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月正明知未晓,暗泉甚远只闻声 用一曲 烧劫成灰
——《二泉映月》
此曲当读诗:
渴疾由来亦易消,山前酒旆望非遥。夜深更饮秋潭水,带月连星舀一瓢。
——郑板桥《访青崖和尚·和壁间晴岚学士虚亭侍读原韵》
“大雪像鹅毛似的飘下来,对门的公园,被碎石乱玉,堆得面目全非。
凄凉哀怨的二胡声,从街头传来……
只见一个蓬头垢面的老媪用一根小竹竿牵着一个瞎子在公园路上从东向西而来,在惨淡的灯光下,我依稀认得就是阿炳夫妇俩。
阿炳用右胁夹着小竹竿,背上背着一把琵琶,二胡挂在左肩,咿咿呜呜地拉着,在淅淅疯疯的飞雪中,发出凄厉欲绝的袅袅之音。”
——阿炳的朋友陆墟
那时, 阿炳尚年轻,眼未瞎,常常去无锡惠山二泉亭看月。
那两潭泉水,一潭落月,一潭落星,皆是那夜的眼睛,看见黑暗的光亮。
而后。
阿炳失明。
世界对他关上了一道门,而阿炳在心里开了两扇窗,重新遥望那无锡惠山的二泉映月。
青天白日之下,亦会看到阴暗,而苍茫夜色之中,只会看见光亮。
所以,那月,依然明亮。
而那泉,化作阿炳的眼,此时,他能看见的都是那光,有了光,就有了世界。
人,没有翅膀,只有让自己坠落深涯,方能体会飞翔的快感。
阿炳,一生不幸,唯有让自己闭上双眸,方能见到黑暗里幸福的光亮。
所以他的《二泉映月》,不是在泣,而是低诉,低诉他用心在黑暗里看见的希望。
他悲天,他更悯人。
宛若那肉身菩萨,低眉顺眼之间,众生的苦,他已了然。而后,以自己做烛,燃烧自身供众生看见生之去路,而后,当所有的苦碎为微尘之后,留一曲《二泉映月》如舍利。
用一曲,烧劫成灰。
阿炳一岁时没了母亲,三十来岁时失了明,只好变卖家产,去街头流浪卖艺,五十七岁病故,葬于无锡西郊山脚下。阿炳的墓地葬在洞虚宫雷尊殿旁,那雷尊殿是他的父亲华清和做道士的地方。
他的父亲精通乐器,也许阿炳后来,只有在拉起二胡的时候,方能感到人情暖意,因为那里有父亲悉心相教的回忆存在。
他的父亲,不堪人间恨而进了洞虚宫,见云来山去,唯不愿见人,当他的眼里只能看见人间的阴影时,不如闭眼,世间再不见,不见喜不见乐,亦不见苦与悲。从此携起琴剑下烟萝,似水如云一片心,万境忘机。
而阿炳,即使人间再有恨,他亦是一步一步击壤过,亲身见证人间艰难,这难于他身上,亦是那落在佛上的花,粘不住落下来,成落英缤纷,而这些花,落到我们身上,就要被粘成伤痕。
为这样的阿炳要落泪。
那日本指挥家小泽征尔,听《二泉映月》的时候也是听得潸然泪下,说,这曲子要跪着听。
据那为阿炳演奏录音的杨荫浏先生的女儿回忆1950年,她与父亲一行人一起去给阿炳录音的场景:一天,父亲和我提上录音机去阿炳(华彦钧)家(记得阿炳家在无锡图书馆东侧图书馆路的一间平房中)。那天录音时,房内有阿炳夫妇、曹安和、父亲和我共五人。在录完一首二胡曲子后,因录音顺利,大家都很高兴,我也觉得好听,只是阿炳自己并不太满意。这时,父亲问阿炳:“这首二胡曲叫什么名字?”当时,没听到阿炳说什么,只听到阿炳、曹安和、父亲三人在讨论该曲的曲名,后来,好像是阿炳说出《二泉映月》这一名字来,很快他们就一致同意了。这次共录了阿炳演奏的《二泉映月》等三首二胡曲。
几天后,父亲和我们一起聊天时,提及对《二泉映月》这一曲子的分析,大意为:《二泉映月》是以无锡惠山二泉亭附近的风景为题材的。那里有一著名的泉水,称为“天下第二泉”,此处周围风景秀丽,是阿炳在双目失明之前常去游玩的地方,在他双目失明之后,只可用音乐形象来回忆、描绘他昔日目睹的《二泉》的美丽风景,结合他当时的实际感受却是周围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所以在婉转优美的曲调中时时流露出苍凉伤感的情调。
当时一起同去的祝世匡先生也谈起这个经过:录音后,杨先生问阿炳这支曲子的曲名时,阿炳说:“这支曲子是没有名字的,信手拉来,久而久之,就成了现在这个样子。”杨先生又问:“你常在什么地方拉?”阿炳回答:“我经常在街头拉,也在惠山泉庭上拉。”……
想必在街上阿炳是拉给众生听的,唯有在惠山泉庭他才是拉给自己听。用一曲,为众生做锦衾,为自己做草鞋,好让自己与众生一起在暗无天日的时候踏上《二泉映月》下的锦绣前程。
而当阿炳最后再在众人面前拉起《二泉映月》的时候,人间已是惊涛骇浪的大乱之后渐渐静如泉,那泉里的月下山河正静。
阿炳亦是知道,是月落西天的时候了吧?
所以,夏天才录完这曲,秋天他就去世了。
想要从他那里抢救的音乐都来不及救回来,成了人间的憾。
林夕为这样的阿炳写过词写得让人的泪水溢出来:“在他的墨镜里 看不到二泉的月映 有多么朦胧 只记得少年时 练习着二胡时 琴弦勒出了血红 三十四岁后失明了 怎么用他双眼 寻找自己的光荣 小时候拉奏着浪淘沙 他们说他是个天才儿童 可是下一个画面里 他就走在街头 贩卖着他的童梦 喧哗酒家中拥挤的小巷中 他拉着等待着谁为他而动容 音乐没人懂打赏要人懂 因为他真的很穷
漆黑北风中飘渺的烛光中 他想他总能为人们奏出彩虹 音乐自己懂一样有听众 沿途点亮他命运的灯笼 二泉映月他才不管红与不红 圆圆的墨镜里 自圆其乐昭君出塞 自有人歌颂 他人穷命不穷 他人穷志不穷 音乐证明他有用 回家路上由他老婆 掺扶着他拉奏着
那一曲才最感动 不知道路过的 听到的免费的 有没有因此心痛 最亲爱的听众想像他们的脸孔 流泪或满面春风 老爸是他英雄 他慈祥的脸孔也渐渐地消逝在 南音的琴声中”……
我已不能听到阿炳是如何再在惠山泉庭再在街头拉起这样的一曲《二泉映月》了。
而如今我喜欢女子12乐坊演奏的《二泉映月》,宏大的人间之上有渺小的月,照见梨花也照见初生的婴儿,照见山川亦照见濒死的流浪人。那月光,一山一山抚过山的裙褶,一水一水拉动水的裙裾,一泉一泉点亮夜的眼睛,一人一人暖过众人的心寒……
听着的时候,你要为他胸怀的善良,而软软地落泪。
我想忍住眼泪,但我不能忍住悲悯,不知不觉,泪已成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