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振国《麦客》 麦客表单

麦客
邵振国

天还没亮,只是东边有些发白了。
这里是陕西千阳县城唯一的一条街,赶集卖当全在这达。
街,渐渐显出了轮廓。那是啥,像是过去富户人家门前的石狮子、石磙,黑糊糊的一堆?走近些看,一个个蜷腿躬腰,东倒西卧。
他们是做啥的?“跟场”的。噢,庄浪的“麦客子”嘛!
庄浪是甘肃的一个县,关山脚下,方圆几百里。别看庄浪地大,可人稠,天爷又年年不作脸,十有九旱,一亩打上200就算是破天荒。包产后,听说有不少地方打五六百的,可也有部分山地没水少肥,说是有水也不敢浇,庄浪的土地怪着哩,一浇就结板,把苗活活地给箍死。哎,就是这么个势,一人一亩多地,种上算得了,闲下时间跟场走!
每年古历四月,庄浪人便成群结队来陕西割麦,一步跨到顶头,一站站往回走。宝鸡割罢,凤祥的麦刚黄;千阳的麦倒了,陇县的又跟上了。到了古历五月,便离家门不远了,回去割自家的麦还能跟上。
麦客跟场,可说是庄浪人的“祖传”。爹这相,娃也这相,习惯了,咋也改不下。一年不出来,总觉得有件啥事没做,全年不得坦然。出来闲心不操,一天三顿饭“掌柜的”管,要馍有馍,要汤有汤。可话说回来,那三顿饭不是个好吃的!太阳晒得肩胛子上戳下一层皮,晚上在哪个草窝窝、树荫荫、牛棚马圈里一睡,乏得像死驴一样不知道动弹;晒倒没啥,单怕天爷变脸,刚跌个雨星星,就像石头砸在了心上:“害死喽,害死喽!麦割不成喽!”不割麦,掌柜的把饭一停,只得打开干粮袋子吃炒面,或吃平时攒下的干馍馍。这些都没啥,最怕跟不上场。这两年麦客子多,掌柜的少,来一个雇主,蜂一样地围住,步子稍迟就跟不上了。再说人多不值价,早先一亩三五元挣哩,现时,掌柜的胸脯一挺:“一亩一元二,谁去哩!”麦客照样跟上走。过一半天,一亩几角,或是光管饭,看看再没雇主,眼见这达的麦快倒完了,“走,日他妈,肚子吃饱就行!”……
说时,天已大亮了,赶集、卖当的都来了,这条街渐渐红火起来。那些麦客早已坐起身,一边搔着昨夜蚊子咬下的腿,一边瞅着推车挑担南来北往的人们,看其中有没有“掌柜的”。
迎面,一个壮实的小伙大步流星地走过来。
“爸!你不会灵透些,只是个坐下等,等到啥时辰去!刚刚,汽车站那达,水川的一个队长来着,一下要走了四五十个……”
小伙身材匀称,满脸秀气,大眼珠灵透地闪着。白褂子上印满汗碱,黑裤子打着补丁,一双麻鞋磨掉了后跟,可他却浑身精神。
吴河东望了望气喘吁吁的儿子,仍旧坐在水泥台阶上吃炒面,待把那口干炒面咽下,这才一边刮着碗底一边说:“甭急,甭急,这达我夜个就观看了,麦厚得很,广得很,一时它割不完。”
说着又把目光移向街上的行人。
儿子叫吴顺昌,对爹妈可说是“顺”哩。这会,尽管他心里急得火烧火燎,但还是一屁股坐在了石台阶上。
“吃些不?给,炒面,干馍馍,去,那面饭馆子里要碗面汤拌上、泡上吃!”
“我不吃!”
顺昌娃把头一甩,两只秀气的大眼竟直呆呆地发愣。记得前几年,一次跟老子去西安割麦,老子一看那800里秦川黄黄的一片,麦厚得风都吹不动弹,两眼笑得弯成了镰刀。见掌柜的吝啬,不肯多给,他“哼”地一声躺在地止:“哎,路上走乏了,咱‘歇马三天’!”心说,看你不拿大价来抬我!结果第二天睁眼一看,那望不到边的麦全都割倒了,顺昌急得泪珠子直跌:“现在好了,好了吧!”可吴河东望了望那满世界的麦捆子,又说:“哼,光这麦捆子往场里掮,也够他狗日的掮几天!甭急,咱再‘歇马三天’!”可是刚过头晌,再一看,那800里地连一个麦捆子都没了。“好我的爸哩!‘麦熟一晌’都不懂,你还算是个老庄农!龙口里夺食哩,谁家等你!头晌看着麦还发绿呢,后晌那麦芒就都北起了,麦粒子直落……”“对了!对了!我啥不懂,要你说!……”
吴河东真就不怕误场?咋不怕,你看他那老长的头发,多久没刮了,麦土落了寸把厚。别人几把凉水往头顶一撩,抽下镰刃子噌噌几下刮个净光,又凉快,又舒坦。可他,听老人有个说法:头发长了不能刮,一刮就“断了”,搭不上场了。吴河东知道这是句迷信话,闲扯淡,可是你让他刮头他却说啥也不刮。
此时,他那两只浑浊的眼睛里深埋着忧虑,直盯盯地瞅着街上的行人:炒面沫子狼藉在布满黑胡茬的下巴上,瘦凸的喉咙骨一上一下,不禁自语道:
“唉,早先还有个‘当场的’,如今各顾各喽!……”
当场的,早先也叫“霸场”。一个身强力壮,自以为有些“武艺”的汉子,从麦客子群里通地站起来,胸脯一拍:“这个场我当了!五个元一亩,没五个元谁也别想雇,谁也不准跟!”谁要雇、要跟,就是一场好打。掌柜的被唬住了,只得抬高雇价。
当年,吴河东就当过“当场的”,胸脯一拍天价响。可有一次,当他双臂一挥,举起石磙子的时候,并没把对方吓倒,几个赎买来的恶汉忽地拥上来把他压倒在地,打得再也没爬起。到现在,左腿还有些跛。吴河东牙一咬说:“哼,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咱走着看!等到你到老子的门上当麦客的时候再看,球!”……
“三十年”过去了,吴河东还是个麦客子,这些赶集卖当的、过路的、来寻短工的,都像是比他高着一头,那眼势一瞥一瞥的,不屑一顾地从他面前走过……
是的,谁把麦客子放在眼里哩?提起来都说:那些,10人有9个贼,见啥偷啥。饭馆里吃饭,把碗偷走,一双竹筷子也不放过;搭车哩,一眼看见了刹车绳,解下来跳车就跑……所以,每年一到过麦客的时候,家家提防,门户紧闭,生怕自家丢床被子少只鸡的。
可是你要想偷他一只“鸡”,给他割的地少算一亩,那可是打错了算盘。他的腿就是尺,240步是一亩,24步是一分,一分也少不下。说是吴河东年轻的时候,扛活回来看见一只老鹰把他家的一只老母鸡抓走了,气得咬牙跺脚恨自己飞不上天。事过几天还一个疙瘩堵在心上。后来他想了个法,跑到山坡上,脱了个净光,把猪血往肚皮上一洒,猪下水往胸口上一摆,躺在地上闭住眼装死,单等那刁鹰盘旋下来吃“死人”肉。果然刁鹰落下了,翅膀遮天蔽日,光那鹰钩嘴就能把活人吓死,可吴河东躺得坦坦的,一动不动。等那鹰跳上他的胸脯,正要啄他的眼的时候,突然,他大眼一睁,双手一合,一把抓住了那刁鹰的脖颈。站起来把那猪下水一抖搂,笑着回了庄。满庄子人都跑来看,吴河东一边把鹰往死里打,一边说:“我让你这贼知道哩!我都是偷人的人,你还偷我的鸡,我让你偷!我让你偷……”到了把个“大鹏”打咽了气,剥下皮拿到收购站上一卖,又换回一只肥嫩嫩的鸡来……
顺昌知道老子的脾气犟,看着雇主越来越少了,却也不敢吱声,一旁讨了碗面汤,默默地拌起炒面来。
正吃着,一辆拖拉机突突突地停在了街口上。车上站起个人,扯嗓一声:
“南川里谁去?麦不算厚,一亩两元二,去的上车!”

