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是深冬,还不冷。窗外的树木都郁郁葱葱着。
我与S温一壶玫瑰花茶,小坐。年龄大了,对茶越是讲究,上次去黄山带回的云雾茶,觉得其品欠佳。寒玉说有好茶,又不好意思让她割爱,现在想来后悔。好茶难得,亦如知音之难得也。中国的茶文化已有几千年的历史。陆羽在《茶经》中说:“茶之为饮,发乎神农氏。” 南宋吴自牧《梦梁录》有言:“人家每日不可缺者,柴米油盐酱醋酒茶”。生活中许多事情可省,唯茶不可省。
诗与茶密不可分。徽茶“雾里青”全芽肥嫩,香气持久,滋味鲜醇,我曾给它写过一首小诗:
这个夜晚以你为主。
你怀孕的茎脉,你持久的香。怀旧的香。
我像纯情的少年那样,虔诚地想你。我的亲人。
我在这里,因为你在这里。你宋代的蕊
我们香不外散,我们两人共饮。(——金铃子《雾里青》)
大凡中国休闲的胜地,必然茶楼多,茶馆多,茶室多。广东人有喝早茶的习惯,那是吃东西,不是喝茶。要论真正的喝茶,还得数杭州和成都。一个天堂,一个天府。在西湖边、在龙井村、在梅家坞,与二、三好友坐一桂花树下。一阵风过,扑簌簌的桂花洒几颗落在茶碗里。碧绿的茶叶上浮着金黄的桂蕊,那香气是沁到你的心里去的。我在《江南好》一诗中说:
用江南的第一场雪煮茶,整个下午守着小炉
添一小勺蜂蜜
轻轻斟上一杯,闻一闻
用兰雪茶洗脸
无所事事,没教养,使坏,说大话,想念李白
唱:人生得意须尽欢
耐着性子接待孟子
然后,由你亲自打发他离开
何为兰雪茶?明末张岱在《陶庵梦忆》讲:
日铸者,越王铸剑地也。茶味棱棱,有金石之气。欧阳永叔曰:“两浙之茶,日铸第一。”王龟龄曰:“龙山瑞草,日铸雪芽。”日铸名起此。京师茶客,有茶则至,意不在雪芽也。
而雪芽利之,一如京茶式,不敢独异。三峨叔知松萝焙法,取瑞草试之,香扑冽。余曰:“瑞草固佳,汉武帝食露盘,无补多欲;日铸茶薮,‘牛虽瘠愤于豚上’也。”遂募歙人入日铸。
扚法、掐法、挪法、撒法、扇法、炒法、焙法、藏法,一如松萝。他泉瀹之,香气不出,煮禊泉,投以小罐,则香太浓郁。杂入茉莉,再三较量,用敞口瓷瓯淡放之,候其冷;以旋滚汤冲泻之,色如竹箨方解,绿粉初匀;又如山窗初曙,透纸黎光。取清妃白,倾向素瓷,真如百茎素兰同雪涛并泻也。
雪芽得其色矣,未得其气,余戏呼之“兰雪”。四五年后,“兰雪茶”一哄如市焉。越之好事者不食松萝,止食兰雪。兰雪则食,以松萝而纂兰雪者亦食,盖松萝贬声价俯
就兰雪,从俗也。乃近日徽歙间松萝亦名兰雪,向以松萝名者,封面系换,则又奇矣。
又刘斯奋《白门柳》有文:
柳如是摇摇头,啜了一口茶。这是她平日爱喝的兰雪茶。
钱谦益无精打采地在街市上漫无目的地走,钱谦益不自觉地走到了吴江茶社门口。茶社里依旧人声鼎沸。钱谦益挑了个清静的边座,要了一壶碧螺春,细细品味,却觉得这茶远不如弱水堂内喝的兰雪茶清雅,只觉这茶真是俗不可耐,便停下不喝了。此时只想着那兰雪茶倒是真的,思绪便又自然而然得回到了柳如是身上。
茶因有感情方弹出茶的音符。用兰雪茶洗脸是大快乐也是奢侈。
