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华网假如你在我说我什么都不在乎的时候理解我所有的渴望；
假如你会在我狂笑不止的时候轻声安抚我不要悲伤；假如你在我蓬头垢面的时候告诉我说笑一个把，就很漂亮······
即使所有陆地最终都会沉没于海洋，也不要忘记我们曾拥有热烈的时光。
楔子
后来的我总是会不由自主想起那个黄昏，一想起当时的景象，很自然地，原本浮躁的心就跟着静下来。
关于古格王朝遗址，我所知无几，如果不是在途中陆知遥给我普及了一点关于它的历史，在我眼里，不过就是几座荒山而已。
来时的路上，陆知遥曾告诉我，这些密密麻麻满山遍野的洞穴大多是居室，古格的住宿有严格的登记制度：王宫是给君主住的，山坡上是达官贵族的住宿，山下住的是奴隶，有的洞窑则是僧侣的修行地。
我大惊小怪：“住在洞里？那怎么生活做饭？”
他用一种“你没救了”的眼神鄙视地看了我一眼之后，放弃了交流。
暮色西沉之时，整个古格被一种悲壮而沧桑的气氛所笼罩，历史的陈旧感迎面扑来。可是在我眼里，这些大洞穴此刻已经完全退去了传说中的神秘，只显得诡异和狰狞。
即使穿着厚厚的毛绒衣，我也能清楚地感觉到自己手臂上的寒毛一根根地立起来了。
站在光秃秃的，没有一点攀援物的山上，原本就有严重恐高症的我，此刻害怕得手心里都冒出了密密麻麻的汗来。
几乎是在我快要哭出来的时候，他的脚步声从我身后传来，看见我一动不动地蹲在地上，他好奇的问我∶“你一个人在这儿干什么?”
我像是濒临灭顶的人终于找到了救生圈，站起来的时候都起了哭腔∶“你到哪儿去了啊……”
不想再被他鄙视了，所以后半句“我怕死了”硬是被我活生生地吞了下去。
他看着我，很无奈地笑了一下，然后往我已经汗湿了的手掌里放下一个东西，我拿近一看，事一枚钱币。
“三年前我走这条线的时候藏了点东西在后面那个山洞里，今天去看居然还在。”他轻描淡写地说，“送给你，要不要?”
我小心翼翼地把它放进口袋里，姿态虔诚得就像曾经从林逸舟的耳朵上取下那枚耳钉。我知道这些都是我生命的印记，只能一路走，不能丢。
那天晚上在扎达简陋的招待所里，五张单人床一字排开，在别人轻轻的鼻息声里，我听见临床的陆知遥在小声地打电话订机票，下意识地，我在被子里的手握紧了他在黄昏中送给我的那枚钱币，胸腔深处忽然涌起一阵强烈的酸楚。
我知道，分别的日子越来越近了。他挂电话转过身来的时候正好看见我还没来得及闭上的眼睛，我就那么直勾勾地看着他，不动也不出声。他那么聪明，一定能看懂我的眼神。
我们的手在两张床中间那个狭窄的过道中紧紧握着。可是没有用，握得再紧，我依然还是被一种浓浓的悲伤所淹没了。
快中秋了，月亮差不多已经圆了，月光从年久失修的窗口洒进来，我的脑海的有个词语越来越清晰∶失去。
我知道，我要再一次承受它。
还来不及启齿说出心里深沉的依恋，分别就像列车轰隆隆地驶来。
就这样，转过去的时候，黑暗中，我的眼泪缓缓地流了下来。
一】
2010年的长沙看起来已经有一些陌生了，在我结束了长途旅行回到这里的时候，整个城市因为修地铁的缘故被挖得坑坑洼洼，原本就不够宽敞的马路更是经常堵得水泄不通。我和康婕相约在五一路碰面准备一起去DQ，可是当我从的士上下来踩愕然地发现五一广场已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被围起来的废墟。
整个城市被笼罩在厚重的灰尘里。
我站在人潮涌动的街头，茫然四顾，那些记忆中鲜活的场景如同雪花一样纷至沓来，可是它们，永远永远都只会存在于记忆之中了。
康婕挽着我晒黑了的手臂轻轻叹了一口气∶“落薰，你离开得太久了。”
仿佛命运真的有一双无情的手，篡改了我某一部分的人生。我仿佛像“刻舟求剑”的那个主人公一样，在我做下标记的地方企图找回我失去的宝剑，然而我乘坐的船却早已不在那片水域了。
我和康婕在DQ坐下来的时候我仍是心有戚戚焉，原本想感叹一些什么，可是最终我什么也没说出口。
康婕一勺一勺耐心地舀着加了布朗尼的冰淇淋，轻描淡写地说∶“我还以为你一辈子都不会再来吃这个了呢。”
我知道她这句话的意思，虽然不太想提起过去的事，但还是报以一个自嘲的微笑。
达利的名作《记忆的永恒》画了一只超乎想像的软表，仿佛要被烈日晒化了的钟表，诡异地把人和时间糅合进一个超级柔软的梦幻世界。
有时候我觉得我就处在那样一个世界里，在那里陈放着所有的过去，没有被夷平的广场和一个接一个离开的人。这样想的时候，我就觉得整个天地好像都被颠倒了。
我们很多人都以为自己已经遗忘了过去，然而过去并没有遗忘我们。
算起来大概也不是很多年前，但可能我们这群人活得太折腾了，所以三五太难看起来就好像十年八载一样，并没有过去多久，可是在我心里那已经是沧海桑田。
我第一次见到苏瑾，就是在DQ。
那是我人生至今为止的最低潮期，终日蜷缩在房间里，日子日复一日麻木地数着桌上的台历，一天过去了，一天又过去了，一辈子，慢慢地就这么过去了。
就是在那样不忍回望的时候，苏瑾猝不及防地出现了，她在电话里说∶“程落薰，我一定要见你，否则我走得不甘心。”
那是一次不太愉快的见面，也许使我们这一生唯一的一次见面。她上上下下仔细地端详我，我也反反复复冷眉冷眼地打量她。
我们都知道对方是谁，也都对对方不怀善意。没有办法，即使我们原本只是两个陌生人，就算在街上擦肩而过也不会看对方一眼，但因为我们中间曾经存在过的那个加“林逸舟”的人，我们永远都不可能使彼此的敌意如冰雪般消融。
我们没有说太多话，甚至都没有刻意得提起他，只是在快要离开之前，她突然幽幽地说∶“要是没有你就好了，没有你，至少他现在还活着，开不开心是另一回事，最起码，还活着。”
我像被一根很细很尖的针刺到了身体里最疼痛最敏感的那根神经，“蹭”地一下站起来，用尽全身的力气才勉强维持了镇定。在我走过她身边时她轻声说∶“程落薰，你永远都不会明白我有多嫉妒你。”
那是苏瑾出国的前一天晚上，她执意要见我一面，后来我们再也没有任何联系。她就像一场瓢泼大雨，来得突然，消失得也迅疾。
我不太记得她的样子了，只记得昨晚我静静地注视着流光溢彩的街上摩肩擦肘的那些陌生人，他们笑得很放肆。
我悲伤地想，林逸舟不在来了，可是这些人照样晚上还泡吧；
林逸舟不在了，可是苏瑾照样明天还是要出国；
林逸舟不在了，可是我还活着。
那样想的时候，就好像真的有一双手大力地撕开了胸腔，痛不可挡。
回想起那天晚上，康婕似乎比我还记得清楚，她挑起眉毛说∶“当时看见你呆呆地坐在路边的台阶上，真的觉得，谁都救不了你了。”
当时她打电话给罗素然，想要求助，没想到罗素然沉吟了一会儿，跟她说∶“你别管她，让她自己站起来。”
康婕愕然地握着手机怔了好半天，她不明白为什么一贯亲和的素然姐在那么重要的时刻，居然不肯拉我一把，为什么我的生活处于那么惨淡晦涩的低潮期时，她要做一个隔岸观火的人?
素然姐的苦心，要等到若干个日子之后，我们才能够懂得。
那段日子康婕几乎把一切空余的时间腾出来陪我，夜幕降临的时候她就拿出化妆品开始细心的化妆。我躺在床上静静地凝视着镜子里的她一点点把原本干干净净的一张脸涂抹的妖娆魅惑，忍不住开口说∶“其实你还是素颜比较好看。”
她回过头来对我笑笑，那个笑里包含了很多，有无奈也有辛酸，有自嘲也有不以为然∶“你去问问那些做小姐的，有几个是自愿的。”
我一时之间哑口无言，她又补充说∶“小姐卖身演员卖艺作家卖字，剩下的都是卖劳动力。这个世界上大多数人都是这样，用你自身所有的这些去换你没有的那些，公平得很。”
过了很久，我幽幽地说∶“你的境界越来越高了。”
她收拾好琐碎的东西，又笑了∶“那是，哪个名人说的来着，生活是最好的大学。我就是这所大学里最好的学生。”
日子就像一汪死水，我每一天一闭上眼睛的时候都希望在我睁开眼睛的时候会有一些改变，无论是好的还是坏的，总之能够触动我，能够令我真正活过来。可是每一天都不过是前一天的翻版。
知道那天深夜康婕从酒吧收工，没有回她妈妈家而是来到了我家。她换上拖鞋第一件事不是去卸妆，而是在我床边坐下，认真地跟我说∶“落薰，我今天从你家走的时候，见到许至君了。”
有很长一段时间，我假装自己已经不记得这个人了。
假装从来没有一个人在跟我还不熟的时候，因为我不开心，开车带我去买提拉米苏；
假装没有一个人在我为了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跟自己怄气的时候，带我去吃自助餐。贪便宜的我非要撑得自己再多喝一口水就会爆炸的时候才停下来；
假装没有一个人会因为我说我想要肯德基儿童套餐送的小公仔，就真的跑去连续连续吃了好几天的儿童套餐知道凑齐那套后来被我很不当回事儿丢在杂物箱里的，我连名字都不记得叫什么的小玩意；
我甚至假装自己不记得在我决意放弃生命的那天傍晚，回过头去看到他不顾一切地跳下来救我；
更重要的是，我假装自己已经完完全全不记得我从他那间公寓搬走的时候，他故意留给我的那个傲慢却又孤寂的背影。
是的，我装得很好，从来不提起他，甚至有时候我还会说起林逸舟，可是我就是从来不提他，因为说起林逸舟至少我还可以哭，但如果说起他，我真的不知道要用什么语气。
可是为什么，当这个名字从康婕的口中说出来的时候，会像一把铁锤，准确地找到我心脏所在的那个地方，然后狠狠地敲了下去。
为什恶魔闭上眼睛的时候，还能清楚地看到那年夏天的某个晚上，站在我家巷子口的路灯底下，他的睫毛如蝶般扑闪，语气温柔而坚定地说∶“我爱你，并不意味着我想和你在一起，我说我爱你，就代表我承诺永远不会伤害你。”
许至君，你这个傻瓜。“他似乎每天都会来。”康婕看了看我的脸色之后，小心翼翼地又补上了这句，“要不……见个面?”