“顺昌,赶紧拾掇!”
吴河东大喝一声,通地腾起身,一根棍挑起那干粮袋子、破棉袄,连着那滴里当郎的镰把子、烂草帽,三步两步已蹦到了车上。

“昌娃子,快!快——!”
待顺昌奔到跟前时,那掌柜的已数完车上的人头,大手一挥说:
“不要了,不要了,你听见了没!”
他一边厉声喊着,一边用力掰着顺昌扒在车帮上的手。
顺昌扬起那张秀气的脸,央求着说:
“爸爸,爸爸!”他这样称呼着对方。“你把我要下吧,我跟我你一道……”
“不行,人够了,多去了也白跑路!”
“爸爸,要下吧,爸爸……”
正在这时,只听一个轻盈、脆亮的女声喊道:
“临游,谁去?山地,到那达看了地再估价!”
麦客们蓦地回头,只见说话的是个年轻媳妇家,看上去二十四五,眉清目秀;中式小褂裹身,青麻布裤可腿,一双带袢儿、绣花儿黑布鞋紧脚,浑身上下干净利落。麦客们忽拉一下又涌向这边,可她却赶忙张口:
“我只要一个!”
说时,她那对儿深汪汪的眼睛跳过众人,直望着站在拖拉机旁的顺昌。
突然,拖拉机突突地启动了,顺昌禁不住回头喊了声:
“爸——……”
临游这个地方,满山树木绿绿的,山泉汩汩地流。虽说亩产不高,可人少地多,风调雨顺,常有吃不完的粮食。但是,让谁到这达来安家,保准谁都摇头。因为这达水土更怪,10家有9户人“拐”着哩,患一种大骨节病,瘸腿、大头、矬身子。这种病又多患于男人,所以家庭劳动多数得靠女人。外地人说笑话呢:唉,那男人自家上不了炕,得让女人抱上去。爸爸见儿子不乖,恶狠狠地骂着:“你再捣蛋,甭看我把你没治,哼,等你妈回来把我抱上炕,看把你治不死!”也有个“身强力壮”的,敢拍着腔子说:“嘿,我这两条腿,甭看短,那天从这达到那达20里路,没够我三天走!”
临游就是这么个地方,因而更短不了麦客子常去。聊起天,麦客们夸口说,临游那地面,不是咱麦客子去,粮食就全都撇掉了!
太阳金灿灿的,照着绿葱葱的山。
顺昌跟着那媳妇家的脚步,踏着山间的小路。谁也不多说话。绣花鞋,像两只黑蝴蝶扑扑地擦着地面飞;麻鞋露着脚后跟,像两片子连枷板,嗵嗵地砸得地面响……
“跟上!”
半天,媳妇家这样喊一声。
“噢。”
顺昌总这样应一声,最多说一句“跟上着哩!”意思是你头里走。
他把那根棍挑着的行装换了换肩,脸扭向坡下的一块块山地。那麦是薄,成色也就是个200来斤,一天割上三亩没问题,这一亩的价……最少一个元给哩吧?哎,七八角也行哩,三七两元一,三八两元四……川地一天最多能割个一亩一二,算下来也差不多……
顺昌正琢磨着,扬脸往前一看,那媳妇家索性停住脚,扭过身直望着他。
“你是哑巴吗?两人走路呢,咋一声不喘?”
“噢?噢….”
顺昌那张秀气的脸一愣,嘴巴尴尬地往腮边咧了咧。
“掌柜的,你家包了多少地?”
只等他跟上来,她才齐着他的肩往前走,那双“黑蝴蝶”也不那么连紧了。小脸儿白里透红,转向他:
“够你割的!我家三口,一人包10亩,你算多少?”
“30亩?那怕我一个人割不倒,麦就黄过头了!”
“还有我哩!”
说着她将摇曳在脸颊上的那缕青发往耳后一捋,深汪汪的眼睛斜瞅着他:
“咋?怕是我不像个割麦的?”
顺昌对着那双眼不敢多看,眼皮一低,却又落在被胸乳顶起的中式小褂上。
“掌柜哥哩?”
“他?还能割起个麦?……你没来过临游?”
“头一遭。”
说着来到庄上。这庄两面是山,中间是滩,大石头怪峥峥地乱撇着,一股浅浅的水曲曲弯弯绕着滩石,野雀儿在上面跳来跳去。
“瞧,那是我家的地,”她站在山坡上指着前面说,“那里,绿葱葱的那一块,就是我家。”
“噢,噢。”
吱呀一声,院门推开了。年轻媳妇啪啪地跺了两脚,把绣花鞋上的土抖落,先走了进去。
“进来,进来呀,站在门外面做啥?”
顺昌想是自己应该在院外呆着,听到叫,踌躇了半会,这才学着主人也把那双麻鞋使劲跺了跺,没想后跟没底儿,脚板跺了个生疼。
走进院来,只见这院整饬得利利落落,地扫得净净的,胡麻芥子摊晒在一边,一个老奶奶坐在当中用棍拨拉着。
“妈,晌午了,你不歇着?”
“哦,我娃回来了,那是……”
老奶奶手搭凉棚,虚眯着眼望来。媳妇家忙说:
“是给咱割麦的。”
“哦,饭做好了,在厨房里呢,快吃,吃罢就赶紧割,我看麦都黄得劲大了。”
顺昌把行装放在院墙根里,解开布包,拿出两把镰刃子和一块磨石,要了碗水蹲在一旁噌噌地磨起刃子来。
老人听着那“噌、噌——”的磨镰声,又眯起眼:小伙肩膀头圆圆的,一动弹那肌肉一鼓一鼓的,胸膛子挺着,两条长腿叉着,脚跟有劲地蹬着地石,看那相就是个做活的!娃长得也心疼,脸圆圆个,鼻梁鼓鼓个,眼亮亮个……要是我的“白货什”生成这相该多好!
“老奶奶。”
顺昌亲亲地叫了老人一声。一边在大拇指上试着镰刃,一边说:
“麦黄得劲大些不怕,我割得快,我给你抢着割!”
老人连连眨巴着眼。
“哦,哦,我的好娃,这心疼哩!水香——,快端饭来!”扭头一看,只见水香早就端着饭站在一旁,不知想些啥……
拖拉机突突突地一到南川,等候已久的各家主事的便吵嚷开来:“我定了三个”“我要两个”“我要个小伙”……加上大队广播喇叭里“大花脸”正唱着的一板“乱弹”,真是包谷散饭掺黄米,“搅”作一“团”。
陕西人爱吃“搅团”,张根发却另有胃口。他不慌不忙地蹲在一旁,两臂交叉,右手在左边捏着根烟抽着,左手腕戴着块新崭崭的表,在右边闪着……麦割得咋相,不图快可图个干净;“围腰”打得咋相,不在花而在个牢实,年轻娃子打的那捆,一提散脱了。娃子饭量大,大汉吃得终归不那么凶,好价,一顿七八碗……
他眯缝着眼瞅着吴河东,掏出一包“红牡丹”,锡纸沙沙的响。
“老哥,接住——”
一根牡丹烟落在吴河东的脚下。
“还有你,你,你们四位跟我走!”
一个背锅(罗锅)老汉,一个圈脸胡,还有一个40开外的中年人一起来到地头。一眼望去,张根发的麦齐茬茬的一片,厚实得不进镰,穗粗芒壮,上面能铺张席让人睡觉!
吴河东把行装往地头一撂,一边给镰把镶刃子一边瞅着那麦说:
“掌柜的,这一亩怕过500喽!……”
“唉——那没有!”张根发摇着头,又续了根牡丹烟。“你甭看‘齐’,其实薄着哩,一天割个一亩半亩没问题!快收拾,收拾好就下镰!……噢,饿不?早饭的时辰过了,若不饿就等着吃‘晌’!”
“嗯,”背锅老抓着顶烂草帽拍着肚子,“吃两嘴能行,不吃也能行,还,还觉不出饿得像是……咋相?”他说着转向同伴,眉骨尴尬地耸着。
“……”吴河东那浑浊的老眼眨巴了两下,又移向麦田,瘸腿一抬,三步两步跨上前去,“嚓、嚓——”地割了起来。
这时,张家女人端着笸箩走来。望着麦客们的背影刚要招呼,见丈夫向她直摇手:
“娃他妈,走,取我的镰去,快呀!”
她不过意地半天扭不回身去。 ……

