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LOFTER和博客的更新序号可能不一样,因为博客我想尽可能把完整的一节放在一起。更新内容实际是一致的。
3.0手心
那是他最可怕的噩梦。
脑中闪回过的是“父亲”悲伤而深沉的面庞与话语,但自己看到和听到的却是毫无遮掩、赤裸裸的残酷与利用。
那不可能!我不相信!你骗人!一切声音都消失了,大脑中只剩下嗡嗡响的白噪音和他自己的大喊。有人跑过去,有很多人围在他身边,但他什么也听不见,他捂住耳朵。这都是骗人的!我不相信!
记忆中的画面却像是萦绕不去的新鲜鬼魂,一遍又一遍地重复上演,每次都比上一次增加一些细节,变得更加鲜活。趴在“父亲”背上摇摇晃晃的感觉,皮大衣穿在身上沉甸甸的重量,灰白色的雪天,“父亲”军靴踩在雪地中吱嘎吱嘎的脚步声,眼中像是永远没有尽头、枝头落满白雪的白桦林,还有“父亲”为他焐手的两只大手。
他发疯似的对着那个人大喊大叫,记忆也随之喷涌而出,吞噬着他所知道的有关自己的一切。
但那个人并没有理会他,挥了挥手招来些士兵,向着库洛走去。
他说:“把库洛·阿姆布拉斯特的尸体和苍之骑神的残骸运走。”
他几乎冲了过去,但身体被好几个人同时架住了,不论他怎么挣扎也挣脱不开。
“你们要对他做什么!你们已经夺走了他的亲人、他的复仇和他的生命,你们还想要对他做什么!还要对奥尔迪涅做什么!为什么死了都不肯放过他!”
克蕾雅扶着右手手臂哀伤不语,米莉亚姆低落地垂着头,雷克特也摇头叹气,卢法斯独自走上前来,平静地对他说:“库洛·阿姆布拉斯特是臭名昭著的恐怖组织帝国解放阵线的头目,政府有权在其死后收回其尸体与驾驶的兵器,还请您不要妨碍我们。”
他无法否认卢法斯的话,他无法否认库洛对这个国家的人犯下了重罪,但他还是做不到让那些人对库洛和奥尔迪涅为所欲为,拼尽力气想要挣脱束缚自己的手臂阻止他们,可却遭到了身后更强的压制,整个人被按倒在地上,体内的鬼之力也像是在方才的战斗中耗竭了一样,无法被他唤醒,他一边嘶喊着库洛的名字一边看着他们将那个熟悉的身体装进了袋子里,拉上了拉链,从他面前抬走,只给他的眼前留下一片漆黑。
身后的压力在他停止挣扎后消失了,他爬起来依旧不敢置信地看着士兵离去的方向,心中最后残存的理性也在刹那间崩溃殆尽,他伸手用力揪住自己的头发,嘴中发出怪诞的哀嚎,围在他周围的人骚动着,慌乱地阻止他把自己的头发扯断,他挥舞着手臂想把他们都打开。
走开,都走开!别管我!
而那个人只是冷漠地看了他一眼,便视若无睹地去给铁血之子们下令去了。
他大叫一声,用力将额头向地面撞去,可还没碰到地面,一双手从背后伸来紧紧搂住他不让他伤害自己,人体柔软温暖的触感紧贴在他的后背上,一副带着哭腔的声音趴在后颈里说:“黎恩,求求你,我们走吧!我们一起回托尔斯塔去,好不好?求求你,黎恩,我们一起离开这里吧。我们一起回第三学生宿舍,好不好?”
他恍恍惚惚地听着,环抱着自己的身体在止不住地战栗着,但是很温暖,让他回想起冬天尤米尔的篝火。
背上的声音抽泣着又说,黎恩我们回去吧,我们一起回家去,好不好?
