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一诗话》宋·欧阳修历代诗话本 唐宋八大家之欧阳修

《六一诗话》
宋·欧阳修 历代诗话本《六一诗话》一卷,北宋欧阳修撰,开历代“诗话”之先河。原书只称《诗话》,因欧阳修晚年自号“六一居士”,故名《六一诗话》。全书共二十八条,各则诗话条目之间的排列并没有逻辑联系,以漫谈随笔形式评论诗歌,记录轶闻趣事和瞬间感想所得,篇幅虽小,内容颇丰,有对诗歌规律、特性的探求,有佳句赏析,有掌故轶事介绍、谬说更正等等。书中提出的“诗穷而后工”、“意新语工”等论点,体现出欧阳修追求冲淡雅正、天然和平之美的美学思想。欧阳修曾为北宋诗坛盟主,也是唐宋八大家之一,对创作甘苦有深切体会,其诗话多能点到艺术奥妙之处,其中对人物典故的记叙,为珍贵之史料;对诗人的品评,大多准确中肯,足资借鉴。此书在北宋已广为流传,主要版本有《历代诗话》本,人民文学出版社《六一诗话》、《白石诗说》、《滹南诗话》合订本。
居士退居汝阴,而集以资闲谈也。  李文正公进《永昌陵挽歌辞》云“奠玉五回朝上帝,御楼三度纳降王”当时群臣皆进,而公诗最为首出。所谓三降王者,广南刘鋹、西蜀孟昶及江南李后主是也。若五朝上帝则误矣。太祖建隆尽四年,明年初郊,改元乾德。至六年再郊,改元开宝。开宝五年又郊,而不改元。九年已平江南,四月大雩,告谢于西京。盖执玉祀天者,实四也。李公当时人,必不缪,乃传者误云五耳。
  仁宗朝,有数达官,以诗知名。常慕“白乐天体”,故其语多得于容易。尝有一联云“有禄肥妻子,无恩及吏民”有戏之者云“昨日通衢遇一辎軿车,载极重,而羸牛甚苦,岂非足下肥妻子乎”闻者传以为笑。
  京师辇毂之下,风物繁富,而士大夫牵于事役,良辰美景,罕获宴游之乐。其诗至有“卖花担上看桃李,拍酒楼头听管弦”之句。西京应天禅院有祖宗神御殿,盖在水北,去河南府十馀里。岁时朝拜官吏,常苦晨兴,而留守达官简贵,每朝罢,公酒三行,不交一言而退。故其诗曰“正梦寐中行十里,不言语处吃三杯”其语虽浅近,皆两京之实事也。
  梅圣俞尝于范希文席上赋《河豚鱼诗》云“春洲生荻芽,春岸飞杨花。河豚当是时,贵不数鱼虾”河豚常出于春暮,群游水上,食絮而肥。南人多与荻芽为羹,云最美。故知诗者谓只破题两句,已道尽河豚好处。圣俞平生苦于吟咏,以闲远古淡为意,故其构思极艰。此诗作于樽俎之间,笔力雄赡,顷刻而成,遂为绝唱。
  苏子瞻学士,蜀人也。尝于淯井监得西南夷人所卖蛮布弓衣,其文织成梅圣俞《春雪诗》。此诗在《圣俞集》中,未为绝唱。盖其名重天下,一篇一咏,传落夷狄,而异域之人贵重之如此耳。子瞻以余尤知圣俞者,得之,因以见遗。余家旧蓄琴一张,乃宝历三年雷会所斫,距今二百五十年矣。其声清越如击金石,遂以此布更为琴囊,二物真余家之宝玩也。
  吴僧赞宁,国初为僧录。颇读儒书,博览强记,亦自能撰述,而辞辩纵横,人莫能屈。时有安鸿渐者,文词隽敏,尤好嘲咏。尝街行遇赞宁与数僧相随,鸿渐指而嘲曰“郑都官不爱之徒,时时作队”赞宁应声答曰“秦始皇未坑之辈,往往成群”时皆善其捷对。鸿渐所道,乃郑谷诗云“爱僧不爱紫衣僧”也。
  郑谷诗名盛于唐末,号《云台编》,而世俗但称其官,为“郑都官诗”。其诗极有意思,亦多佳句,但其格不甚高。以其易晓,人家多以教小儿,余为儿时犹诵之,今其集不行于世矣。梅圣俞晚年,官亦至都官,一日会饮余家,刘原父戏之曰“圣俞官必止于此”坐客皆惊。原父曰“昔有郑都官,今有梅都官也”圣俞颇不乐。未几,圣俞病卒。余为序其诗为《宛陵集》,而今人但谓之“梅都官诗”。一言之谑,后遂果然,斯可叹也。