“嚓、嚓、嚓……”只听镰响,不见挪步:几镰就是一捆,几捆就得换镰,时近响午了,没割下几分地。吴河东那褪了色的麻黑褂子,像块蒸笼里的布,热气一股股地往上冒。觉得那条伤腿有些酸痛,想坐下来歇缓一会,眼前却立时望见了顺昌妈那张脸。他妈在屋做啥着哩,还在劈那毛竹?竹皮子一茎茎地劈开,剥得一般薄厚、一般长短;水里泡柔,编成席、编成筛……她愁倒了,苦倒了,可昌娃的婚事还是没着落,就因为付不起彩礼,说下的媳妇又另嫁了……想到这,他瘸腿一蹲往前赶:麦,一片片地倒下了,倒下了……

太阳已经偏过了,大队的广播喇叭又响起来,大花脸一板“乱弹”唱过之后,开始广播本队的稿子:“今年比去年更上一层楼,‘责任制’越搞越红火……”陕西腔,土语,高亢、洪亮。“‘冒尖户’王家、赵家、张家得奖不骄傲,干劲更加高,他们……”

张根发站在树荫下听着,望着自己的麦田,抑不住笑咧了嘴。
“老哥——,树底下歇缓,吃‘晌午’!来,都来!”
张家女人把那只笸箩又端了来。馍馍、青菜就地一摆,一盆面汤,勺子往里一放,说:
“哥哥们,快吃,饭不好,只管吃饱,喝的在盆里,自己盛。”
麦客们围成一堆,席地而坐,狼吞虎咽。

掌柜的走了。圈脸胡正要把馍馍往怀里揣,中年人用胳膊肘把他一捅,向那边努了努嘴。他手里的馍又放回笸箩里。

吴河东往老槐树那边一看,一个70开外的老者躺着身,头枕在树根子上,像头累倒了的牛。没了牙的嘴里咕弄着啥吃什,一动弹抽起满脸的皱褶,麻胡子一撅一撅的。

“哦……没啥,装了装上些,没啥,没啥……”
老者说着,脸上呈现出善良的微笑。
这下麦客们放心了,吴河东也将一个馍馍掰碎晒在了阳坡里。等它一干,好存起来。忽然,他想起了顺昌娃。娃这时吃晌午了没?娃,你在哪达哩?……
晌午,一顿“油泼面”,连吃四碗。末了见水香又端上了馍馍,顺昌不过意地忙说:
“唉,对了对了,还没做活计哩……”
“走了一早晨路,多吃些!”水香劝着。顺昌又拿起一个雪白的蒸馍,吃罢,嘴一抹便说:
“掌柜的,我割去。”
“唉,这时晒死哩,过一会儿吧!”
“那……不怕。”
说着,他镰刀一所走出院门,水香那深汪汪的眼睛直盯着他的背影……

早上在千阳咋就挑上了他?是见他可怜着,还是看出他老实、能干着?最初见他蹴在街口上,大眼睛寻着雇主,抑不住自己多打量了他一会儿;后来,商店门开了,她走进去随便转转,一抬头,又见到了他。他手里拿着双41码的胶鞋,抬起脚,在那磨掉了后跟的麻鞋底子上比试了半天,口里小声嘟囔着“五个元,五个元……”末了把鞋放在了柜台上。再后来,见他扒在拖拉机旁哀求那个人,不知咋,自己心上忽地涌上来一股子苦味,不由得喊出了声。对,是可怜他,可是,苦焦人多哩,为啥自己单就可怜他?忽地一下,水香脸涨得通红通红。她觉出,好象自己“相中”的不是个麦客,而是个别的啥,于是她狠狠地骂自己:“你坏,不要脸,媳妇家生邪念!”

