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洛森庄园,地下深处。
凌卫快速滑动着控制器,盯着眼前一幕幕闪过的评论和视频,一向黑白分明的眸子,此时,几乎滴下血来。
「舆论的力量,让人感到惊讶吧?」身后,穿着少将服的男人环抱两手,不动声色地问。
凌卫早就明白,这个男人是不会这么好心的。
和外界隔绝了这么多天,忽然没有提出任何交换条件,就让他自由地查看外界新闻。
果然,一打开屏幕,满眼都是对凌谦的谩骂,痛斥。
「热血有时候是可怕的东西,尤其是亿万人的热血,一起朝着同一个地方喷发。他们把你捧成了联邦偶像,同时,又把凌谦狠狠摔在泥泞裡。不过,凌谦那傢伙,也算罪有应得。」
「不要说了!」凌卫低沉地说。
啪地一下,关掉墙上的大屏幕。
重重坐在床边。
艾尔的视线从他赤裸的肩膀滑落,可是,凌卫当下无暇顾及这种可恶的视线侮辱。
反正早就被看光了。
现在,充斥在凌卫脑裡的,只有那些外面的人,对凌谦口不择言的攻击,辱骂。
你们,懂什么?
我身上的烙印的意义,你们根本不明白!
「凌谦现在的处境很艰难。」艾尔用一种令人可恨的从容,说着刺激凌卫的话。
从容,甚至连一丝戏谑的味道都没有,但是,正因为如此无可挑剔的泰然自若,才更让人痛恨。
这是老道的妖猫,好整以暇地玩弄爪下老鼠的态度。
「本来是天之骄子,现在成了过街老鼠,压力一定很大。」
「不必说这种假惺惺的话。你现在的心裡,」凌卫转头瞪他一眼,「一定很高兴吧。居然,用这样无耻的诡计。」
看着他带着按捺的怒火回头的画面,少将的脸上,又出现了最近常常出现的恍惚。
「刚才的话,再说一遍。」艾尔忽然作出奇怪的吩咐。
凌卫皱眉,不解地看着他。
「把你刚才说的话,再说一遍。」艾尔说,「就是那一句,你现在的心裡,一定很高兴吧。」
可凌卫一直抿着唇,沉默着。
艾尔又再命令了一遍,最后,啡眸露出危险的光芒,「如果你打算抗命……」
「你现在的心裡,一定很高兴吧。」凌卫声音没有起伏地重复了这句话,然后他冷冷地问,「这句话,那个人曾经对你说过,是吗?那个卫霆。」
「…………」
「一个死去二十多年的人,曾经说过的一句话,都记得那么深吗?」
「…………」
「我有时候会很诧异。像你这么残忍的人,怎么会懂得爱呢?不管多残忍,多无耻的事,都可以做出来,这种人,为什么也会爱人?当年那个杰出的军官卫霆,怎么可能喜欢你这种人?」
一股令人压抑的沉默,瀰漫在密闭式的房间裡。
艾尔眼中择人而噬的光芒一掠而过,可转瞬之中,匪夷所思的平静就将其代替了。
他甚至欣慰地笑了一笑。
「能说出这样的话,是因为你的心乱了吗?乱到不顾后果地想激怒我的程度。真可笑,凌谦明明是把你骗得团团转的混蛋,只不过受到舆论一点攻击,你就心痛成这样了。看来,孪生子不但把你的身体骗到了,连心也一併骗到了。」艾尔一边说着,一边从口袋裡取出一样东西,丢在床单上,「想帮凌谦澄清的话,也不是没办法。需要的工具,我已经準备好了,到底要不要这么做,你自己选择。」
凌卫垂下眼。
艾尔丢过来的东西就在他手边,很小巧,形状有点熟悉。
他想了想,忽然记起来,这个圆柱形仪器和当年凌谦在自己身上烙印的仪器很像。
因为凌谦被攻击而沸腾的心疼、怒火,被忽然掉进冰窟的感觉覆盖了。
像一把冰天雪地裡的陷阱铁夹一下子夹住了心臟。
他明白了艾尔的打算。
「这东西可以把烙印去掉,用完之后,你的肩膀会恢復如初。如果你可以做到的话,我答应给你一个机会,对大众澄清并没有被凌谦虐待,或者在身上打烙印之类的事。几张你肩膀光滑无瑕的照片,就是最有用的证据。」
凌卫没有说话。
不过艾尔一直在观察着。
他说话的时候,凌卫背部的曲线完全僵硬着。
「我不会强迫你,这是你的自由选择。到底是,保住你所谓的爱的印记,看着凌谦被亿万人唾骂,臭名昭彰,还是,为了帮凌谦解除困境,亲手把自己身上的印记抹掉。复製人遇到选择题的时候会怎么做,我拭目以待。」
他走上前,手抚过凌卫的肩膀。
凌卫肩膀的肌肤一片冰凉,肌肉绷紧,硬得像一块石头。
那个「谦」字如此刺眼,烙印着,时时刻刻昭示着这具本该无瑕的身体受到的亵渎。从他得到凌卫的第一天起就恨不得这耻辱消失,可他却一直忍耐着。
就是为了这一刻。
用最能刺痛凌卫的方式,撕裂凌卫和孪生子之间的纽带。
「你有一个晚上的时间考虑。到明天早上,如果你还下不了决定,我会把仪器拿走。我保证,你再也不会得到为凌谦澄清的机会。那个凌家的小骗子,就让他习惯联邦民众和媒体的鄙视和唾骂吧。」
出乎艾尔的意料,一直垂着眼的凌卫慢慢移动手臂,把床单上的去印仪攥在了掌心裡。
凌卫的动作缓慢到极点,小巧玲珑的去印仪彷彿山一样沉重,重到甚至连联邦指挥官都无法拿得动了。
但凌卫咬着牙,握着它。
五指收拢,指关节用力到发白。
「你不需要现在就下决定。」艾尔提醒着,他给凌卫留了足够的时间。
一个晚上。
艾尔认为凌卫不会放弃这样一个机会,虽然他必须抉择,但他会逃避到最后一刻,才被迫放弃。
这一个晚上,凌卫应该辗转反侧、内心撕裂般痛苦,也许,最后他浓密睫毛上会沾着泪光,在艾尔臂弯中不甘心地睡去。
没想到,凌卫现在就拿起了去印仪。
他把手肘弯曲着后转,努力用指尖抚摸自己肩膀上的刺青,轻轻的,闭着眼睛,也许是想通过触感,回忆那个古地球的「谦」字,到底是怎样的笔划。
刺青在皮肤上没有太大的凹凸,几乎摸不出来。
渐渐的,俊朗的眉宇间出现一丝悲凉的喜意。
谦,这个字原来这么美。
莱科米克星上,那一天,胜利的荣耀笼罩了他们,凌谦像往常一样胡闹,笑嘻嘻地拿着刺青仪,一派任性地烙下这个字,在他的皮肤上。
我只是想和哥哥留下爱情的证明。
这是我爱哥哥的表示。
那些不羁、任性,让人无所适从,偶尔还会惹人恼火的肆意妄为,原来怀念起来,都那么幸福。
被包容着,被围绕着,被时时刻刻爱着。
就像,这个谦字。
烙下去的时候,或许是不高兴的,但是,它已经融入了肌肤,如果失去它,就像失去了身体的一部分,就像心切了一块,再也不完整了。
「真的下了决心?」凌卫把去印仪摸索着抵在肩膀的刺青上时,艾尔再问了一次。
「这个,不需要什么决心。」凌卫沉声说。
他和凌谦,还有凌涵,既是爱人,也是兄弟。
他们一起面对过死神,在生死存亡的关头,他们能毫不犹豫地为彼此付出生命。
如果凌谦正在受着伤害,如果凌谦需要他,别说身体的一部分,即使是生命也可以付出,不需要什么决心,那是毫不犹豫的一件事。
艾尔猜错了。
凌卫做这个决定,根本不需要一个晚上。
这是本能。
不惜毁掉自己身上最珍惜的东西,不惜让自己内心痛苦到极点,也要保护另一个人的本能。
凌卫按下开关,去印仪顶端的红灯闪动起来。
异样感传递到肌肤上,一点也不疼,只有一点点舒服的微烫,这个仪器裡面也早注入了麻药。
但凌卫眼睛黑得发亮,宛如被泪水冲刷过的星星。
他的心被这股微烫灼烧着,撕裂着。
那个曾经属於他的「谦」字,正在仪器作用下渐渐消失。
他以为自己会一辈子都带着这个字,带着凌涵日復一日的吻痕。
原来并非如此。
滴。
去印仪的红灯停止闪烁,发出一声轻鸣。
艾尔把凌卫手裡的去印仪拿掉,扫视着凌卫的肩膀,刺青的字已经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受过灼伤似的深红。
这片深红消失后,肤色会恢復如常。
艾尔低沉地说,「痕迹消失了。」
不知为何,他这个胜利者,却在此时,发出一声不该有的叹息。
他用手轻轻抚摸那片深红色的肩膀,一直僵硬着,失神着的凌卫忽然浑身一震,惊醒过来,猛地倒在床上,抱住自己的膝盖,紧紧地蜷缩成一团。
那种蜷缩的用力,简直是一种无法控制的痉挛。
凌卫蜷缩着,痉挛着,苍白的十指挠着自己的小腿,这一刻,他不再是联邦指挥官,不再是凌承云的养子,不再是谁的哥哥,他只是一个人。
一个在刚才,亲手抹杀了对自己而言很珍贵的过去,痛苦到连眼泪也无法流出的人。
他喘息着,颤抖着,翕动着嘴唇想把这种痛苦哭喊出来,却无法控制自己的喉咙和声带,只能发出野兽般的悲鸣。
他害怕这种绝望,被囚禁着,看着自己的人生一点点被剥夺。
他想回去。
回到那两个人身边去。
不管他们骗了他多少,不管这裡面有多少阴谋,不管目的是不是决策力,不管凌谦和凌涵是否曾经对他真心爱过,但他爱!
他爱这一对嚣张、跋扈、专制、任性的孪生子。
他爱!
即使他们不爱他,但他爱他们,因为他身上有着他们的痕迹,有着凌涵的吻,凌谦的「谦」,只要有这些,他就能记住,他是凌卫。
他不想变成一个装载卫霆灵魂的容器。
他只想继续,爱自己爱的那两个傢伙。
可是,凌涵的吻痕已经消失。
可是,凌谦的刺青已经消失。
他像拼了命在沸水裡抓了一把,即使烫得皮开肉绽,张开手掌,却什么也抓不到。
他赤身裸体地和艾尔.洛森相处,他羞耻地在艾尔.洛森手裡释放了慾望,如今,他让艾尔.洛森如愿,在这男人面前亲手抹去了弟弟在他肩膀上留下的刻印!