她的语气里的疑问随着我得沉默一点一点消散在空气里，她等了好久也没见我有什么回应，终于也死了心转移了话题∶“程落薰，我真怀疑你是不是耳朵聋了，现在
跟你说句话就像在你面前放个屁似的。”
我笑了起来，还没说话，她又否定了自己前面那句话∶“不对，放个屁人家还会说臭……”
但从那天之后，我多了一个连康婕都不知道的秘密。
每天她从我家离开的时候我都会躲在窗帘后面，蹑手蹑脚的伸出半个头往楼下看，我看到她停下来跟他打招呼，说两句话，然后他就会抬头往我家的窗口看。
我知道我的姿态看起来有些猥琐，可我还是忍不住要这样做，每次看到他仰起的面孔时，我都要捂着嘴，以免自己突然“哇”的一声哭出来吓着本来就已经被我弄得
神经衰弱的我妈。
许至君很少笑，他总觉得一天到晚笑得跟朵向日葵一样是很幼稚的，所以他总是一天到晚很淡定很优雅的样子，但我知道其实那些淡定啊优雅啊都是装的。
我不是没看到他笑过，带着他养的那条叫做“萨摩耶”的萨摩耶溜过马路的时候笑过；我心血来潮给他买了好几包被他故意说成“小碗熊”的儿童润肤霜时他笑过；
还有那次康婕打胎之后，他傻乎乎地站在她家冰箱面前整理那些过期的速冻食品，忽然回过头跟我讲“嘿，你知道吗，今天我特别高兴，因为你有事的时候没有找林逸
舟而是找我”的时候，他脸上分明就是孩子气的笑。
可是许至君，为什么你现在再也不笑了?
很多很多的负面情绪淤积在我心里让我都快崩溃了，我总觉得只要再发生一点点什么不如意小事，就会让我整个人彻底崩溃，就是在这个时候，浅浅降生了。
这个消息是李珊珊传递给康婕，然后康婕又传递给我的，她那天下了夜班已经三点多了，一进我家门还来不及去卸妆就把我房门关上，两只眼睛跟夜猫似的闪闪发光
∶“落薰！素然姐生孩子了你知不知道！”
她那一声低吼把我彻底从混沌的状态里惊醒了，自从那次见过苏瑾之后，除了陪我妈去超市扛米扛油回家之外，我基本上再也没有出过门。我每天除了浑浑噩噩地待
在房间里，不上网也不看书，手机也不开，除了发呆就是睡觉，睁开眼不是天还没亮就是天快黑了。
我几乎都不记得，我还有一些好朋友，她们的人生并没有因为我的悲恸而停滞节奏。我几乎忘了去关心被毁容后的姗姗，一夕之间成长得像个大人的宋远，以及怀着
一个只能被称为“私生子”的孩子的素然姐。
在听到这个消息之后，我既为素然姐感到高兴，同时也为自己的自私感到惭愧。
康婕脱下鞋子跳到我的床上∶“惭愧是吧?没关系，还可以弥补，明天我们一起去医院看她，姗姗说了，你要是敢不去，她会提着菜刀来请你！”
第二天上午九点多，康婕就仿佛闹钟附体一样把我从床上摇醒“起来了！**啊！起床啊！”
我睡眼惺忪地甩开她的手∶“我答应了你一定会去，但没必要这么早就起来把，卖早餐的都没你起得早。”
话音刚落，一个枕头就重重的打在我的脸上，伴随着康婕尖锐的斥骂声∶“卖早餐的都是在我每天下班的那个时候就起来了，他们要像你这样过日子早就饿死街头了
。你快点起来，别废话了，我们还得去买点礼品，难道你就空着手去啊，你好意思吗你！”
我本来就是那种一被吵醒就很难再睡着的人，何况还被这个泼妇用枕头砸过。霎时间，那仅剩的一点睡意也烟消云散了。
刷牙的时候看着镜子里自己那张苍白的脸，我怔了好半天，以前最讨厌的婴儿肥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不见了，现在的程落薰看起来，似乎真的有了一张不动声色的脸
。
原来他们说的都是真的，不管愿不愿意，你真的会慢慢地变成另外一个样子，不管你相不相信，这的确是真的。
因为太久没有出门的缘故，我的眼睛似乎不太能适应白天强烈的阳光，于是我翻箱倒柜地找出一副墨镜戴上。走在路上的时候康婕还因此恶言相向∶“又不是明星，出个门还戴这么大个墨镜，你以为有狗仔队守在你家门口等着偷拍你啊?”
我懒得跟她吵∶“你再啰嗦一句我就不去了。”
她也毫不含糊∶“随便你啊，李珊珊又不是拿菜刀威胁我。”
想起那个你康婕还要彪悍十倍的凶八婆李珊珊，我竟然在温暖和煦的阳光下打了个冷战。
我们四个人碰面的时候最先开口的是康婕，她捧着自己的脸尖叫三声∶“我靠！你们是约好的吧！没事都戴着墨镜扮明星干什么！就我一个人没戴！我是你们的保镖吗?！”
坦白地讲，我也被我和李珊珊还有宋远的默契感动了，这么久不见，我们三个人还是保持着同步装逼范儿，真不容易啊。
真的是很久不见了，以前总是喜欢把头发染得五颜六色的李珊珊现在居然是一头披肩长发，而且还剪了个她以前最鄙视的齐刘海，再加一副大大的墨镜，原本就只有张巴掌大的脸，这下几乎全部被遮挡住了。
宋远把墨镜取下来对着大惊小怪的康婕说∶“我就是不想被人当做是她的保镖才戴的，你懂不懂啊！”
站在一旁的李珊珊没有搭理那对神经病，她做了一件完全出乎我意料的事情。
她走到我面前，用力的抱住了我。
就在我被这个友情的拥抱震动得鼻酸时，她在我耳边重重地说了一句∶“王八蛋，你终于出来见人了！”
熟人之间没有那么多繁文缛节的客套，我们经过简短的商量之后决定去买点水果，再买一束花杀到医院去看素然姐。
买水果的时候我们几个白痴净选些自己喜欢吃的买，到后来宋远都要抓狂了∶“到底是我姐生孩子还是你们三个生孩子啊！”
“啪”的一声，李珊珊手里的包轻轻地打在宋远的脑门上∶“我是没生过，但是我为你打过呀，忘啦?”
她的这句话引得周围那些清晨跑过来买菜的老人都把目光投注在我们几个身上，我默默地转过身去，心想还是李珊珊比你聪明，知道自己要抽风就干脆连墨镜都不取。
可是到了买花的时候，我渐渐地感觉到有点奇怪了，她拿着粉玫瑰和戴安娜对着阳光对比了半天也没决断出到底哪个更粉红更好看，可是当我说“你不会摘了墨镜看啊”的时候，她回头冲我笑笑∶“懒得摘了。”
我本来想说“你也真是太懒了吧”，可是康婕拉拉我的手，示意我不要再多嘴了。
我们几个各持己见的人终于把花店的小妹折磨得快疯了，最后终于在宋远的独裁中结束了七嘴八舌的争论，买了一束洋兰，在小妹包装那束花的时候，我看见李珊珊对着花店门口的招聘信息笑了起来。
我好奇地问∶“你笑什么？”
她招招手，指给我看∶“这里……招十八到二十岁，面貌姣好，会说普通话的女生……”
我看着依然不肯把墨镜取下来的她，心里之前有点不明所以的疑惑此刻得到了清楚的解答，她的声音听起来很平稳，没有一点儿情绪地波动∶“你看，落薰，我连来花店做个小妹的资格都没有了呢……”
我站在她的身边，那一刻我难过得说不出话来。在我第一眼看见她的时候我就觉得她跟以前有点儿不一样了，我本来以为是因为我们很长时间没有见面了，又或者是
因为她换了发型穿了以前很少穿的深色系衣服，但当她把花店的这个招聘启事当做玩笑一样的说出来之后，我明明白白地听出了弦外之音的悲哀。
从前的她总是人群里最扎眼的那个姑娘，谁从她身边走过去都一定会稍微地停顿一下，即使脚步没有停顿眼神也一定会有片刻的呆滞，没有其他的原因，别给我说气
场气质那些虚无飘渺的东西，理由只有一个，那就是她真的太漂亮了。
那个时候的李珊珊总是很骄傲的样子，眼睛长在头顶，她太了解自己的美了，何况又那么年轻，顶着美貌招摇过市也是很自然的。
可是现在的她说话总是侧着头，就算是跟我和康婕说话也一样，墨镜戴在脸上死都不肯取下来，虽然言辞好像还像以前那么尖刻，但是从她走路的时候紧紧地握着宋
远的手就能够看出来，她好像总是在害怕什么，好像总是在减少自己的存在感，尽量不引起别人的侧目。
我和康婕走在他们的身后，看着她的背影我终于知道跟以前不一样的是什么了。
是她身上原本那种锋利的、意气风发的、具有强大的杀伤力的自信，消失了。
我们站在医院门口的时候我几乎是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很轻微的动作连康婕都没察觉到。
可是那种恐惧，的确被记忆深处的某个角落蹦出来的画面诱发了，我魂不附体地跟着他们挪动脚步，进了医院，进了电梯，消毒药水的气味越来越重，从眼前掠过的
长长短短的白大褂，错乱的脚步，这零散的一切汇聚起来织成了一张巨大的网将我牢牢地绑住，无论我有多不愿意都还是仿佛又回到了那一天晚上。
那天晚上，我疯了一样痛哭着，不管谁都拦不住我，我非要再见他一面。
我甚至厚颜无耻地谎称我是他的未婚妻，我甩开来拉我的一双又一双手，心里关于痛感的感知已经全部麻痹了，全部的意识汇成一个念头，为什么死去的不是我。
我宁愿死掉的那个是我。
我宁愿是他来承受生离死别的痛苦。
林逸舟，再过多少年我都不能平静地说起你，再过多少年都不能心如止水地回忆起跟你相处的那些短暂却又热烈的日子。就在我感觉到胸腔好像被轰然一下炸开的时候，康婕推了推我，说∶“落薰，到了。”
我抬起眼睛来便看到坐在床上对我微笑的素然姐，她有点胖了，脸比从前圆了很多，但依然还是很美，目光依然那么温柔。
在她轻声叫出我的名字的时候，我的眼睛，微微地湿了。
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似乎在我封闭自己的那段日子里，外界的时间过得特别快。
我还沉浸在日复一日的悲伤中不可自拔的时候，别人的人生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比如素然姐。
想起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她穿着雪白的衬衣，头发全梳上去扎成一个马尾，露出光洁的额头，看起来就像是在校的大学生一样，好像只是一眨眼的时间，她已经升级做母亲了。
这是我从来没有看到过的一个罗素然，她身上那些优雅，端庄都还在，可是似乎多了些过去她所不具备的东西。那种神韵，逆着光也能让人感觉到温暖的东西，也许就是人们所说的母性的光芒吧。
我一步一步挪过去，脚里像是灌了铅，我有太多的话想要跟她讲，我的抱歉和歉疚，可到了她的身边还是只能像当初那个被学校开除了，却只会傻乎乎的哭泣的女孩一样叫一声“素然姐”。
她握住我的手，什么也没多说，可是她所有要说的都蕴涵在这用力的一握当中了。
这样一握，我又感到微微的鼻酸。
见过素然姐之后李珊珊和宋远就吵着要去看浅浅，我本来也要跟他们一起去的，可是被素然姐留下了∶“让他们先去，你陪我说说话。”
宋远不满地丢下一句“偏心”之后就带着李珊珊和康婕出去了。我这才在床边的凳子上坐下来，这一坐，才感觉到从迈入医院第一秒开始的那种紧张慢慢地松弛了。
她的眼神如同冬日午后的阳光一样温柔，我们沉默了好一阵，只是静静地看着对方。
你相不相信，在你的生命中的确有那么一类朋友，他们能从你貌似平和的面容背后看到你渴望冒险跃入激流的不屈和不安分?