“水香!”
水香一怔,见妈妈站在上房石台阶上说:
“你呆愣着咋,咋不去招呼人家?”
“噢,我,我寻镰把哩!”
镰把、草帽就在眼前,她摘下来匆匆走出门。

顺昌割麦不算慢吧,别人用手割,他连脚都用上。割下的麦不见倒,随着左手转着圈儿地往回卷,刚卷成一大捆,镰头儿并脚尖一抱,刷地撂在一边。可是,顺昌往坡下那块地一看,“咦?怪,掌柜的咋那么快!”

水香也觉得自己快,虽说这块地小些,可不一会儿就割完了,身子还觉不出乏,竟像有使不完的劲。她站起身,从腰里解下汗巾,擦了擦红扑扑的脸颊和那纤长的脖颈,目光不觉投向那边。

她经快地越过田埂,望着他的背影,他背后那割得干净利落的地。荐儿短,穗儿齐,捆子一般大。望着、望着,像是身上更添了劲似的,几步上去,插在顺昌的垅旁割了起来。

“唉,唉……掌柜的,你咋在这达割?”
“看你割得慢!”
顺昌不怔,紧赶了几镰,忽停下又说:
“到时候,工……咋算?”
“我知道该咋算!”
水香的话,硬得像镰碰麦秆,嚓嚓地响。
“那……”
“咋?你算20亩,我算10亩还不行?”
“那、那咋能行!那、那就一家一半着算吧。”
草帽下面,那张红扑扑的小脸儿,偷偷地笑了,不觉,她更依近了他,依近了他……

暮色笼罩着南川,笼罩着那棵露出树根子来的老槐树。
几个麦客吃罢饭,坐在树下闲聊:聊,最能解乏。背锅老咂着冒烟,一口比一口有味:

“那天,打宝鸡走到凤祥,天麻麻个了,老腿些乎走断,看好碰着一个在城里工作的,像是个做官的‘哎——,上车来!’我心想,‘咋,没偷没抢,麦客子犯啥法抓哩?’噢,才是叫着给他屋里割麦哩!‘尕卧车’把我一捎么,屁股后面冒着烟就到了乡里。嘿嘿,甭看我背锅子,那有福之人不在忙,他们买得起班车票、过来得早能咋,还不是寻不上个掌柜的干扯淡!嘿嘿嘿……”

“呵呵呵……”圈脸胡半卧在地石上笑着,一个饱嗝打上了嗓。“我看外面逛还美,这不,小卧车都坐得一个劲的!呵呵呵……唉,是哪达都比咱庄浪强,你看人家川里人吃的啥么穿的啥!”

“就说着!”背锅老又接过话茬:“你看这家掌柜的,新瓦房齐整整地盖了一院,怕把他孙子、重孙子的住处都有了!”

中年人咋那么不心,这次又是他用胳膊肘把说话的捅了捅,向树边努了努。

还是那位像累倒的牛一样的老者,不知他是掌柜家的啥,穿得比麦客好不了多少,吃饭也没人叫他,该到睡觉的时候了,他还在这达躺着;从不多说话,即使说,也不那么指手画脚、动眉挤眼,就像这棵老树,没有风,它那枝儿叶子从不动弹……

“那怕啥,看出,老人家是个不管事的。”背锅老还是将声音压低了些,“这家四个娃,一股是城里的干部……”

“噢,所以叫咱‘四个老汉’割麦哩?”

圈脸胡粗声大嗓地一声,一下子把麦客们都惹笑了。

“甭打岔吧!”背锅老敲了敲烟袋,“言归正传”了:“早起,我磨镰刀进庄子端水,见那屋里大车、推车、自行车,啥都有哩,你没见掌柜的戴的那表,怕是世上最好的表,新崭崭儿的,亮锃锃儿的。”

“看你馋得那样!”圈脸胡又插了一杠,“你可不过去抢着?”
“呵呵呵……”
“我说甭打岔、甭打岔么!我端着水正往出走哩,一个那漂亮的女子走进来,那身上香喷喷儿的,脸上白着——、白着——”
“扯你妈的淡,你咋不抱住哩!”
“哈哈哈……”麦客们抑不住大笑起来。
“呵呵,我,我怕人家朝我这背锅上捣给两锤,呵呵呵……”背锅老笑着又“言归正传”,“看,那就是人家的媳妇娃,快要上门了,‘3000元’买下的!那娃心疼得没个说!”

吴河东不禁那黑胡荐抖了起来,旱烟袋噙在嘴上颤着,火星子落在脚巴骨上,却觉不出疼。
“老哥,你咋心事稠稠的?”

背锅老向他身边凑了凑说。甭看这一‘凑’,它表示着麦客子相互间的关心、体贴,再有个啥哩,穷人没别的表示头。

“我知道,你又想娃呢?甭想了,娃二十六七了,还怕丢掉?饿下?他肯定寻上活计了,下个‘场’,你两个就‘跟’到一达里了。”

“你们吴家河今年粮食咋相?”圈脸胡也关切地、为他排解地问道。
“唉,比往年好些……”
可是说来说是,谁知道他的心事呢!
吴河东是个憋不住心事的人,加上同伴的几句体贴话,便哽哽咽咽地说了起来……

要说顺昌妈,那个要强,世上少有。为了给昌娃攒那彩礼钱,一天没黑没亮地干,晚上不敢耗油,凑着月亮,毛竹割破了手,嘴上一吮,血水自己咽到肚里。吴河东自瘸了腿以后,脾气越来越躁,好话到他嘴里都要变个味:“你这么做啥!咱寻不起媳妇不会甭寻!”他妈脸一抬:“胡拐(说)些啥,媳妇不寻了,日子不过?”当初,大儿子顺盛,就因为没个百把元,娘一狠心把儿给了后山一家“倒插门”。儿远了,日子淡了,当娘的一想起来心上总是苦巴巴的,觉得是自己对不住他爸,对不住娃。

他妈愈是这样,好象愈是伤了吴河东那“大男子汉”的自尊心似的,动不动就把一腔火发给女人:“你一天光知道编你那竹席子草筛,两顿饭都做不到世上,老子要你着做啥,滚球子!”可是打过骂过就又后悔,瘸着腿走到没人处去掉泪。末了,把泪一擦,“球,男子汉,30年河东30年河西,咱往前走!”