头脑一片迷迷蒙蒙,但他却不由自主地乖乖地点了点头,人们主动给退开他们让开了一条路,那个人放开他,牵起他的右手,两个肩并肩站在一起,手拉着手一起向外走去。
他们牵着手一起走过他人生中最漫长黑暗的一条路,那条路骑神的地下试炼比不上,精灵窟的四大元素迷宫比不上,就算是煌魔城群魔乱舞的层层魔窟也无法与之相提并论。每走一步,都像是要从他的身体里连肉带血剜走些什么,而他不敢回头,也不敢看被抛在身后的究竟是什么,只是两个人在暗无天日的黑夜中紧握着对方的手,不停地走下去,仿佛一辈子的时间就那样过去了。
回到皇宫大门时,托尔兹的大家看见他们立刻飞奔过来,帕特里克边跑边喊着喂舒华泽你们——话音却在看清他的一刻戛然而止。小小的学生会长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到他面前,一双大眼睛望着他不说话。然后他想起了自己应该做的事,他必须要亲自告诉托娃还有另外两位前辈,他与他们约定过,这是他的义务,他必须——可是他怎么样能说得出口,怎么忍心给予他们那样的伤害,他怎么能够告诉他们——
“库洛……他死了。对不起,会长。”
随后身体倾倒,他什么都不记得了。
黎恩真正彻底清醒过来时,已经是第二天快中午了。朦胧的意识传达了身体强烈的不适,让他在床上翻来覆去,既渴望再一次浑然无觉的沉睡,又希冀消去一切异样的不适感。当他最终意识到那不适的来源正是自己时,他睁开了眼睛。
一坐起身来,疲乏带来的沉重感就强烈袭向全身,他下意识扶住疼痛难忍的额头。
他只是怎么了?是生病了吗?今天是星期几来着?身体能不能上课呢?或者让库洛帮他向老师——
记忆被关键词激活,猛地插入思绪之中。
胸前血迹斑驳的银发青年躺在自己怀中,苦笑着揉了揉自己的头发。
“真是爱撒娇。”
他条件反射地摊开双手,看到指甲缝中尚未洗净的棕黑色血痂。
不——
可是抬头望去,被叠好放置在椅子上大衣外套,也还能看到袖口上遗留的黑色血污。
还有更加令人厌恶的——
“好久不见了,我的儿子。不,灰之骑士,你就暂时扮演‘英雄’好好发挥作用吧。”
经过一晚的消耗,狂风暴雨般的情绪失去了其疯狂的破坏性,转化成了某种更加看不见的东西扎根在他体内。他呆呆的望椅背上染血的大衣,却发现自己哭不出来。
琐碎的记忆片段逐渐拼合成了完整的图片,他回想起来了,在那可怖的一夜里前前后后所发生的一切。
他原本以为鬼之力是他的罪过,然而也已被他克服,但此时他才真正知晓,自己是个有原罪的人,血管中流淌着罪恶的血脉,流淌着那个被养父唾弃的、库洛不共戴天仇人的、内战幕后黑手的血脉。
他的原罪深刻于血脉之中。他呆滞地望着自己的手掌。
混沌的大脑中还有其它不和谐的杂音,一些不属于煌魔城中的画面不受控地从记忆的深渊中浮起:
黑夜中紧紧抱着他哭泣的金发少女,而他用蛮力把她压倒在身下——
黎恩差点从床上跳了起来。亚丽莎——他是不是在狂乱的状态下对她做了什么无可挽回的——他到底有没有——
他几步迈向房门,却在接触门把手的那一刻犹豫了。
对面就是206。
或许他会连亚丽莎也一起失去……
绝望在他的胃中灌满了铅石,但黎恩还是握住门把手,一把拉开门冲了出去,结果跟站在门外打算敲门的尤西斯正好撞了个满怀。
“尤西斯!”认出自己撞的人是谁,他迅速用两手钳住伙伴的肩膀,急切地喊道,“你知不知道亚丽莎在哪儿?”
“亚丽莎?”尤西斯皱了一下眉头,“我不知道,今天早上还没见过她。倒是你怎么样了?”
