灞桥折柳
“箫声咽,秦娥梦断秦楼月。秦楼月,年年柳色,灞桥伤别。……”
灞桥位于古长安城东,乃关中交通要冲。《开元遗事》中说:“灞陵有桥,来迎去送,至此黯然,故人称为‘销魂桥’。”其实销魂桥得名于江淹《别赋》:“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己矣!”灞桥又名情尽桥和折柳桥,据《唐诗纪事》记载:“雍陶有一次送别故旧,行至灞桥,问随从曰:‘此桥为何称情尽桥?’随从道:‘因送别至此为止,故称之情尽桥。’雍陶有感惜别之情,吟道:‘从来只有情难尽,何事名为情尽桥,自此改名为折柳,任它离恨一条条。’”因而后人又称之为折柳桥。
折柳赠别始于汉兴于唐。程大昌《雍录》中说:“汉世凡东出函、潼,必自灞陵始,故送行者于此折柳为别。”南朝梁简文帝萧纲有“杨柳乱成丝,攀折上春时。”隋朝有无名氏的《送别》:“杨柳青青着地垂,杨花漫漫搅天飞,柳条折尽花飞尽,借问行人归不归。”唐代在灞桥设驿站,亲友送别多在这里分手,分别时折柳相赠,柳者“留”也!
唐朝以降,灞桥一度成为一个伤心的符号,灞桥折柳也就成为诗人寄托悲情哀思的载体,除了李白的《忆秦娥》外,有刘禹锡的“征徒出灞涘,回首伤如何?”李益的“杨柳含烟灞岸春,年年攀折为行人。”戴叔伦的“濯濯长亭柳,阴连灞水流。”沈彬的“一条灞水清如剑,难为离人割断愁”。罗隐的“灞岸晴来送别频,相偎相倚不胜春。自家飞絮犹无定,争解垂丝绊路人。”裴说的“高拂危楼低拂尘,灞桥攀折一何频。思量却是无情树,不解迎人只送人。”……
到了宋代,随着政治文化东渐,灞陵伤别的故事大为减少,但折柳送别的礼俗却相袭了下来。柳永的《少年游》:“参差烟树灞陵桥,风物尽前朝。”贺铸的《连理枝》:“想灞桥春色老于人,凭江南梦杳。”都透析出哀惋的离情别绪。
我想等候一个雨后斜阳的春日去灞桥,但西安的天气不给我机会。终于在一个午后,我游了大唐芙蓉园后,夕阳西斜时,乘着思绪还沉浸在虚幻的大唐世界之机,在茶馆伙计的指点下,我坐上了237路公交,来到了灞桥。
正是暮春季节,看灞桥两岸飘拂的柳丝,我首先想起了贺知章的《咏柳》:“碧玉妆成一树高,万条垂下绿丝绦,不知细叶谁载出?二月春风似剪刀。”
灞河比我想象的要宽,但已失去了河的原貌,河床被淘沙者挖得千疮百孔,高低不平,低处成为一汪汪水凼,高处长满植被、巴茅和狗尾巴草,枯黄中见青绿,有的地方还栽上柳树和一些常青的观赏草木。灞水还在,但早已被岁月拧成一条夹在唐诗中的标本。河床中仅有窄小的一弯流水,已激不起浪花,在西风夕阳下,甚至水波不兴。河滩上有两拨人,一拨据说是种草人,正在揭开塑料薄膜浇水;另一拨是老年人,着志愿者服装,在河滩上捡石子。桥面上有民工在桥栏上放置盆景花草,为即将到来的西安世界园艺博览会鲜花铺道。我漫步在现代的灞桥上,桥头两端各有一座水泥浇就的石屏,西边石屏上铸着韩翃的《寒食》:“春城无处不飞花,寒食东风御柳斜。日暮汉官传蜡烛,轻烟散入五侯家。”东边的石屏铸着王维的《送元二使安西》:“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夕阳下,灞桥东岸烟尘滚滚,远远望去,茫茫渺渺,那是车子驰过时扬起的泥沙。我伫立在桥头的柳荫下,触摸着那低垂的柳枝,眼前是随风飘飞的柳絮,这就是我情系半生的灞桥么?我闭目遐思,似乎听见荆轲唱着《易水歌》,西入咸阳刺杀秦始皇,“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土一去不复还!”歌声悲壮!我似乎看到汉高祖刘邦驻军灞上,急匆匆地跨马桥头,直奔鸿门;我还看到李太白告别儿女,“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的得意之态,当年他经灞桥西入秦时,踌躇满志,何等自负!此时,隆隆的车声从桥上传来,正是春寒时节,这不是杨贵妃赐浴华清池时豪华的仪仗和车驾打从灞桥经过么?
历数灞桥旧事,我忆起马致远《汉宫秋》中“渭城衰柳助凄凉,灞桥流水添惆怅。”的唱词,那绝代佳人王嫱昭君,为保汉室江山,割舍那迟来的爱情,出塞和番,与汉皇在灞桥生离死别。可怜的明妃,此一去,胡地风霜,怎生消受!我还忆起汤显祖的《紫钗记》,那霍小玉和李益不正是在眼前这灞桥上,两意缠绵,难分难舍,最后折柳赠别、泪湿栏杆吗?
“多情自古伤离别。”情人面分手,挚友临离别,千百年来有多少人为之魂牵梦萦!在那通讯交通落后的年代,一旦离别,天各一方,相逢难期,锦书难托,眼巴巴秋水望穿,千里共婵娟,成为人生一大憾事,怎不令人悱恻缠绵,肝肠寸断。
由离别使我想起了埋藏心底四十多年的一桩往事,那是文革年代,串连途中,我因病邂逅了邻省一所中学女生,那时我们都很年少,两少无猜。不久后,我们互相留下通讯地址,便各自东西了。数年后,渐渐懂事的她进入了她爸所在的工厂,当了一名学徒工,而我则上了高中。就在我将要毕业之际,她因不满父母 包办婚姻,选择了支边,并且要求我也能出去。当时我也曾为支边闹了一阵子,但终因非居民户口和在校学生的原因而未能登上北去的列车……这以后的日子可想而知,一方面,那个年代我们根本无力改变既定的人生道路;另一方面,随着那八分钱邮票的往返,感情日增,思念渐切,我们都在无奈中煎熬。又两年,她回家探亲,约我一晤,那时我在一所中学代课,好不客易谋到一个到该省购物的差事,可谁料到出门的当天下午,就遇上车开路沟的事故,人没伤着却把钱和介绍信丢了,笫二天只好怏怏而回。记得那时正是全国人民热衷于看朝鲜电影《卖花姑娘》的时候。
待她收到我的信件,已过去一个星期,再等我接到她的回信,她的探亲假即将结束了。就这样,我们都深信今生无缘。我敬她蕙心纨质,不愿她长受这没有结果的感情的折磨,强自冰冻这炽热感情,封闭那激越的悬念,互道珍重,情寄来生。
忆起这段情缘,回首一生坎坷,前年又患了那场大病,如今孤身一人,似那断梗飞蓬,浪迹天涯,我不禁折下了身边的柳条,泪眼婆娑……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我收拾起所有的感情,拉回了跑远的思绪,上了一辆出租车,离开了这个令人伤心的地方。随着都市灯火的亮起,灞桥渐渐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