艾尔站在床边,居高临下,看着凌卫蜷缩在床中央,痛苦地抽搐。
视线下的猎物正在饱嚐失去的绝望,这种绝望,他也曾经嚐过,而且至今也未从中摆脱出来。
「别逞强了,」艾尔弯下腰,忽然抱住了他奄奄一息的猎物,抚摸着他湿透的脸颊,啡色眼眸中充满怜爱,「哭吧。你想留住的,已经不见了。儘管哭吧。」
凌卫乌黑的眸子裡氤氲水气,怔怔地看着他,猛地一低头,咬在他的肩膀上。
牙齿撕破衣料,狠狠咬紧结实的肩部肌肉裡。
艾尔忍受着肩上的剧痛,用另一隻手抚摸着凌卫光滑颤慄的背部。
他的声音变得温柔,像在催眠,像在轻哄,「哭吧,很好。这很好。你现在,已经没有任何瑕疵了。」
◇ ◆ ◇
凌卫并没有如艾尔所以为的那样哭着在他怀裡睡去。
他的牙齿咬入艾尔的肩膀,鲜血渗入嘴中,也许是人类的血腥味有令人清醒的作用,在失神和骤然地发洩般的疯狂袭击后,凌卫冷静下来。
「你答应过。」他缓缓推开艾尔的手臂,从艾尔怀裡坐起来,「我可以为凌谦澄清。」
「明天早上。」
「不,现在。」凌卫坚持地说。
艾尔垂下眼,视线落在凌卫抓住自己袖子的手上。
感到有一点异样。
自从凌卫被囚禁后,一直对艾尔下意识地排斥,如非被迫,凌卫绝不会和艾尔产生任何肢体接触。但是,就在刚才,凌卫伏进了他的怀抱,虽然是狠狠地咬了他一口。
而现在,凌卫甚至,主动地拽住了自己的衣袖。
有什么东西,正在凌卫的内心变化着。
艾尔思索着,挑起凌卫的下巴,「就这么着急吗?」
「你答应过。」凌卫还是这一句。
没有像过去那样,狠狠地摔开脸,而是被男人挑着下巴,视线往上地倔强地看着他。
「亲我一下。」艾尔笑着命令。
凌卫脸上的犹豫一闪而过。
但他很快在床上跪直身子,凑过来亲在艾尔唇上。
唇瓣接触的柔软感,让男人愕然之间,也微微失神。
「这样,可以了吗?」
「忽然变得这么配合,还真让人有点不习惯。你想使什么伎俩?」
「如果我配合,你会放过他们吗?」
「嗯?」
艾尔瞇起眼睛,打量着凌卫,像要从凌卫的脸上找到破绽。
对他的打量,凌卫没有任何逃避的意思。
只是黑宝石般的眼眸裡,那时刻燃亮的跳跃的光芒不见了,或者说隐藏到了最深处,内敛着神采,反而显得更迷人。
「我会配合,但是,你不可以再为难他们。我的家人,还有我的弟弟,你必须保证不会伤害他们。」凌卫说,「想让卫霆再次出现,我如果肯配合的话,会事半功倍,对吧?」
「你有什么方法让卫霆出现?」
「我不知道。」
艾尔暧昧地微笑。
「可我会尽力而为。」凌卫说,「我不像你们这些将军之子,只会撒谎骗人,我答应过的事,一定会努力做到。不过,在此之前,你必须先做到你答应过的事,给我为凌谦澄清的机会。我要对外连线,发布即时视频。」
「做不到。」
「你答应过的。」
「我答应给你一个澄清的机会,并不等於给你对外联繫的渠道。我不会给你机会,让你在对外视频上忽然说出让我为难的话。」艾尔从容不迫地说,「不过,我答应的事情还是会去做。我允许你录製一个短视频,然后,我会把这个视频放到公开资料库上,让每个人都可以看到。」
「就这样?」
「当然,你在视频中的话,要按照这份文件上写好的来说。」
艾尔在墙上某个地方按了一下,指纹密令通过后,墙壁中间打开一个格子。他从格子裡掏出那一张薄得近乎透明的电子文件,递给凌卫。
这是艾尔事先就準备好的声明发言稿。
凌卫看了看,几乎下意识把这张纸丢在艾尔脸上,肌肉抽动的剎那,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后肩上被毁去刺青的皮肤还在发烫,那股烧心的烫痛也许永远都不会消散,凌卫感受着烫痛,感受着口腔裡淡淡的血腥味,显得疲累地闭上眼睛。
这一切会结束的。
全部都会结束的。
他像被困在黑屋子裡的老鼠,为了捣毁可恶的墙,把爪子挠得血淋淋,撞得头破血流,却无济於事。
大怒大悲后,凌卫感到浑身陷在粘稠的泥浆裡,一切变得迟钝,在迟钝之后又呈现格外的冷静。
也许他不是冷静,他只是快疯了。
那根弦被艾尔无情地勒了这么多天后,终於绷紧到了再禁不住一点拉力的临界点,自己到底是崩溃了,还是即将崩溃呢?
凌卫闭着眼睛,沉默不语,苍白的倦容印在艾尔眼底。
这样也是情有可原。
在药物的作用下,情感的巨大刺激下,眼前的年轻军官的精神世界正摇摇欲坠。
艾尔试探着抚摸他的肩膀,凌卫没有任何反应,他的状态并不稳定,看完那张声明稿之后,他有点浑浑噩噩的,彷彿刚刚醒来的孩子。
艾尔把手移到他背后,微微用力,让他靠在自己怀裡。
温和而充满怜悯地低语。
「顺其自然吧。如果你不爱他们,坚持又有什么意义?如果你爱他们,又何必连累他们?你是复製人,这个祕密一旦在联邦揭开,你知道自己要面对什么?」
「当真相在全联邦范围曝露,凌家人应该拿你怎么办?」
「如果他们把你当成复製人,你会痛不欲生。」
「如果他们真的对你有一点感情,依然把你当成家庭成员的一份子,他们就要承受更大的压力。比今天的凌谦承受的还要大千百倍。」
「复製人,绝不允许拥有独立意志,更不用说拥有联邦军队指挥权。」
「所以,顺其自然吧。」
凌卫的耳膜被这些悲歌般的低语轻轻震动。
他试图认真地把这些话听进去,但耳边有另一个声音,叫着「哥哥」。
哥哥,现实都是骯脏的。
我们都是凌家的子孙,真正的军人。
当生命受到威胁时,应该挺身而战,不屈求存。
哥哥,记住我们立下的誓言!
凌涵……
额头垂下的黑髮被人温柔地拂过,凌卫颤动着睫毛,睁开眼睛,看见一双啡色眼眸。
恶魔的眸子,竟然也蕴满感情。
深深的感情。
「我有点明白了,你的感觉。」凌卫忽然露出一个恍惚的微笑,「你爱着一个人,只想他回来,除此之外,别无所求。我一直觉得你这种爱情,充满邪恶。也许,其实爱这种东西,本来就没有邪恶和正义之分。」
他在艾尔怀裡动了动,轻声说,「扶我起来。」
在那次残忍的审讯后,他从没有这样温和地对艾尔说过话。
艾尔不禁拧了拧眉。
凌卫把掉到床单上的声明稿拿起来,再看了一遍,「我记住了。现在,可以开始录像了吗?希望这段视频可以尽快放上公开资料库。」
录像是再简单不过的事,房间中本来就设置了录像仪器。
「等一下。」艾尔又用了一次指纹密令,从墙内置的柜子裡,取出衬衣和军装,丢给凌卫,「穿上。我不希望卫霆的身体被人看光。」
看着久违的军装,彷彿即将消失的羞耻感,忽然又回来了。
凌卫抚摸了一下熟悉的布料,用最快速度把军装穿上。
似乎转眼之间,他又变成了意气风发的新凌卫号舰长。
「开始吧。」
凌卫出现在镜头裡,背诵着艾尔指定的声明稿,一字不差。他明白,只要有一个字错了,这份可以为凌谦纾缓舆论压力的视频也许就无法出现在公众面前。
「各位联邦公民,我是凌卫。有关近日出现的,我身上存在伤痕,是被无血缘弟弟凌谦虐待的谣言,我在此做出澄清。我在凌家并没有受到身体上的虐待,肩膀上更没有所谓的烙印。」对着镜头,凌卫脱下军装外套,把衬衣钮扣打开,露出自己平滑结实的肩膀,「这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就这种荒谬谣言做出澄清,下不为例。」
停顿一下后,他继续背诵稿纸上的内容,「另外,我也要在此重申,我在中森基地的公开声明,依然有效。把我所有公民决定权託付给艾尔.洛森少将,让艾尔.洛森少将成为本人监护人,是本人诚实愿望,也是本人的自由权力……」
「停。」艾尔忽然说。
凌卫停下,不解地看向倚床而立,正拿着手持显示屏在监视录像效果的艾尔。
「第一段说得不错,第二段不够真实。」艾尔以指导的口气,不轻不重地说,「看着镜头,认真,真实地说。」
视频重新开录。
但进展很不顺利。
第一段总是很好,第二段却总被艾尔叫停。
他就像一个严厉,而且一丝不苟的导演,在拍摄自己的惊天鉅作一样,要凌卫一遍又一遍地对着镜头重复。
「停。」
「停。」
「停!」
「你要让全联邦的人相信你的决心,把你的一切,包括生命,都交付给我的决心。」
「如果你所说的配合是真的,如果你真想我放过你的弟弟们,你必须更认真一点。」
「…………」
「对着镜头,说出那一段话,真正的,放弃自己。」
「想帮助凌谦,首先,你要让我满意。」
不知道持续了多少次。
也许有几百次吧。
凌卫对着摄像头,麻木地念着声明……我所有公民决定权託付给艾尔.洛森少将,让艾尔.洛森少将成为本人监护人,是本人诚实愿望……
头好疼。
像有人拿着一根棍子在脑浆裡面粗鲁地搅拌着,像又闻到了审讯室瀰漫的血腥味。
想晕过去,可是必须坚持。
他亲手去掉了肩膀的刺青,才获得了这个机会,他必须做到底。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必须如此坚持,硬和自己过不去似的,执拗的,坚持。
他只想回家。
只想回到爸爸、妈妈、还有弟弟身边。
我们是凌家子孙,真正的军人。
应该挺身而战,不屈求存。
记住我们立下的誓言!