“我……”
“自己很好”什么的黎恩说不出口,眼神不由自主地往尤西斯身后瞥了一眼,刻有206字样的门牌就悬挂在金发少年身后,他几乎感觉刚刚自己的胸口也被贯穿了。
不能再看下去了,他松开尤西斯,拔腿向三楼跑去,在经过拐角时差点再度撞上听到响动从自己房中出来查看的艾利欧特,不顾背后艾利欧特的惊叫和尤西斯的喊声,三步并作两步爬上楼梯。
他必须向亚丽莎道歉不可,就算不会得到原谅也——
如果再失去任何人,他会——
“黎恩?”
就在他即将抵挡三楼时,头顶传来了熟悉的呼唤,亚丽莎一脸惊讶地站在楼梯口俯视着下方的他,显然也是听到声响从自己屋里出来看看情况的。她已经换上了红色的校服,眼睛还留有昨夜哭泣的痕迹,眼底下则是浓重的黑眼圈,脸色也有点苍白。
果然那不是梦……自己对亚丽莎……他绝望地想。
黎恩咬住牙关,爬上最后几个台阶,身体下意识地想扶住女孩的双肩,却在最后关头反应过来——在发生过昨晚的事后,自己不应该再跟亚丽莎有身体接触了,于是硬生生地将已伸到半空的两手缩了回来,整个人往后退了一步,和她拉开距离。
对于他奇怪的举动,亚丽莎面露困惑,但半秒之后就转为关切之色:“黎恩你感觉好点了吗?脸色还是很差的样子,今天还是先休息吧!”
“亚丽莎,我……”
他说不出口,亚丽莎会不会哭着唾弃他呢?想到那样的场景,他就痛彻心扉。但是这或许也是必须的,在发生了这一切以后他已经——哪怕是为了亚丽莎好……
“亚丽莎,昨晚我——”
少女的脸腾地一下就涨红了,“等等,黎恩你要在这儿说吗——”
他不顾一切地想要告诉她,一切都是他的错,不管她做什么样的决定他都一定会承受下来:“对不起我——”
“你对亚丽莎什么都没做。”“等等,尤西斯!”
亚丽莎急得直跺脚,黎恩使劲回过头,只见贵族少年抱着手站在楼梯拐角语气确凿地陈述道,艾利欧特也尴尬地挠着脸趴在扶手上往三楼看。
“该怎么说呢……昨天晚上亚丽莎去黎恩房间以后,因为一直听到哭声,我们几个本来也睡不着,又很担心,所以……”矮个子的红发少年支支吾吾地解释,黎恩又扭头看看亚丽莎,她用双手挡住脸看上去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嘴里用一丁点大的声音快速念叨着什么:“……一出门就撞见四个大男生在黑漆漆的走廊里靠着墙站成一排,差点没叫出来……为什么最后变成大家都知道了的情况……”
“也就是说……”他愣了一下。
“我们有想过是不是要阻止你,但你不是那样的人,是你自己停下来的。”尤西斯皱着眉头叹了口气,上下打量打量黎恩,“总之,就算有话要讲,至少也先把自己收拾好再说,要不然,就老老实实躺床上休息,不会有人责怪你的。”黎恩低头一看,发现自己连袜子都没穿,光着脚踩在地板上,“而且,你们两个挡路了。”
一直被亚丽莎和黎恩挡着没法下楼的艾玛这才为难地出声:“我并不是有意要打搅……”
“哇啊啊,对不起艾玛!”“真的对不起,班长!”
