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华网选择绿色生活方式的两难
江晓原
摘要：我们很可能没有条件再过现代化生活，最后只能被动选择绿色生活。绿色生活方式短期内不可能成为中国的主流，但目前可以部分推广。作为中国公民和作为世界公民，立场是矛盾的——既要跟列强竞争，又要考虑到自身的可持续发展。我们能做、应该做的，是鼓励人们约束欲望，提高对现代化生活、对科学技术的全面认识，知道它们并不都是好的。
一、生活方式的选择是被动的
前一段时间，我给美国科学家贾雷德·戴蒙德的《崩溃：社会如何选择成败兴亡》一书写序，开始比较认真地考虑与环保相关的一些问题。
人们对生活方式的选择，是主动的还是被动的？我认为主要是被动的。即使是不环保的生活方式——给资源环境带来巨大消耗、污染、破坏的所谓现代化的生活方式，即美国、欧洲发达国家的主流生活方式——我们也是被动接受，而不是主动选择的。发达国家率先过上了现代化生活，定义了现代化规则，并通过强权和资本的胁迫与诱导，让现代化生活成为了所有后发国家的羡慕对象和追求目标。我们不是讲赶超嘛，就是赶超这个。
拿中国来说，以前在农业文明的状态下，人们所过的生活不像今天这样高能耗、高污染。例如现在令人发愁的垃圾处理问题，在农业文明时代就不是个问题，那时很多垃圾都可以自然降解。从环境资源的角度说，农业文明下的生活是可持续的。然而到了近代，中国被列强打得很惨。打完之后，列强说：看看你们过的什么日子！你们是落后的、不文明的，我们是先进的、文明的，所以我们打败了你们。中国要奋起直追，就不得不奔上了发达国家的老路，开始现代化。
发达国家过上现代化生活的时候，其他国家还差得很远，一时半会赶不上；环境问题也还不尖锐、不严重。但是现在，眼看发展中国家快赶上来了，特别是像《崩溃》的作者，看见中国也要赶上来了，他们就有了恐惧感：中国人多，如果全中国人民都想过美国人民那样的生活，地球就要供不起了。到底供不供得起，这是技术问题。但是我们知道，地球的承受能力总是有限的，是供不起中国，还是供不起中国加印度，或者是供不起中国加印度加整个非洲，暂且不谈，但总有一天可能供不起。这个时候，列强开始改变游戏规则了，说大家不要再奔现代化生活了，应该转变观念，过绿色生活。好比一个宴席，先到者酒足饭饱了对后到者说：没有那么多东西让你们吃了，你们要节食。但他们也知道，现在让中国人民不要过现代化生活，这个话讲不过去，他们没有这样的权利；但是反过来叫他们自己先放弃现代化生活，他们也不干。
中国经过一百多年的努力，好不容易要崛起了，假定现在有条件让广大人民主动选择，我相信绝大多数人会选择美国那样的现代化生活：凭什么美国人已经过了那么多年，眼看我们快要过上了，就不让我们过了？不公平！即使这样的生活不可持续，我们起码也得过把瘾，先现代化了再说。话虽如此，但是我们并没有太多的选择空间。作为后到者，我们也意识到，这样下去地球确实难以支撑。
因此，从两个方面来说，我们对于绿色生活方式的选择只能是被动的：第一，绿色生活的理念大部分是从西方输入的，是西方那部分已经过上了现代化生活，并仍然过着现代化生活的人提出来的；第二，从客观约束条件来说，因为我们很可能没有条件再过现代化生活，所以最后只能选择绿色生活。
二、认同绿色观念、实践绿色生活的两难
绿色生活方式在未来会不会普遍实现？首先，我们要弄清一点：一种生活方式要能被广大人民群众所认同，并当成自己追求的目标，它一定是这个世界、这个社会的强势群体所示范的生活方式。比方说，不丹人民过的生活，能推广到全世界吗？不可能。美国人民过的生活才能，因为美国是强大的。
要让绿色生活方式在全世界成为主流，我们可能得做这样的设想：未来的某一天，世界格局发生了一次大逆转，新的强国是那些过绿色生活的国家，不过绿色生活的国家是落后的、挨打的。于是，全世界可能会蜂拥而去过绿色生活。也就是说，过绿色生活的国家，要能打败过现代化生活的国家，绿色生活才会被世界广泛接受。如果做不到这一点，那就甭想。
在中国，绿色生活方式目前仅是极少数人的选择，短期之内不可能成为主流。有人提出：能否先在社会上树立一种榜样，让一部分人先“绿”起来，然后让民众效仿？我觉得这个榜样的正当性、合理性本身首先是需要讨论的。
作为一个中国公民和作为一个世界公民，我们的立场往往是矛盾的。作为中国公民，我会主张：即使是宴席的后到者，我们也要赶快抢上去，像列强一样以邻为壑，看哪里还有资源，先把它争到手再说；看哪里还可以转移污染，先转移过去再说。尽管从根本上说，这不符合人类的长远利益，但是它符合民族国家眼下的利益，因为列强都在这么干。况且我们生存在当今世界格局中，就必须跟列强竞争，即使要环保、要过绿色生活，也得有一个底线或者前提——让自己强大，在跟列强的竞争中胜出。