「停!重来。你要把这段声明念到完全真实,把这段声明刻到心裡,从心底明白,这具身体已经属於我,我可以让它装载我希望的那一个灵魂。你是没有必要存在的,你已经放弃了,早就放弃了。」
「你不过,是想把我逼到崩溃。我已经承诺配合了,但你,却还是这样苦苦相逼。」
「这一句可不是我写好的臺词。继续,录出我满意的效果,你的弟弟就可以洗清冤屈。」
凌卫举起手,啪啪拍打着发胀的脑袋。
对着摄像头,竭尽所能凝结模糊的焦距。
他可以做到。
厌倦了被艾尔.洛森当成牛羊宰割,厌倦了被困在这绝望的天地,他必须做到一点什么。只要做到一件事,他就有希望,可以做到第二件,第叁件……
「……让艾尔.洛森少将成为本人监护人,是本人诚实愿望……」
凌卫拼尽所有残存的力气和精力,坚定地念着这些谎话。
哥哥。
我很爱哥哥。
不管做了多少错事……不管我有多么糟糕……
哥哥。
如果我对哥哥撒了谎,哥哥会原谅我吗?
会的。
会的,我的弟弟。
很久以前,你们就告诉过我。
现实,本来就是骯脏的。
谎言,有时候是因为太爱。
这一刻,对着镜头,言之凿凿地说着不敢置信的谎话,我终於明白到,为了保护喜欢的人而撒谎的心情。
很久之前,我们就发过誓——我们的爱,是从身体到心灵的契合,任何事,任何人都不能离间。
任何事,包括谎言。
任何人,包括艾尔.洛森,包括卫霆,包括所有、所有企图把我们分开的人。
「嗯,这一次很好。就此为止吧。」
艾尔.洛森这句话传入耳中,坚持了一夜的凌卫终於双眼一闭,栽倒在地毯上。
他感觉到艾尔.洛森把他抱起来,小心翼翼地放到床上。
他想睁开眼睛,催促他立即把视频放上公开资料库,让凌谦早一刻洗刷冤屈,但他找不到一丝力气。
头很疼,很疼。
比第一次在嘉奖大会上,第一眼见到艾尔.洛森时还疼。
他能感觉到,自己无比虚弱,而另一个灵魂在深处蠢蠢欲动,随时会挣破桎梏,跃出海平面。
他忍着又开始瀰漫在口腔、鼻尖的血腥味,狠狠压制着它,那个卫霆。
对不起,你不能出现。
也许我这样分隔你和艾尔.洛森,对你而言很残忍无情。
但是,这就是现实。
争夺、计谋、谎言……卑鄙的伎俩、无所不用其极的方式……
我们都为了自己所爱的人而战,仅此而已。
爱,本来就没有邪恶与正义之分。
第六章
在联邦以万计的高等学府中,位於观止星的观止大学,绝对是其中的佼佼者。
它在高等学府中的地位,近似於联邦军校中的征世军校,政治家和商界领袖都不遗馀力让儿女们在学校佔据一个荣耀的名额,因为学生只要一脚跨入校门,就已经写出了一半的锦绣前程。
征世军校的学生在毕业后,如无意外,一律效命於军部,成为军部的中流砥柱,高级军官。
而观止大学的学生毕业后,除了一小半继承家业,成为各顶尖行业的精英外,大部分则进入联邦政府,实现他们平步青云的梦想。
甚至连当今的联邦总统,巴布,也是观止大学的毕业生。
在这么一所歷史悠久,有着浓厚学术气氛的高等学府裡学习,是令人感到幸运的一件事,当然,即使是这些幸运的小黄雀们,也仍会对大学之外的事情感兴趣,例如最近闹得轰轰烈烈的凌卫指挥官事件,就是他们私下裡常常兴奋讨论的话题。
女孩子们甚至还会把凌卫帅气的海报,挂在自己独立寝室的墙壁上。
只不过,在偶尔把好奇的视线投向校外后,这些精英学生们还是会记起自己的本职,把视线收回来,投向前方高高的讲臺。
今天在大讲堂的讲臺上的,并非是白髮鬚眉,德高望重的德克教授。
正相反,此刻站在讲臺上发表看法的,是一个颇具争议性的人物——内藤仁教授。
叁十年来,这位社会学者常常因为自己和大众格格不入的见解而备受诟病,这样的人,当然不可能成为观止大学的正式教授,今天这一节课,不过是因为德克教授病了,内藤仁教授又刚好在德克教授家裡做客,所以临时请他过来充当客席。
结果,这位客席教授,脾气不改当年,竟然又挑选了一定会引起争议的题目来讨论。
因此,当他说到一半的时候,就有学生忍不住举手,打断了他的喋喋不休。
「教授,我并不认同你的看法。如果复製人也可以拥有人权,那么自然人的地位又在哪裡呢?假如承认复製人在器官移植的医学用途外,还有其馀的人性价值,那么,拥有复製人的人,生命就可以无限延续了?这世界上最基本的公平将毁之一旦。」年轻气盛的男生站起来说。
另一个学生,推着他鼻梁上的眼睛,老气横生地说,「根据联邦法律,复製人只可以用在医学用途,但绝不允许代替人类。一旦主人死亡,其复製人必须立即销毁。」
内藤仁教授伸着脖子,用昏花的老眼朝着下面看了半天,也看不清学生胸前的名牌。
他很快放过了念出对方名字的打算,笼统地称呼着,「这位同学,你混淆了我的说法。确实,现在联邦之中,有很多特权人士,拥有自己DNA的复製人,他们在生病的时候夺取复製人的器官,移植到自己身上,让自己可以活得更久一点。许多人担心,在这种情况下,这些特权分子甚至可以利用复製人让自己永生不灭,因为,你们也知道,大脑记忆复製技术,现在也日新月异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用力地把手在半空中挥了一挥,强调着说,「请各位注意,对於联邦这一条法律,我并没有任何反对的意思,恰恰相反,我和你们一样,厌恶一些高高在上的人,可以利用特权永生不灭,别人只有一条生命,他们却可能拥有许多条生命。这样不公平。我要说的是……」
他停下,喘了一口气。
接着说。
「……复製人本身。复製人本身的权力,人权。」
「但联邦法律早就规定了,复製人根本不能定义为人,也不可能具有人权。」下面有学生这样说。
「为什么呢?他们和我们有什么不同?」
忽然之间,下面的声音多了起来。
许多人在回答。
「他们是人造的,非自然孕育。」
「《复製生物工程概论》上写的,製造复製人的目的,并不是为了製造人类,而是出於医学考量。对於复製人,应该视为药用品。」
「药用品,怎么会拥有人权?」
「如果承认复製人的人权,社会哲学方面要如何诠释人的定义呢?不是和我们一样有人类的器官,就可以视为人类。」
「培养舱中的人造物……」
类似的争论,其实从复製人试验成功的那一年起,就一直没有停止过。
多少年来,自然人权论远远压倒广义人权论。
被自然孕育而出的人类,对科学製造出的,和自己有着同样五官四肢,同样器官的生物,充满好奇,同时也充满不安。
每当想到由科学液培养出来的人形物,有可能替代真正的人类,甚至在大街上,挤在人群中行走,而不被察觉,人们都有种头顶上的蓝天会塌下来的恐惧。
随着复製生物技术的成熟,联邦法律在有关复製人方面的规定,也前所未有的严厉。
无独有偶,联邦的死对头,帝国,也对复製生物技术,有着同样的恐惧。
「各位,请安静下来。」内藤仁教授努力作出把双掌往空中按下的姿势,等了好一会,课堂总算安静了一点,儘管下面还有嗡嗡的馀音。
「是的,同学们,你们考虑得很对,在哲学方面,在社会学方面,复製人都出了一个难题。我们总是要不断考虑自身本源,到底什么是人?到底怎样的人才有资格拥有人权?」教授用目光扫过下面一张张陌生青涩的脸,「可是,我们难道不能暂时放开法律的考量吗?用法律来规定人的定义,这是可笑的。我们能不能从另一个方面,来考虑人性的存在呢?」
下面的馀音已经消失了。
或者是因为教授沉重的语气,或者,是因为他脸上流露的挣扎。
学生们没有再出言顶撞。
「人性,我认为这才是认定人的基础。虽然条条框框看起来很重要,但追本溯源,为什么不从意识和人性的角度去阐述人类呢?我认为,即使是复製人,只要他有作为人的独立意识,有作为人的感情,那么,就可以将他认定为人。」
好一会,下面才有反应。
「可是教授,这是悖论,《复製人管制法》裡说明,复製人严禁拥有独立意识。」
「假如有复製人,在特殊的情况下被唤醒,并且拥有了独立意识和个人感情呢?」
「那它就是一个违法产物。」
「不!那他就是一个和我们一样的人!」
讲臺下轰地一下。
又乱成了一团……
叁个小时后,这段观止大学客席讲座的视频,传送到了常青星王宫。
女王陛下坐在她喜爱的小办公室裡,抚摸着沙发饰物上的流苏,看完了这段平平无奇的大学课堂视频。
她似乎这段日子过於劳累,脸庞显出一丝苍白,不过,王族身上流露不健康的苍白,往往又会显得更优雅高贵,毋庸多言,不管何时何地,女王陛下总是散发着令人仰慕崇拜的厚重感。
「那裡面有什么令您感兴趣的吗?陛下。」视频播放结束,屏幕自动隐藏入墙后,皇太子韩特.菲勒亲手为她端了一杯她喜欢的丁香花茶,好奇地问。
「没什么。只是这位内藤仁,最近总是在各个着名学府出现,听说,他多次的讨论,都涉及到复製人的人权问题。」
「复製人的人权?怎么可能?真是个痴人说梦的傻子。」
「是吗?」女王转过头,轻轻地扫视儿子。
在她并不严厉的视线下,皇太子的笑容变得有些尴尬,他猜想自己又有什么地方让女王不满意了,但又无法聪明犀利地立即明白到,他到底踩到了母亲哪一条纤细的神经。
这种感觉,让人不禁窝囊而且厌恶。
「不提这种无足轻重的事了。你调查得怎么样?」女王不再为难他,换了一个严肃的话题。
「如您所愿,我找到了帝国毒物监测系统上的毒药名单。」
皇太子从口袋裡取出一个微型芯片,挥了挥带着控制指环的右手,电脑系统从裂开的墙壁中平伸出来。
芯片插入电脑后,各种各样的毒药名,清晰地出现在屏幕上。
帝国有联邦这么一个大仇家,各方面的保卫措施都做得非常严密,包括毒物监测,他们提防的毒药很多,名单很长,缓缓地在屏幕上滚过。
皇太子不动声色地等待着。
当「开普林斯」这个名字在屏幕上闪过时,他听见女王轻轻地抽了一口气。
但是,女王并没有叫停,她继续坐着,假装在注意屏幕,一直到整份名单都在屏幕上滚动完毕,皇太子把芯片从电脑上拔下来,看着依然把视线停在屏幕上,但焦距却定在远处的母亲。
看得出来,女王在思索。
开普林斯,竟然出现在帝国的毒物监测名单上。
这说明了什么?