包产的第二年,努力干了,麦子却又晒薄了。顺昌妈一着急,硬是把仅存的百十斤荞麦一股泼上,种了个二茬。庄浪这达一年一熟,伏里种糜种荞只是冒撞哩,收了收些子,不收赔把籽种。下种10天,滴雨不见,吴河东一看那苗,完了!顿时火冒三丈,回到屋里照准他妈一顿痛打,“老子说不种、不种,你个骚驴日的就是不听,白把个200斤荞麦撇掉,过冬吃啥?剥你的皮吃肉哩吗?!”可是没到“处暑”,荞麦单单旺了上来,“秋分”刚过,红花子下面便是沉甸甸的黑颗粒。“昌娃,走!跟妈收荞麦去!”她抑不住满脸的喜,扑到地里一连三天,拔了捆,捆了背,背回来晒,晒罢了打……待到荞麦装满了大仓小囤的时间,她却累倒在炕头上。

顺昌自小懂得爹妈的苦辛,10来岁就跑几十里路,去关山采药、砍毛竹、打柴,卖些钱一股交到妈的手里。娃头一遭进山,见大山望不到顶、摸不着路,满世界树木黑压压的,咳嗽一声回音森森,吓得头皮子发麻,两腿发软。可到后来,什么大黄、枸杞、五味子都寻见了。

林管局有规定,进山一人收费五角;打柴只许打枯枝子,偷砍一根杉子罚款、坐班房。顺昌生就老实,二十六七了不知道啥是个“偷”。可那天,和爹两个在林子里一东一西忙到后晌,各背一大捆毛竹走下山来。吴河东看着娃呼嗤嗤地喘,像是比往常吃力,便问:“咋,身子不舒坦了?”“没,没啥……”“捆子往上,往中间背松活,腰躬低……”说时走到山口下面。突然嘣地一声,顺昌的捆绳吃不住劲挣断了,捆子落在地上,几个管林人过来捡查,踢了一脚,哗啦一声捆心里露出几根胳腕粗的杉木。顿时吴河东惊呆了。林管人二话不说,上前揪起顺昌娃的脖领就打,吴河东两步拐上前去:

“慢打,要打打我,我是他爸……”
说着吴河东抽出那几根杉子放在一旁,末了的一根却留在了手里,他望着儿子,眼睛瞪得冒火,一瘸瘸地走过来:
“谁叫你偷人家的材料?”
“爸!爸……”
“说!!”通地一棒打在儿的腿上。
“哎哟——,爸……”顺昌娃哭嚎着倒在地上,有人拦挡不及,跟着几棒又落了下去。
“你给老子丢脸,惹祸,我吴河东是贼?是贼!!我打你个贼骨头!你为啥要偷哩!”
“爸,爸……饶下,饶下……”
“说!”
“我……我……”顺昌举着噙满泪水的眼睛,望爹只见一个黑糊糊的影:“我……我妈吐、吐血了,我没敢告、告诉你,我想攒些钱给、给妈治病哩,爸呀……”
杉子从吴河东的手上咣当当地掉在了地石上。

吴河东奔回家,抱起妻子已是泣不成声了。
“他……他妈……我打你,骂你,我不……不是个好东西!”
“他爸,两口子过日子碗还不碰勺子?说这话哩……”他抽泣着把脸埋在丈夫的怀里,“我担心,我会……他爸,你要给娃说、说上个媳妇,呜-呜……”

吴河东紧紧搂着妻子,大手粗得像树皮一样,在她脸上、头上抚摸着,抚摸着:
“他妈,甭怕,病咱治,媳妇咱娶,娶,咱好夫妻一道,30年河东……30年……”
他抽泣着,再也说不下去了。
……
末了,吴河东把那早已熄灭了的烟袋锅一磕,咽了咽旱烟的苦味,说:“唉,我不配是个当爸的!”
晚风轻轻地吹着那棵老槐树,它那枝儿叶子,似乎摆动起来。

麦客们默默的,想再说些啥,却又想不起个啥来。那位累倒了的“牛”,像是睡着了,一动不动。可谁也没见他那双眼,竟大大地睁着,睁着。

他们打开行装,正准备就地过夜,张根发哼着“乱弹”走了过来。

“没吃好?粗饭,又没个菜水……”
“唉,好得很,好得很!”
“走,老哥,寻个住处去!”

他说着朝庄子那面大咧咧地迈开了步。麦客们惊动了,呵,掌柜的要让咱进庄哩?上炕哩?虽然,土炕上一张席,家家都有,没啥稀罕,可出门在外的班客子就以为那是“天堂”,最受活的地方。于是他们赶忙挑起行装跟上走。不米,掌柜的绕过庄口,来到庄后的麦场上。

“老哥,甭嫌气,屋里窄狭,这里有棚棚,有麦草,那达还有间看场的小房,炕小没席,铺些草,能睡下两个人。”
掌柜的走了,麦客们躺下了,渐渐拉开鼾了。

吴河东躺在麦垛根里,身上搭着那件针麻线密的破棉袄。伤腿一阵酸痛,他将棉袄往下拉了拉。
夜,静悄悄的。他睁大眼睛望那密麻麻的星,像是在数数,一个、两个……又像是在想事,这颗是我,那颗亮的是他妈,那颗隔得最远的,是顺昌娃……

真的有使不完的劲!水香从地里回来,镰把子一挂,又拾起木权,喊哩喀喳地把摊在院里的胡麻芥子挑成一推,靠在了院墙根里。妈妈踮着小脚,一股劲压权:
“唉,我的娃,你咋没个乏的时候,快歇下、快歇下!”

杈放下了,却又挑起担、担起桶。这时,正蹲在一旁洗脸的顺昌扔下毛巾,两步跨上来:
“掌柜的,让我去!”
“那……”

水香正在犹豫,顺昌却已夺过担走到门口,她忙将那绺浮在脸颊上的发丝往耳后一捋喊道:
“哎哎,你知道井在哪达?”
星星闪着,炊烟绕着,一个摇辘轳,一个接水,水哗哗地响……

吃罢饭,顺昌把镰刃子一片片地磨完,便打开行装往院墙根里一铺,准备过夜子。正要躺身,老奶奶叫着过来:
“我的娃,快拾起、快拾起,我早就把那间草房腾好了,去睡去!”

“妈——”水香娇滴滴地嗔怪地喊道。
“嗯?咋……”
说时,水香已推开了西厢房的门。
“他哥,进屋里住吧!”
“……”顺昌呆愣了,半晌才说,“唉,不不,我是哪达一倒就行,不,不……”

老奶奶也愣了一会,可一看顺昌那老实相,却又不禁说:“对对,咱屋里宽展,随便住,走,走。”说着拽起顺昌那晒脱了皮的膀子走进西厢房。

屋里没啥家什,炕上一张席、一床被,地下一张桌,桌上摆着只闹钟滴滴嗒嗒地响。

“这是我那‘白货什’的房,他走亲戚去了,转去、耍去了,割罢麦,他就耍回来了……”

“噢……”顺昌感激地望着老人家,不自在地坐在炕沿上,粗手摩挲着沿边那磨光了的横木。“奶奶……”

“哦,甭叫我‘奶奶’,我看上去老气,其实才50几岁,那是苦老了。我30几上有了水香,才觉得日子好过些了。”

“噢,掌柜哥咋不能做活计?”