素然姐之于我，就是这种存在。
就在这个时候，护士小姐推门进来，看到坐在床边的我，便笑着问候素然姐∶“你妹妹啊，真漂亮。”
我正想谦虚地表示“哪里哪里”的时候，这个不懂事的护士又追加了一句∶“你老公还没出差回来啊？”
这句话从她的口中一冒出来，素然姐脸上的消融明显地僵了一下，可是很快，她又调整好嘴角的弧度，一副很遗憾的样子回答说∶“是啊，也不知道是不是再也不会来了。”
那个小护士咯咯笑了一声∶“那有你这样说话的呀，自己咒自己老公呀……”
为了不让她再继续这个尴尬的话题，我连忙说∶“美女，你快去忙吧。”
”等这个龅牙小护士离开了之后，素然姐脸上那种假笑才渐渐退去，换上一脸的落寞，语气里也是满满的自嘲∶“落薰，我很可笑吧。”
我摇摇头∶“没有，我明白。”’
我真的明白，当“大龄剩女”都成为全社会调侃的对象，作为一个未婚的单亲妈妈，可想而知她所承担的和接下来即将面对的一定都不轻松。
旁观者轻，轻松的轻当初是她跟我说的这句话，现在我觉得还不够恰当，原来这世上有一种沉重，你作为一个旁观者看着都觉得唏嘘。与此同时，李珊珊和康婕两个白痴挤在护婴室的窗口感叹着：“怎么都长一个样！”
这个时候的李珊珊终于摘下了墨镜，虽然尽力用头发挡着脸，但康婕还是看到了她脸上那块伤疤，在原本光滑得如同凝脂一样的皮肤的皮肤上，那块伤疤看起来如此狰狞和突兀。
康婕心里不禁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
宋远拍了一下李珊珊的头，指了指最靠近窗口的那张床：“蠢死了，是那个啦！长得那么像我姐姐都看不出来，你这个舅妈真瞎！”
李珊珊不甘示弱地反驳：“你才蠢死了，你不知道女孩像爸爸啊……”
这句话脱口而出的那一刹那,他们三个人都愣住了，空气冻结了一秒钟之后，三个没有文化的人很默契的当作刚刚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得打哈哈：“哎呀，长得真好看，在这么多小肉团里，她长得最好看，真是好看得目中无人啊。”
如果我在哪里的话，断然不会允许他们用一个这么不合时宜的成语。
我跟素然姐面对面沉默了很久，面对她的尴尬我装作毫无察觉，我不晓得怎么安慰她，我本来想说“没有老公很正常啊，哪些陪着女人生孩子的男人未必就是她们的老公啊”，但这句话在我脑子里一成形我就恨不得扇自己两耳光。
什么破话啊，比不说还糟糕。
索性我就什么都不说了吧。
还是素然姐反应快一点，她没跟我提起临盆时身边只有弟弟和弟弟的女朋友是多么凄凉的事，也没提生产的时候剧烈的疼痛是多么难以承受，而是话锋一转，跟我说起：“你觉得‘浅浅’这个名字好不好？”
“挺好的。”我点点头，由衷的说。
她很满意我的回答：“之前我想了很多名字，床边摆着一个本子，睡觉的时候都在想要给她取一个好名字，有一天做梦梦见一只小鹿，脖子上挂着个铃铛，醒来赶紧在本子上写下了鹿铃，可最后我还是决定让她叫浅浅。”
我用期待的眼神看着她，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女孩子嘛，平平稳稳，平平淡淡地过一辈子就是福气。浅浅，很好；什么都清淡一点，少了很多麻烦。”
她说这些话的时候眼神是失焦的，好像看向很远很远的地方，看向未知的未来。
我安静地陪在她身边，这一刻，众神缄默。
离开医院之前我还是去看了浅浅，虽然面盲症的我真的分辨不出宝宝，但是我安慰自己说，不要紧的，慢慢地她就会长大，有一张走在人群里能够被我一眼就辨识出来的面孔。
她跟他有一个共同的父亲，她的眉目之中一定会有他的影子，对此我深信不疑。
从医院出来的时候李珊珊又把墨镜架上了，看不见她的眼神只听见她很惆怅地说∶“长沙的夏天快来了。”
我们一群人曾经笑言，长沙的气候真是怪异，昆明四季如春算什么，我们长沙春如四季。
站在春末夏初的切口，我的身体里好像有一样什么东西随着血液在循环涌动着，灵魂好像脱离了躯体漂浮在半空中，俯瞰着这个承载着我们的欢喜和伤痛的城市。
嗅觉是不会骗人的，空气里那种微妙的气息，那种把现在和过去紧密联系在一起的某种介质，他令我想起曾经那个春夏相交的雨后。林逸舟撑着一把格子伞站在路口等我，那个画面就像是被笼罩在一团迷蒙的雾里，我总也看得不真切。
我以为我可以假装把过去全忘了，从站在明媚春光里的第一秒开始重生，然而当我又想起他落寞的笑容，想起了他年轻得没有一丝阴影的面孔，我知道，我终究还是不能。
我们四个人一起去吃饭，已经不记得上次一群人一起吃饭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似乎是在许至君生日的那次，想起来好像已经隔了几个世纪。
点菜的时候李珊珊和宋远当着我跟康婕的面吵起来了，起因很简单，宋远觉得李珊珊点的菜都是清汤寡水，他是真的有些动气地说∶“你平时要求我陪着你吃这些屁味都没有的饭菜就算了，今天跟落薰她们吃饭你也这样，你能不能不要总是把自己放在第一位，别那么自私行不行?”
李珊珊的表情隐藏在大幅的墨镜后面，可是语气里的尖锐在场人都听得明明白白∶“不久吃顿饭吗，屁大点的事你这么大脾气干什么?落薰她们什么都没说用得着你在这里吼吗?我看你是平时对我不满，今天终于找到机会发泄了吧！”
我和康婕面面相觑，实在不能理解这对恩爱的小情侣到底是哪根筋搭错了，这么小的事情有什么好吵的?
场面僵持了几十秒之后，李珊珊提起包，二话不说地站起来就冲了出去。
我的反应也不慢，连忙起身追了出去，千钧一发之际还记得让康婕看着宋远，别让这个也负气走了。
李珊珊没跑多远，就在楼下的树下站着抽烟，看到我的时候她打开烟盒冲着我∶“哪，女士烟，抽不抽?”
我接过一根点燃之后过了半天问她∶“你们怎么回事啊?”
她靠在树干上弹弹烟灰，一声冷笑∶“什么怎么回事，这还看不明白，他嫌弃我了呗。”
风把我们的头发吹得很乱，她的齐刘海儿也散开成中分，我要是没有听错的话，她的声音里似乎带着一种孩子般的哭腔∶“落薰，我真的好烦，我真的不想剪这么个一点都不适合我的**发型，我真的好讨厌去超市买个酸奶都要戴着墨镜，我真的快烦死了，你知道吗……”
从认识她以来，记忆中她从来没有这么崩溃地哭过，我看见眼泪一串一串地从黑色的镜片后面跌落，她的身体颤抖得像一个筛子，我踩灭了手里的烟抱住她，可是我觉得好无力，我什么话也不会说，什么事都不能为我的朋友做。
那天下午我跟康婕胡乱地坐着公交车打发时间，经过
开福寺的时候，我问她∶“你还记得吗，有一次我们买了两个猪脚去开福寺啃。”
她的头慢慢靠在车窗玻璃上随着颠簸的车一颤一颤的，她说∶“记得呢，一晃好像过去半辈子的事了。”
然后，我们又同时沉默了下来，车厢里很空，我有一种要去到世界尽头的感觉。
“你出去追珊珊的时候我问了宋远，他说珊珊还是很介意自己的脸，她查了很多关于激光祛疤的信息，最后选了已加最贵的整容医院。你知道她的性格啦，总是相信最贵的才是最好的，两个人的生活费有一大半用在这方面了。”
“已经做了一次手术了，听说疼得尖叫，但是没什么太大的起色，医生说还要做几次。另外就是平时的饮食要忌口，越清淡越好，辣椒酱油这些最好是碰都别碰，烟也别抽了，但这点她做不到，所有现在改抽女士烟了。”
听康婕把事情的原委说出来之后，我想起中午我正拿李珊珊不知如何是好，宋远从里面走出来，从我怀里把她接过去紧紧抱住的样子，虽然她依然还在哭，可是跟之前那副歇斯底里的样子已经完全不同了。
那是爱情的力量吧，能够让人丛癫狂中沉静，从暴戾中平和的力量，就是所谓的爱情吧。夕阳西下，暮色沉沉，我和康婕坐在江边的石阶上，这是一段很少有人来的地方，一眼望去遍野都是芦苇。
康婕说得对，很多事情回忆起来好像是发生在半辈子之前了。那些贯穿我残酷青春的名字一个一个就像是写在沙滩上一样，一个大浪打来，把它们全带走了。
那些人彻彻底底地从我生活里销声匿迹了。
我说∶“康婕，我觉得我在这里待不下去了，每一天都过得号窒息。”
他们都还有各自的期待，我是说我的朋友们，素然姐期待浅浅健康平安地长大；李珊珊期待在一次又一次的手术之后她的容貌可以恢复；宋远期待他的小爱人快乐；就连康婕，她也是有期待的，她期待每个月发工资的那天。
唯独我，我不知道我还有什么好期待的，我既不悲观也不乐观日复一日麻木地活着，难道我要去期待林逸舟死而复生吗?
