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自是有情痴 此恨不关风与月——欧阳修
欧阳修,号六一居士。据他自已的解释:“家藏图书一也、金石一也、琴一也、棋一也、酒一也、再加上一老翁,便为六一居士也。”欧阳修用琴棋书画石诠释了他的一生,这种潇洒雅郑的风度为后世书生所追慕。
欧阳修曾经让词学家们头痛不已。他的道德文章,天下无人敢稍有非议;他做为一代文豪,曾经写了填了不少词作,理当也该大加宣扬,但问题是其中偏偏有不少艳词,有些甚至可以称之为“鄙亵之语”。柳永有一句“彩线慵拈伴伊坐”,就受到了晏殊的鄙视;但为晏殊重用的欧阳修,竟写了不少甚于“伴坐”的事情,却丝毫不见晏殊有什么激烈的反映,这确实让人不解。不过,文豪毕竟是文豪,除古文、诗赋外,欧阳修在小令领域稍有涉猎,便也自成一家,足以与晏殊相媲美,时号“晏欧”,这也可能是晏殊要出言谨慎的原由之一吧。
一、素腰袅娜
为维护欧阳修高大完美的正面形象,后世文人多把欧阳修词集中的“鄙亵之语”定为伪作。宋代陈振孙在《直斋书录解题》中说:“欧公词多有与《花间》、《阳春》相混,亦有鄙亵之语厕其中,当是仇人无名子所为也。”宋代蔡在《西清诗话》中也说:“欧词之浅近者,多谓是刘辉伪作。”(按:刘辉因事曾被欧阳修黜落。)另外两位宋人在编纂欧阳修词集时,则采用删削之法。曾慥云:“欧公一代儒宗,风流自命,词章幼渺,世所矜式。当时小人或作艳曲,谬为公词,今悉删除。”(《乐府雅词·序》)罗泌强调说:“其甚浅近者,前辈多谓刘辉伪作,故削之。”(《近体乐府·跋》)总之,在古代正统词评家看来,素来著文作诗态度严谨、作品风骨峻肃的一代文宗欧阳修,竟以这样“低俗”、“发露”、“俳狎”、“鄙亵”的格调填词,使他们难以接受,于是认定俗艳词出现在欧阳修词集中定别有缘故。
与古人相比,现代学者显得态度更加宽容。唐圭璋编《全宋词》,就不再删削,而把《六一词》、《近体乐府》、《琴趣外编》三者汇在一起,汰去重复和确属误入者,得240首,这样,近70首俗艳词正式归在了欧阳修名下,基本恢复了最初的事实原貌。郑振铎《插图本中国文学史》说欧公词“不意将他的道学假面具全都卸下来了。他活泼泼地、赤裸裸地将他的诗人生活表现在我们之前。……我们可以想见他的恋情,也必是有一段苦趣的。”刘大杰在《中国文学发展史》中说欧阳修的悲欢哀乐“不便表现于诗文,自然只能表现于词了。……写有几首艳词,正好是他一点私人生活的显露。前人完全以卫道的精神来估价他,似乎近于迂腐了。”
其实,以卫道的精神来评估他,固然是迂腐的;可是大力颂扬他的叛逆精神,也近于痴人说梦。事实上,北宋文人写艳词并不犯禁,迂腐之人如司马光,也不乏此类之作。欧阳修之前的文人词创作,已有《阳春集》、《花间集》行世,形成了秾艳香软、镂金刻翠的唐五代花间词风,初步奠定了“词为艳科”的基调。不过,以一位词人之心力,完全敞开襟怀,在自娱娱人的同时,大胆的自我呈现和潜意识的自然流露,把自己的素养、感情、生理欲念等,径直率真而毫无遮掩地反映到俗艳词中,给后人留下大量真实记录者,欧阳修显然是第一人。另外,欧阳修也确实在不同场合公开讴歌男女情爱,历任朝官、地方官期间,有关欧阳修风流游妓的记载多见诸宋人笔记。《钱氏私志》载:
欧阳文忠任河南推官,亲一妓。时先文僖(钱惟演)罢政,为西京留守,梅圣俞、谢希深、尹师鲁同在幕下。惜欧有才无行,共白于公,屡讽而不之恤。一日,宴于后园,客集而欧与妓俱不至,移时方来,在坐相视以目。公责妓曰:“末至何也?”妓云:“中暑往凉堂睡著,觉失金钗,犹未见。”公曰:“若得欧推官一词,当为偿汝。”欧即席云:“柳外轻雷池上雨,雨声滴碎荷声。小楼西角断虹明。阑干倚处,待得月华升。燕子飞来窥画栋,玉钩垂下帘旌。凉波不动簟纹平。水精双枕,旁有堕钗横。”坐客皆称善。遂命妓满酌觞歌,而令公库偿钗。
《避暑夜话》记欧阳修在扬州供职时,建平山堂,壮丽为淮南第一。每暑时,辄携客往游。遣人至邵伯处取荷花千余朵,以画盆分插百许盆,与客相间。遇酒行即遣妓取一花传客,以次摘其叶尽处,则饮酒。往往侵夜,载月而归。《宋裨类钞》记欧与声妓风流之约:
欧阳修闲居汝阴时,一妓甚颖,而文公歌词尽记之。筵上戏约他年当来作守。后数年,公自维扬果移汝阴,其人已不复见。视事之明日,饮同官湖上,有诗留“撷芳亭”云:“柳絮已将春色去,海棠应恨我来迟。”
这种恣意享受、无所顾忌的生活态度使其词沿袭了“花间”、“南唐”词风,大量抒写惜春赏花、恋情相思、离愁别恨等情感,对女子的外貌打扮、神情体态、歌舞演技都有细致,甚至有写幽期密约、洞房艳遇、床第柔情之作。《醉蓬莱》描述了这样一个相悦、相恋、幽会、坠入爱河的全过程:
见羞容敛翠,嫩脸匀红,素腰袅娜。红药阑边,恼不教伊过。半掩娇羞,语声低颤,问道有人知么?强整罗衫,偷回波眼,佯行佯坐。更问假如,事还成后,乱了云鬟,被娘猜破。我且归家,你而今休呵。更为娘行,有些针线,诮未曾收啰。却待更阑,庭花影下,重来则个。
佳人“羞容嫩脸”“素腰袅娜”之美丽轻盈打动了词人的心扉,两情相悦之后相约在“红药阑边”幽会。初次赴约,佳人“娇羞”异常,“语声低颤”中透露了内心的紧张、新奇、期待、渴望。在幽会的欢悦中双方的情感很快达到了炽热的顶点,决心不顾一切投入爱河。然而,毕竟是女子心细且多顾虑,为了防止“被娘猜破”,便约定各自装作若无其事地回去,而将真正的欢快留待夜半“更阑”时候、“庭花影下”的再度相聚。幽会的过程写得一波三折,跌宕起伏。又如《南乡子》写调情:
好个人人,深点唇儿淡抹腮。花下相逢、忙走怕人猜。遗下弓弓小绣鞋。
刬袜重来。半亸乌云金凤钗。行笑行行连抱得,相挨。一向娇痴不下情。
两人在“花下”初次相见,男的立即迷恋上对方的容颜,女子其实也已动心,只因娇羞而匆忙离开,却“遗下弓弓小绣鞋”作为再度相见的理由。不久,女子便“刬袜重来”,“半亸乌云”可见她来得急迫、来得匆忙,原来她也是同样焦急地牵挂着男方。所以,一旦“抱得”“相挨”,便粘到情人怀中,“一向娇痴不下怀”了。《蕙香囊》是写私会,写得极为香艳:
身作琵琶,调全宫羽,佳人自然用意。宝檀槽在雪胸前,倚香脐、横枕琼臂。