“……唉,跟他爸一样,完着哩!”看得出,老人家满肚子辛酸,她颤着手擦了根火柴,默默地点亮了一盏煤油灯。“我生了几个都是‘白货什’,两个没活,丢下一个,还、还不如死了好,不是水香娃,我早就跟那‘老鬼’一达‘走’了……”

顺昌娃心软,眼圈早已湿漉漉的了,不过灯暗,看不亮清。

“哦,娃割麦乏坏了,睡吧,我去了……”

她刚要出门,却又折身回来,“哦,那达的被子,嗯,盖上……”半会、半会,总是迈不出屋去,末了蹭到桌前,吃力地、为难地伸出了手,抓起那只闹钟。昏黄的灯光照着她那张苍老的脸,尴尬地笑了笑退出门去。

顺昌知道这是不放心自己,但他却没有半点怪怨老人家的,反倒觉得自己使人家作难,过意不去。跟了一路场,见得多了,能让咱住到屋里,就把咱当人得很哩……

正在思想,吱呀一声门响,水香走进屋来,她一手抱着一把新新的花皮暖壶,一手拿着两只精细的瓷茶杯。

“他哥,渴了喝水!都给你放下。”
说着,她从衣袋里掏出了刚才那只闹钟,放回原处。

顺昌一见这种,不觉脸红了,好象他真的对它动过心思似的。水香留意了他的神色,忙说:
“我妈不会给钟上弦,上个弦都得叫我干哩!”

顺昌听得出她是在说谎,但一片感激堆在脸上。麦客子吃百家饭,哪家水甜,心上尝来。虽说掌柜的待人都好,可他真正尝到被人看起、信过、当人的甘甜滋味还是头一遭。它唤醒了他那麻木了的自尊感,细细品尝还有些苦涩,就象久不吃糖,一下吃多了就会觉得苦一样,不禁心上针刺似的痛,但他却又觉得像有只手在那痛处抚摸着、抚摸着。他由不得抬起两眼直直地望着水香。这时,她好象才发现她那张脸长得这么俊秀,这么温和、善良;特别是那对眼睛,像是两汪水,深得望不到底,亮得照见人……

水香一阵羞窘,垂落眼睑望着那盏灯。灯芯结了个花,扑扑地跳着,跳着。
“你喝水不?”说着她提起暖壶。
“噢,掌柜的,我不喝!”
“跟你说甭叫‘掌柜的’,你还叫,不会改改!”
“那……”
“我妈叫我水香,说自打有了我,井里的水都香甜开了……”
说着她倒了一杯水,凉在一边。沉吟了半会儿,突然问道:
“你26了,咋还不说亲哩?”
“嗯……嫂,嫂子,问这做啥?”
灯芯更跳了起来,她从鬓上摘下只卡子,一边挑着那灯花一边说:
“问问怕啥!”
“嗯……咱庄浪苦焦,说不起……”
半晌,半晌。
“我借给你些钱,你去说好不?”
“那,那咋行!嘿嘿,嫂子耍笑人哩!”
“不,你好年年来……割麦!”
灯一下拨亮了,照着她那红扑扑的脸,把她那丰韵的身影映印在墙壁上。
“他哥,早些睡吧,明天早起咱早些走。”
水香扭身走出屋,匆匆奔向东厢房。

我吴河东年年割麦能挣几个元?啥时间……不,再不能让娃等了,最迟正月里完婚!不行我就拆间房,四墙留下,梁橼子门窗一卖,又我个百十元;过两天回去麦一割,我也照他妈那相种荐荞麦,吃荞麦过冬把麦全卖掉,又是个百十元,凑个七八百看他宋家成不,单不成,我就跟“背锅”结亲家!他说他那女子要得少……

“‘亲家爸’!你慢坦些,小心老腿挣断着!呵呵呵……”背锅老站在另一块麦地里,一边活动着蹲麻了的腿,一边开着玩笑喊道,“咋,把我背锅的工钱你想一个人挣上去哩?”

吴河东又赶了几镰,才一屁股坐到麦地上。草帽子向上一抬,眼皮使劲眨巴着,挤掉眼角边的汗珠子:扯淡,他的女子别再也是个背锅……

“掌柜的,割麦还戴着表,不怕土钻给?!”那个中年人紧靠张根发那边,他一边给镰换刃子,一边望着掌柜的胳腕上的表说道。

“嘿嘿,咱这表防水、防震,就防不下个土?全钢的,那‘钢’在外面挡着,土钻不着进去!嘿嘿嘿……”

吴河东扭过脸望了望掌柜的那满脸神气,轻轻一叹,唉,我要是有块表就用不着拆房喽!……

晌午割麦,太阳正毒。但麦干不伤镰,割得快,唯怕太阳不毒哩!

掌柜的拿起汗巾满各处擦,塞到那“松紧”表带子里面,“嘣”地一下,表带子断了。

“娃他妈——,送茶水来——!”

中得人头一扭,手不停镰地说:
“掌柜的,两天没见送茶的,咋今个想起了?嘿嘿,耍笑的,甭见怪,你渴了我给咱进庄里端去!”
“哎,甭甭甭,紧着割麦,紧着割麦,我看麦黄得劲大了……”
他说着,悄悄把褂子一脱,紧紧裹作一团放在脚下,继续往前赶。

麦田,像退潮似的,忽忽地倒了过去。太阳毒狠狠地晒着,晒着。
不知咋,吴河东那后背上却一阵阵地凉,凉……
汗珠子噼哩啪啦地掉着,镰狠狠地砍,不怕把那麦砍倒后再伤着腿,伤着身子、心口子……

吴河东赶出地头,一捆捆地往回扎麦。扎,扎,不知咋,背着太阳发冷,迎着太阳还冷;浑浊的老眼使劲地眨,眨,不知挤出的是泪还是汗。

他没命地使着劲扎那捆子,嘣地一声,“围腰”扎断了,撇掉,抓起股麦重新打一个。手嗦嗦得不听使唤。这是咋,我吴河东咋,要死?老鬼!你真单要死,就找个没人的地方死去!甭在这达丢人现世!但还是抑不住那红丝丝的眼,往那裹作一团的褂子上瞟,瞟……