康婕倒头灌下一瓶喜力，轻轻说∶“那你就出去走走，看看能不能找到一些新的东西可以期待吧。”就像是火柴头“刺啦”一声划过火柴盒那层薄薄的硫磺，在一片苍茫的黑暗之中，我看见了光。
那晚回去的时候，康婕可是郁闷得不行了。
她还只走到门口就听见屋内大呼小叫，她妈妈似乎在喊着“偷老娘的钱去养小婊子”。霎时间她就想起了初中学的那篇课文——《口技》，当她打开门的时候，差点没被横飞过来的被子砸到头。
等她定神一看，真是满屋狼藉。
穿着一件脏兮兮外套的阿龙正捂着额头，殷虹的鲜血正从他的指缝里留下来。他一边骂骂咧咧一边有些畏惧地看着康婕，不知道为什么，他总是有点怕这个看起来明明很纤细的女孩子。
康婕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之后才听见她妈妈“哎呦哎呦”的呻吟，她环视了一圈才在卧室里看到瘫坐在地上不肯起来的妈妈。
眼下这个场景换了谁都会觉得难堪，康婕也不例外，有那么一瞬间她想夺门而出，跟这两个人都撇清关系，跟那种因为目睹了这个局面而萌发的那种羞耻撇清关系，可是一秒钟过去之后，理智占了上风。
她走了过去，蹲下来企图扶她妈妈起来，可是刚刚碰到她妈妈的手，就听见一声尖叫∶“老子骨折了咧！”
当康婕反应过来回过头去想要质问阿龙时，他已经不见踪影了，只看到地上的一小摊血迹和敞开的铁门。在社区诊所里康婕她妈妈一超过正常人好几倍的尖叫声成功地吸引了大家的关注，站在一旁的康婕脸红了又白了，白了又红了。这样的场面让她想起了读书的时候开家长会，她爸爸那次实在是抽不出时间来，她只好找她妈妈去。老师忧心忡忡地跟她妈妈说∶“这个女孩子还是很聪明的，不知道为什么就是集中不了注意力，所以成绩才这么差
她妈妈是怎么应付的呢，他当着很多家长大声说∶“女孩子要成绩那么好干什么，混个毕业证好嫁人就行了咯。”
后来康婕跟我说，那一刻她从教学楼跳六楼下去的心都有了。
从那以后她再也没有让她妈妈去开家长会，宁可自己的位子上是空的第二天被老师教训，也不要再让她这个极品妈妈去丢人现眼。“丢人现眼”，康婕不只一次用这个词语形容她妈妈，好像浩瀚的词海中再也没有别的词语比这个更恰当，也再也没有别人比她妈妈更适合这个词。
“有时候我真的觉得很好笑，我又一次看到一个作家说∶一个人最初的尊严感是来自血统，出生和父母。我当时就想真是报应啊，我没有能够让我骄傲的父母，所以他们也别想有个让他们骄傲的女儿。”这是康婕在确定不读高中去读中专的时候跟我说的话。
也许在若干年之后，当她获得了安宁祥和的幸福生活之后，当她有了自己的孩子之后，她会明白其实苦痛的回忆不必一代一代地传承，刻薄恶毒的父母也可以生出善良正直的孩子，龌蹉自私的父母也可以有温暖宽容的儿女。而此刻她站在她，妈妈身边，忍受着周围邻里们探究的眼神和知情者意味深长的龃龉，她觉得自己再多待一分钟都是煎熬。
她耐着性子问她妈妈∶“你想吃点什么，我去给你买。”
没想到对方毫不领情，眼泪汪汪好像比窦娥还委屈∶“我什么都不吃，饿死算了！”
眼看着旁边的人又看过来了，康婕按捺不住心里的火气，语气也重了∶“好心好意问你想吃什么，你这是什么态度，你放心吧，饿不死，饿死了也没人心疼。”
其实这句话脱口而出的时候她已经有点后悔了，并不是后悔这话说得太伤人，她太了解她妈妈了，她才不会被一两句话伤了心呢。
康婕后悔的是，她点燃鞭炮引线了。
果然，她妈妈不顾众人的侧目开始嚎啕大哭，哭声中还掺杂着抱怨∶“你说的好，都是我的错，我最大的错就是生了你这个没用的东西，你要是找个好男人，我用得着吃这些苦吗。乡里王阿姨的女儿，去年找了个拆迁户，现在房子也有了，还给了家里二十万，今年都要生孩子了。你看看你，还不晓得有没有人要……”
周围的人都背过身赫赫地笑，康婕转身就走，她觉得自己要是还继续站在这里听她，妈妈念叨这些，那不是孝顺，那是纯**！那天晚上康婕一个人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着，心情太差了，实在不想去上班，索性请了假。
她买了一杯奶茶在王府井的橱窗边坐下来，茫然的看着大街，人多好啊！为什么别人看上去都是那么愉悦的样子，为什么别人就有那么多值得高兴的事情?
她想起TVB的肥皂剧里那些人总是说“哪，做人那，最重要的是开心”，可是那些人为什么不再说说，到底要怎样才会开心？
为什么要活着？
曾经以为是为了那些人所说的快乐而活着，曾经以为只要长大了，过去那些令我们痛苦的元素就不算什么了。
可是当我们长大了，才发现所有的快乐都很短暂，任何的拥有都只能让我得到瞬息的安宁。其他时间，仍然无所适从，在现实生活与美好幻想的夹缝中，不知道自己该何去何从。
康婕捧着奶茶，咬着吸管，忽然觉得有一种很想流泪的感觉。
就在这个时候，她的手机响了。
每次见到陈沉她就会想起十五岁那年第一次见到他，他穿着一件天蓝色的衬衣，头发像是很柔软的刺，那个时候的他那么年轻那么美好，每一根睫毛都在阳光里颤动。
那是十五岁的康婕第一次听到爱情的召唤。
在那个破学校里同学全都不爱念书，但父母又不放心那么小就让他们出来混社会，所以一股脑全塞到这种根本学不到什么东西的地方来了，在那一片乌烟瘴气之中，陈沉像是一缕清风。
康婕记得他们刚在一起的那会儿，陈沉每天都要去网吧玩游戏，她就在旁边上网看看小说，隔一会儿他就会凑过来握一握她的手。
陈沉爱踢足球，很多时候康婕就抱着他的外套坐在球场边等他，要进了一个球她就会很开心地跑过来把她抱起来转圈。
第一次接吻的时候是在秋天，一起去爬山，漫山都是金黄的树叶，她穿着一件紫色的毛衣，傻乎乎的、像个直立行走的茄子。
爬到半山腰上她死都不肯继续了，陈沉停下来哄她说，爬上去有奖励。 奖励就是一个吻。
那是彼此人生中的第一个吻，两个人都没有经验，瞪着眼睛看着对方，最后还是陈沉用手把她的眼睛挡住了。
那是人生中第一次的亲吻，因为青涩所以有些笨拙。但即使是笨拙，也是纤尘不染的笨拙。
虽然后来嫌隙渐生，但康婕不会忘记那天在黄昏喧嚣的晚霞中，他背着她从山顶一步一步地往下走的情形。
路面上都是金黄色的落叶，脚踩在上面会听见轻微的碎裂声，从逆光的方向能看到他轮廓边的茸毛，康婕心里一动，有一种很柔软，很柔软的感觉，弥漫开来。
最美的不是那天山路上的落叶和不知名的小花，而是她爱的人一步一步甜蜜而踏实的脚印。
他是世界上第一个让她觉得自己被爱，第一个让她觉得自己很重要的人。
像世界上很多的情侣一样，他们说过相亲相爱之类的傻话，但也想世界上很多的情侣一样，他们没有说到做到。
就是因为她太念旧，太记得那些过往的美好了，才会在后来那么多年里，弄得自己的生活苦涩不堪。在街口见面的时候陈沉一脸菜色，一看就知道昨天晚上又没睡觉，他愁眉苦脸地对着康婕说∶“我怎么知道我会输啊，前面一直赢，我X，谁晓得最后一把全输了！”
康婕冷冷地看着他，她一次又一次地告诉过自己，忘掉吧，忘掉那些他穿浅色衬衣笑得像个孩子的样子；忘掉他曾经眉飞色舞地替她庆祝生日；忘掉在炎炎夏日等得快融化的冰淇淋……忘掉那些美好的日子。
忘掉那个明亮茁壮的少年，看清楚眼前这个丧心病狂的赌徒把。
可是没有用，那些镂刻在青春最初期的记忆，磨灭不了。尤其是在难过得想着干脆去死了算了，反正活着也没什么意义，反正活着这么累的时候。那些记忆总会从尘封的匣子里扑腾这抖搂。
悲伤是开启那个匣子的钥匙，它们总被痛苦唤醒。一言不发的康婕甩了几百块给他，转身要走的时候被陈沉一把拖住，他的眼睛里那些关心倒不是装出来的。
“怎么啦，又不是不还你，过两天翻本带你去买衣服行不行?”
康婕厌恶地甩开他的手，用那种阴沟里的老鼠般嫌弃的眼神看了他一眼。
立刻，他的脸色变了∶““你别用那种眼神看我。”
康婕一声冷笑，被刺伤了?原来还有自尊啊，她撇撇嘴∶“算了，我是心情不好，不是冲你来的，你好自为之吧。”
她刚要走又被陈沉拉住∶“你什么事心情不好不能跟我说啊?”
“关你屁事啊。”
月光下陈沉的脸看起来又像是回到了许多年前，简单、明亮，让她想起了小时候飞过蔚蓝天空的白色纸飞机。
终于还是没忍住，眼泪奔涌而出。过了几天康婕来找我，跟我说了这件事∶“陈沉找兄弟把那个阿龙打了一顿，打得好惨啊，脸上都是淤青。”
我愣了半天∶“陈沉是谁，你新交的男朋友啊?”