组带金钩,背垂红绶,纤指转弦韵细。愿伊只恁拨梁州,且多时、得在怀里。
有的时候,词人仅仅是对所见所闻之美色的渴望,所表现的仅仅是一种偷香窃玉的心境,而不一定被环境所许可或转变为真正的行动。这时候就能产生可望不可求的距离美感,别有一番情趣撩拨读者。《渔家傲》说:
红粉墙头花几树?落花片片和惊絮。墙外有楼花有主。寻花去,隔墙遥见秋千侣。
绿索红旗双彩柱,行人只得偷回顾。肠断楼南金锁户。天欲暮,流莺飞到秋千处。
这是“行人”途中的一次偶遇,隔墙遥见飘舞于秋千之上的佳人,便心旌荡漾,心驰神往。无奈名花有主,“寻花”未果,“行人”也只有偷偷“回顾”,暗自“肠断”,心绪将随“流莺”飞到佳人身旁。
欧阳修作俗艳词,以其发乎自然、不事矫情文饰的词笔,描摹宋代士大夫宴饮游赏、沉湎声色的富贵生活,吟咏他们艳冶而畸形的私情,表现出或深婉疏放、或谐趣多姿、或俚俗浅近的多样化风格,呈现出风情百种、摇曳多姿的意象。其词作尤其擅长于表现男性贵族的心态和红粉歌姝的风姿,例如“江南柳,花柳两相亲。花片落时粘酒盏,柳条低处拂人头,各自是风流。江南月,如镜复如钩。似镜不侵红粉面,似钩不挂画帘头,长是照离愁。”(《双调望江南》)“高梧冷落西风切,未语先垂泪,滴尽相思血。”(《千秋岁》)“莲子与人长厮类,无好意,年年苦在中心里。”“天与多情丝一把,谁厮惹,千条万条萦心下。”(《渔家傲》)等,作者善取意象、比喻贴切,以通俗而饶有韵致的语言抒写出对爱情生活的感发。再如,“增之太长,减之太短,出群风格。施朱太赤,施粉太白,倾城颜色。慧多多,娇的的。天付与,谁教怜惜。”(《盐角儿》)“玉人共处双鸳枕,和娇困、睡朦胧。起来意懒含羞态,汗香融,系裙腰,映酥胸。”(《系裙腰》)“早是肌肤轻渺,抱着了,暖仍香。”(《好女儿令》)等,生动形象地展现出两情相悦时的少女情态。此外,“金雀双鬟年纪小,不解此情惟解笑”,“刘郎大有惜花心,只恨寻花来解较早。”(《玉楼春》)“更问假如,事还成后,乱了云鬟,被娘猜破。”(《醉蓬莱》)“暗销魂,但觉鸳衾凤枕,有余香在。”(《鼓笛慢》)“酒醒明月空满床,翠被重重,不似香肌暖……梦中若得寻相见,却愿春宵,一夜如年远”(《一斛珠》)等,更把男女床笫间缱绻柔情展露无遗。
二、庭院深深
不过真正展示欧阳修词作艺术风格的还是那些别后相思之词,如《踏莎行》:
候馆梅残,溪桥柳细。草薰风暖摇征辔。离愁渐远渐无穷,迢迢不断如春水。
寸寸柔肠,盈盈粉泪。楼高莫近危栏倚。平芜尽处是春山,行人更在春山外。
春郊客舍,但见梅残柳细;暖风拂面,送来阵阵草香。两人执手话别。行人越走越远,而离愁也越来越浓,它象春水那样无穷无尽,延绵不断。下片写怀人之情。行人已经远去,居者柔肠寸断,以泪洗面。她登楼远眺,以排遣心中思念之情,但望而不见,所见只是一片长满青草的平原。即使望到平原的尽头,又还有春山阻挡了视线,而人在春山之外,如何望得见。词中交叉使用比拟手法,以春水拟愁,春山况远;眼中景,心中情,相辅相生,颇饶韵味。这类小令虽然继承继承了南唐冯延巳的传统,但对人物内心的刻画更为细腻动人,伴随景象的扩大,情的容量也增加了。