  陈舍人从易,当时文方盛之际,独以醇儒古学见称,其诗多类白乐天。盖自杨、刘唱和,《西昆集》行,后进学者争效之,风雅一变,谓“西昆体”。由是唐贤诸诗集几废而不行。陈公时偶得杜集旧本,文多脱误,至《送蔡都尉诗》云“身轻一鸟”,其下脱一字。陈公因与数客各用一字补之。或云“疾”,或云“落”,或云“起”,或云“下”,莫能定。其后得一善本,乃是“身轻一鸟过”。陈公叹服,以为虽一字,诸君亦不能到也。
《六一诗话》宋·欧阳修历代诗话本 唐宋八大家之欧阳修
  国朝浮图以诗名于世者九人,故时有集号《九僧诗》,今不复传矣。余少时闻人多称之。其一曰惠崇,馀八人者忘其名字也。余亦略记其诗,有云“马放降来地,雕盘战后云”又云“春生桂岭外,人在海门西”其佳句多类此。其集已亡,今人多不知有所谓九僧者矣,是可叹也。当时有进士许洞者,善为词章,俊逸之士也。因会诸诗僧分题,出一纸,约曰“不得犯此一字”其字乃山、水、风、云、竹、石、花、草、雪、霜、星、月、禽、鸟之类,于是诸僧皆阁笔。洞咸平三年进士及第,时无名子嘲曰“张康浑裹马,许洞闹装妻”者是也。
  孟郊、贾岛皆以诗穷至死,而平生尤自喜为穷苦之句。孟有《移居诗》云“借车载家具,家具少于车”乃是都无一物耳。又《谢人惠炭》云“暖得曲身成直身”人谓非其身备尝之不能道此句也。贾云“鬓边虽有丝,不堪织寒衣”就令织得,能得几何。又其《朝饑诗》云“坐闻西床琴,冻折两三弦”人谓其不止忍饑而已,其寒亦何可忍也。
  唐之晚年,诗人无复李、杜豪放之格,然亦务以精意相高。如周朴者,构思尤艰,每有所得,必极其雕琢,故时人称朴诗“月锻季炼,未及成篇,已播人口”。其名重当时如此,而今不复传矣。余少时犹见其集,其句有云“风暖鸟声碎,日高花影重”又云“晓来山鸟闹,雨过杏花稀”诚佳句也。
  圣俞尝语余曰“诗家虽率意,而造语亦难。若意新语工,得前人所未道者,斯为善也。必能状难写之景,如在目前,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然后为至矣。贾岛云:竹笼拾山果,瓦瓶担石泉。姚合云:马随山鹿放,鸡逐野禽栖。等是山邑荒僻,官况萧条,不如县古槐根出,官清马骨高为工也”余曰“语之工者固如是。状难写之景,含不尽之意,何诗为然”圣俞曰“作者得于心,览者会以意,殆难指陈以言也。虽然,亦可略道其仿佛:若严维柳塘春水漫,花坞夕阳迟,则天容时态,融和骀荡,岂不如在目前乎。又若温庭筠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贾岛怪禽啼旷野,落日恐行人,则道路辛苦,羁愁旅思,岂不见于言外乎”
  圣俞、子美齐名于一时,而二家诗体特异。子美笔力豪隽,以超迈横绝为奇。圣俞覃思精微,以深远闲淡为意。各极其长,虽善论者不能优劣也。余尝于《水谷夜行诗》略道其一二云“子美气尤雄,万窍号一噫,有时肆颠狂,醉墨洒滂霈。譬如千里马,已发不可杀。盈前尽珠玑,一一难拣汰。梅翁事清切,石齿漱寒濑。作诗三十年,视我犹后辈。文辞愈精新,心意虽老大。有如妖韶女,老自有馀态。近诗尤古硬,咀嚼苦难嘬。又如食橄榄,真味久愈在。苏豪以气轹,举世徒惊骇。梅穷独我知,古货今难卖”语虽非工,谓粗得其仿佛,然不能优劣之也。