结果两个人都不由自主地向艾玛鞠躬道歉了。
尽管同伴一再对黎恩说,想休息到什么时候都可以,三餐都可以帮他送到房间里。有一会儿,他也几乎想要就一直这么躲在里面逃避现实,但最终还是不能宽恕这样懦弱的自己,再淋浴、洗漱、更衣完毕后,再一次打开了房门。
对面的房门紧锁着,是他出战前亲手关上的,本来是希望库洛回来时可以让身为房间主人的他再重新打开这扇门的,而现在黎恩连直面这扇门前的勇气都丧失了。他低下头,快步走下楼梯来到了1楼的餐厅。
7组多数人似乎都聚集在餐厅里了,他一出现就引起了众人的关注。
“那个……日安。”
就算同往常一样打招呼,也没有办法带回平日里的嬉闹欢乐的第三学生宿舍。在看报纸的尤西斯似乎不太赞成地叹了口气,说了句“不要勉强”就重新低下头阅读;艾利欧特用脖子夹着小提琴立于床边,小心翼翼地问黎恩有没有什么想要听的曲子,他摇了摇头表示现在没有这个心情,艾利欧特看上去有些失落的样子,黎恩不忍拂了少年的好意,便说随便演奏点什么就好了,艾利欧特想了想拉起了一首无限柔美的曲子;马奇亚斯斟酌着措辞,犹犹豫豫地说学校还要有一阵子才能复课,你就利用这段时间好好休息吧,如果需要更长时间的话就告诉我们,我们会帮你向学校申请的;艾玛和盖乌斯两个人捧着碗碟走到桌边,黎恩这才注意到雪伦小姐不在,是艾玛和盖乌斯帮他准备了食物,诺尔德粥的味道不用尝黎恩也能从香味中出其浓厚的口感,多吃点吧,盖乌斯说,劳拉和菲也帮了忙,不过现在她们两个出去散心了;艾玛甚至还替他准备了安神静心的魔女草药。而桌边,亚丽莎已经帮他摆好了餐具,拉开了椅子。
黎恩明白,大家这么做都是为了照顾他,心中又是感激又是愧疚,想着自己一定要尽快振作起来才行,便抢着从艾玛手中接过了碗:“没事,我自己来吧。”
他坐下来试图吃点东西,但痉挛焦灼的胃部使得任何进食行为都会引发反胃,可一看见坐在桌旁忧虑地瞅着自己的大家,尤其是坐在对面惨白着一张脸的亚丽莎,黎恩还是强迫自己默不作声地将反胃上来的食物重新咽回腹中,努力一小勺一小勺地将粥塞进自己嘴中。为了缓和这痛苦的过程,黎恩环视四周想要找到点什么可以转移注意力的东西,恰好马奇亚斯和尤西斯两个人在就报纸的阅读权小声争执着:“你都看了二十分钟了,也该差不多给别人看看了吧?”“哦,副班长大人就不能自己去买份日报,非要跟我抢一份不可?还是你连这点钱都出不起?”“你说谁出不起!只是份报纸而已,大家共享一下有什么不可以——”
“那个——”黎恩假装自己只是因为想插话才放下了勺子,心中为不用马上接着吃粥暗暗松了口气,“请问报纸上……有什么消息吗?”
“什么都没有。”一贯不合拍的马奇亚斯和尤西斯异口同声道,尤西斯甚至立即把报纸折叠了起来。
“那……库洛和奥尔迪涅的下落有提到吗?”他问道。
艾利欧特手中的琴弓一下子就从琴弦上飞了,发出刺耳的怪声,他慌张地道起歉来,这之后客厅里针落有声,一片死寂,某个名字突如其来的出现在这个对话中,好像谁也没有做好准备。
尤西斯微微摇了摇头:“没有,所有报道都很含糊其辞,只说了凯恩公被捕,还有……宰相(黎恩捏紧了手中的金属勺柄)复活,兄长与其合作,帝都因此得到解放、皇室都平安无恙的消息。”
黎恩说不出话来,只是点点头,又舀了一勺粥塞进嘴里。
无论如何这件事他都没有办法放任不管,这是克洛提德小姐最后嘱咐的事情,但即使没有她的话,他也不会对库洛坐视不管。
自己是不是应该去质问那个人呢……?但是那个人会告诉他吗?