这首词构思别致,它打破了一般词作所采取的前景后情的寻常格局,而是上下片分别描写与离别有关的两个方面,并用离情相思这根线索把二者紧密地穿连起来,揉成为统一的艺术整体,情景交融的手法巧妙地运用于各片之中。前片以景带情。望见春水迢迢,便陡然引起无穷无尽的离愁。后片由情人景,是忆极而生的想象虚拟之辞。但它却景缘情生,景中有人,读来倍感真切。二者相互交融,曲尽其妙。同时,这首词还很注意层次的安排。开篇三句,表面看句句写景,实则它不仅交待了远行的时间、季节,而且还暗暗描绘出远行的全过程,用笔细腻形象,含蓄深厚,富于启发性。上下片结尾两句,用比巧妙生动。“离恨渐远渐无穷,迢迢不断如春水”两句,虽然可以使人联想到李煜《清平乐》:“离恨恰如春草,更行更远还生”和《虞美人》中“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这样一些名句,但因作者善于变换句法,使这一生动比喻跟全词的整体形象,跟词的意境结合得十分紧密,故貌似仿效,而实则是创新,天然浑成,不露痕迹。下片以“春山”喻远,引出佳人登高遥望,更觉委婉缠绵,别饶韵味。
他的另一首名作也是写深闺思妇的愁苦心境,即《蝶恋花》:
庭院深深深几许?杨柳堆烟,帘幕无重数。玉勒雕鞍游冶处,楼高不见章台路。
雨横风狂三月暮,门掩黄昏,无计留春住。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
庭院深深,不知道究竟有多深?杨柳攒聚,烟雾堆积,如一重重帘幕,使本来幽深的庭院更加深邃了。生活在琼楼玉宇之中,也无心欣赏艳丽的春色,因为薄幸之人,早已沉湎于歌楼妓馆。春天即将过去,狂风大作的三月雨,加速了春色的消退。黄昏时刻,只有掩起门户,独守空房,这怎么能挽留住春意。泪眼汪汪问花可知道我的心意,花儿默默不语,只有纷乱的落花,零零落落一点一点飞到秋千外。上片写深闺寂寞,阻隔重重,想见意中人而不得,下片写美人迟暮,盼意中人回归而不得。幽恨怨愤之情自现。
此词写景状物,疏俊委曲,虚实相融,辞意深婉,尤对少妇心理刻划写意传 神,堪称欧词之典范。尤其是结尾二句写女子的痴情与绝望,含蕴丰厚,一直为后人激赏。清代毛先舒说:“因花而有泪,此一层意也;因泪而问花,此一层意也;花竟不语,此一层意也;不但不语,且又乱落,飞过秋千,此一层意也”(《古今词论》)。
相对而言,欧阳修的这首《阮郎归》更为通俗明朗:
去年今日落花时。依前又见伊。淡匀双脸浅匀眉。青衫透玉肌。
才会面,便相思。相思无尽期。这回相见好相知。相知已是迟。
又如《生查子·元夕》:
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今年元夜时,月与灯依旧。不见去年人,泪湿春衫袖。
