一旦他的名誉得到恢复,他自然就会快活开心起来的。”

  “他的开心并不缘自于恢复名誉。因为他的慈仁,我从那天起将会重新安排他的命运。而他自己则永远也不知道自己的名誉已经得到了恢复。”

  我在头脑里——不无谦虚地——想问个究竟,可撒旦没理会我的这个念头。接着,我的思绪中又闪现出占星术士来,我想知道他的归宿如何。

  “他会到月亮上去,”他用一种在我听来像是窃笑的飘忽语调说,“我会把他带到月亮那较冷的半边去。他自己将不会知道自己身在何处,在那里,他将没有一刻过得开心;不过,这样的地方对他实在是再好不过了,因为他可以在那里潜心研究那些星系。我马上就用得到他了;再过一段时间后,我会把他带回到地球上来,让他再做我的替身。本来他面临的是一段漫长而严酷的生活,其间真的是臭不可闻。不过我愿意帮帮他,这不过是举手之劳而已,因为我对他从来没有什么恶感,我很乐意尽个顺水人情。我想,我会让他尽快被绑到火刑柱上烧死的,这样也算不辜负我对他的一番好意了。”

  他对好意这个概念的理解简直太奇怪了!不过天使从来就这样,他们可不分青红皂白。他们理解事物的方式与我们截然不同;而且,人类对他们而言本就无足轻重;在他们看来,人类不过是种畸形动物而已。我心里正奇怪,不知怎么把那占星术士弄得那么远,他本可以把那家伙往德国或其它稍近的地方随便一扔了事的。

  “远?”撒旦说,“对我而言无所谓远近;距离对我而言也不存在任何意义。太阳离我们这儿不过只有一亿英里左右,那些照射在我们头顶上的阳光却还要花上八分多钟才能从那里过来;可我只消花上一微秒就能完成这次飞行,我用一段根本无法用表测量的时间就可以到达比太阳远万亿倍的地方。我只消头脑中产生去旅行的一个意念,无论远近瞬间就会实现它。”

  我伸出我的手说,“你看阳光正照射着它,请你用意念把这束光变成一杯美酒,撒旦。”

  他照办了。我把那杯酒喝下肚去。

  “把杯子摔碎。”他说。

  我把它摔碎了。

  “现在——你明白我说的都是真话吧。那帮村民们以为那些抛在天上的铜球都是用巫术变成的,以为它们都会如烟云一般随风而逝。他们都生怕碰到它们了。你是一个与众不同的家伙——相对于你们那个种族而言。不过,请跟我来,我现在要去忙别的事儿,让我先把你送回床上去。”他刚说完这席话,我就又躺在自己的床上了。接着他就走了;不过他那慑人心魄的声音穿透黑暗和雨露传到我的耳里:“是的,你可以把那件事告诉塞比,可是对其他人要绝对保密。”