想象与那个冷笑着说出他身世的人面对面,黎恩感觉像是有一大块儿冰顺着食道滑进肠胃中,驱散了粥带来的那些许暖意。
“——库洛和苍之骑神的话,现在在情报局哦。”
所有在场的人都同时回头,向餐厅门口那个清脆声音的来源望去。米莉亚姆双手抱头,背着个小小的双肩背,左脚在地板上踢来踢去,视线盯着脚趾,似乎还拿不准自己是不是该进来。
艾玛吃惊地问:“小米莉亚姆,你不是回情报局了吗?”
“唔,雷克特跟大叔说,现在暂时没有用得上我的任务,所以叫我先回学院待命。”米莉亚姆嘟囔着,鹅黄色的两只大眼睛不时从地板上抬起往上一瞄,黎恩意识到她是在看自己的反应,心中不由得一痛,他第一次意识到米莉亚姆刚刚可能对他们撒了谎,她只怕并不是真的因为没有任务才回学校来的,而是那个人命令她来监视自己才会在这里。
“呐,黎恩,”小女孩也是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你是不是讨厌我了?”
“米莉亚姆……”亚丽莎忍不住说。
既是铁血之子的一员,却又同时是七组一员的小女孩在门口磨磨蹭蹭地,不安地注视着他的表情,与平时一见到他或者尤西斯就扑过去抱住的表现大相径庭,黎恩却无法为此感到半点轻松,他的内心被不同的思绪撕裂成了两半。他对米莉亚姆招招手,让她靠近,等米莉亚姆走到跟前时,伸手轻轻摸了摸她的头:
“我怎么可能会讨厌你呢?米莉亚姆是我们七组的伙伴啊。而且你一直都跟我们一起行动,所以对那些事都并不知情,不是吗?”
米莉亚姆不无沮丧地点了点头,这才放心地扑进黎恩怀里,伸手抱住他的脖子:“对不起,我真的事前什么都不知道,不要讨厌我好不好,黎恩?”
黎恩不说话地拍了拍她的头顶,以安抚她自己并没有生她的气,可心里却打了个寒噤:倘若米莉亚姆知情呢——?倘若她知道卢法斯先生是铁血之子首席、那个人会活过来呢?他还能像现在这样毫无芥蒂地将米莉亚姆抱在怀里吗?
在米莉亚姆察觉到他的异样之前,黎恩就赶快松开了手,问道:“你刚才说库洛和奥尔迪涅在情报局?”
“嗯。我看他们运进去的。听大叔、尤西斯哥哥和雷克特的口气,似乎暂时不打算对他们做什么,对我说就算告诉你们也可以。但是具体存放的位置就不能跟我说了。”后半句一出口,米莉亚姆立时塌下了肩膀,“现在这样子真是超——没劲!”
显然由于她和七组的关系,这方面的情报也受到了限制,一想到自己害得米莉亚姆在七组和铁血之子间左右为难,黎恩心中不禁有些愧疚。
“总之,谢谢你告诉我这些。”
可米莉亚姆似乎还不放心,两只小手忽然捧住了黎恩的脸:“黎恩一定要尽快振作起来哦!看你这个样子,我胸口又闷又疼的,你要是老好不起来,我就难受死啦!对啦!我知道一个特别漂亮的秘密地点,要不然我用小银带着你飞过去一起散心吧!小银——”
“不、那就不需要了——”
好不容易大家一起制止住了米莉亚姆的突发奇想,让黎恩平静而艰难地吃完了早餐。饭后,他叫上亚丽莎两个人独自出门,对大家说是要去“散步”。
牵过亚丽莎的手时,两个人自然而然地十指相扣,手心相触,黎恩恍惚地记起昨晚他们也是这样将十指紧紧缠绕在一起走出皇宫的,亚丽莎的手心还是和那时一样,温暖而柔软,让人想要落泪。
出了第三学生宿舍,他们就匆匆向东托利斯塔街道走去——马奇亚斯说库洛的死讯都已经传达给了全校其它人,但黎恩还是不想碰上任何人,然后被问起任何与昨晚相关的问题,尤其是托娃会长那几人。
12月31日那早的雪花将东托利斯塔树木上的红叶一扫而空,迎接他们的不再是遍野的美丽红叶,而是光秃秃的枝头在瑟瑟寒风中颤颤巍巍,卷地风带起一阵阵萧索的呼啸声,小溪的表面也结起了一层银白色的薄冰,一切都好像以12月31日为分界线变得冰冷而陌生起来。黎恩望着冰面下缓慢流动的溪水,疲惫地想这里曾经是他为了让库洛回去上课,和他下注比赛钓鱼的地方。
“要是我赢了,库洛明天就给我老老实实回去上课。”
“嘿嘿,让你看看本大爷的本事!”