词以少女口吻写成,以灵光独运的艺术构思,使今与昔、悲与欢互相交织、前后映照,从而巧妙地抒写了物是人非、不堪回首之感。上片追忆去年元夜的欢会。“花市灯如昼”,极写元宵灯火辉煌。唐代就有元夜张灯、观灯的习俗,至宋而其风益盛。孟元老《东京梦华录》卷六记灯市景象云“灯山上彩,金碧相射,锦绣交辉”,可知,“花市灯如昼”乃状其实况,略无夸饰。但描写灯市不过是为了展示欢会的时空背景,因而一笔带过,不多着力。“月上柳梢头”二句含“宾”就“主”,再现那令人沉醉的情景。“黄昏后”,交待主人公与其情侣相会的时间。“月上柳梢头”,既是对“黄昏后”这一时间概念的形象示现,也是对男女主人公欢会环境的补充描绘,明月皎皎,垂柳依依,是那样富于诗情画意!“人约”,点出男女主人公并非邂逅灯市,而是早有密约。这表明他们即便尚未私订终身,至少也彼此倾心。值得称道的是,作者没有正面涉笔他们相会前的心驰神往,见面后的欢声笑语以及分手后时的意乱情迷,而仅用一句“人约黄昏后”提示,深得艺术三昧。下片抒写今年元夜重临故地,不见伊人的感伤。“月与灯依旧”,说明景物与去年一般无二,照样月光普照,华灯齐放。但风景无殊,人事全异。“不见去年人”二句情绪一落千丈:去年莺俦燕侣,对诉衷肠,今年孤身只影,徒忆前盟,主人公怎能不抚今思昔,泪下如注。因何“不见”,一字不及,或话有难言之隐,或许故意留下悬念。其旨趣与唐人崔护的《游城南》诗颇为相似:“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五、西湖念语
欧词中那些描绘山水川景物的小词也颇引人注目,尤其是描绘颍州西湖风光之美的作品常被人称道。欧阳修四十三岁从扬州移知颍州,从此和颍州西湖结下不解之缘,写下了许多观赏西湖、赞美西湖的作品。著名的有《采桑子》十首。这是欧阳修晚年退居颍州(今安徽阜阳)为歌咏当地西湖春夏景色而写,每首均以“西湖好”开头,但各首内容并不重复,自称为“联章体”,也就象我们今天所说的“组诗”。组曲之前有“西湖念语”,相当于组曲的序言:
昔者王子猷爱竹,造门不问于主人;陶渊明之卧舆,遇酒便留于道上。况西湖之胜概,擅东颍之佳名。虽美景良辰,固多于高会;而清风明月,幸属于闲人。并游或结于良朋,乘兴有时而独往。鸣蛙暂听,安问属官而属私;曲水临流,自可一觞而一咏。至欢然而会意,亦旁若而无人。乃知偶来常胜于特来,前言可信;所有虽非于己有,其得已多。因翻旧阕之辞,写以新声之调,敢陈薄伎,聊佐清欢。
这里详细地阐发了他创作的由来与意图。如下面两首:
轻舟短棹西湖好,绿水逶迤,芳草长堤,隐隐笙歌处处随。
无风水面琉璃滑,不觉船移,微动涟漪,惊起沙禽掠岸飞。
群芳过后西湖好,狼藉残红,飞絮蒙蒙,垂柳栏干尽日风。
笙歌散尽游人去,始觉春空,垂下帘栊,双燕归来细雨中。
这些词,大都即事即目,触景生情,信手拈来,不假雕琢,而诗情画意却油然而生。绿水曲折蜿蜒,长堤铺满芳草,笙歌清脆悦耳,湖面明净平滑,轻舟一叶,缓缓滑行在万倾碧波中,一切都是那样幽静,只有被浆声惊起的水鸟,不时掠起,拂过堤岸,打破静谧。而岸边百花争妍,蜂喧蝶舞,充满青春气息。即使是“群芳过后”的暮春,西湖依然还是那么令人迷恋。这些词以优美轻松的笔调写湖上新春或暮春的景象,刻画泛舟湖上时的绮丽风光或游览归去时的恬静景色,色彩清新淡雅,情调流畅欢快。以这样美好乐观的心境对待自然,传统的“悲秋”意绪在词人手中也有了改变。《渔家傲》就一反常态,描绘了秋景的明媚:
一派潺湲流碧涨,新亭四面山相向。翠竹岭头明月上。迷俯仰,月轮正在泉中漾。更待高秋天气爽,菊花香里开新酿。酒美宾嘉真胜赏。红粉唱,山深分外歌声响。
秋夜月色婵娟,天高气爽,溪流潺湲,翠竹摇曳,菊香四溢,再以美酒、嘉宾、红粉相佐,寂静的夜晚顿时变得活泼喧闹,冷落的清秋就荡漾着欢欣,欧阳修乐观昂扬的生活态度被充分展示出来。
四、文章太守
当然,在遭受挫折与打击后,词人也会消沉一段时间,他也会在词中抒写他的牢骚不平,哀叹岁月无情、人生如幻,如《临江仙》写其的仕途坎坷:
记得金銮同唱第,春风上国繁华。如今薄宦老天涯。十年歧路,空负曲江花。
闻说阆山通阆苑,楼高不见君家。孤城寒日等闲斜。离愁难尽,红树远连霞。
这首词是因遇见当年一起进士及第的“同年”而引发内心的无限感触所作。年轻时多意气风发,总以为前途似锦;登第后春风得意,自以为功成名就指日可待。谁知“薄宦天涯”、“十年”颠沛、“歧路”蹉跎,至今仍然“离愁难尽”、一事无成。仕途的奔波使欧阳修颇诸多感慨,《玉楼春》云:
两翁相遇逢佳节,正值柳绵飞似雪。便须豪饮敌青春,莫对新花羞白发。
人生聚散如弦筈,老去风情犹惜别。大家金盏倒垂莲,一任西楼低晓月。
“柳绵”飞雪的春日佳节里再度重逢,“新花”依旧鲜艳,“两翁”却已白发苍苍,其中有多少的人事变化。仔细回顾,恐怕令人不堪,不如放怀豪饮,将聚散的苦乐和别后的颠簸抛弃在一边,任西楼月沉。这种因送别或重逢友人而引发的内心感触,在词中时有流露。不过欧阳修不愿意就此沉沦,哪怕在逆境中,他也始终保持乐观的态度与进取的精神。他的另一首《采桑子》在回顾了“忧患凋零”的坎坷历程之后,鼓励自己与友人再度奋起:“华鬓虽改心无改。试把金觥,旧曲重听。犹似当年醉里声。”而《朝中措》更充分显示了他的旷怀豪情乐:
平山栏槛倚晴空,山色有无中。手种堂前垂柳,别来几度春风。
文章太守,挥毫万字,一饮千钟。行乐直须年少,尊前看取衰翁。
词中所描述的是自己在扬州任上的豪纵形象,字里行间涌动着一股郁勃疏放之气。
六、疏隽深婉
北宋前期,小令作家“晏欧”并称,不仅仅是因为他们的作品大多抒写男女恋情,而且还因为他们都是以委婉曲折的手法来表现这种恋情,符合宋词幽隐深约的传统审美风格。这种作风是承继南唐冯延巳而来的。不过,冯延巳写恋情相思之苦,时时流露他身处日益没落的小朝廷之中焦虑惶恐的心情;晏殊写恋情相思之痛苦,吞吐含糊,时而顾及自己大臣的身份地位;欧阳修则更为大胆,较少顾忌,因此,其词对女性的描写更为细致,情感更为真实深入,更为贴近世俗生活。如《渔家傲》:
近日门前溪水涨,郎船几度偷相访。船小难开红斗帐。无计向,合欢影里空惆怅。
愿妾身为红菡萏,年年生在秋江上。重愿郎为花底浪。无隔障,随风逐雨长来往。
这是写恋爱受到阻隔后的期盼。又如《玉楼春》:
夜来枕上争闲事,推倒屏山褰绣被。尽人求守不应人,走向碧窗纱下睡。
直到起来由自殢,向道夜来真个醉。大家恶发大家休,毕竟到头谁不是?