这种毒药,只对联邦王族有效,但是,帝国的人却在防备一种对联邦人绝对不会产生危害的毒药。
这说明了什么?
她心裡念着古老的祝福咒一般,反覆地问着,这说明了什么。
但在更深的地方,却清楚地知道,和她的愿望相反,一股莫名的危险正涌向她最牵挂,最心疼的那个孩子。
帝国裡,一定有人洞悉了科林的身份。
一定有人,知道科林身上有联邦王族的血统!
这可以置自己的亲生骨肉於死地的祕密……
女王感到,有什么勒住了她的脖子,令她无法顺畅的呼吸。
小办公室内的空气清新器彷彿忽然坏了,无声运转中源源不断产生焦虑的气味。
她需要一点时间,才可以镇定下来。
「佩堂.修罗呢?」
「他嘛……」
「还没有查到他的去向吗?这个人,也是逆刺小组的成员,忽然无影无踪,有可能是到帝国去了吗?」
「抱歉,陛下,我并不清楚。」皇太子恭敬地回答,「佩堂是修罗家族的继承人,他本人就拥有许多资源,如果他想隐瞒行踪的话,别人是很难追查的。不过,我查到了您上次要我追查的事。」
「要你追查的事?」
「您要我去查军部是否有开发针对科林一族基因的毒药,不是吗?据我查到的结果,军部的科学部,这几年并没有开发出针对其他血统的基因毒药。毕竟,要针对基因开发一种毒药,耗费的资源太大了。不过这样一来,要剷除帝国的那个科林,联邦可能要付出更大代价了。」
皇太子看着母亲的脸色,不动声色地说。
内心裡忍不住溢出快乐。
让英明的,永远睿智威严的母亲哑巴吃黄连,这种事情,做梦也想不到会发生在自己眼前。
是的,那是妳心爱的儿子,妳的私生子。
妳以为自己给了他高贵的血统吗?
也许吧。
不过同时,妳也给了他致命的破绽。
如果他身上没有妳的血,开普林斯怎么可能伤害到他?妳又怎么会如此惴惴不安?
似乎察觉到身后的视线,女王稍稍回了一下头,她看见儿子垂着手,谦恭如常。
「科林确实是军部的心腹大患,但是,他的价值,也不正在於此吗?」出了一会神,女王重新捧起皇太子为她亲手泡的丁香花茶,矜持地喝了一口后,低声说,「军部现在的状况,看到了吗?一百年了,这个全联邦的最大特权集团,终於出现裂痕。洛森和凌家的争斗已经白热化,修罗家则在一旁虎视眈眈。王族总算等待到最有利的局势出现,这一切,不能说没有帝国科林的一份功劳。」
什么功劳?
居然!
还在为科林说好话!
皇太子垂下的手,猛然攥了一攥,然后轻鬆地笑着说,「您说的是,陛下。可是,我们总不能去感谢联邦的敌人吧?」
「韩特.菲勒!」女王忽然喊出了儿子的名字。
严肃的语气,让皇太子的心臟急跳了两下。
「都这个时候了,你还不能改掉自己自大轻率的毛病吗?你这个样子,又让我怎么放心把整个王族交给你?」女王碧绿眼眸的颜色变得深沉了,「我们现在最大的敌人不是帝国,而是军部。王族夺回辉煌的机会就在眼前,军部叁大将军世家斗争激烈,正T极一号防线获得大胜,但联邦人把荣誉归於指挥官凌卫身上,反而因为视频公开的风波而对军部更加失望,现在,我们要做的就是乘胜追击,削弱军部的力量,让军部形像在全联邦再一次崩毁。」
女王充满魄力和骄傲的言语,彷彿让房间的温度也上升了。
想起恢復祖先们的辉煌这伟大目标,皇太子的掌心也感到发热。
他暂时忘记了对那个私生子的嫉恨。
「那我们应该怎么做呢,母亲?」
「让帝国的科林知道,他唯一的对手正动弹不得,现在是再一次衝击正T极一号防线的最佳时机。」女王丢出早就準备好的答案,优雅地微笑,「凌卫在艾尔.洛森的掌握下,再次担任指挥官出战的可能性等於零。联邦军部这一次,会派哪个指挥官上阵呢?我很期待。」
联邦以千万计的球星,其中一颗星球上,一间小巧的办公室内。
母子二人的一番对话。
庞大联邦的命运轨道,在这分诡异神祕的气息中,转向不可知的未来。
第七章
凌谦从琳琅满目,挤满了整个立体大衣柜的高档服装中,取出最不起眼的飞行服。
脱下身上的衬衣西裤,换上按他身材量身定做的黑色飞行服,身上的气质也为之一变。
衣料完全贴合在肌肤上,包裹健康强壮的身体,肌肉线条在布料下凸显无遗,这样的设计不是为了好看,而是为了使身体不受任何羁绊,可以更好的驾驶战机。
凌谦还记得,他第一次穿着飞行服出现在哥哥面前时,哥哥惊叹的眼神。
那眼神让他得意不已。
哥哥永远都那么害羞,明明是欣赏得不得了,明明看见这么帅的弟弟,忍不住动了心,脸颊都发红了,眼睛都看得发直了,还故意装出一副正儿八经,不为所动的模样。
让凌谦恨不得扑上去,好好的咬他两口,把牙齿印留在哥哥身上。
把心,留在哥哥身上。
换好飞行服,凌谦在书桌前坐下,静静待了几秒钟,才深深吸了一口气,重新面对电脑。
刚刚播放过的视频静止着,停在最后一秒,最让他牵肠挂肚的那个人,就在视频窗口的正中央,带着令人欣赏的正气、镇定。
凌谦关掉视频窗口,冷静地接通凌家大宅后方的控制中心系统。
他很冷静。
因为此刻,在他看完那段据说已经流传在全联邦的视频后,所剩的感觉,就是彻头彻尾伤心的冷,和怒到极点而骤然收敛的静。
哥哥身上,那个属於他的刺青,消失了。
他们的,爱的铭刻,消失了。
没什么可以形容凌谦看到那段视频时的感觉,他坐在电脑前,眼睁睁看着哥哥替自己辩解说,没有虐待的事,眼睁睁看着哥哥打开衬衣,露出他爱抚过无数遍,亲吻过无数遍的肩膀。
可是那个「谦」字,不见了。
不见了。
那一瞬间,凌谦觉得自己,也不见了。
他要找回来。
把哥哥找回来,找回被艾尔.洛森夺走的哥哥,就能找到不见了的自己。
这个计划他早就计算过,几乎没有成功的可能,但是那并不重要,哥哥正被艾尔.洛森关在洛森庄园里,他和哥哥被隔绝开来了,他必须这样做,去传达一个明确的信息。
对於凌家来说,哥哥很重要;为了哥哥,凌家可以做到最大的牺牲——包括将军亲生子的鲜血。
这一个信息,必须让哥哥知道。
同时,也让所有人知道。
女王废除《联邦公民自由人权法》第两百叁十条的建议书已经上呈,联邦最高法院正摇摆不定,担心任何决定都会引发联邦民众的哗然,凌谦要下一剂猛药,用自己做药引,推动这个进程。
凌谦英俊的脸庞上只有冷冽,熟练地输入着命令。
电脑已经接上大宅的控制中心。
和其他两位上等将军的宅邸一样,凌家大宅占据了相当辽阔的一片地域。上等将军和家人的生命安全极为重要,尤其他们本身就和军部关系如此紧密,手握大量军事资源,可想而知,在如此大面积的宅邸中,并不仅仅只有寻常的生活起居场所。
不管是修罗家族、洛森家族,还是凌家,在他们的居住地里,无一例外的配置着一流军事设备。
反侦测雷达系统、流离炮、冷激光炮、无线电极墙网……
还有,微型战机!