从这个立场上来说，树立所谓绿色生活榜样，就是可争议的：凭什么我们中国人民还没有富起来就要先过穷日子，还没有现代化就要开始过绿色生活？如果绿色生活比现代化生活更幸福，那人们当然没有意见；但是很可能绿色生活就意味着人类要约束自己的很多欲望，这就有问题了——别人都还在拼命追求满足欲望，为什么我们要率先约束？
所以，我不反对树立这个榜样，但我们必须得先考虑：用什么理由来说服广大中国人民接受这种目标，效仿这种榜样？
而实际情况是，在我们现有的思想资源库里，并不能找到足够的理由可以去应对群众的这个质问。我们只能向他们宣扬：作为一个世界公民，应该追求更高的道德境界，为全人类着想，牺牲小我。但是这些话在现实生活中显得软弱无力：我们牺牲了，别人不牺牲，那么我们的牺牲只是让别人的现代化生活过得更持久而已。
所以在这个问题上，我们肯定人格分裂。作为学者，我可以用一个世界公民的立场来思考问题；作为个人，我愿意尽量去过绿色的生活，但即使想效仿梭罗在瓦尔登湖畔的隐居生活，又有什么权利把它推广到别人身上呢？别人不接受，我没有话讲。况且我们看到的是，即使是极力鼓吹环保的人，在生活中也不可能真正“绿色”。我曾经调侃过一位为绿色生活摇旗呐喊的学者朋友，说所有现代化的东西他没有不接受的。他辩解说：我没有选择啊！我要在大都市鼓吹我的环保理论，必须得先生存下去，要生存就得接受所有这些不环保的生活。实际上包括我自己，也一样逃不开现代化生活。所以，我们也就只能在学术讨论的时候，在一些有限的事情上，采取所谓世界公民的立场，有意识地节制一下自己的欲望。
尽管如此，我认为中国的环保和绿色生活也并不是无法作为的，它们可以在一部分知识分子和收入较高的人群里推广。真正能过这种生活的人，实际上都是物质充裕、已经不同程度地经历过现代化生活的人。环境遭到坏破，也主要是富人们所示范的现代化生活方式造成的。因此，富人们在这件事情上应该承担更多义务。
三、绿色生活方式的要义是节制人的欲望
有人认为，要改变现在的生产方式，应该先从改变生活方式开始。如果大家的生活方式都绿色了，企业就只能采取绿色的生产方式。这种想法立意虽好，但客观上做不到。
我们今天的生活方式实际上是被生产方式改变的。生产方式背后是什么？是资本。资本利用科学技术的手段，满足了其扩张的需要，推动了所谓的社会进步。有学者指出：科学技术现在成了资本的帮凶。这个话完全正确。我们实际上已经被资本、被科学劫持了，这就决定我们不可能通过改变生活方式来改变生产方式。难道说，只要人民群众都不买车了，资本家就不生产汽车了吗？我无法想象会出现这样的局面。即使不生产汽车，也会有更多其他代替品出现，因为资本的本性就是不断追求扩张、追求增值。况且，有时候买车也是不得已。我们都知道开车危害大，我本人不买车，也不学车，完全使用公交系统，但这是因为我不用坐班才可以这么做。要是每天朝九晚五地上下班，说不定我也得考虑买车。想办法让自己过得舒服、方便一点是人之常情，很多鼓吹“绿色”的人就这样选择了买车。
所以， 在实践绿色生活方式这件事上，个人的努力空间非常有限，而且要求个人做这种奉献，理由也不充分。我们不可能指望通过鼓吹环保的、绿色的生活方式，来影响生产方式。
但是另一方面，如果我们的社会上有个别人愿意去过绿色生活，效仿梭罗，我们应该表示敬意。因为要过这种生活，就必须约束自己的欲望，而愿意主动约束欲望的人非常少。
有一次我在北京坐出租车，开车的女司机跟我说了一件事：有一个乘客问她，想不想有一天不开出租车了，非常风光地开一辆大奔。她说没有想过，因为她觉得自己现在的生活已经挺不错的了：房贷供完了，有稳定的收入，孩子受教育也挺顺利，所以她很满足。结果那个人说她太可悲了。她听了很生气，也想不通，想听听我的意见。我说：我不认为你是可悲的，相反，那个乘客才可悲呀！因为他觉得人必须要有不断地往上奔的欲望。
可能很多人会同意那个乘客的看法：我们奔小康图什么？不就图奔完小康再奔富裕嘛！但是欲望是永无止境的，要不加以节制，总以一个无限发展的“冥尺”来衡量，那么任何当下的生活都变得没有意义了，因为你总会在某个标准中被认为是落后的。这样，人还有什么幸福感可言呢？虽然我们不能说这位知足常乐的女司机过的就是绿色生活，但她可能是少数脱离了“冥尺”规范的人之一。就这一点来说，我觉得她应该得到赞扬。