水香的麦已经全都割倒了。最后一块地在那深深的谷里,像一条卧蚕吐尽了它的丝,需要休息似的,静静地躺着。

地上,一堆堆麦捆整齐地摆着,不多的一些未及打捆的麦散落着;两把镰刀撇在旁边,东一只、西一个,但相距不远,不摸,烫手……

“哥!你喝水——”
不知她啥时把那个“哥”前面的“他”字去掉了。她说着大步走到地头,端起碗凉茶咕咚咚地自己先喝了下去,之后提着茶壶走了过来。

“你看临游好不?”
“好,好得很!”
“你……想来不?”
“……”
“……”

水香扭过脸去,是那样望着收割后的麦田,像是抱怨那麦倒得太快了似的。
“哥,别走,帮我打场好不?”
顺昌忽地一怔,也像是失去了什么似的,不由自已地走近她身边。

她咋不恋她?二十六七的人了,从来没有一个女娃对他这么亲近过,这样把他个穷杠子看起过:他没有和谁多说过几句话,没能摸一下哪个女娃的手!而她,这么个善良、温柔、俊秀的女人,竟把他一句一声“哥”地叫着哩,他咋不动情!刚才,咋不叫出那声“妹”来!可是,可是她……她只能是个“嫂”呵!

“不,我还是走,跟我爸说好的,在下一站会面哩!……”

水香像是有满肚的话要说,却又说不出来,只把那深汪汪的眼睛望了过去。突然,一股顽强的力,在她身上冲撞起来:
“哥……”
“……妹妹!”
她慢慢伸出手,像是有些抖。
他握住了它,心,怦怦地要冲出胸膛。
他轻轻地拉,向着那堆未及打捆的麦。

他渐渐俯着身,喘着气;泥土味,麦草香,和那汗味,人体的味混合一气;麦草嘁嘁喳喳的,轻得听不见声似的,“哥,晚上……到东屋里……”

这晚,吴河东依旧躺在麦垛根里,睁大眼瞅着天上的星。

天上的星稠着,咋密密麻麻的,那颗最亮的咋寻不着了。他妈,你好着么?做活计不要没黑没亮的,心放坦然,春上我一准给娃办事情,你等着。我快到回去的时间了。

他忽地一轱辘翻起身,大手按在干粮袋上。这咋枕着不合适,硬邦邦得硌人哩;哎,净是些掰凉下的干馍馍么,咋不硌哩!他搓巴搓巴又躺下身去。不一会儿,觉得肚里空荡荡的,怕是饿了,他又翻起身,打开干粮袋。那袋子大着没个底,怕能盛个几百斤,白洋洋缝下的,现时着是块油抹布,污垢垢得一片子黑。

星光照着,忽听一声咳嗽,握袋子的手不觉一颤。抬头一看,是那位老者,颤巍巍地站在跟前。他手里拿把木杈,倒把子当拐杖。

“老人家还没睡么?”吴河东问候道。

“哦,还没,我看看场,抽烟小心着火。”说着,他又瞅了瞅那口袋,刚才像是啥亮锃锃地一闪,又没了,老眼不中用了,把星星望着地下,地下的望着天上,哎……

吴河东不由得手索索的,忙说:
“我,咋觉得饿了,想、想吃些!”
“哦,他哥,快吃、快吃,甭饿坏身子,我给你端些水去……”
老者感情真挚,脸上依然是那样善良地笑着,皱褶抽起,麻胡子一撅一撅……

星光照着东厢房那虚掩着的门,照着那静悄悄的窗。
水香没有睡,呆坐在炕边上,想去重新点亮那盏灯,却又没心思。屋里黑黑的,只有窗子是亮的,把那一块块窗格子印在窗幔上。
看来,他不会来了,她又一次撩起窗幔,望着西厢房……

顺昌躺在炕上,翻来覆去。
眼前浮现出一个人,拐腿,大头,数数都数不到10上。但他也是一个人,一个身心残了的可怜人,咋能去伤害他,良心哩!“哥……”麦草嘁嘁喳喳的,轻得听不见声,他握着她的手,握着,握着,嗅到一股浓郁的泥土味、麦草味、汗味、人体的味……不知不觉,发出拨动门闩的响声,星光从门缝射入,照见一双颤栗的手,呵!这是做呵,做啥哩!门紧闭了。顺昌不知自己啥时站在了门前,他那壮实的身子痛苦地贴在门上。不觉眼前又映出那位老人的面容……

从地里回来,老奶奶炒了四在盘菜,还斟上了酒,“娃明早就走了,好好吃一回!”顺昌拿不起那筷,拣不动那菜,因为他握了水香的手,觉得对不住奶奶,没脸领这份情。“娃,吃吧,愣着咋?”“奶奶……嫂哇?”“说是去供销社灌煤油,就回来,娃先吃,先吃!”哎,手摸了就摸了罢,不是又太冷淡了水香妹子……他大口大口地吃着“年饭”,真的,庄浪人过年也没吃这么好。老奶奶把一沓钱票子点了又点,末了放在饭桌上,“给,娃,快收起,按20亩算,一亩三个元。”“啊——?奶奶,不能这么,不能……”“哎,你再甭犟,我水香娃说话算话哩!好好吃,好好吃……”

顺昌回到炕上,想起前前后后,不禁自语道:“妹子,你要亮清,我不能这么做!但我……忘不了你,心上记着哩……”

窗幔轻轻地从手上滑落下去。
她转过脸来,呆滞地望着为他擦亮的桌,为他凉下的茶,为他铺开的被……突然一声,“我也是庄浪人,使她回想起很远、很远的事……

她是庄浪人,是的。亲娘生下她就殁了,那是一九五八年,接着闹灾荒,庄浪养不住她,把女儿换了粮食。这个庄浪儿,从记事到现在不知道自己的亲娘老子是谁。一问这个妈,她老人家便落着泪说:“娃,我就是你的亲妈,亲亲个的,甭问了,甭听外人瞎说……”问啥哩,襁褓里奶大了,一九五九年、一九六零年没饿死,还不比亲妈更亲?“寡妇带娃,连滚带爬”,多少辛酸的日子是她老人家一个人“爬”过来的,记得自己刚会说话的时间,“妈,我几岁?”“娃三岁。”“你几岁?”“我……33岁。”“我啥时能给妈做活计?”“我的娃,问这咋?”她不说话了,小眼珠滴溜溜地斜向“白货什”哥哥,妈一下明白了,“我的娃呀……”抱起水香泪簌簌地流。
可是,最初当妈的是把她当“童养媳”买来的,后来见她出落得那样,却又不落忍,一心认她做亲女儿。再后来,眼看着娃一天天大了,要出门做人家的人了,当妈的半生辛苦、一点盼头全都要化为乌有了,咋办,老人心一硬:“娃,跟你哥成婚吧!”“成婚?!妈——,我是你的亲女儿,亲女儿呀!……”她哭了,妈也哭了,但她没能觉出自己的眼睛湿,看到的却是妈脸上的泪:“妈,你甭哭,甭落泪,娃咋个都能行……”