“本事不是用在这种地方的吧……”
结果眼见着鱼儿像是约好了一样,排着队被他钓上来,眼看着胜利无望,库洛一脸悲愤地丢掉手中的鱼竿。
“这究竟是什么世道啊!可爱的女孩子也就罢了,居然连鱼也——”
“这大概就是安洁莉卡学姐所说的‘平日里积德行善的差异’,库洛不如也好好反省一下自己如何?”
“啧,洁莉卡那家伙,什么好的不教,竟灌输些这种东西给你!当初我遇到的那个纯真学弟到底去哪儿了啊!”
“这到底是哪个骗子前辈的错啊?”
“一定是洁莉卡的错!”
然而库洛还不死心,鱼是不钓了,却打起骚扰他的主意,眼看着银发青年在他身边转来转去,嘴角流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黎恩就有种不好的预感,库洛这么笑时从来没好事,至少对他自己而言,眼见库洛勾住他的肩背,他还强撑着马脸装作无动于衷,直到他听到库洛趴在自己耳边说:
“说起来,你和大小姐怎么样了~?”
手里的竿微微颤抖了一下,他懊恼自己还是不够镇定,可是——怎么会提起亚丽莎?
“你以为你瞒得过大哥哥我吗?”同样是红瞳的青年嘿嘿笑着,“黎恩你其实还是有点在意大小姐的吧?”
“不、那只是——之前我和亚丽莎发生了一些事故,所以——”
这么一说起来,当初堪称“劲爆”的事故现场就栩栩如生地从脑海中再现了,那时压在他脸上亚丽莎那充满了弹性的……他控制不住地在库洛面前脸红起来。
“嚯~你这个幸运的木头人!”
他的头发被成心抓弄他的库洛揉得一团乱,不得已只好奋力从对方的魔掌中挣脱出来。
“不,真的只是意外而已!再说亚丽莎大概并没有那种意思……她总是把大家每一个人的事情都放在心上,也并不只是特别关心我一个人,每次都强调说‘并没有什么特殊的意思’,估计只是把我当作一般的朋友吧。等等,你捂脸干什么?”
库洛捂着脸,一副“我该拿你怎么办好”的表情:“我简直想替大小姐掬把同情泪,偏偏对手是你这个呆头呆脑的家伙。”
然后库洛摇了摇头,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说:“怎么样,要不要让大哥哥我给你出谋划策?怎么样才能跟亚丽莎有进一步这种发展什么的❤~?”
“说什么出谋划策,库洛你自己还不是单身汉一个。”他忍不住吐槽道。
“哇,黎恩你居然专找人痛处打!那怎么能说是我的错呢,全都是洁莉卡那个家伙不好!害得我一个大男生这两年过得如此寂寞……像亚丽莎这样对洁莉卡免疫的可爱女生那简直是打着灯笼都找不着几个,你可不要错过机会啊!不然就要像大哥哥我一样度过孤寂的青春岁月了……”
他的损友还装模作样地来了句:“青春诚可贵,恋爱吧,少年!”
“是、是。”
“没有谈过一场酸酸涩涩的初恋,就谈不上‘青春’,你不这么觉得吗黎恩?”
“那倒是没错……”那时他转念一想,问道,“那库洛呢?这两年没有找到机会,不会觉得遗憾吗?”