  吕文穆公未第时,薄游一县,胡大监旦方随其父宰是邑,遇吕甚薄。客有誉吕曰“吕君工于诗,宜少加礼”胡问诗之警句,客举一篇,其卒章云“挑尽寒灯梦不成”胡笑曰“乃是一渴睡汉耳”吕闻之,甚恨而去。明年,首中甲科,使人寄声语胡曰“渴睡汉状元及第矣”胡答曰“待我明年第二人及第,输君一筹”既而次榜亦中首选。
  圣俞尝云“诗句义理虽通,语涉浅俗而可笑者,亦其病也。如有《赠渔父》一联云眼前不见市朝事,耳畔惟闻风水声。说者云:患肝肾风。又有《咏诗者》云:尽日觅不得,有时还自来。本谓诗之好句难得耳,而说者云:此是人家失却猫儿诗。人皆以为笑也”
  王建《宫词》一百首,多言唐宫禁中事,皆史传小说所不载者,往往见于其诗,如“内中数日无呼唤,传得滕王《蛱蝶图》”滕王元婴,高祖子,《新旧唐书》皆不著其所能,惟《名画录》略言其善画,亦不云其工蛱蝶也。又《画断》云“工于蛱蝶”及见于建诗尔。或闻今人家亦有得其图者。唐世一艺之善,如公孙大娘舞剑器,曹刚弹琵琶,米嘉荣歌,皆见于唐贤诗句,遂知名于后世。当时山林田亩,潜德隐行君子,不闻于世者多矣,而贱工末艺得所附讬,乃垂于不朽,盖其各有幸不幸也。
  李白《戏杜甫》云“借问别来太瘦生,总为从前作诗苦”“太瘦生”,唐人语也,至今犹以“生”为语助,如“作么生”、“何似生”之类是也。
  陶尚书谷尝曰“尖檐帽子卑凡厮,短靿靴儿末厥兵”“末厥”,亦当时语。余天圣:景祐间已闻此句,时去陶公尚未远,人皆莫晓其义。王原叔博学多闻,见称于世,最为多识前言者,亦云不知为何说也。第记之,必有知者耳。
  诗人贪求好句,而理有不通,亦语病也。如“袖中谏草朝天去,头上宫花侍宴归”,诚为佳句矣,但进谏必以章疏,无直用稿草之理。唐人有云“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说者亦云,句则佳矣,其如三更不是打钟时。如贾岛《哭僧》云“写留行道影,焚却坐禅身”时谓烧杀活和尚,此尤可笑也。若“步随青山影,坐学白塔骨”,又“独行潭底影,数息树边身”,皆岛诗,何精粗顿异也。
  松江新作长桥,制度宏丽,前世所未有。苏子美《新桥对月诗》所谓“云头滟滟开金饼,水面沉沉卧彩虹”者是也。时谓此桥非此句雄伟不能称也。子美兄舜元,字才翁,诗亦遒劲多佳句,而世独罕传。其与子美紫阁寺联句,无愧韩、孟也,恨不得尽见之耳。
  晏元献公文章擅天下,尤善为诗,而多称引后进,一时名士往往出其门。圣俞平生所作诗多矣,然公独爱其两联,云“寒鱼犹着底,白鹭已飞前”又“絮暖鮆鱼繁,露添莼菜紫”余尝于圣俞家见公自书手简,再三称赏此二联。余疑而问之,圣俞曰“此非我之极致,岂公偶自得意于其间乎”乃知自古文士不独知己难得,而知人亦难也。
  杨大年与钱、刘数公唱和,自《西昆集》出,时人争效之,诗体一变。而先生老辈患其多用故事,至于语僻难晓,殊不知自是学者之弊。如子仪《新蝉》云“风来玉宇乌先转,露下金茎鹤未知”虽用故事,何害为佳句也。又如“峭帆横渡官桥柳,叠鼓惊飞海岸鸥”其不用故事,又岂不佳乎。盖其雄文博学,笔力有馀,故无施而不可,非如前世号诗人者,区区于风云草木之类,为许洞所困者也。