……她呆滞地望着窗幔上的格子影,像是数着她从14岁成婚到现在的日子。她,没有爱过人,从来没有,咋会爱上了他,她不知道,只记得最初骂自己的时候……是的,她的确认为自己坏,眼前她依旧这样认为:我是个坏女人,坏女人啊!哥,你不来对着哩,对着哩,对着……
她倒了下去,一股风掀动着窗幔上的格子影……
天麻麻亮,顺昌从炕上爬起。
悄悄地把这屋收拾一遍,桌子抹净,把那闹钟、暖壶、茶杯……还有那盏结过花的油灯,一一摆了摆。
他走出屋,想着等她们起来后说一声再走,可见了水香咋说,说些啥!末了,只把那东屋望了望,行装一挑走出院门。

这达,是他俩割过的麦田;这达,是他俩走过的那条小路……“临游,谁去……我只要一个!”……“跟上,你是哑巴吗?”……“哥——”……
他走着,像是又看见了水香,又听到那声声呼唤;不禁停住脚步回身望去——庄子已看不见了,只是空空的山谷,间或几声破晓的鸟叫。

“哥——”又是一声。
他转过身来,正要往前迈步,忽地怔呆住了。
水香站在前面小径上。她背着光,只见一个黑黑的影。
他大步奔上前去,在五步开外又停下来。看清了,她那张脸,白得像窗户纸一样;她那身,新换了件青色的大襟袄,显得那样朴素、庄重……

“我送送你……”
她说罢愣了一会儿,取下挎在胳膊肘上的布包,打开,那是几个馍馍和一双新新的41码的胶鞋。

“哥,馍,饿了吃;鞋,路上穿……”
她捧着,渐渐地抖动起来。
“咋,你不要?”
两行泪,从顺昌的脸颊上悄悄流下来。那镰刀、草帽、干粮袋慢慢从肩头滑下,他再也抑制不住自己了,一声“妹妹”,奔上前,紧紧地把她搂抱在怀里,在那失去了备色的脸上,唇上亲着、亲着;这时,一股流不出的泪,才从水香紧闭着的眼睑里涌流出来……

吴河东呆到天亮,和同伴一起背上行装走出场院。经过庄口正准备上路,突然,一片急促地脚步声、吵嚷声在身后响起:“我的表肯定在他身上……”吴河东不觉加快了脚步。

“站住——!”
麦客子四人一同扭回身。圈脸胡和中年人忿忿地瞪着眼,背锅老蔫笑着走上前;唯有吴河东脸上忡忡一怔,呆若木鸡。
“咋?掌柜哥、掌柜嫂,又咋?”背锅老笑着问。
张根发推开他,望着吴河东走过来:
“老哥,昨天割麦,你……你在我边里哩!”
吴河东半晌呆愣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是不由他竟慢慢放下肩上的干粮袋,突然,一个苍老的声音喊道:
“甭动弹!”
抬头一看,那位累倒了牛似的老者,竟挺着腔子蹒跚过来。
“没有,夜个我把他的袋子翻过了,没有,你让他走,”老者说着转向吴河东:“你走,你们走,走!”
“爸,你这是做啥哩!”张根发喊叫着。
老者声色俱厉地说:“表在哩,我赔你,是我偷上了!”
“在?……在哪!”
“在看场房里放着哩!”
老者一声高过一声,张根发无奈吞没了声气。老者转对大家说:
“走吧,大家走吧!”

吴河东反倒迈不动步了,直到那三个麦客头里走了,他仍旧呆立在这达。这时,老者又返回原来的样,善良地笑着,皱褶抽搐着,麻胡子一撅一撅:
“他哥,甭难过,我亮清你,我旧社会打了大半辈子短工,我知道,知道,我的娃错怪了你,甭记恨,快走,快走,给,这是我攒下的几个钱,你装上……”
一双干枯的手战战抖抖地举着钱伸了过来。

吴河东像是从梦中渐渐醒来,不禁老泪纵横了。那浑浊的泪眼,似乎才看清老者的面容:
“老爸,……呜,呜……”
他哭号着俯下身去打开干粮袋,老者急忙跌抢上去,一把攥住了袋子口,是吴河东硬掰开老者的手,从袋子里摸出一声馍馍,又从那馍缝里抽出了那块亮锃锃的表。
“我、我吴河东是个贼,是个贼呀!呜呜呜……”
年迈苍苍的老者,竟抑不住那同情的泪珠扑簌簌地掉,张家女人也抽泣起来……



古历五月十几,麦客们陆续从陕西回到甘肃境内。
这里是华亭的一个小镇——安口。十字街口有块路标,箭头西指,写着“庄浪150公里”。时有拉煤的卡车路经,扬起那掺着煤末的尘土,灰蒙蒙好久不散。把那黑色的粒子,洒向卖猪肚子羊肠的小摊,洒向凉粉儿、醪糟、一锅子面……

时已黄昏。
一家店铺外面,一张小四方桌,几条低板凳,围坐着五六个人。桌上一盆汤,一碟儿盐,几双湿筷子头儿在那盐里一蘸,放在那泡着干馍馍的碗里搅和起来。

吴河东例外地端着碗面条,从店铺里走出,一步一小心地看着碗,走到桌前。
“昌娃,给,吃上!”
“嗯不,你吃,你吃吧。”
“快端上,端上呗!”
顺昌接过面条,一边吃一边却眼盯着爸爸的伤腿,再往下又望见那双脚板,忽地想起了那双41码的胶鞋,于是几口把饭吃罢,从行装里把它取了出来。

“爸,明早回家哩,把鞋换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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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你咋买这么贵的鞋哩!”
“不是买的,是……”
顺昌忽地脸红了,咋也说不出口。
“‘不是买的’?”
吴河东望着儿子那神色,两眼渐渐地落在那双鞋上,浑身嗖地一个冷战。
“那是从哪达来的?”
“嗯,是……”
吴河东心碎了,通地一声碗筷礅在了桌上。
“爸,是……是别人送的!”
“‘送的’?嘿嘿,贼骨头,谁把你教下的,还……还会编、编谎!”他强抑住伤心的泪水,一把从行装上抽出那条棍,忽起身一棍打落了儿手上的鞋。
顺昌双膝跪下,一把接住棍,说:
“爸,真的是人送下的!”
“谁!谁会送你个驴日的哩!”
“爸,是、是……是水香——”
顺昌呜呜地抑不住声。
第二天,吴河东还是让娃自己穿上了这双鞋,爷俩扛着棍,挑着行装回家。快走,回到家还能跟了割麦……


原载《当代》1984年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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