银发青年怔了一下,随即很快答道:“嘛,我这两年在士官学校已经过得很开心了,再说不还有几个月呢不是吗?说不定下周的学园祭上就能碰到我的‘真命天女’也没准,哎嘿嘿!看大哥哥我在毕业前来给你一个华丽的‘脱单’,搞不好还在你追到亚丽莎之前哦?”
那时他想,这人是又要到学院祭上去搭讪女生了,是不是应该提前报告给托娃会长呢?
“那库洛……你说我应该怎么办才好?”他不无变扭地说,看见对方的讪笑赶紧补充道,“可不能是什么冒犯女生的方法哦?”
“就包在我身上!”看见库洛满嘴打包票的样子,他倒是更不放心了,“对于大小姐这种面子比较薄的女生,平时都不好意思主动的,这时候就需要体现出我们男人的积极性!有意无意请她一起一起吃个饭啦,打个怪啦,帮个忙啦,比方说下周学院祭正好可以邀请她去星空花园玩玩什么的,我去看过他们的布置了,很适合情侣哦~但是要切记,千万不可太过积极,否则她们就会觉察到你的意图,搞不好就害羞得不敢答应你了。要若无其事,就好像只是在邀请一个普通同学那样,邀请次数不要太多,让大小姐放下戒备,知道了吗?”
好像……也有点道理啊?他想。
“我知道了,我会牢记库洛的建议,回头试试看的。”
结果,自从库洛跟他提起亚丽莎之后,他就一条鱼也没钓上来,败者库洛以此为题取笑了他好多天。
但也是以那件事为契机,他在学院祭的时候小心翼翼地邀请亚丽莎去了星空花园和咪西恐慌(事后亚丽莎红着脸把拿到的咪西玩偶转赠给了米莉亚姆),当后夜祭时爱丽榭一问起来他在意的人时,尽管库洛嘱咐过不要冒进,可在撩人的夜色里看着情侣们环绕着篝火翩翩起舞,空气中弥漫着荷尔蒙的召唤,他还是一时没忍住邀请了亚丽莎跳舞,心里拼命想这大概距离妹妹口中的“未来的嫂子”还有很远,他还不知道亚丽莎的心意,最好不要抱太高期望。可是,一听到亚丽莎脸蛋绯红对他说“但我是真的这样相信的。只要跟大家在一起……只要跟你……在一起的话”,惊讶之余身体已经不由自主地将手与亚丽莎重叠在了一起。第二天回忆起来,心里一个劲儿地后悔自己太冲动了,要是亚丽莎不是那个意思怎么办,之后对话立马就结束了,手也自然分开了,亚丽莎是不是被他吓到了所以想要赶快逃开呢?
唉,早知道就听库洛的不要那么着急了。那时他郁闷地想。
直到那一天,直到挚友背叛的刀刃贯穿了灰之骑神,亚丽莎趴在瓦利玛的监视镜头前,带着毅然决然的微笑向他告别:“如果能再见面,我就告诉你……我真正的感情!”直到那一时那一刻,他才真正相信,抱着这种心情的人或许并不仅仅是他一人。
再会后的那一个月里,他们忙于应付内战中的各种局面,并没有多少时间闲下来好好面对彼此,再加上重逢时亚丽莎情不自禁地扑进他怀里,他还当场抱了亚丽莎,被在场的大家围观了个够,两个人单独相处起来总是有一点微妙的难为情,得知了小时候两人曾经邂逅过的事实就更是如此。
在昏暗的骑神内部他们彼此靠近,他焦躁于瓦利玛把他们安排成了这种姿势,担心金发少女会误解这是他故意安排的而生气,却不想亚丽莎说“虽然很难为情,但只是一会儿的话,忍耐一下也不是不行”,听得他不知该不该相信自己的耳朵,交谈时也差点说漏了嘴——“请不要担心,只要亚丽莎……大家在等着我,我就绝对不会输。”少女小鸟依人的身躯依偎在他怀里,面前是近在咫尺的朱唇,他觉得心脏在胸口砰砰直跳,亚丽莎的眼神也迷蒙起来,五花八门的念头在他大脑里爆炸开来,尖叫着YES或者NO,吵得他脑袋快要炸开,以至于当瓦利玛出声打断时,他不知道是该回头说它一顿,还是该松口气。
现在还不是时候,内战还没有结束。他这样告诫自己。
那之后,在决战前一日在第三学生宿舍的告白就已经是水到渠成了,尽管被亚丽莎抢先开了个头,但他好歹还是在女孩子之前先主动表白了心迹,成为了恋人。
这样一想,或许他能跟亚丽莎在一起,也是被库洛推了一把吧?