  他的话正是回答我那时的所思所想的。

我失眠了。不过不是因为我在暗自为那场秘密的中国之行而感到自豪和兴奋弄得彻夜不眠,也不是因为对那个自命为旅行家的巴特尔·史宾宁的蔑视和不满情绪害得我难以入寐,他可是我们艾塞尔朵夫村游历过维也纳的惟一一个人,他曾声称在自己的那趟难忘的远游中见识了各种各样的奇迹和轶事。换成其它的时候,这些恼人的事准会折腾得我夜不成寐的。可我现在一点都不为这些事烦心。如今,我满脑子里都盘旋着尼古拉乌斯的影子,我一心只想着他,想着我们无忧无虑在一起嬉戏玩耍,取笑作乐的美好时光,想起在那些漫长的夏日里,我们如小鸟儿一样雀跃在林间,田野的敏捷身影,那时我们的父母还以为我们呆在教堂里老老实实念《圣经》呢!我们也不时从课堂里溜出来到溪边戏水划船,到了冬天,我们的乐趣就更多了,滑冰和滑雪是我们的最爱……可是,这一切人间最令人留恋的东西转眼就要离他而去,春天和秋天一如往昔,它们还会来了又去,我们其他人依旧可以在秋阳夏日,春风冬雪里漫游嬉戏,可是我要何处去寻觅他的踪迹呢?我们很快就会失去他了。明天他肯定不会想到自己就快没机会活了,他肯定会一如既往地笑笑闹闹,看到他那毫无猜疑的样子,听到他那爽朗的笑声都会令我毛骨悚然,我简直不堪忍受他还是一如既往地做着我们那些嘻嘻哈哈的游戏,因为在我的眼里他已经是具尸体了。我的头脑里不时呈现出他的那副模样,蜡白的双手,愚钝空洞的眼睛,我还能看到他那僵硬煞白的脸上蒙着一层尸布;再过上一天,他依旧没想到自己的死期已近,又过上一天,他还是会一无所知,就这样十几天的功夫肯定会一晃而过,那件可怕的事离他越来越近,他的命运已经把它的网收得越来越紧,越来越紧。而这一切除了我和塞比外,别人都一无所知。十二天——只有短短的十二天。想起来都令人胆战心惊。我注意到了,在我的潜意识里,我已经不再叫他那个亲密的名字——尼可或者尼克——我现在已经在充满敬畏地称他的全名了,就像在称呼一名死者。整个晚上,我的头脑里闪现出我们从小到大相处的片片断断,那些陈年旧事一幕一幕地掠过,我惊奇地发现那些片断大部分都是关于过去我伤害他或者欺骗他的场景,它们不住地从尘封的记忆中跳出来谴责我,折磨我,我的心里充满了悔恨,那种揪心的感觉活像对一名已故的人忏悔自己的曾经给他造成的伤害一样,我们多么希望时光能够倒流,哪怕只是一瞬间,使我们能够亲自跪在他们面前,说:“我错了,请你原谅。”

  有一次,那时我们大概是九岁的样子吧,他走了足有两英里的路途为一位水果商办一件差使,为了感谢他,那个水果商给了他一个又大又好的苹果,他捧着它飞奔回家,他那时的喜出望外劲就甭提了,可巧他在路上遇到了我,他立即把那只红艳艳的苹果拿给我看,根本没想到我已经在算计他了,我抢过它就跑,边跑边吃,他可怜兮兮地跟在我后面苦苦哀求我还给他;可惜他追上我的时候,那只苹果已经荡然无存了,只有一枚核留了下来。我把果核还给他后就捧腹大笑起来。他转身走了,边走边哭着说,他本想把那只苹果留给他的小妹妹的。他的话彻底击溃了我的得意,因为我知道他的小妹妹已经卧病在床很久了,如果他能把这只苹果送给她的话,看到她那又惊又喜的样子准会令他顿感自豪的,而且她的小妹妹肯定会要额外地亲亲他的。可出于自尊心的缘故,我羞于将自己的忏悔说出口,我还变本加厉硬着心肠地说了些更加粗鲁和卑鄙的话,以此来伪装自己的真实感受,让他知道我一点也不在乎他的痛苦。他的脸上显露出深受伤害的神情,可他一个字都没说就转身回家了。过后的好几年里,那一幕不止千百次地萦绕在我心中,尤其是到晚上,它总会像幽灵一样游荡在我脑海里,不停地指责我,令我羞愧得无地自容。随着时光的流逝,这段不光彩的记忆渐渐黯淡了下去,渐渐地被我淡忘,终有一天它在我的心中完全消失了;可如今它又复现在我眼前,而且是那么清晰明了。

还有一次,那时我们十一岁左右的光景,我不小心打翻了自己的墨水瓶,把四本习字簿弄脏了,为了逃避严厉的惩罚,我毫不犹豫地就将这事嫁祸于他,让他当了替罪羔羊饱尝了一顿皮鞭。

  大概是在去年,我还蒙骗过他,我用一个已经有些损坏的大鱼钩跟他换了三个很好的小鱼钩。当他高高兴兴钓起第一条鱼的时候,那个大鱼钩就断了,可他根本就猜不到是我捣的鬼,他拒绝接受那个由于我的良心不安迫使我还给他的小鱼钩,他只是说,“换都换了,这只鱼钩质量不好,不过也不能怪你。”

  不,我简直不能合眼。这些零星的尘封的恶作剧不停地冒出来指责我,折磨我。这种刻骨的悔恨带来的痛楚远比人们想到自己对活着的人所做的错事要尖利多了。诚然,尼古拉乌斯现在还活着,可是我的痛苦一点不减;他对我而言跟已经死去的人没有两样。夜风中,树叶依旧在窃窃低语,轻轻呜咽。冷雨也在不停地击打着窗棂,显得无比凄切。