她也愣了∶“你不记得啊?我的初恋啊，你还见过他一次啊，不过你说你不太喜欢他，我就再也没让你们见过面了啊。”
满肚子心事的我根本无暇去往事里找出关于“陈沉”这个名字的细枝末节。这么多年康婕也交了不少男朋友，我哪里记得那么多甲乙丙丁，我哪里还记得我之所以说我不喜欢那个仅有一面之缘的男生，是因为他趁着康婕去洗手间的时候跟我要电话号码。
现在的我尚不能做到喜怒不形于色，何况是当时的我。
只是时间过得太久了，我根本就忘记当时的我脸色一变，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之后起身就走，刚从洗手间出来的康婕一把抓住我，问我怎么了。
我忍了忍，说我不舒服要先走了。
那个时候她爱他太深了，无论我怎么跟她说这个人靠不住，她都听不进去。
那是她第一次的爱情，没有谁可以阻挡得了她，说的形象一点，她那会儿就跟范进中举了似的。
其实对于康婕，我心中一直有着很复杂的感情，说到底，就是内疚。
我觉得在好长好长一段时光里，康婕就像是隐没在光鲜背后的人一样，我在众目睽睽之下高调地晒着中级的快乐、幸福、悲伤和痛苦，我情绪里所有的起伏波动都有那么多双眼睛看着，无论开心不开心总有人关心着我。
可是她有什么呢？他似乎已经习惯了那种被忽视的感觉，习惯了一个人承担所有的艰难，习惯了自己一个人搞定那些接踵而至的麻烦。
其实我真的不配——每当她和别人说起我，用到“我最好的朋友”这几个字的时候，我都有这样的感觉。
我真不配。
看到我丝毫没有兴趣的样子，她也就收了声，我们沉默的对坐了一会儿，吃完了她带过来的那两个抹茶蛋糕之后，我终于说出了我的决定。
“康婕，你说得对，我应该离开这里。”
做出这个决定之后我仿佛卸下了一个沉重的包袱，连身体都变得轻盈起来。
那段时间里康婕成了一个非常忙碌的人，一方面她每天晚上还是照样要打扮的花枝招展去上班，我每次看到她犹如哥特般浓厚的妆容，都忍不住劝她换个工作吧，女孩子熬夜老得快。
她总是开玩笑说，我保证等我攒够了赎身的钱就从良！
另一方面她还要照顾她那个极品妈妈，有时候周末下了班都快天亮了，他干脆就懒得睡，上几个小时网就直接去菜市场买骨头回去炖汤，一边炖一边恶狠狠地念叨着“我真是上辈子造了太多孽啊！”
这还不算完，他稍微有一点空儿还得陪我参谋出行计划，去哪儿呢？听说漠河的夏天有极光，不错哦。可是江南水乡的温婉多情，也不错哦。北京可是中国文化的中心，理想主义者的天堂，难道不去？要不去海边吧，让潮汐带走所有的过往？
最后我们两个人都要疯了，诺大一张中国地图都快被我们戳烂了，要不闭着眼睛随便指个地方吧。
去看复工的肃然姐，他已经比刚生完孩子的时候瘦了一些，虽然还没有恢复它过去曼妙的身材但看样子指日可待了。
坐在咖啡馆聊天的时候说起这个话题，素然姐说，我去过的地方中我最喜欢的就是云南，那里的天空蓝得出奇，蓝的就像把大海挂到了头顶上。
她还说云南有三种极致的颜色，一种天蓝，一种是树木的翠绿，还有就是铺天盖地的花红。
光听描述我已经神往，以至于那辆熟悉的列克萨斯从路边一闪而过我都没发觉。
在你身处的空间之外，平行的时间里，你爱过的人和爱过你的人，他们分别在做什么，你概不得知，唯有命运含笑地看着尘世，这些凡夫俗子，又要上演怎样浪漫或残缺的故事了。
要很久很久以后我才会见到那个女孩子，唐熙。
她是一个真正的淑女，我不是说那种矫揉造作的女孩子，次饭只沾一双筷子就说吃饱了，买瓶香水要在服务员面前颐指气使半天，人人-哄堂大笑时，她却正襟危坐，唐熙当然不是那种女孩子。
她的修养都是表现在别人很少注意的细节上，涂了口红喝水时一定会擦掉留在杯口的痕迹，街上夫人宣传单她一点会礼貌的接下，到了有垃圾桶的地方再丢，无论别人在她面前说多么低俗的笑话，她总是保存不卑不亢的笑容，她不拒人于千里之外，同时使人如沐春风。
怎么看都觉的她跟许至君是绝配。
但那个时候，他们还没在一起，许至君也只是奉命陪她去机场接她表妹。
坐在副驾驶的唐熙一直重复着说：“真不好意思，我没想麻烦你的，我爸早就催我去考驾照了，可我一直懒得去，拖到现在还没考到。”
许至君笑笑：“不用这么客气，只是举手之劳而已，唐叔叔也是放不下你才叫我陪着去的。”
说完这话两人又不知该说些什么好，有那么一瞬，许至君有些失神，如果是跟程洛熏在一起的话，一定不会这么闷吧……
科学家说一张纸如果可以被折叠超过五十一次，其厚度可以超过地球与太阳之间的距离。
许至君觉得他与程洛熏之间好像也有一张这样的纸在反复的对折将本来很近的两个人一点一点推到了再也无法泅渡的河岸对面去了。
“我记得你以前戴过一块玉，怎么现在不戴了？”好不容易，唐熙终于又找到了一个话题，却不知道这是许至君最不愿意提起的事。
他的脸上浮起一丝尴尬的笑：“那个……啊，呵呵，不想戴了。”
明显就是敷衍的回答，唐熙这么伶俐的人不会意识不到自己问错了问题，于是她也很尴尬的笑了笑，两人之后就再也没说话了。
通往机场的公路上显得很空荡，大大的广告牌上不知道是什么牌子的广告，上面赫然的写着一句话：爱情是鬼。
这段时间里，李姗姗和宋远之间的争吵爆发得越来越频繁以前那个穿着盔甲的彪悍女战士仿佛在一夜之间变得手无寸铁，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会引发她的惶恐，在这种惶恐成对比的便是她越来越敏感的自尊心，哪怕宋远有一句话没说好，都会引得她勃然大怒。
为了支持两个人的生活，以前整天游手好闲吃喝玩乐的宋远也开始工作了。本来罗素然还想接济一点，可随着浅浅的出生和长大，她的经济压力徒然增大，就算想帮帮他们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宋远在经历了N次找工作后在一个礼拜之内拍着桌子丢下了“劳资不干了”之后，终于在一家证券公司里稍稍安分了些。
可是李珊珊认为他并不是成熟了，也不是秉着“大丈夫能屈能伸的”的精神去对抗职场浅规则，而是……而是因为那个公司有个不要脸的小妖精！
关于这个小妖精其实李姗姗早就发现端倪了，情人节的时候宋远的手机就莫名其妙地收到一条短信，一派娇嗔的口吻：祝你情人节不快乐，一点都不快乐！
李珊珊看到这条短信的时候没有声张，宋远也就搪塞着说只是公司一个普通员工，平时就爱开玩笑。他怎么都没想到从那天开始，李珊珊几乎每天都会调出他的短信详单来看，终于在一个月后，战争爆发了。
宋远不止一次解释：“根本不是这么会事，比尔根本没有要勾引我的意思，都是你自己YY出来的的！”
但是没有用，，李珊珊认定的事情，谁都别想扭转。她在深夜里给我打电话，一边说一边哭：“洛熏，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是不是报应啊你说，是不是真有报应这回事啊？”
我握着手机一阵哑然，我知道她现在总是处于患得患失之中，但我没想到，他心里居然脆弱到了这种程度。
他们最大的一次争吵爆发在我出去之前的那个周末，我赶到他们那间出租屋的时候，两个人已经吵完了。李姗姗抱着抱枕坐在小沙发上，他的脸深深的埋在抱枕里，任我们谁去拉她她也不理。
宋远则坐在电脑跟前一边玩游戏，一边骂骂咧咧地摔着鼠标，旁边的烟灰缸堆满了烟蒂。
整个房间笼罩在一层极其压抑的氛围之中，一时间我也不好开口说什么了。
过了很久很久，局面还是僵持不下去，我只好附在李珊珊的耳边轻声说“姗姗，过两天我就要出去了，你们保重啊！”
听了我这句话，她猛地抬起头来，也顾不上脸上的疤了，她惊讶的看着我，愕然的问："你去哪里？"
那块疤在经过两次激光手术之后已经比以前淡一些了，但仅仅是淡了一点，跟李珊珊从前美貌无敌的样子是绝不可同日而语的。
说真的，我很心疼。
对她的美，我是从来没有丝毫的嫉妒的，相反我觉得长得这么好看，就应该多出去溜达溜达让大家看看。正是因为我从来没有那么美过，所以也无从体会从云端跌至谷底是怎样一种落差。
面对她的诧异，我笑笑道：“在这里跟他一起去过的地方太多了，每一条街都有回忆，即使我强迫自己不去想，可是情绪还是不受理智控制，所以我打算出去走走，你放心，我会记得给你带礼物的。”
李珊珊的表情看起来还是有些木然，此时宋远也丢开电脑坐了下来，他的眉头紧紧地皱着：“你出去了，以后她发神经，我怎么办？”
我还没来得及接话，李珊珊又怒了：“他妈的你什么意思啊？你是不是想分手了？”
分手，这两个字从她嘴里说出来之后，我们都愣住了，包括她自己。
我们这群人已经分道扬镳七零八落地分散在城市的各个角落里了，还有一个他甚至永远离开我们再也不会回来了，唯一值得安慰的就是他们两个还在一起。我从来没想，经过了那么多艰辛才在一起的两人，居然会说到这两个字。
遽然之间，我们三个人的脸上，都涌出了忧愁。
之后，宋远点了支烟，起身走到了阳台上。在昏暗的光线里，他消瘦的背影让我想起了李珊珊住院的那次，林逸舟留给我的那个背影，我记得他当时告诉我他和别人在一起了，可是他的神情一点儿也不喜悦，他的嘴角是向下弯的，很悲伤的样子，然后他就转身离开了。
还有一幅画也浮现在我的脑海里，在我背着大包小包从许至君的公寓里离开的时候，他跟我说，你今天走了以后我们就再也没有可能了，然后他也是转身去背对着我。
我一直都不知道，转过去之后，他们脸上的表情到底是什么样子。
如果我再不离开，恐怕就会被这些像钢丝一样又细又牢固的记忆勒死。
我离开的时候宋远从沙发上拿起外套说要送我，在黑暗的走廊里，他的呼吸听起来特别沉重。
可是我根本不晓得该怎么安慰他，或者说点儿别的事让这个小孩儿开心点儿，我觉得自己越来越嘴笨了。
他忽然说：“她又卖了一个包。”
我一时之间没有反应过来：“什么？”
宋远指了指那扇门：“姗姗，又卖了一个包，在淘宝上出掉的，价格不及她买的时候的一半，她后来觉得自己卖便宜了，又没办法，所以就拿我出气。
“她已经卖了一个包了，这时第二个，不知道怎么的还会卖亏。也怪我沉不住气，她不高兴就让着她一点儿嘛，但我那一刻硬是没忍住，就炒起来了，哎......