凌谦的目光沉静如水。
这段时间,他一直焦虑,浮躁,绝望,像个没长大的没出息的孩子,但是这一刻,他恢复了军人最刚毅的一面。
因为,他即将回到战场。
他要为哥哥而战。
键盘发出清脆的敲击声,凌谦输入命令的同时,凌家大宅后院的宽阔平地上,沙土诡异地流动着,一个圆形顶舱正逐渐露出真容,并缓缓打开。
土层下,是凌家大宅的微型战机机库。
在圆形顶舱下方五百米处,小型宇宙飞艇静静停泊。在宇宙飞艇内,一台崭新的微型战机,凝聚沉默内敛的力量,守候在此,蓄势待发。
花了叁十二秒接通飞艇内的控制台,凌谦输入命令,启动战机自动检测,注入满额能量,调整跨度线……以上命令完成后,他的脸上露出执着而温暖的笑容,输入了最后一个系统命令,卸载所有攻击性武器。
做好这一切后,他离开房间,走下楼梯。
「凌谦?」经过大厅时,被刚好也是走出房间的凌夫人看见了。
「妈妈。」
「怎么穿成这个样子?」凌夫人奇怪地看着儿子的飞行服,「接到军部的任务吗?」
「嗯,训练任务。正好,待在房里久了,身体都快生锈了。」凌谦轻快地回答。
凌夫人习惯性地举起手,轻触儿子的脸颊。
她最近都在担心这个孩子,外界的传媒太可恨了,居然能想出凌谦虐待凌卫这样可耻的谣言,有时候她甚至想,如果有人把那些造谣的恶人统统杀死就好了,下一刻,又为自己会有如此狠毒的想法吃惊。
「没出什么事吧?」
「当然没有。妈妈,不要老是疑神疑鬼啦。」
作为母亲,凌夫人可以感觉到凌谦的笑容里透着令人安心的力量,这是真实的笑容,和昨天那种强颜欢笑完全不同。
也许,是今天流传在资料库的那段视频让凌谦振作起来了。
「没什么事,妈妈,我先出去了。」
「等一下。」凌夫人叫住他。
只是出於心头一种模糊的感觉而叫住儿子,其实并没有什么话要说,凌夫人犹豫了一下后,试探着问,「你应该也看到了吧?」
「嗯?」
「你哥哥的视频,在资料库,现在很多电视台也在播放这条消息。」
「哦,是那个。」凌谦不在意地应着。
体内的某一条神经,被撕裂般蓦然地巨痛。
「不管怎么说……你哥哥为你说话了,他亲口说的,虐待的事纯属谣言。其他的事情,就不要放心里去了。」凌夫人尽量不流露自己的情绪,温和地劝说着凌谦。
其实,凌卫在视频中的后半段说的那些话,让凌夫人也感到伤心失望。
什么公民决定权托付给艾尔.洛森少将,什么本人的诚实意愿,说得如此铿锵有力,如此坚决,没有一点舍不得。就算爸爸在二十年犯下大错,但是妈妈并没有伤害你呀,妈妈对你,一直都是当成亲儿子一样地疼惜。
就在刚才,凌夫人还为此在房间里偷偷掉泪。
但事情总要分两方面看,至少凌卫在视频里公开为凌谦作出了澄清。
他对弟弟还是有感情的。
想到这一点,对凌卫有所埋怨的母亲,又不禁在心里为长子说起了好话。
毕竟是自己一手抚养的孩子,而且事实对於他的冲击,一定也很大。
那孩子,也许也正待在洛森庄园里痛苦……
「如果可以的话,真想见一见他。」
「妈妈说的是哥哥吗?」
「当然。他已经苏醒了呀,视频里看起来,消瘦了很多,不知道是不是屏幕的关系,脸色也苍白。」
「放心吧,妈妈,哥哥一定会回来的。」凌谦把手掌放在母亲娇弱的肩膀上,神气地说,「到时候叁兄弟一起吃妈妈做的歌兰宽面,要放多多的歌兰香草。」
「你这孩子,就知道吃……」
「不说了,我要出门了。」凌谦朝着门口走,几步之后,又转回来,抱着凌夫人热情地亲了一口,凝望着她,笑着说,「妈妈,再见。」
「今晚可以回来吗?想吃歌兰宽面的话,妈妈今晚就做好了等你。」
「不,今晚不回来了,训练要持续好几天。妈妈,好好养身体,等哥哥回来哦。」
凌谦对凌夫人挥挥手,矫健的背影消失在门外。
从大门走向微型战机机库的路上,他打开了手腕上的通讯器,录下了一段话。
「凌涵,这段话我设为定时发送给你。因为我知道,如果我现在和你直接通讯,你一定会骂我愚蠢,然后阻止我的行动。」
「其实,有句话我想说很久了,当你的哥哥,经常要看你的黑脸真让人受不了。有时候,我很想揍你这个装沉着的小子一顿。」
「不过,也必须承认,你确实很优秀。从你通过模拟封闭式考试回来,我就知道,凌家下一任的将军就只能是你了。爸爸的想法,大家都看得出来。」
「你一直跟我说,要沉住气,要忍耐所有人都无法忍耐的。我相信你的能力,按照你所说的去做,也许有一天,我们确实会把哥哥从艾尔那混蛋手里抢回来。」
「可惜,我的耐性,一向都不如你。小时候钓鱼,打猎,你的收获总是比我多。」
「我尽力了,真的,但我再也忍耐不下去了。」
「因为我看见,哥哥的肩膀上,我留下的刺青不见了。」
「我忍不住去想,哥哥肩膀上的刺青,是在哪种情况下被去掉的?为什么去掉刺青后,哥哥还要对着镜头说那些话?」
「我了解哥哥。哥哥是被逼的,就算他不肯原谅我们的欺骗,也绝不会投向艾尔.洛森。」
「艾尔.洛森把哥哥逼到了这种程度。」
「哥哥他现在,一定受着我无法想像的苦。」
「所以,凌涵,我无法再忍耐了,哪怕再忍耐一秒都不行。就算你骂我愚蠢、无用、没出息,我也不在乎。」
「我要驾驶微型战机,冲击洛森庄园。」
「放心,战机上没有携带攻击性武器,这个事情的性质,最后只能定性为一个弟弟的思兄过度。很鲁莽,但同时,这也代表了凌家对於他们的长子,最终的立场。」
「宁死不舍。」
「宁死,也不舍!」
「别担心,我不会打乱你的计划,我只想做一道催化剂,让哥哥尽快逃离艾尔.洛森的残虐,越快越好。哪怕只能快上一天,一个小时,一秒,我都甘愿牺牲。」
「凌涵,你很聪明,我知道如果我回不来,你一定会很好地利用我为你制造的机会,打破僵局,推动所有力量废除那条法律,让哥哥回家。再说,虽然我没有你优秀,但我要有什么不测,爸爸也就有足够的理由出手了。」
「最后,告诉哥哥,我虽然骗了他很多,但我说的每一次爱哥哥的话,都是真的。」
录好这一段话,凌谦把这份音频文件加密,设定七个小时后发送到凌涵的通讯器上。
宇宙飞艇从凌家大宅所在的安乐星,飞到洛森庄园所在的水杨星,需要七个小时,等他到达洛森庄园,凌涵听到录音,就算想阻止也无能为力了。
想到凌涵也许会丢掉那副冰冷面具,露出气急败坏的神情,凌谦不禁弯起唇角轻笑。
他下到机库,打开舱门,坐上宇宙飞艇。
有一级驾驶官资格的凌谦,要驾驶这种类型的飞艇易如反掌。
他启动飞艇,不到两分钟就设好了最快捷的航线,按下控制键,装满燃料的飞艇轰鸣升空。
六个小时零二十五分后,凌谦驾驶的宇宙飞艇冲破水杨星大气层,掠往洛森庄园。
他录下的话,将在叁十五分钟后传送到凌涵的通讯器上。
而同一刻,他的孪生弟弟凌涵,正在隔了几个宇宙纬度的常胜星上,以和他同样勇毅的心情,步履平静地走向几个等待着他的调查组军官。
「凌涵少将,我最后问你一次。你真的自愿接受极限审问?」奈尔林中尉问。
「是。」
「完全自愿?」
「是。」
「我必须提醒你,极限审问不会真正伤害你的身体,但过程会产生巨大的痛苦。一旦你走进这间审问室,将不再有反悔的机会。除非调查组认为你已经全部坦白,否则审问会持续到十二小时的最后一秒。」
「我知道。」
「好吧,该提醒你的,我都提醒你了。请脱下你的军装外套,还有,解除身上的武器,摘除通讯器,这里的卫兵会帮你暂时保管。对了,在开始之前,你还有什么要求要提吗?调查组未必会全部满足,不过会酌情考虑。」
凌涵彷佛对奈尔林的唠叨感到有趣,思忖了几秒。
「中尉,审问过程中,你会一直在场?」凌涵问。
「当然。一秒也不会离开。」
凌涵没有任何表情地点了点头。
然后,像走进高端军备委员会的常用办公室一样,气度从容地走进了极限审问室。
第八章
大概是那段录像让艾尔.洛森心情不错,昨晚晕倒后,艾尔.洛森并没有像从前那样无情地剥掉他身上所有衣物,在床上醒来后的凌卫发现自己还穿着那件白色衬衣。
仅白衬衣而已,军服上装不见了,晕倒前穿在身上的军式长裤也不见了,只有一件衬衣,堪堪遮到大腿根,不过,总比一丝不挂要好。
被囚禁的日子,除了艾尔.洛森之外,凌卫见不到任何人。当那男人不在的时候,他只能待在这间高性能的牢房中。
门窗,家具,墙壁等处,凌卫早已经探索过千百遍,如果弄不到艾尔.洛森的指纹密码,根本没有一丝逃走的可能,所以现在他也不再把时间花在这些徒劳无功的事上。
独自一人的时候,凌卫坐在床边,闭目养神。
从外人眼里,也许会认为这是一个囚犯在发觉自己毫无希望逃脱时的认命,对命运的冷待。
但在闭目养神的平静脸庞之下,凌卫却正在疯狂地寻找。
在自己内心里寻找。
哪里?
你在哪里?!
凌卫在心底呼唤着。
卫霆,你出来!
他不确定这种呼唤有没有用,至少比坐以待毙强。
艾尔.洛森说过,卫霆的灵魂藏在他的身体里,这种老土的神鬼论说法匪夷所思,令人发笑,可是凌卫亲身体验过。
好几次,他内心充满了对艾尔.洛森的冲动,想接近那男人的渴望几乎让他以为自己中了邪。
在审讯室里,当自己极度虚弱时,他感到了有什么在夺取他对身体的控制。
昨晚,在录像结束后,失去知觉之前,这种恐怖的感觉又再次出现了。
自己忽然变成了一个木偶,被命运的线束缚着四肢,扯动着,驱使着,无法自控,他竭尽全力战斗,才在昏迷前夺回了控制权。
那就是……艾尔.洛森所说的卫霆的灵魂?
凌卫是军人,他上过的学校就是军校,并没有关於灵魂之类的课程,对这个陌生的字眼并没有多少认识,在这件事上,什么哲学、神学都无关重要。
重要的是,这是他的身体!
他的人生!
出来呀,卫霆。
不是在觊觎这具身体吗?中森基地的那段视频,就是你利用我受刑虚弱的时候,夺取了我身体的控制权,擅自发布的吧。
用我的嘴,说出背叛我所有亲人的话。
不留馀地的把我交给艾尔.洛森,都是你干的吧!