能够相对接受、满足自己的生活现状，实际上已经在向绿色靠近了，因为没有太多欲望，自然就不会追求太多物质。在当今这个物欲泛滥的时代，我们尤其需要鼓励人们约束欲望。
现代化生活不断追求物质的欲望由西方人煽起来，他们将这种生活理念强加于我们身上，取代了中国以前农耕文明下的生活理念。现在，我们的确在享受着现代化生活，但即使这样，我们也没有理由和义务去歌颂它，因为它本来不是我们所必需的。有人说，现代化生活的标志——手机、电脑、互联网等等，这些东西难道不是你需要的吗？没有这三样东西，你根本没法生活、没法工作。我说，打个比方，毒枭把毒品给一个人，让他上了瘾，天天离不开，难道这个人应该去歌颂毒品，说毒品是他本来的需求吗？他本来没有这个需求啊！手机、电脑、互联网、汽车之类也是一样，资本为了增值而弄出这些东西，让我们用上了瘾、离不开，误以为这就是我们的需求，那我们有什么理由非得去歌颂它们呢？
我们现在能做的，是应该把关于中国公民和世界公民的道理让更多的人了解和认识到：为了竞争，我们所做的某些不环保的事是出于不得已，而并不是说它们本身是好的。因为现实中有很多人并不认为这些东西不好，只是一味觉得好。环保组织发动的绿色运动已经改进了人们的很多认识，尽管在行动上进展不大，但认识提高了也是重大的进步。
四、树立绿色意识，应对科学技术进行反思
前面说过，科学技术成了资本的帮凶。今天所谓的现代化生活，与科学技术的发展密不可分，甚至可以说直接地就是由科学技术所带来的。从这一点来看，要让人们扭转观念，信奉绿色理念，去过绿色生活，我们还得对科学技术进行反思。
现在的科学技术发展得太快了，早就越过了满足人们需求的临界点。很多人认为，科学技术本身是完全无害的，甚至是好的、值得歌颂的。三聚氰胺引发连串恶性事件，只是坏人用它做了坏事而已，这个技术本身一点坏处没有。类似说法，是为科学技术开脱责任的常用理由。
前不久我给一些国企的高管做讲座，我说：这个理由，你们想想看它是多么荒谬！按照这种说法，那么人们所赞颂的科学技术的贡献、功劳，全部都要抹掉，因为那只是好人利用它做了好事而已，科学技术本身一点好处没有。否则，“好的归科学，坏的归魔鬼”，难道说得过去吗？而如果承认科学技术是中性的，我们就会觉得更荒谬。我们从小被教育要热爱科学，很多人也说要为科学献身，一个无好无坏的、中性的东西，去热爱它、为它献身干什么？打个比方，我讲台上放着盛水的杯子，这个杯子是中性的，好人、坏人都可以用它喝水，跟科学技术一样，难道说我们要去热爱这个杯子，为这个杯子献身吗？他们说：好，就算承认科学技术有好有坏，但不管怎么说，至少好的占了绝大多数，坏的只有一点点吧？我说很好，哪怕好的是99%，坏的是1%，至少承认它有坏的一面就已经是进步了。如果现在好和坏的比例是99比1，谁又能保证往后坏的东西不会越来越多呢？最后，他们跟我说：原来都觉得自己的思想很清楚，听你讲座以后，觉得变混乱了。我说混乱就好，说明动摇了你们的成见。
今天，许多科学技术纯粹就是在资本扩张的推动下盲目发展。例如三聚氰胺，它制造出蛋白质增高的假象，其实就是造假的技术；瘦肉精技术，等于是在给猪吃毒药，猪吃多了浑身发抖。这些有害的、危险的技术并没有人逼着我们做，为了追求利润，它们危害了多少人的健康！既然很多技术会带来不可控的结果，产生诸多伦理问题，发展得慢点有什么要紧呢？对广大人民群众的生活来说，也不一定需要这些技术。但它们就是要不停地发展，不仅早已离开了最初科学为人类服务的宗旨，而且形成了自己的利益共同体，并跟资本结合起来，追求更大的项目、更多的发明，从而让各自得到更多社会资源。要是这样的局面持续下去，后果会很可怕。
所以，虽然我自己也是科学共同体的一员，但我认为科学家在选择做一项研究的时候，应该有更高的伦理来约束，那种“科学无禁区”之类的话是不对的。当然，在科学技术发展的问题上，也存在着两难和分裂。道理如前所述，我们还得跟列强赛跑，如果觉得科学技术发展太快而自己先停下来，那我们就吃亏了。尽管如此，我们必须警惕：不能让科学技术盲目地、毫无顾忌地发展，否则，损害我们民族命运的可能是我们自己。
（责任编辑：齐澧*）
● 江晓原，上海交通大学科学史系主任、教授，中国科学技术史学会原副理事长。
* 本文据曹春玲访谈录音编辑而成。
2009年《绿叶》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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