“她后来酒借题发挥，非说我们公司那个小姑娘喜欢我，没错，那个女孩子是对我有点儿那个什么......但是她不要真么不自信还不好，我以前也算泡妞儿无数，不至于这点儿诱惑都受不了吧。”
一直都是宋远在说，我只是安静地听着，就这样走到了公交车站，正好公交车也到了，我拿出硬币朝他挥了挥手，可是上车之前我又想起了什么。
“宋远，别怪她，她现在只有你了。我想我真的可以明白李珊珊那些从来不曾宣泄的恐慌，爱情使她越来越胆小，原本是贱命一条，现在变成了剑命两条，从前放肆任性的她终于体会到了不自由的滋味。
坐在颠簸的公交车上，窗外灯火阑珊，我悲伤地想，很多时候我们都以为自己长大了，因为长大了才会有这么多不同的烦恼。
而其实，我们烦恼的那些，恰好说明了我们根本还没有长大。
与此同时，终于翻本了的陈沉兴致勃勃地去找康婕，兴高采烈地跟她讲：“我就知道会赢的，谢谢你上次救济我，康婕你真的是太讲义气了，哪，这一份是你的，拿着!”
躲在员工通道的楼梯间，一脸浓妆的康婕冷眼看着面前这个喜上眉梢的人，他这一辈子就是这样了吗?老虎机成为他人生中最重要的东西，赌博成为他人生唯一的乐趣，有钱了就花天酒地，这不是富二代的过法吗，可是你是个富二代吗?
接过他还来的钱之后，康婕冷冷地说了声拜拜，陈沉又一把拉住她：“你干吗每次见到我都是这个表情啊，找你借钱你不爽，还钱给你你也不爽，你怎么这么难伺候啊?”
“我又没要你取悦我，我难伺候，就拜托你千万不要再来找我了。”康婕没什么好语气。
“那不行，我不对你好就没人对你好了。”
虽然这只是陈沉这个小痞子的玩笑话，可是那一瞬间，康婕心里还是暖暖地动了一下。
在康婕跟陈沉纠缠不清的时候，唐熙正在许至君家里陪他妈妈看电视，而许至君则一个人在房间里发呆。
自从收到康婕那条短信之后，他已经迷迷糊糊地过了好几天了，他很讨厌自己这样优柔寡断的样子，到底要不要做点什么，如果做了会不会引起反效果，那次就是因为自作主张摁掉了那通电话……
正在他纠结得快要崩溃的时候，有人敲了他卧室的门。
唐熙穿衣服偏日系风格，白色蕾丝裙子，浅蓝色牛仔外套，头发在脑后梳成花苞妆，从来不化太夸张的妆，无论什么时候出现都是清清爽爽的样子。
她端着一盘草莓，笑起来左边脸颊有一个小小的梨涡：“要不要吃草莓?很甜。”
许至君怔了一下，出于礼貌，他侧过身请她进了自己的卧室。
沿着许至君的书架一路看过去，唐熙忍不住扑哧一声笑出来：“这一层上放的全是机器猫的漫画，真没想到你这么童真。”
许至君顺势看过去，那一排崭新的机器猫全集整齐地罗列在书架的第二层，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眼前站着的这个女孩子是程落薰，他很想告诉她，这些全都是买给你的，因为你说你喜欢。
他还想说，只要是你喜欢的，我不管用什么方法都会弄来送给你。
可是就在那一瞬间过后，程落薰的样子慢慢淡去，唐熙的脸真切地呈现在他眼前。
他笑了笑：“是以前一个朋友很喜欢，所以买来收藏的。”
唐熙歪着头盯着他，过了半天，她也笑了：“是很重要的朋友吧?”
其实以唐熙的性格修养，是不应该在还不熟络的时候去问对方这么尴尬的问题，也许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她对眼前这个叫做许至君的家伙，跟对待平日那些总是捧着她，事事迁就她的男生不一样。
她只是觉得，他总是心不在焉的样子，好像总是在想着什么。
她凝视着眼前这个不太爱笑的男生，在心里说，我一定要搞清楚那样吸引着你全部的注意力，让你魂不守舍的东西是什么。
收拾好所有的行装，跟我妈保证在外边儿不吃陌生人请的饭，不抽陌生人给的烟，不借给陌生人手机和一分钱之后，终于获得了出行的“资格”。
但是出去之前，我有一件事必须做。
我打电话给康婕，她那边闹哄哄的，不知道在干什么，我们两个几乎是扯着喉咙喊完了这次通话。
挂掉电话后我拉开了书桌最右边的抽屉，那个抽屉里杂七杂八地放着很多没用的东西，在最里面，有一个原木的小盒子。那个小盒子里装着的，是林逸舟那间公寓的钥匙。从我目睹他跟别人在床上的那一幕之后，这串钥匙连同我受到侮辱的自尊心一起被“啪”的一声封闭在了这个小盒子里，我把盒子扔进这个平时基本上不用的抽屉，做了一辈子都不再去看一眼的决定。我没有想到命运会急转直下，我没有想到自己某次无心的“你迟早会死在这辆车上”的诅咒真的会灵验，曾经有过很多时候，我恨所有人，包括他和我自己，甚至迁怒于所谓的神灵。我想既然你们可以听到我的诅咒，为什么听不到我的请求？ 我只是想和他在一起，只是想要爱而已。时隔多日，当我终于违背自己曾经的誓言，打开这个盒子，看到那把依旧闪闪发光的钥匙时，突然之间，全身关于疼痛的所有神经都一起苏醒，就算我再顽强，我也知道，这一刀下来，我真的扛不住了。约康婕在江边那边芦苇地见面，我先到，她气喘吁吁地赶过来时我已经哭完了，可是我的眼睛她就露出了鄙夷的神色“又哭啦？””妈的，你怎么知道？”“这还有说啊，我又不是第一天认识你，你的眼睛是一哭就会肿的，你快多喝点儿水吧！”“不用了，没流失多少水分。”“不是那个…是多喝点儿水憋着，然后撒泡尿照照你现在的鬼样子吧。”我瞬间满头黑线，是我变笨了还是她变聪明了，为什么现在我斗嘴都斗不过她了？
我找康婕来陪我做的是一件非常矫情的事情。在芦苇地旁边，我挖了一个坑，然后把那个小盒子放了进去。那天的风很大，我真正领略了什么叫春寒料峭，隔着玻璃窗看外面一片花红柳绿，可事实上根本就不是那么回事。我裹着单薄的春装蹲在那片比我还高的芦苇地里，有那么一瞬间，我很想坐下来，狠狠地，狠狠地哭一场。我对康婕轻声说：“你上去等我吧，我想一个人待一会儿。”你有没有这样的经历，漫漫长夜，你睁着眼睛瞪着无尽的黑暗，伸出手去，只有一片空洞的黑，最后连手都看不见了。在林逸舟刚刚离开的那段日子里，我每天，每天都过着这样的生活。
在埋这个小盒子的时候，我的眼泪不能抑制地汹涌而来，这种悄无声息却剧烈的哭泣像要把我整个人劈成好几块似的任凭我再怎么克制，也没有办法收住泪水。恍惚之间，我觉得，我已经流光了这一生的泪。我已经不记得上一次见到你是什么时候，我只知道时间被无限地延长，我再也见不到你了。林逸舟，当我意识到这些的时候，才发现我程落薰也不过如此，这么胆小，这么懦弱。我竟做不到与你同生共死。我希望能够在我生命中也挖这样一个坑，把关于林逸舟的一切都放进去，然后我不去想不去碰，但我知道它一直都在哪里。如果说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事情会让我难过得可以随时在人群里不顾形象的哭泣，那就是，我永远都没有办法知道，那天晚上那通被许至君摁掉的电话里，林逸舟到底想跟我说什么
来不及，这真是一个残忍的词语。很多很多的话，感谢，道歉，示爱，都来不及说出口就永远失去了表达的机会。我永远没办法搞清楚，在他生命的最后一刻，哪怕一秒钟的时间里，他没有想起过我。可是我总是会想起他说的那句：生不对，死不起。
想起我们睡在一起的那天晚上，外面下着大雨，他说，有些人没有父母，没有朋友，没有家，没有事业，也没有人需要他，人生就像空荡荡的一个零。可以花钱买女人上床，也可以跟很多萍水相逢的女人**，但他还是孤孤单单的一个人。然后他转过身假装有了困意，我伸出手从他身后抱住他，我们当然都知道，他说的是他自己。可是我永远也不知道，他还想说，我觉得自己会就这样一年一年浑浑噩噩地过下去，直到有一天我遇见了你，我觉得你和我一样孤单，我忽然觉得我找到了自己要做的事，但我还是不知道，这是不是爱。林逸舟，如果还可以再见你一次该有多好，我真的很想告诉你，我们共同拥有的那些短暂而珍贵的日子里，一旦想起你的笑容，想起你额头上那道淡淡的伤痕，我心里就会饱胀着一种温暖的疼痛，那是前所未有的感受，它们随着血液在身体里经久不息地涌动。你不在了，可是它们没有随着你一起消失。时间一点点剥落了我们最后那个拥抱的温度，你曾经的气息也渐渐消弭在这座城市的空气里，这些才是消逝的全部。康婕在远处默默地看着我做完这件事之后，终于鼓起勇气走过来跟我说：“落薰，我有件事要告诉你。”“恩？”我狐疑地看着她。这么严肃干吗？要找我借钱吗？我没钱啊！她唯唯喏喏地低着头，用几乎是耳语般的声音哼哼着说：“那什么…我…告诉…许至君了。”这个卖友求荣的浑蛋！离开长沙那天只有康婕一个人去送我，我妈本来强烈要求要跟着我们一起去，我都快崩溃了：“求您了，又不是小学生报名，送什么送啊，又不是不回来了！”我妈狠狠地瞪了我一眼，最后还是康婕用她的三寸不烂之舌搞定了我妈。康婕替我拖着箱子一直把我送的机场，站在机场大厅里她不停地左顾右盼。我知道她在等待着什么，但到了这一刻我也不想怪她多事，我知道她做什么都是为我好，很多事我都不明白，两个没有血缘关系的人，怎么会有这么多感情给对方，怎么可以做到对对方这么好？我终于见到了他，在我换好登机牌，随着安检的队伍缓慢地移动的时候，听见一个暌违的声音叫我的名字。我回过头去，在一片黑压压的人群里，我看见了他难得一见的笑容和心灰意冷是满脸决绝，我记得他跟我说话的时候总是很温和，如果不是被我逼急了，从来不会说一句重话很久之后康婕收到我从云南寄给她的第一张明信片时，发短信问我说：你跟那个陆知遥，是一见钟情吗？我想了想，回复她道：不是一见钟情，是一见如故。白首如新，倾盖如故，就是这么简单的八个字。在昆明巫家坝机场下机之后，我戴着耳机拖这行李坐了去大理的车，将我出去之前我妈那句“能省则省，不必要花的钱一分都不要多花”惯彻得十分彻底。想起罗素然描述过的三种颜色，登机之前的感伤和阴霾直到这一刻才减淡了些许。打电话给我妈报平安时，没想到那端的她比漫游的我还急：“到了啊？到了就行了，打什么电话，发条短信不就行了！好了好了我不跟你说了，我要偷菜去了…”听这手机传来的忙音，我真的有一种欲哭无泪的感觉。接下来就是发短信给康婕了，他回复得很快：记得带礼物啊。我怎么尽认识些损友？