凌卫在心底犀利地责问。
但一无所获。
再愤怒的痛骂,也只是往心湖上吹了一口气,最多只引起一圈很快消散的涟漪,盼望忽然有名为卫霆的水怪从湖底轰然冒出头,化为某种实体,让自己可以和它正面相对,像军人在战场上一样较量,只是一种不切实际的奢望。
就算是奢望,也必须尽力一搏。
凌卫不放弃地尝试,尝试,再尝试……
「他怎么样?」
下午的时候,艾尔.洛森才把军部派下来的无可推脱的公务完成,回到洛森庄园。
首先就走进了监控室。
如果他不在,对凌卫的监视大部分由米娜负责。
「很安静。」坐在监视屏幕前面的米娜回答。
「我以为昨晚录像之后,他情绪会出现波动。」艾尔.洛森递给米娜一杯酒,米娜摇了摇头。艾尔扬起眉,「真的不要?这可是你最爱的鹤舞果酒,最好的品质,从鹤舞星专门运过来的。」
「今天已经喝了两杯了,我可不想变成一个女酒鬼。本来就是老女人,如果再变成酒鬼,那就更没有人肯要了。」
「米娜,你的魅力永远不会消失。」
「可惜吸引不了你。」
艾尔笑了,把那杯酒端起来,自己喝了一口。
「他在干什么?」
「坐着,发愣。」
「一直这样?」
「从早上醒来之后就这样,只有吃饭的时候动了动。」米娜轻描淡写地提起,「你让他重新穿上了衣服。」
「只是一件衬衣。」
「看着他的身体,让你不舒服?还是……」
「嗯?」
「还是让你感到难以自控?」
艾尔不易察觉地吊了一下嘴角,温柔地说,「米娜,亲爱的,你的研究对像是监视器里的那一位,而不是我。」
「我关心的人是你,而不是他。」米娜耸了耸肩,「好吧,我知道自己争不过你。但是,艾尔,你应该知道,精神医生如果把持不住,不但救不了病人,可能自己也会陷进去。如果你渐渐分不清自己爱的是哪一个……」
「我爱卫霆!」艾尔低沉地截住了米娜的话。
顿了一下。
「只爱卫霆,」艾尔说,「只有卫霆。」
他的气势压制着房间里的所有呼吸,沉重执着的同时,令人目眩神迷。
米娜和他对视着,片刻后,无奈地苦笑。
「你拥抱他,抚摸他,吻他,因为你觉得卫霆会感觉到你的爱意。」米娜问,「那么,你对凌卫的逼迫,伤害,卫霆是不是也会感觉到呢?」
「他们根本就是两个人。」
「但是可以感觉到,对吗?如果你的想法成立的话,也就是说,凌卫的痛苦,对你的厌恶,憎恨,卫霆都可以感觉到。如果卫霆有一天醒来,在凌卫身体里,默默看着你和凌卫的亲密动作,又看到你对凌卫做出这么多残忍的事情,他会怎么面对你?就算你期待的事情终於发生,卫霆和你的关系会像过去一样吗?」米娜终於问出尖锐的问题。
她不想伤害艾尔,从二十多年前的那一天起,她对这个男人就充满了彷佛被魔鬼下咒般的痴爱。
所以她才必须问。
必须在艾尔将来面对那一切之前,触痛似的提醒艾尔。
很令人无奈。
有时候,真正的爱所展现的,往往是这种凌厉的冲突,疼痛。
但令人惊讶的,艾尔.洛森并没有被米娜的问题刺伤。
「我了解卫霆。」就这么简单的一句回答。
注意到时间到了,艾尔打开通讯器,命令厨房把热茶和糕点准备好。
他要去和凌卫一起享受下午茶了。
◇ ◆ ◇
囚室中的下午茶,是最近都在坚持做的事。
只要赶得及回到洛森庄园,艾尔.洛森不会错过任何和凌卫共进饮食的机会。凌卫对下午茶毫无兴趣,他连吃正餐都没什么胃口,只是为了保持体力才勉强进食。
沦落为囚徒的指挥官,之所以肯和艾尔坐在同一张餐桌上,面对热暖的红茶,和精致可爱的糕点,完全是因为艾尔那些无耻下流的威胁。
凌卫在一开始就极为奇怪。
在他印象里,这是贵族小姐夫人们的癖好,下午茶这叁个字,就令他想起皇宫宴会里那些花枝招展,令人避之唯恐不及的女人们。
为什么这个外表看起来比石头还冷硬的魔头,居然会有爱喝下午茶这种诗情画意的习惯。
艾尔对此没有任何解释。
对一个囚犯,复制人,根本没有解释什么的必要。
喜爱下午茶,是卫霆的一个小小爱好。从前偷偷溜去和艾尔碰面时,卫霆常常会反客为主地钻到艾尔的食品柜里,取出只有军部高官才能享受到的精美糕点,大方地笑着说「来一顿下午茶吧。」
战场上谈笑风生出生入死的英勇军人,只有在最信任的人面前才会露出馋嘴的小毛病,这让卫霆在艾尔眼里变得无比可爱,同时也极为自豪。
假如是其他将军子弟食品柜里的东西,就算是再好吃一万倍的点心,卫霆也会嗤之以鼻。
华丽的牢房里,摆着餐桌和满桌引人垂涎的糕点。
「连茶都不肯喝一口吗?」艾尔优雅地喝了一口红茶,「昨晚的录像,你做得很好。我已经放到公开资料库了。这味道不错,真的不吃一点?」
凌卫扫了一眼他递过来的糕点,继续沉默。
本来就已经没胃口,听他提起昨晚的录像,当时那种被强制灌输放弃人权的惊怒,疲惫到极点的麻木,几乎让人崩溃的头疼,好像回来了一大半。
凌谦也许已经看到视频了吧?
视频公开后,对凌谦的舆论攻击想必会消减下来,但凌卫可不敢奢望凌谦会高兴地对自己道谢。肩膀上的「谦」字刺青被消去了,凌谦会失望愤怒到何种程度,凌卫简直不敢想像。
还有视频后面那些谎话,爸爸妈妈如果知道了,会怎么想?
很奇怪,凌卫倒从来没有担心过凌涵的误解。
凌涵就像一台从来不会出错的精准的电脑,他应该可以计算出自己在视频里说的都是谎话。
如果世界上只有一个人,能看穿这些谎言背后的真相,那这个人一定是凌涵。
算了。
与其去考虑外面的亲人们的反应,还不如继续思考打破僵局的方法。
必须自救。
不择手段地打败眼前这个恶魔少将,才能回到亲人的身边。
「你昨天说过,愿意配合。我们来谈谈这个吧。」艾尔.洛森把糕点碟放回桌上,扫视着坐在圆形小餐桌对面的凌卫。
一直以来,凌卫都被勒令不着一缕,这是为了不留馀地地打击凌卫的自尊心。
艾尔忽然懊恼地意识到,他忘记了很重要的一点——卫霆穿着衬衣在自己面前晃来晃去时,曾经好几次让自己的自制力崩溃。
眼前有着坚毅冷冽眼神的军官,把衬衣的每一颗钮扣都扣得严严实实,坐在餐桌旁,脊背笔挺有如标枪,姿势比军部仪仗队的人还标准,却……更让人难以抑制地想起,他身上除了这件衬衣,再没有别的遮掩之物。
透过餐桌脚之间的空当,可以轻易瞥见大腿上蜜色的肌肤,在衬衣衣摆下,因为肌肉长时间绷紧,微微抽搐而反射诱人的温香光泽。
只要把衣摆轻轻撩起,更神秘的地方也无所遁形了。
「我记得自己答应过什么。我会努力配合,但是,我现在还没有找到把卫霆从身体里唤醒的方法。」凌卫一板一眼地说,「你也要记住你的承诺,绝不伤害我在意的人。」
艾尔眼中微光闪动。
缓缓的,一抹极为微妙的笑意从唇边逸出。
他动作迷人地用餐巾按了按嘴角两侧,然后把餐巾丢在桌上,带着危险而暧昧的压迫感。
「过来,坐到我腿上。」艾尔微笑着说。
凌卫警惕地眯起眼。
「努力配合不是嘴上说说就好,要看你的行动。过来,坐到我腿上,连这个都做不到,那所谓的为了你的亲人安全,愿意把卫霆唤醒之类的,都是谎话。」
没错!
都是谎话!
凌卫在心底凶狠地回答。
他咬住了牙关,绷紧的肌肉,在脸上写出抗拒的线条。
可恶。
本来想冷冷一笑的。
像凌涵那样,露出一个浑不在意,令对方无法猜透的冷笑。
可凌卫没有那样的本领,即使努力想控制表情,一旦被艾尔刺激得惊怒交加,就下意识地咬紧了牙关。
「要我把一个要求重复叁遍?这就是你所谓的配合?」
凌卫眼里掠过一丝决然,刷地站起来,椅子在地板上划出刺耳短促的声音。他走到艾尔身边,豁出去般的往艾尔大腿上坐下。
衬衣无法包括整个臀部。
重力作用下,裸露的大部分臀部肌肤和男人的军裤紧紧贴合,立即感受到男人大腿肌肉的紧实有力。
身为体魄强健,训练有素的男性军官,却像女人一样,坐在另一个同为男性军官的大腿上,这无论在什么时候都是令人尴尬而且带有屈辱感的。
即使对着凌谦和凌涵,凌卫也很少心甘情愿地坐上他们的大腿。
对像是艾尔.洛森,凌卫的感觉就更糟了。
而且,艾尔.洛森居然还做出了和凌谦凌涵一致的动作,一手绕到前面,搂着凌卫的腰,另一只勾住了凌卫的下巴。
「记得你答应过我什么吗?」耳边传来男人恶魔般的低语,喷出的气息炽热。
凌卫转过头,扫他一眼。
「我答应过配合。」
「不,在答应配合之前。」艾尔别有深意地提醒。
凌卫又扫了他一眼,不过这次,眼里多了一丝狐疑。
这个洛森家的恶棍必定又在琢磨什么阴谋,虽然凌卫猜不出他到底想干什么,但最终目的不外乎是把卫霆的灵魂呼唤出来。
没关系,把卫霆叫出来吧。
正愁找不着他呢。
明明知道身体里潜伏着另一个虎视眈眈的灵魂,却无法揪出来消灭,那才是最郁闷的有力无处使的状况。
凌卫知道,自己在玩一个最危险的游戏。
身体只有一个,卫霆一旦被唤醒,自己也许能压制和控制卫霆,也可能被卫霆压制和控制。
和思维海洋的惊涛骇浪搏斗很刺激,可只要一不小心,就会被风波吞噬。
但,为了回到弟弟们身边,这个险值得冒。
「你答应过,如果有一天你亲自去掉了身上的烙印,你就主动的向你两个弟弟告别。」艾尔.洛森说出了谜底。
每个字都伴随着男人的热气,吹进耳道。
凌卫身上每一根汗毛都充满敌意地高高倒竖,坐在这人的大腿上,和这人如此贴近,简直度日如年。
即使他这些天来,和艾尔.洛森已经有过数不清的「亲密」接触,但这种事无法接受,就是无法接受。
「是的,我答应过。」凌卫回答。
「那不妨来练习一下。」不知道是有心还是无意,艾尔.洛森的嘴唇,离他的耳垂更加近了,到了双唇开合间就会不经意触到耳垂的程度,低沉地命令,「就当凌谦和凌涵在你面前,说出告别的话。我要的不是敷衍之词,而是真正的告别,和昨天的录像一样,要说得连你自己也深信不疑。」
片刻后,在艾尔膝上僵硬得像尊铜像的凌卫,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凌谦、凌涵,我决定和你们断绝一切来往。再见。」
简单,直接,很有军人风格。
但是被艾尔.洛森否决了。
「不及格。里面满满都是迫不得已的味道。重来。」
凌卫深呼吸了几下。
太阳穴开始突突地抽动着发疼。
昨晚的一幕又重演了,一遍遍说着言不由衷的话,一遍遍被艾尔.洛森漫不经心地否决,他说的每一个字,每一次重复,都像针一样狠狠穿刺着自己的内心,把心脏扎得鲜血横流。
「不及格,说得眼泪都要下来了,看着你这个惹人怜爱的样子,凌家的孪生子会为你更疯狂的。」
「不及格,你的目的是让他们对你死心,砍断你们之间的联系,而不是向他们求救。」
「你是真的想他们的安全得到保障,对吧?如果他们知道你对他们还有感情,还可以利用,为了决策力,他们是不会放弃任何机会的,到时候他们什么蠢事都干得出来。」
「不想他们为你踏入陷阱而送命,就认真地按照我的要求做。」
比昨晚更痛苦的煎熬。
伴随着越来越剧烈的头疼,连视野也开始摇晃,凌卫觉得自己随时都会痛晕过去。
更糟的是,身后的男人并不安分,嘴唇有意无意地蹭过后颈,原本绕到前面隔着衣料搂着腰的大掌,也令人愤怒地钻到了衣料底下,有一下没一下地摩挲着敏感的腰侧。
「不及格,再来。」
「我……不想再和你们有任何关系了……」凌卫身上冒着冷汗,几乎咬碎银牙,断断续续地坚持着。
艾尔玩味地观察着他的猎物。
嗯,这位不会撒谎的指挥官妄图在自己面前耍花招,他那点道行怎么可能骗过从小就生活在尔虞我诈中的世家子弟?