  西洛故都,荒台废沼,遗迹依然,见于诗者多矣。惟钱文僖公一联最为惊绝,云“日上故陵烟漠漠,春归空苑水潺潺”裴晋公绿野堂在午桥南,往时尝属张仆射齐贤家,仆射罢相归洛,日与宾客吟宴于其间,惟郑工部文宝一联最为惊绝,云“水暖凫鹥行哺子,溪深桃李卧开花”人谓不减王维、杜甫也。钱诗好句尤多,而郑句不惟当时人莫及,虽其集中自及此者亦少。
  闽人有谢伯初者,字景山,当天圣、景祐之间,以诗知名。余谪夷陵时,景山方为许州法曹,以长韵见寄,颇多佳句,有云“长官衫色江波绿,学士文华蜀锦张”余答云“参军春思乱如云,白发题诗愁送春”盖景山诗有“多情未老已白发,野思到春如乱云”之句,故余以此戏之也。景山诗颇多,如“自种黄花添野景,旋移高竹听秋声”,“园林换叶梅初熟,池馆无人燕学飞”之类,皆无愧于唐诸贤。而仕宦不偶,终以困穷而卒。其诗今已不见于世,其家亦流落不知所在。其寄余诗,逮今三十五年矣,余犹能诵之。盖其人不幸既可哀,其诗沦弃亦可惜,因录于此。诗曰“江流无险似瞿塘,满峡猿声断旅肠。万里可堪人谪宦,经年应合鬓成霜。长官衫色江波绿,学士文华蜀锦张。异域化为儒雅俗,远民争识校雠郎。才如梦得多为累,情似安仁久悼亡。下国难留金马客,新诗传与竹枝娘。典词悬待修青史,谏草当来集皂囊。莫谓明时暂迁谪,便将缨足濯沧浪”
  石曼卿自少以诗酒豪放自得,其气貌伟然,诗格奇峭,又工于书,笔画遒劲,体兼颜、柳,为世所珍。余家尝得南唐后主澄心堂纸,曼卿为余以此纸书其《筹笔驿诗》。诗,曼卿平生所自爱者,至今藏之,号为三绝,真余家宝也。曼卿卒后,其故人有见之者,云恍惚如梦中,言我今为鬼仙也,所主芙蓉城,欲呼故人往游,不得,忿然骑一素骡去如飞。其后又云,降于亳州一举子家,又呼举子去,不得,因留诗一篇与之。余亦略记其一联云“莺声不逐春光老,花影长随日脚流”神仙事怪不可知,其诗颇类曼卿平生语,举子不能道也。
  王建《霓裳词》云“弟子部中留一色,听风听水作《霓裳》”《霓裳曲》今教坊尚能作其声,其舞则废而不传矣。人间又有《望瀛府》、《献仙音》二曲,云此其遗声也。《霓裳曲》前世传记论说颇详,不知“听风听水”为何事也。白乐天有《霓裳歌》甚详,亦无“风水”之说。第记之,或有遗亡者尔。
  龙图学士赵师民,以醇儒硕学名重当时。为人沈厚端默,群居终日,似不能言。而于文章之外,诗思尤精,如“麦天晨气润,槐夏午阴清”,前世名流,皆所未到也。又如“晓莺林外千声啭,芳草阶前一尺长”,殆不类其为人矣。
  退之笔力,无施不可,而尝以诗为文章末事,故其诗曰“多情怀酒伴,馀事作诗人”也。然其资谈笑,助谐谑,叙人情,状物态,一寓于诗,而曲尽其妙。此在雄文大手,固不足论,而余独爱其工于用韵也。盖其得韵宽,则波澜横溢,泛入傍韵,乍还乍离,出入回合,殆不可拘以常格,如《此日足可惜》之类是也。得韵窄则不复傍出,而因难见巧,愈险愈奇,如《病中赠张十八》之类是也。余尝与圣俞论此,以谓譬如善驭良马者,通衢广陌,纵横驰逐,惟意所之。至于水曲蚁封,疾徐中节,而不少蹉跌,乃天下之至工也。圣俞戏曰“前史言退之为人木强,若宽韵可自足而辄傍出,窄韵难独用而反不出,岂非其拗强而然与”坐客皆为之笑也。
  自科场用赋取人,进士不复留意于诗,故绝无可称者。惟天圣二年省试《采侯诗》,宋尚书祁最擅场,其句有“色映堋云烂,声迎羽月迟”,尤为京师传诵,当时举子目公为“宋采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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