茶的闲,在成都最能够感受到。说成都是个休闲的城市,多是因茶。泡茶馆历来是成都人最典型的休闲生活方式之一,成都这座浸泡在茶碗里的城市,各类茶楼和茶馆多达三千多家,其规模在全国各大城市中绝无仅有。我虽喜欢日本高僧千利休提出的茶道精神“和、敬、清、寂”,主客之间和睦共处,互相尊敬;茶室清净幽雅,陈设古色古香,清心洁身,却也万分思念锦江边老南门那杯廉价的盖碗茶,在小木桌和有扶手的竹椅边和朋友对坐而谈,看江水浩荡。卖瓜子的、花生的、搽皮鞋的、挖耳的穿梭其间。太阳温暖,每到午后,人总是特别感到容易疲倦,昏沉沉的在竹椅上不想动弹,说话永远不着边际,有一答没一答的。真是茶盏里的悠然岁月。现在锦江边改造了,那种人山人海饮盖碗茶的风景已经消逝,想起还让人惆怅不已。
饮茶不光茶要对头,人也要对路。上次Z请我品茶,西湖龙井,香高而味醇,送我一包。回家独饮,茶还是那茶,只是总不如当日好了。可想茶不是随随便便就能够饮的。如此挑剔,才显出它的好来。
茶的挑剔可以说到茶台。茶台,当数榧木茶台最为清贵。
前日黄斌电话,说正在养壶,才从外地带回几个中意的紫砂壶。我心中一动,遂跑去一饱眼福。先在大厅里的梨花木茶台上饮普洱,玩紫砂,觉得甚是悦目。等到去室内看到他的榧木茶台,顿感梨花木茶台不过尔尔。
此榧木茶台长约两米,宽约一米二左右。我是第一次看到这样大的榧木茶台。榧木棋盘我倒是见过,棋子投于其上,附盘稳如泰山,其典雅华丽之姿,被日本棋界推崇备至。金庸曾介绍说:“榧木棋盘最名贵,棋敲上去,棋盘会微微下凹,这样棋子便不会移动。收盘时,用毛巾醮热水一擦又会恢复原状。是千年原木特制,此种棋盘在日本非重金随意可买,只有围棋高段名手才有资格购藏。”但棋盘因小终不能够彰显榧的卓越品质,唯有此台让人感动于它树姿的优美,古朴苍劲,高贵不凡。忙给它照相,可惜照不出它万分之一的行云流水之态。刚好小波电话说此时正与琪博在海口看太阳,我想此木的太阳也不一般。苏东坡对原产玉山香榧也是留有赞美的:“彼美玉山果,粲为金盘实。瘴雾脱蛮溪,清樽奉佳客。客行何以赠?一语当加璧。祝君如此果,德膏以自泽。驱攘在彭仇,已我心腹疾。愿君如此木,凛凛傲霜雪。斫为君椅几,滑净不用削。物微兴不浅,此赠毋轻掷。”。这首看似平淡的诗词,对香榧优良品种的起源、原产地的生态环境、用途和功能,都有了独到之处的解释。但现在这样的树,在东南亚国家也很稀少了,尤其是红榧,榧中极品,更不用说。
在榧木棋盘上下棋,榧木茶台上饮茶,实在是奢华了。物是好物,却非小户人家能够拥有。
李白《将进酒》云:“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这“饮者”除了饮酒,亦该饮茶。酒与茶之间是唯一可以相互替代的。这“饮”中双壁,少了谁都不行。冒辟疆与董小宛对饮,冒不胜酒力,常常以茶代酒。可想,真正的微妙在醉与不醉之间。“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想来,唐朝的酒,大多被诗人喝了去。杜甫《饮中八仙歌》:
知章骑马似乘船, 眼花落井水底眠。
汝阳三斗始朝天,道逢麴车口流涎, 恨不移封向酒泉。