亚丽莎打了一个喷嚏将他从沉思中唤醒,黎恩这才意识到他们已经在冰冻的河边坐了好几个小时了。他一直呆望着河边不说话,而亚丽莎竟然也就这么默默地在他身边陪了几个小时。看她忙着找手绢,他不禁心疼起来,暗自心想自己是怎样一个不称职的男朋友啊,居然让女朋友陪着他大冬天在河边受冻,二话不说解下自己的大衣给亚丽莎披上。
“黎恩!?这样不行的,黎恩你自己会着凉的。”
可亚丽莎还来不及把他的外套脱下就被他不由分说地连人带外套一起搂住,没有给她留下半点反抗的余地。他紧紧抱住怀中的少女,将自己的头贴在她柔软光滑的长发边。
“呐,亚丽莎……我们分手吧。”
少女轻抚他后背的手无声无息地落了下来,拥抱中的身体也骤然僵硬得像是被魔兽冻结住了一样。
“现在虽然还不太清楚那个人说的‘作为英雄,好好发挥作用’是什么意思,但作为启动者,今后我的立场大概也会十分艰难吧。”
“骑神机制决定了启动者之间注定会相互争斗,这大概就是我的命,是我无法逃避的责任,但是如果可以的话,我不想再把亚丽莎你也牵扯进来了。”
“而且……亚丽莎最好也不要再接近身为吉利亚斯·奥斯本亲生儿子的我了。”
“我是个软弱的人,如果我们继续下去的话,昨晚的事情说不定还会发生,所以……请至少让我保护你吧。”
“不要。”
他不解地松开了手臂,亚丽莎的双肩剧烈地抖动着,眼泪滚滚而下。
“我不要!”
他茫然地凝视着那些晶莹的泪珠,不知道它们为何而来,在这不到一天的时间里经历过太多次情绪崩溃之后,他几乎都快要不认识一切他人与自己的感情了。
亚丽莎一把攥住黎恩胸前的衬衣,泣不成声:“我怎么可能会对你做这种事?在这种时候抛下黎恩你一个人?我不要!”
“昨晚的事我并没有介意!我明白发生了这一切后黎恩有多痛苦,如果能让黎恩好受一些的话……我并没有不愿意!”
“求求你,黎恩……不要对自己这样残忍的事情!……请不要像妈妈一样丢下我!”
他迷惘地伸出手环住亚丽莎的腰,让少女趴在他胸膛里抽泣。他被亚丽莎、还有大家如此接纳、爱护着,每一次都会令他受宠若惊,而与此同时,心底里“真实的自己终有一天会背叛大家的一片厚爱与期望”的自我憎恶也在蠢蠢欲动。在1204年的12月31日后,他或许比任何时候都更需要亚丽莎,更渴求着她的陪伴,可他是怪物之子,在阳光下会暴露出丑恶的真面目,而他比任何人都希望他们能够幸福,即使他无法存在于那里。
爱宛若荆棘盘绕在他四周,利刺扎入他的手臂,他的躯干,他的心房,他还是太软弱,太自私,太爱撒娇,如果可以就这样放开手的话,起码对于亚丽莎而言一定是更加幸福的结局吧。
——不要离开我。他倾吐出肺腑中寂寞的呢喃,又一次犯下了罪过。
——嗯。
再一刻就好,再一刻就好,在他获得放手的勇气之前——
于是他闭上眼睛,强忍着贯穿胸膛的罪疚之刺,再一次将金发的少女紧紧收入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