  天一亮,我就赶紧去塞比那儿把这事告诉了他。果不出所料,他的嘴唇不停地颤抖,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只是那么茫然失措地盯着虚空发愣;他的脸色变得死白。他怔怔地站在那儿一动不动,过了好一会儿,才看到泪水从他的眼里奔涌而出,然后他猛地一扭身准备走开,我赶紧钳住他的胳膊沿着河岸心事重重地走着,我们两个都一声不吭。我们穿过木桥在河对岸的草地上盲目地徘徊,而后我们又爬上山坡到了那片我们三人常去的林子,最后我们才开始开口滔滔不绝地谈论起来,我们的每一句话都是与尼古拉乌斯有关的,我们俩在一起尽情地缅怀了我们与他在一起度过的美好时光,每一件小事我们都视若珍宝。正谈得如火如荼的时候,我听到塞比梦呓般地说:

  “十二天!——啊,已经不到十二天了!”

  我们说,在这段日子里我们应当与他形影不离,时刻伴随在他左右;我们应当想方设法满足他未了的心愿;这区区几天可是无价珍宝,再也禁不起浪费的了。可我们都不想去找他。看到他我们会有见到死人的感觉,我们怕得要死。我们都没把这种感觉说出口,只是埋藏在心里。因此,当我们转过一个弯迎面碰上尼古拉乌斯的时候我们简直吓得魂飞魄散。他兴高采烈地向我们叫道:

  “嗨!——嗨!怎么回事?你们闯鬼了吗?”

  我们都不敢答腔,这可不是个开玩笑的好时候;他正急不可耐地想把自己的见闻告诉我们,他兴致很高地告诉我俩他刚才碰到过撒旦,撒旦告诉了他我与他昨晚去过中国的事,他也求撒旦考虑考虑带他出去走一圈,撒旦毫不迟疑地答应了他的请求。撒旦还说那将是一场最遥远的,最了不起的奇妙旅程;尼古拉乌斯还求他把我俩也带上,可他拒绝了,他说要是可能的话,他将另择时日带我们去那里,现在不行。撒旦说他将于十三号那天来带他走,尼古拉乌斯已经在迫不及待地算计时日了,他似乎等得不耐烦了。

  哦,那天正是他的忌日。我们早就算好了那个时候。

  我们又一起了一英里左右,我们总是鬼使神差地往那些我们三人从小时候起就走惯了的羊肠小道上蹿,话题也一句不离我们那些美好的过去。一路上只有尼古拉乌斯一个人乐不可支;我和塞比简直难以挥去心中的阴云。我们说话的语气出奇地温柔和谦恭,我们想通过这种办法来吸引他的注意,让他从中得到些满足和快乐;我们总是想方设法地做一些取悦于他的小事,一碰到什么事,我们总是顺从而礼貌地对他说,“等一下,我帮你做”,我们这些好意简直令他有点忘乎所以了。我给了他七个鱼钩——倾我所有——让他拿回家去;塞比把他的那把崭新的小刀给了他,又把那个他爱之如命的漆着红黄两种颜色的响簧陀螺给了他——我俩都是为了赎罪,以前塞比也总爱在他身上玩点恶作剧,这些事是在尼可死后我从才他那儿得知的,也许现在,这些恶作剧早已被尼古拉乌斯忘到九霄云外去了。因此,当我们突然对他这么好时,他深受感动,大喜过望;看到他的自豪和发自内心的感激,我们心如刀绞,因为我们一点也配不上他的感激和骄傲。最后,当我们不得不与他分手时,我们看到他脸上兴奋得红光满面,他告诉我们,他一辈子还从来没有像今天一样开心过。

我和塞比是同道,往家走的时候塞比说:“我们一直都很喜爱他,可从没像今天一样,叫我们怎么珍视他都不够,可惜眼看我们就要失去他了。”

  第二天,我们又把整天的闲余时间都打发在尼古拉乌斯身上了,不仅如此,我们还偷偷从做家务的时间还有学习时间里挤出一部分来与他呆在一起,为此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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