左相日兴费万钱,饮如长鲸吸百川, 衔杯乐圣称避贤。
宗之潇洒美少年,举觞白眼望青天, 皎如玉树临风前。
苏晋长斋绣佛前,醉中往往爱逃禅。
李白一斗诗百篇,长安市上酒家眠, 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
张旭三杯草圣传,脱帽露顶王公前, 挥毫落纸如云烟。
焦遂五斗方卓然,高谈雄辩惊四筵。
可窥唐时代文人士大夫聚会饮宴,乐观、放达的精神风貌。却也苦辣酸甜,尽在其中。每读杜甫《赠李白》“痛饮狂歌空度日,飞扬跋扈为谁雄?”我没有一次不黯然。文人之醉,始终是借酒浇愁之醉,醉得让人心酸,让人欢喜。
看《水浒传》梁山好汉一端酒碗,顿生豪饮之气。我常想“三碗不过冈”的酒店所卖“透瓶香”名字取得真好,问题是“透瓶香”还不算什么。宋江在浔阳楼独饮“蓝桥风月”,一两杯下肚就手舞足蹈写反诗,以宋江的酒量,可见“蓝桥风月”更胜一筹,能够独饮风月真是无限风景啊!人生如梦,“何以解忧?唯有杜康”。当今你我都在醉中吧,醒与醉实无多大区别。我自语道:
上帝啊,别叫我迷失方向
酒人给我带来珍藏的米酒。我们观色、摇晃
篱笆上全是酒香
远道而来的钟师、鼓师、琴师、神农
用朗诵诗词般的语调……打开一粒麦子
颤动的麦芒——(金铃子《赞歌》第一章)
我最喜欢奶奶做的米酒,味道天然清香。她将米饭摊开散热,加入少量凉开水搅拌,将饭粒松散开,放上酒曲,将米饭压紧,中间挖个小洞,盖上盖子或保鲜膜。三天左右就可以吃了。总是吃不完。将做好米酒放在冰箱里,可存放半个月,慢慢吃。
小时偷喝奶奶做的米酒,醉卧坛子旁边,梦在百花的卧榻上玩耍,却被母亲的皮鞭轻轻抽醒。大了喝酒,也喝醉两次,一次在长治,一次在常熟。我醉酒之后一般是两种状态,要么一言不发,要么语出惊人。一言不发倒好,语出惊人之 后,却也后悔不安。在重庆少饮,一是开车,二是一帮姐妹也属于“有酒不肯饮”之人,聚聚也是一瓶啤酒的量,多半以茶代酒了。我也曾经为酒写下《狂饮》:
我们的狂饮尚未到达尽头。
这一杯又一杯。
当我们说出冷,但是还活着。这算什么醉
我们在东门口,在关山坡,在鹤游坪,在滨河路
醉。
我们这么小,世界这么大。
我们若不喝光最后一瓶,不喝下汪家大坝那块冬水田
不喝下最后一段江山。我们今晚就不会罢休
就不会说山高有好水,处处消魂。
茶醉人,酒醉人,诗也醉人,不然我怎么每每面对一首好诗,就特别的快乐,心跳就会加快,然后茫然,然后叹息。读一遍,两遍,好几遍,不停的为它惊叹:真好啊,写得真好!
此身唯愿修一园子,前栽梅花,后种松竹。整天泡在园子里,饮茶、喝酒、写诗,一连几个钟头凝望蓝天白云。买个黄花梨大案,方便写字,写我愿长醉不愿醒;做梦,用梦的方式来解释万物。
有鸟飞过,举杯邀之曰:“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是夜,与S饮茶,白夜喝酒,遇尚仲敏、李亚伟、杨黎等。醉归。
金铃子2010年12月11日00:46:12于璧菡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