这是写情人之间怄气斗嘴,一种甜蜜的摩擦。情人怄气都是一些生活细节或琐事引起。深爱对方于是就很在意对方的一举一动,对琐碎“闲事”也夸张对待。在气头上各不相让,以至于“推倒屏山褰绣被”。等到一方软语相求时,另一方反而更加委屈,更加作态,“走向碧窗纱下睡”。到第二天才各自都有些不好意思,只好把吵嘴的原因推托为“夜来真个醉”。两人各让一步,“大家恶发大家休”,生活闲事又能说清谁是谁非呢?欧阳修通篇用口语、俗语将场面描绘得活灵活现,传神逼真。
与晏殊词相比,欧阳修虽然也主要是走五代词人的老路,但新变的成分要多些。尽管他作词是“以其余力游戏”(李之仪《跋吴思道小词》),固守着词为“薄伎,聊佐清欢”(欧阳修《采桑子·西湖念语》)的创作观念,但作为开创风气的一代文宗,他对词作也有所革新。他进一步扩大了词的抒情功能,不仅用词来抒写相思别离,还用它来描绘山川景物、繁华都市,抒发人生感慨,展现仕途风波,还比较早地将咏古咏史题材引入歌词。欧阳修有两首《渔家傲》:
花底忽闻敲两桨,逡巡女伴来寻访。酒盏旋将荷叶当。莲舟荡,时时盏里生红浪。
花气酒香清厮酿,花腮酒面红相向。醉倚绿荫眠一饷。惊起望,船头阁在沙滩上。
叶有清风花有露,叶笼花罩鸳鸯侣。白锦顶丝红锦羽。莲女妒,惊飞不许长相聚。
日脚沉红天色暮,青凉伞上微微雨。早是水寒无宿处。须回步,枉教雨里分飞去。
反映采莲生活的作品,汉乐府中有,六朝民歌中有,唐诗里也有。但在欧阳修以前用词来反映采莲生活的作品却不多见。前一首撷取劳动间歇中一个富有戏剧性的场面,把少女们逡巡相访,以荷叶当杯,醉眠树荫之下的场景写得栩栩如生。后一首通过鸳鸯这一象征爱情和美满的禽鸟来反映采莲女对爱情的追求以及由此而产生的内心活动。由于采莲少女还没有得到她理想中的伴侣,所以当她看见成双成对的鸳鸯便止不住产生了妒情,并恶作剧地把鸳鸯拆散。可是,日暮天寒,细雨纷飞,这位少女又联想到被自己惊散的鸳鸯“寒无宿处”,于是,懊悔之情,油然而生。
同时欧阳修还大胆吸收民间词的精华,改变了词的审美趣味,使之朝着通俗化的方向开拓。如其《卜算子》:
极得醉中眠,迤逦翻成病。莫是前生负你来,今世里、教孤冷。
言约全无定。是谁先薄幸。不惯孤眠惯成双,奈奴子、心肠硬。
文人的创作自唐末五代以来离民间词越来越远,文人化的高雅趣味越来越浓厚。而欧阳修既发展了词的含蓄蕴藉、雍容典雅的一面,形成他清丽疏放的风格;同时也对清新朴实、活泼生动的民间词情有独钟,大量采用对话形式,自由地运用口语、运用谐音手段等。如《南歌子》:
凤髻金泥带,龙纹玉掌梳。走来窗下笑相扶。爱道:“画眉深浅入时无?”
弄笔偎人久,描花试手初。等闲妨了绣工夫。笑问:“双‘鸳鸯’字怎生书?”
这首词写新婚的吉祥喜庆和新婚夫妇之间融洽无间的生活情态。上片化用唐朱庆余《近试上张水部》(洞房昨夜停红烛,待晓堂前拜舅姑。妆罢低声问夫婿,画眉深浅入时无)诗意,写新婚夫妇间的蜜意柔情。下片通过描花、刺绣象征爱情的美满,“鸳鸯”两字问得娇憨而富有生趣。语言活泼浅近,细腻传神。一个天真、妩媚、活泼、俏丽的新娘子悄然而出。这是文人词与民间词完美结合的结晶。
欧阳修在词的创作中几乎无所拘束,抒情、写景、咏怀、叹古,无所不写,风格或精深雅丽,或浅俗泼辣,或雅俗相互融合。他对后人的影响颇大,冯煦在《宋六十一家词选·例言》中认为欧阳修继承了南唐词的传统,“而深致则过之”,“即以词言,亦疏隽开子瞻,深婉开少游”。当然,受他影响的词人不仅仅只是苏轼和秦观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