在去大理的途中我小睡了片刻，当我醒来的时候，只看到车窗外一片一望无限的向日葵，满眼的金黄色在摇曳，头顶是在城市里终年难得一见的碧空。那一刻，听觉和嗅觉都已经失灵。我轻轻的闭上眼睛，不知道为什么，我忽然又想起了他的脸。他真像是一道诅咒，也像我胸口的那个刺青一样，永远烙烫在我的生命里。林逸舟，天上的世界，是不是真的美丽胜过人间？否则为什么你去了之后，再也不愿意回来。收到许至君的短信完全是意料之外的事，我记得他以前最讨厌长篇累牍地编辑短信，他的说法是，明明一个电话两分钟就能说完的事情，干吗要你一条我一条地发来发去浪费时间。所以当我看到那条“出门在外一切小心，程落薰，你别总让人觉得你在努力让自己过得不好，努力让自己不开心，一切都会过去的”的短信时，我心中真是五味杂陈。我想了想，回了他一个字：好。
我们都是一群固执的人，林逸舟固执的胡闹。许至君固执地克制，康婕固执地跟一个不断消耗着她宝贵的青春的人纠缠，罗素然固执地生下孩子，固执地一个人抚养她，还有李珊珊和荣远，他们在固执地相爱的同时也固执地摧残着彼此。而我呢，我不知道如何确切地概括我的固执，眼下，也许活着，就是我的固执。也许人生就是一个痛苦的过程，但为了那些星星点点的快乐、欢愉和慰藉，我们依然要背负着那些沉重，一点，一点地走下去。
高原上天黑得比城市里晚，当我还拖着行李箱在大理的石板路上寻找旅馆时，康婕已经在对着镜子认真地贴假睫毛了。地球不停地运转着，世界每一分每一秒都在变化着，各种资源得增长与灭绝都在加剧，而我们对即将降临的命运总是无法知晓。当我在大理的某家书店里看到一本书的扉页上写着“如果不是遇见你，我至今还不明白了我一直在漂泊”时，康婕所在的酒吧已经在夜幕里“啪”的一声起了霓虹灯。这个时间段酒吧还没有开始对外营业，所有工作人员都还在做着准备工作，打扫卫生的，清点酒水的，准备小吃和果盘的，联系客人订台的，当然，还有DJ…每个人都在忙碌着，像在准备一场盛大的宴会或者演出似的。我们曾跟着素然姐一起去看过一次综艺节目的录制，在嘉宾登台之前，舞美、灯光、摄像、编导，甚至是拿着台本的主持人，所有工作人员都在全神贯注地核对着接下来的相关事宜。那个时候，我们都是很亢奋，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好像我们不是观众而是嘉宾。但录制节目的过程是那么的无聊，一次次地笑，一次次地鼓掌，到最后我们都快睡着了。生活就是个大舞台，有些人把一年过成了千姿百态的三百六十五天，有些人则把三百六十五天重复成了冗长而乏味的一整年。
康婕一脸麻木地把员工卡别在胸前，靠着洗手间门口的墙壁上抽开工前的最后一支烟，她想起程落薰临走前那句伤感的“爱无能怎么治”，忽然自嘲地笑了：落薰，你是爱无能，我是爱饥，渴谁又比谁好一点儿呢？漆黑的过道里，打扮得摇曳生姿的红男绿女不断从她眼前晃过，她低下头踩灭了烟蒂，勉强打起精神来准备上班。她完全没有注意到，有一双清凉的眼睛，牢牢地盯住了她。康婕原以为那天晚上不过就跟之前过去的每一天一样，看到客人举起桌子上的蜡烛时，费劲地从密不透风的人群里挤过去，微笑着问：“请问需要什么？”她一定没有想到，从这天晚上开始，她的人生将翻开全新的一章了。当那双清凉的眼睛的主人在振耳欲聋的音乐声中，凑到她耳朵旁边大声喊出来的不是“麻烦给我一桶冰”而是“你今晚能不能跟我走”的时候，她的脑袋里好像炸开一枚重磅炸弹，“砰”的一声巨响，把她原本虽然简陋却井然有序的世界轰炸得乱七八糟。她原本被夜生活折腾得毫无精神的眼睛里，顷刻之间，燃烧起炽列的火焰。
同一时刻，月光下的大理呈现出古镇特有的雅致，黑夜将它的安静盛情包围。洗过澡之后我换上白衬衣，披着一头湿漉漉的头发拿着那本书随意找了一家铺子坐下来点了一份扬州炒饭。身后是一条潺潺流动的小河，所有位置上都有人在笑，他们在喝酒、吃饭。而我呢，我只能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这番场景很容易让人想起朱自清先生写的《荷塘月色》：热闹是他们的，我什么也没有。百无聊赖的我借着头顶上那盏灯发出的暖黄色的光开始看书，其实我心里挺逼视自己的，要是我在这么喧闹的场所看到一个穿着白衬衣，顶着海带，哦，不对，应该是海藻的长发的女子看禅学的书，我一定会在心里武断地认定她是一个十足的装X犯儿。所以说，被理解真的是一件很奢侈的事。好在认识陆知遥之后，他的一句话为我所有矫情的行为做了开脱：这个世界嘛，条条大路通装X啊。
他比那盘扬州炒饭先出现，我原本以为是服务员端了饭过来，没想到一抬眼，居然看到一个巨大的包。没错，就是在《国家地理》杂志上或者旅游卫视节目里经常能看到的那种大包，就是那种要我背着它爬山我宁愿去死的大包。他妈的，吓我一跳！我很不高兴地看着这个人把他灰土土的大包卸下来放在旁边。干什么啊，舟车劳顿的我连晚饭都还没吃一肚子灰。更无语的是他居然还在我身边坐下来，认认真真地看起菜单来了。我把书合上，四顾一番，除了我这儿也的确是没有空座了，没办法，只好跟这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脏兮兮的家伙拼桌了，无奈的我把气撒在了服务生身上：“喂！就一份炒饭，怎么还不来啊，我饿死啦饿死啦！”我真不知道这句话有什么问题，那个家伙却忽然抬起头来看了我一眼，然后迅速低下头来。我发誓我没有看错，他真的是在笑！请问我有什么好笑的？
在这个地方所有歌者都在唱同样的歌，微微沙哑的声音，是许巍的腔调，你在我的心中，永远是故乡。
是谁独树一帜，让我听到几乎热泪盈眶的歌词：也不知道究竟在黑暗中沉睡了多久，也不知道要多难才能睁开双眼，我从远方赶来，赴你一面之约。
我走在逃离命运的途中，却与命运不期而遇。不久之后我用黑色的签字笔将这句话写在拉萨平措青旅的墙壁上时，脑海里还在不断地回味着那首歌。
有些时候你不得不承认，无心之说可能一语成谶，命运安排好的情节总跟你的人生轨迹不谋而合。没有人会同情那些从一开始就疯狂的人。
同一时间里，康婕也陷入了疯狂的状态，要不是残余的理智还能控制她的行为，她真的会操起桌上那桶冰泼向眼前这个无耻的浑蛋。有一双这么干净的瞳人，却讲出这么失礼的话，真是没天理啊。她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转身要走，却被对方一把拉住：“我说真的啊，你开个价啊。”如果不是喝了这么多酒，如果不是身旁有这么多看热闹的人在起哄，这个叫萧航的家伙是不会这么放肆的，事实上他自己也不愿意被人当成那种在夜店里猎艳的登徒子。可是没办法啊。可是，愿赌服输啊。
可是，他心里有苦说不出啊。你干吗用那种看狗屎一样的眼神看我？他觉得自己比她还委屈，可是身边那些人已经发出嘘声了，有什么比一个男人的面子更重要？他壮起胆子继续不要脸道：“美女别这么装嘛，大家都是成年人，开个价也好商量嘛，买卖不成仁义在不是？”“三千？”康婕一动不动。“四千？”康婕的眼神更冷了。“六千吧，行不行？我就当又买了个iphone4。”到这个时候萧航已经决定了，这个女孩儿如果再不说话他就认输，告诉她这不过是一个无聊的赌局。“一部手机？我X，我一晚上就值一部手机？网上流传出来的那些女明星一晚上的价码可是一台直升机啊！这就是人跟人之间的差距吗？”康婕简直想仰天长啸。
可是，她嫣然一笑：“先生，**的六千块钱，不足以让我也变个**。”她边说边忍不住笑了起来，而萧航连同他身边所有的人，都在她最后一个字落音的瞬间，石、化、了。