所谓的配合,只是为了保证凌家孪生子的安全。
没想到,他在知道真相后,依然对那双孪生子死心塌地。
十足的可恶!
不过无所谓。
艾尔对目前的进度很满意,凌卫真心配合也好,假意配合也好,他已经走上了艾尔安排的路,接受着和艾尔的肢体亲近,录制视频,为自己亲手背上凌家的罪名,一遍遍说着和孪生子决裂的话……
这种持续的精神折磨会像钝锯子一样,慢慢锯断凌卫的灵魂。
不管凌卫承认与否,心理伤害已经存在。
崩溃只是迟早的事。
到那时候,卫霆就回来了。
卫霆,回来吧。
我渴望着……像这样……亲吻你,抚摸你,舔你的后颈,然后,得到你给予我的阳光微笑……
滴滴滴滴!
地狱一般的,无止尽的告别演习,终於被毫无预兆的电子警报声打断了。
艾尔一手桎梏着凌卫的腰,禁止他从自己膝上离开,另一只手抬起来,目光瞄向通讯器。
洛森庄园的警报信号在小屏幕上方闪动,看清楚传送过来的图像,艾尔微微一怔,随即露出饶有兴致的微笑。
「看来你昨晚的那段视频颇有效力呀。」
艾尔打开房间中的大屏幕,把通讯器传递过来的图像投放上去。
图像显示的是洛森庄园的外围。
冷激光炮台已经进入随时可以发射的警戒状态,电子网墙在全面启动下闪烁慑人的蓝光,而这一切之目标,是一架微型战机。
一架静立在空中,像闯关的巨人面对千军万马,浑身上下散发着气势的微型战机。
联邦极为先进的SKY039单人驾驶型,引擎半开启模式下的悬空静止动作。
这个动作几乎每个微型战机驾驶员都会做,但是,可以做到如履平地,在高空的乱流中没有一丝摇晃,驾驶这台微型战机的人,必定是联邦第一流的驾驶官。
凌卫不敢置信地看着大屏幕上的微型战机,几乎本能般的脱口而出,「凌谦!」
◇ ◆ ◇
常胜星,军部大楼地下四十叁层,空气阴冷逼人。
很少使用的极限审问室,此刻房门紧闭,上方的指示灯像一只恶毒的眼睛在阴沉闪烁,照亮了「使用中,擅入者军法处刑」这几个具有恫吓力的字。
室内,坐在审讯椅上的凌涵,手脚已经被拘束器牢牢束缚。
黑色领带已经取下。
调查组的军官甚至帮动弹不得的凌涵解开了衬衣最上面的两颗钮扣。
英气俊朗的五官,深刻的眉目,无底黑渊般的眸子,同时还是凌承云的亲生子,二十年来第一个从虚拟封闭式考试中活着回来的年轻军部高官……在凌涵的身上,本来就充满了男性极想拥有的力量和内涵。
即使被束缚在审讯椅上,他仍然像一头草原上悠然巡视领地的最强壮的野豹。
想着眼前这个年轻人尊贵的身份,再想想即将对他所做的事,每个人都感到掌心在冒着冷汗。
「凌涵少将,请你过目。」
军官把视线投向调查组的总负责人,衡吾越中将,得到他的点头示意后,把取出来的金属盒打开,推到凌涵的眼前,解释道,「这是军部审讯中允许使用的灵敏剂,在注射后,可以配合电击仪器使用。」
凌涵冷冷听着。
军官耐心地等了一会,终於放弃了从凌涵脸上寻找任何一丝畏惧的打算,看来想从凌涵嘴里撬出口供,恫吓是毫无用处的。
只能让这位天之骄子真切地吃点苦头了。
估计他根本不知道注射灵敏剂后受到连续高频电击是多可怕的事。
军官咬咬牙,把准备好的几个带着内部审问科标志的金属盒一一打开,给这些虽然不会在身体上留下痕迹,但每一种都足以让人心胆俱裂的刑讯用具向凌涵简单介绍了一番,最后做了一句总结,「按照《极限审问规程》,以上审问工具,都允许在极限审问中使用。也就是说,当你不配合审问时,我们有权对你使用这些东西,这种行为完全合法。而任何人,包括你,在事后都无权追究审问者的责任,你明白吗?」
凌涵只点了一下头。
他要积攒精力对付接下来的事,连多点一下头,都觉得浪费体力。
「你还有什么要问的吗?」动作前,调查组军官还是谨慎地问了一下。
所有人的视线,都紧紧钉在凌涵身上。
很令人不解。
受审者明明被绑得不能再紧,但周围的人,都有一种他随时会跳起来,冷笑着把所有人杀死的错觉。
「极限审问的十二个小时,开始计算了吗?」凌涵语调毫无起伏地问。
「当然没有,我们现在进行的是审问准备,确定你明白整个审问的流程。对你注射灵敏剂后,才会开始计算时间。」
「那就别废话了。」
「…………」
◇ ◆ ◇
凌卫不敢置信地看着大屏幕上的微型战机,几乎本能般的脱口而出,「凌谦!」
猛地站起来,却被早有准备的艾尔狠狠按回原处。
「以为凭着一架微型战机就能闯入洛森庄园。」身后传来艾尔感到有趣的低沉笑声,「真让人奇怪,换了别人还情有可原,凌谦是上等将军之子,应该很清楚上等将军宅邸的防御火力有多大,他的举动和送死毫无区别。嗯,可以看见将军之子的身亡场面,正是你那视频的功劳啊。不枉我辛苦地教导。」
凌卫没有理会剐心的揶揄,他的目光紧张地盯在大屏幕上,彷佛要透过屏幕,看穿微型战机的坚硬外壳,看见里面的驾驶员。
高墙上,叁排冷激光炮的炮口移动着,交错对准了半空的微型战机。
「全体人员注意,只要战机越过庄园边界线,立即全面攻击。」艾尔通过通讯器下达指令。
凌卫霍然回头。
「你说过不会伤害我的家人!」
「我没有去伤害他,是他主动跑过来找死。」
「艾尔.洛森,你亲口对我承诺过。立即解除冷激光炮作战状态!」凌卫激动地低吼。
自从见到微型战机,凌卫先前所表现出来的冷静,通通不见了。
忽然,艾尔少将又露出了那种游刃有馀的微笑。
「何必激动,事情并非无可挽救。」他收紧手臂,紧紧搂着凌卫的腰,这样的紧密接触,可以让他更深刻地体会到凌卫的每一丝颤栗,更自信地控制凌卫的情绪。声音充满悦耳的磁性,「这不是很好的告别机会吗?刚才练习了很多次,现在就直接现场表演吧。告诉凌谦,你是多么憎恨他的欺骗,在你的心目中,他只是一个想利用你得到决策力的恶棍。他玩弄你的身体,隐瞒你的真实身份,你永远都不会原谅他。告诉他,你要他滚得远远的。」
「我……做不到。」
「你必须做到,否则你就要眼睁睁看着他死了。」
耳朵上传来令人厌恶的濡湿和痛感。
艾尔肆无忌惮地咬住了他的耳垂,玩味地低笑,「难道你想看着凌谦死在你面前吗?一架微型战机,对抗上百台冷激光炮,不到十秒他就会被打成碎片。昨天的视频已经公开了,你是军人,作战就必须坚持到底,下了决定就不要回头。和凌谦好好告别,要他相信你已经属於我了,让他死心,这样他就会离开。这样,他才可以保住性命。」
凌卫犹豫着。
脸上露出极为痛苦的挣扎。
走投无路的猎物已经站在悬崖边缘,只需要有人再推一把……
「记住,要像昨晚的录音那样,真心诚意的叫他滚出你的人生。彻底死心的凌谦,才会不再想救你出去。如果你露出可怜兮兮的表情,或者露出求救的眼神,你应该知道凌谦会怎么反应。他会像最愚蠢的小奶犬一样莽撞地冲进来,在你眼前化为炮灰。我承诺过不伤害你的亲人,所以我给你一个挽救他性命的机会,让你和他告别。接下来,看你的表现了。」
凌卫艰难地摇头,下唇几乎咬出血印。
浑身激烈地颤抖。
但艾尔已经对着通讯器发出了命令,「通讯官,打出要求通话信号,告诉微型战机驾驶官,凌卫指挥官有话要说。」
片刻后,信号接通。
凌谦放大的脸,忽然在大屏幕上跳了出来。
「哥哥!」
「凌谦!」凌卫挣扎着扑向屏幕,但被囚禁在力气奇大的艾尔怀里。
仅仅穿着一件衬衣,被男人抱在膝上的姿势屈辱不堪,让人咬牙切齿的是,彷佛是为了进一步刺激凌谦,男人钻入衬衣下的手,恬不知耻地上移,用力捏住了胸上一颗脆弱的花蕾。
「呜!」凌卫从齿缝里逸出一声,恨不得把这男人每一根指头折断。
「凌谦来了,开始告别吧,」艾尔在他耳后充满危险地提醒,「如果他一怒之下冲进来,你后悔都来不及了。」
「艾尔.洛森,你该死!」凌谦破口大骂。
衬衣料子很薄,手指在下面的动作凸显无遗,他看得一清二楚。
心爱的哥哥居然被男人如此狎玩,凌谦比死还痛苦,但在破口大骂后,他居然罕见地收敛了暴怒的情绪,把目光投向凌卫,甚至扭曲着嘴角,露出一个笑容。