仿佛沉默了一个世纪之久，我听见自己结结巴巴地回答他：“I…呃…I just can speak English alittle,呃…My English is verypoor…”不用人家嘲笑我，我自己都觉得…这个女人真是太可笑了！我居然还是个大学生啊！他的眼睛里有盈盈的笑意，不是初出茅庐的年轻人，笑起来的时候眼角有那么一些显而易见的细纹，细纹里藏匿着沧桑，也镂刻着阅历。他笑了一会儿，轻声说：“OK…那我们说汉语吧，姑娘，你头发真长。”我凝视着这个狡猾的人，他笑得真是灿烂啊，真想把这盘还没吃完的扬州炒饭直接扣到他头上啊！趁他埋头吃饭的时候，我迅速召唤服务生来结账，然后拿起我那本书灰溜溜地跑掉了，其实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跑，不就是英语差麻，有什么大不了的啊，普通话我还是会说啊。虽然在心里反复安慰自己，但我还是有一种很丢脸的感觉。老天保佑我不要再碰到这个人了，这个装X犯儿，明明会说汉语装什么外国人啊！
原本有点小郁闷的我一边碎碎念一边沿着街道旁边的店面逛着，当我看到那一条条色彩缤纷的披肩时，之前那点儿不快立刻被抛之脑后，去他妈的English！这里是China！看到那些在淘宝上都要卖六七十元的披肩在这里才卖三四十元时，市侩的我立刻振奋了，一番讨价还价之后我终于如愿以偿地买了一大堆！在付钱的时候，我心里已经盘算好了：这条给素然姐，她拿仙骨的气质披这条一定好看！这条给李珊珊，她可以用来扮阿拉伯女子，这样就不用戴墨镜了…但是，好像，这个比墨镜还要抢眼啊…这条给康婕，她可以用来当围裙，做可乐鸡翅给我吃。最后这条，啊哈，这条是我的，只有我才能把这种中年妇女最爱的枣红色驾驭得这么完美啊！我裹着枣红色的披肩武装得像个恐怖分子，蹦蹦跳跳地回到客栈，经过前台的时候，再次看到了那个风尘仆仆的大包。他看到我的时候，又好地跟我打招呼：“嘿，买了这么多地毯啊？”我瞪了他一眼，“噔噔噔”地快跑回自己的房间去了。
房间的顶上有一扇小小的玻璃窗，月光如水银般倾泻在地板上，这是我第一次一个人在离家这么远的地方过夜，内心既有新奇，也有感慨。房间里乱七八糟地堆着我的行李，许至君给我的那包**就放在桌子上，从板蓝根到痛经宝什么杂七杂八的药都有。在皎洁的月光下，我静静的想，也许，我这辈子，再也遇不到比他更珍惜我的人。到底是什么令我们错过，我想应该是我的问题，我太不安分，比起现世安稳我显然更憧憬信马由缰，比起跟他在一起时那种细水长流的温暖，我好像更享受跟林逸舟纠缠时那种勒得我濒临窒息，每一分钟都煎熬得落下泪来的感觉。
佛学讲究轮回转世，很多科学家和医学解释不了的现象，玄学都能给出一个妥帖的答案。以前我不听话，不好好念书，我妈总是很伤心地说，我怎么会有个这么不让人省心的女儿，我真是前世欠了你。这天晚上我写完明信片之后，躺在床上看着那扇天窗，伤感地想，也许我妈说得对，真是前世欠的，我欠林逸舟，许至君欠我，所以这一世我们都得慢慢还。真正的爱情其实是相当卑贱的，你不同意那是因为你还没有经历过而已。
康婕换好衣服下班的时候，灯红酒绿的解放西路上已经没几个人了，只有几辆的士停在路边，司机降低下一点儿车窗玻璃，在车上抽烟。她在这座城市里长大，她的青春期跟这条路紧密地联系在一起。她无数次看到踩着十厘米的高跟鞋的女人，在酒醉后，仰着通红的脸，站在路边泣不成声地打电话，也无数次看到英俊的男人神色匆忙地穿行于深夜的大街上赶着去新开的夜店。这座城市这么喧器，却又，这么寂寞。但如今，这些人当中，永远不会再有那个林逸舟的那个男生，再也看不到他微微泛蓝的眼睛了。这是没有林逸舟，也没有程落薰的长沙。
想到这里，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原本想伸手拦辆的士，可一想起从这里打的回家的的士费都够明天一天的饭钱了，她只好坐上停在的士旁边的摩托车，跟司机说，去火车站。从她在酒吧上班以来，如果没有特别紧急的事，她是不会打的的。用她自己的话说就是，我反正闲人一个，有的是时间缺的是钱。除了陈沉以外没有人知道，她每天凌晨下班后不是直接回家，而是去火车站旁边的麦当劳买一杯热饮坐着，等到六点，再坐最早的一班公交车回家。她 从不抱怨这有多辛苦，她甚至觉得比起那些大包小包地守在乱糟糟的候车室里的人，能够坐在麦当劳喝一杯巧克力热饮，翻翻杂志，已经挺舒服了
可是，这一天，她没注意到，身后有个人一直跟着她，直到她拉开麦当劳的门，那个人才抢先一步闪到她面前说，“美女，我想跟你道个歉。”她差点儿没被这突然冒出来的混蛋给吓死：“我靠，你是鬼啊！”对方点头哈腰地赔不是：“对不起对不起，我太冒失了，真不好意思，我叫萧航。”借着麦当劳里的光，惊魂未定的康婕这才看清楚这个人的样子，原本就是那个要花一个iphone4的价钱买她一夜春宵的贱男。“我管你叫什么，滚！”“你怎么没抽那个**一耳光？”隔天得知此事的李珊珊第一反应就是问出这句话。
康婕耸耸肩，洋装豁达：“算了，被疯狗咬了口难道要咬回去吗？”还没等李珊珊接话，她忽然又仿佛人格分裂般怒吼，“得了狂犬病她妈的不去治病学人泡什么吧啊！把我当小姐？奇耻大辱啊！”李珊珊被她前一刻的宽容和后一刻忽然爆发的癫狂吓了一跳：“他妈的你也疯了啊！一句话分成两次说你很爽是不是啊！”没有程落薰在的时候，这两人就像两枚随时会爆炸的原子弹一样游走在长沙街头。
这天，“原子弹-康”要陪“原子弹-李”去做第三次激光去疤手术，去之前康婕给我打电话说：“我跟你讲，其实我觉得，她姓董。”“啊？”我莫名其妙地接着电话，不知道她唱的是哪一出。“她应该叫董珊珊！”“为什么啊？你能不能快点儿说啊。”真是急死我了，康婕这个神经病在说什么跟什么啊。”真是急死我了，康婕这个神经病在说什么跟什么啊，就算珊珊要冠夫姓也应该姓宋啊！“你是没看到啊，她去做手术啊，那个气场，简直啊就像董存瑞列士附体啊…啊哈-”…沉默了三秒，我轻轻声说：“康婕…”“恩？”在挂电话之前我终于咆哮道：“***啊！以后无聊的事能不能不要骚扰我啊
站在整容医院门口，李珊珊忽然停下了脚步，抬头透过墨镜看着玻璃上的巨幅广告，上面那些姿态做作的女人觍着一张假脸，挺着假胸对着路人搔首弄姿，标榜着自己是破茧重生的奇迹，旁边配着极富煽动性的文字：我的双眼皮是假的，我的鼻子是假的，我的美丽是真的！墨镜后到底是鄙视还是艳羡的眼神，旁人无从得知，只有她自己心里的酸楚：她居然成了她以前嗤之以鼻的那种人。她回过头对康婕说：“反正你来都来了，不如把那颗泪痣点了算了？”康婕飞了个白眼：“你休想骗我陪你一起疼！再说了，没钱！你以为我不知道啊，这里点颗痣的钱在街边的美容院都可以点几十颗了！”奸计没有得逞的李珊珊还了个白眼给她：“没钱你昨晚干吗放走赚钱的好机会啊？”康婕娇笑：“人家想放长线，钓打鱼嘛，偶像剧里的女生都是这样演的嘛。”整容医院里的护士小姐都穿着粉红色的褂子，眼影一个比一个妖媚，果然不是正规医院，谁见过省人民医院的护士有涂指甲油的吗？康婕拉拉李珊珊：“你真放心？”可是谁也拉不回李珊珊要恢复美貌的决心。看着她宛如就义一般走进手术室，康婕心里忍不住一颤
我们都忘不了第一次在大街上见到李珊珊跟人对打时的飒爽英姿，曾经我还很小人之心地跟康婕说，我们哪天不跟不跟珊珊打招呼就直接冲去她家敲门，倒要看看这个死妖精素颜时是个什么样子。事实上，我们也确实这样做了，她在清晨怒发冲冠地打开门时，猥琐的我们双双惊呆了。天生丽质，确实有这么回事的。手术开始之前，李珊珊对康婕说：“待会儿我要是尖叫，你千万要镇定啊！别进来看啊！很吓人的！”康婕于心不忍却还要跟她斗嘴：“有什么好看，你又不是明星！”手术进行中，康婕坐在走廊的椅子上静静地抽了一支烟，从十六岁开始，烟对我们来说，就像多出来的一根手指，我们说了无数次要戒，却从来没有认真实践过。事实上，在李珊珊发出骇人的尖叫时，康婕的心的确是揪成了一团，但是也的确没有勇气冲进去看看手术到底是个什么情况。“或许落薰陪我去医院的那一次，坐在走廊里等我的时候，也是这种心情吧…”她想。
做完手术之后李珊珊戴着口罩从里面走出来，肿着一双眼睛骂骂咧咧：“**，一次五百，一次又五百，再这样下去包都要卖光了，只能去卖身了！”说罢她还不解气：“宋远那个没出息的，还不如去送快递，顺丰快递的派件员月薪都上万了！”她这番话引得康婕又想起了前一天晚上那件不愉快的事情。六千，区区六千，装X犯儿们一部手机的钱，那个叫萧航的神经病居然认为一部手机就可以买她一夜！其实当萧航哆嗦着说出“对不起”三个字的时候，她是很想很想哭的，那种委屈非要嚎啕大哭一场才能得到宣泄。那天的早班车上，晨光熹微，空气清冷，她很难过地想，如果她也是出生在富贵之家的千金小姐，二十几岁就开着玛莎拉蒂到处乱撞…或者是每天白天捧着工具书去图书馆自习的女生，整天思考的问题是出国留学还是考研，甚至，哪怕是每天晚上背着名牌包包拿着iphone泡夜店的辣妹…他应该都不会，也不敢这样直白地侮辱她吧…在天光微亮之际，她深深地感觉到一种悲哀的羞耻，因为自己的贫穷。贫穷，是这样无从掩饰的事情，任何人都可以一眼洞穿你的窘迫，然后以此作为要挟你的砝码。而最悲哀的地方在于你是那么清楚地知道，对你的生活构成最大的威胁的不是别人，而是生活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