「哥哥,不要紧,我来接你回家。」凌谦笑着说,「不要理会洛森家的混蛋,我最了解哥哥,不管哥哥在洛森庄园做了什么,一定都是迫不得已的。哥哥做任何事,说任何话,我都不介意。」
凌卫的眼圈,一下子红了。
被咬破的下唇,鲜血沿着下巴的弧度,滴在白衬衣上。
「多天真的弟弟,你舍得他死吗?」恶魔的低语震动耳膜,在脑海徘徊,「告别吧,为了他能活下去,叫他走,不要再来纠缠你。说呀!」
单薄的衬衣下,凌卫的身体,颤抖得几乎要碎成亿万片了。
「哥哥,我今天会努力把你带回家,不过,如果不能成功,请哥哥不要绝望,因为,哥哥还有凌涵。至於我,我至少见到哥哥了。哥哥,我们对哥哥是真心的,哥哥一定要坚持到最后,就算……」
「骗子!」
凌卫的喉咙,在激烈的颤抖中,终於爆发出一声怒骂。
骂断了凌谦强颜欢笑的安慰。
「骗子!恶棍!无赖!愚蠢自大的家伙!凌家的混蛋孪生子!」凌卫盯着大屏幕里僵住的凌谦,恶狠狠地咆哮,「对我撒谎,把我当白痴一样骗得团团转,以为说几句好话,我就会原谅你吗?你只是个没出息的纨絝子弟!花花公子!」
即使是怀着必死的壮烈之心而来,凌卫的唾骂,却像不可抵挡的巨锤一样砸破了凌谦的冷静。
保持着悬空静止动作的微型战机,终於在高空的乱流中出现了摇晃。
凌谦脸色煞白,断断续续地说,「哥……哥哥……我不是有意骗你的,不是的……」
凌卫不理会他的解释,继续不留情面地痛骂。
「驾驶一台微型战机独闯洛森庄园,是来显威风吗?以为自己很了不起吗?你只是个自视过高的白痴,根本不为别人考虑!如果你这么鲁莽的死掉,要我去哪里再找另一个笨蛋凌谦来爱一辈子!」
最后一句话传入耳里,凌谦霍然抬头。
一脸的惊喜激动。
「什么好话都不用说,不管你们做了什么坏事,我全部原谅!因为我发过誓,任何事任何人都不能离间我们的感情!立即滚回去,告诉凌涵我没有丝毫动摇!我为你们多艰难都要活下去,你们也必须为了我……」
视频毫无预兆地中断了。
微型战机的通讯屏幕上,骤然呈现失去联络信号的静止画面。
「哥哥!哥哥!」凌谦疯狂地拍打着通讯按钮,热泪满脸。
哥哥说原谅我。
哥哥说,要爱凌谦一辈子。
哥哥说,他没有丝毫动摇。
无论多艰难,都要为了对方活下去!
原来最坚强的人,其实是哥哥,真相那么残忍,但不需要说好话,不需要解释,哥哥明白,通通明白,没有动摇!
欣慰和快乐如千丈海浪,拍打心房。
凌谦被上苍的赐予和祝福淹没了。
他立即联系凌涵,但通讯器没有反应,只能又录下一段话传送过去,激动难抑地说,「凌涵,我见到哥哥了!哥哥说通通原谅,他没有忘记誓言,没有动摇,他在为我们坚持!哥哥要我们为了他不管多艰难也要活下去,我想听哥哥的话……」
「……但是,哥哥在受苦,他还在那魔鬼的手里。凌涵,他对哥哥为所欲为,令人发指!」
「我不会改变我的计划,哥哥已经明白我的心了。可我还要让全联邦明白凌家对哥哥绝不放弃的态度,用我最大的努力让全局进展加快,逼爸爸出手。」
「凌涵,和哥哥说,我没有听他的话,请他不要生我的气。」
凌谦啪地按下发送键。
然后,深吸一口气,闪电般连续输入十几个操控动作。
在高空中摇晃的微型战机,忽然停止了摇晃,气势收敛,如高手临阵,下一秒,战机发出一声尖啸,引擎轰然大震,炮弹一般冲向洛森庄园严密到恐怖的外围防御网。
洛森庄园冷激光炮的数十个炮口簇黑发亮,静待着牺牲品的到来。
密集的对空高射中,就算战机驾驶员厉害到可以灵活躲过第一轮炮弹,也会死在第二轮、第叁轮炮弹的乱轰中。
艾尔.洛森少将已经下令,只要微型战机进入洛森庄园边界线,就属於主动攻击,可以格杀勿论。
双方的距离,在几个眨眼之间迅速缩短。
一千五百米,一千米,七百米……
五百米!
准备!
所有的冷激光炮手已经把手指牢牢悬空在发炮键上,准备随时一指按下,毁天灭地。
叁百米!
两百五十米!
嗯?
咦?!
骤然,所有洛森庄园的守卫兵都愣住了。
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这一幕。
就在他们养精蓄锐,战意达到巅峰,随时准备开炮的一刻,就在攻击者在下一秒就要冲入边界线的一刻,那台气势慑人的微型战机却在空中猛然来了一个急速翻滚,硬生生刹住冲势。
这几乎是不可能做到的动作,任何战机在如此巨大的惯性冲力下,就算临时后悔也会控制不住冲势而撞入冷激光炮射程之内。
但这台微型战机的驾驶员,却展示神迹一样做到了!
急速翻滚,在踏上必死之路的刹那,遏制冲势,然后稳稳地落地,恰好停在洛森庄园边界线前,位於冷激光炮合法攻击的范围之外。
炮手们面面相觑之后,忍不住轰然开骂。
「这驾驶战机的混蛋!搞什么呀!」
「有种再过来一米!轰死你!」
「弄半天原来是过来耍酷的,微型战机开得好也不用这么拽,居然到洛森将军府邸来显摆,找死啊!」
「不过,这战机技术真他奶奶的一流,啧,比镇帝军校的教官还厉害……」
毕竟是直爽的军人,即使是敌人,但看到对方值得尊敬的高超战力,还是会忍不住心生赞叹。
先前气势如虹,现在却落地变成安静小白兔的微型战机,机舱之内,驾驶员凌谦根本没功夫理会对面高墙上炮手们的痛骂或赞赏。
他正蜷缩在控制台前方的金属地板上,不时激烈地翻滚,和袭击他的阵阵剧痛作战。
英俊的面容已经扭曲到狰狞。
凌涵这混蛋……到底出了什么事?!
当他正在做高速俯向冲刺时,剧痛猝不及防地袭击了他。
凌谦立即认出了这可怕的感觉。
两年半前凌涵参加虚拟封闭式考试,身受重伤差点死掉,当时就是这种感觉。
而这一次,痛楚竟然比那一次更强烈,更令人无法忍受!
「凌涵,你……给我撑住!」
凌谦双手捧着头,疼得在地上乱滚,嘴里咬牙切齿地低吼。
「撑住!混蛋!」
本来想着自己如果出了什么事,后续还有凌涵,凌涵一定可以把哥哥救出来。
没想到,自己还没有倒下,那不可一世的家伙却出事了。
如果俩兄弟一起挂掉,哥哥岂不是要永远在艾尔.洛森那双淫贱魔爪之下受苦?
不!
绝对不可以!
几乎就要冲入洛森庄园的凌谦,千钧一髪间把技能发挥到极致,在痛得头晕眼花的状态下,刹停去势,平安降落微型战机。
如果不是对哥哥入骨的执念,根本不可能做到这神一般的操作!
只是,凌涵……
到底出了什么要命的事呀?!
洛森庄园的地下牢房中,一记清亮的耳光,响彻半空。
凌卫坚定的宣告还没有说完,就被艾尔.洛森猛然截断通讯,接着,扬起手,狠狠把凌卫搧倒在地。
凌卫被这个耳光打得嘴角破裂,满眼金星,却用指尖拭了拭嘴角淌下的鲜血,冷傲地笑起来,「我以为你不舍得打这具身体呢。不是说,是卫霆未来要用的身体吗?」
「你,一直在耍着我玩吗?」
少将眼中满是阴霾,居高临下地审问。
「什么配合,什么只要求我不伤害你的家人,通通都是谎话。你的目的,其实就是要得到和凌家人直接联络的机会?」
「是。」
凌卫毫不畏惧地昂头,冷冽目光如电。
「我必须让他们知道我真正的态度,只有这样,才能让他们冷静下来,耐心地找出你的弱点。」
「你!和凌家的孪生子一样,都是卑鄙的骗子!」
「开始我还担心,和他们告别的通讯,你也采用先录像的方式,这样的话,我就不能说出我的心意了。幸好,」凌卫朝这个掌握着自己生杀大权的男人,不屑地扫了一眼,缓缓地说,「你终於得意忘形,主动给了我和凌谦直接视频的机会。我想,你是太想看我和凌谦被你逼得痛苦绝望的一幕了吧?」
半边脸被打得肿起来,笑容有点不自然。
但那是令人无法轻忽的,绝不认输的微笑。
那是,联邦战神,联邦最惊艳绝伦的指挥官,才会拥有的自信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