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难以想象,这30多年,她是怎样过的。因为母亲时刻不离左右,没有私人的空间,没有自己的个人时间,没有自身情感的小小角落——母亲,似乎已经成为她今生今世无法摆脱的另一半。所以她无法寻找另一半,也无法开始恋爱。她走到哪里都要带上并不年迈也无疾病的母亲,始终活在母亲的监管和控制之下。从个人选择的角度看,她几乎从未获得一个成年人应有的权益,而这恰恰是被孝道文化所剥夺的。
——天涯网友“午后的水妖”
天涯杂谈,也许已可以称为中国第一媒体。
许多人到这里申冤,而其他地方,他们未必有这个机会。他们其中的极少数人,不仅能得到充分关注,甚至冤情也被化解。但也有很多人,他们的冤情被证明是一种谎言,而他们的申冤最终也演绎成一个笑话。
譬如,有人上天涯杂谈发帖子攻击北京大学佛学博士孟领,称他打岳母,数次惊动110,居委会多次调节无效。这个帖子,只在第一页回帖中赢得了大多数支持,从第二页开始,有网友仅仅从这个帖子本身就发现诸多漏洞,于是开始质疑乃至攻击发帖者。接下来不断涌现的事实也显示,这个帖子是谎言,其实不是女婿打岳母,而是岳母打女婿,还想霸占女儿的房子,而向110和居委会求助的也不是岳母,而是女婿。
最近轰动天涯的杨元元之死,也有类似的发展轨迹。先是有人到天涯上发帖子,说上海海事大学强势地逼死了一心想尽孝的贫困硕士生杨元元。这个帖子在很长时间中赢得了广大网友的同情,但同时不断有网友发现这个帖子的漏洞,且也不断有新的事实呈现,最终多数网友转向了发帖者的对立面。
孟家的故事,只是一个不大不小的家务事,没有悲情故事,也没有宏大的借口可以转移话题,所以网友们可以很快发现真相,而且一边倒地对孟领的岳父母和小舅子发起攻击。
相比之下,杨元元之死是一个凄惨的悲剧。死亡是一个难以承受的重量,就死亡说话时需要背负着这个重量,质疑者需要相当的勇气和智慧。同时,发帖者也引入了宏大的话题,一是尽孝,二是贫困的个人与强势的大学,尤其是后一个宏大的话题,是我们社会目前的一个重要话题,所以有相当的迷惑性。这直接导致不仅无数网友会被诱导,甚至多数媒体报道也被诱导。
但在这个最火热的媒体发帖子真要小心,因为这里既有法国社会学家勒庞所说的“乌合之众”的特征,也有无数明眼人。并且,几乎所有相关人士都有可能上网,所以必定会有各个角度的声音、各个层面的事实涌现,最终谎言几乎总是被还原为谎言,真相几乎总是得以澄清。
关于杨元元自杀事件,真相是什么呢?真相是,与其说这是贫困个人在缺乏温情的社会中挣扎这样一个宏大话题下的缩影,不如说这就是一个家庭悲剧,一个个人成长的悲剧。
宏大的话题——贫困个人与冷漠社会的抗争?
杨元元死于11月26日清晨,她在学校宿舍的洗手间,用一条毛巾和一条枕巾接在一起,一头绑在水龙头上,一头套在脖子上,而她蹲在地上,用这种难以想象的方式痛苦地结束自己的一生。
杨元元为什么会自杀?对此,首先将此事捅上天涯的网友“待岗游民”在其帖子《上海海事大学海商法硕士女研究生真正死因》中称,是冷漠的校方逼死了杨元元。
这一帖子称,杨元元之母望瑞玲因下岗且所住的家属楼被关闭,所以无处可去,于是跟着女儿一起到了上海。因为贫穷,租不起房子,而能租到的房子又太冷,所以一直挤在女儿在学校宿舍的床上。一直这样过了一个多月,最后杨元元的室友主动搬出了这一宿舍。
接下来,校方要杨母搬出宿舍,当杨元元母女哀求时,一官员说了很伤人的话:“没钱,没钱读什么书?”并且,一个宿管阿姨高某还威胁说,如果杨母不搬出去,杨元元就别想拿到学位证和毕业证。
按照这个帖子,这位宿管还斥责杨母,称其“乡下人”,不要把在乡下的那一套拿到这里来。更令人发指的是,当发现杨元元自杀后,包括这位宿管在内的校方人员阻扰杨母救助。
由此看来,以这位宿管为代表的校方不仅要担负将杨元元逼到无路可走之地步的间接责任,还要担负阻挠救助的直接责任,简直是罪大恶极。
这一帖子还描绘了一个感人细节,说杨母被赶出学生宿舍后,瞒着女儿坐在瑟瑟冷风中的学校礼堂前过夜,杨元元发现后痛哭,抱着妈妈给妈妈取暖。
这些细节最终一一被驳倒,或至少被指出只是杨家的一面之词。有网友最后整理出这个帖子中所有不靠谱的地方,例如:
a.母亲瞒着女儿坐在瑟瑟冷风中的学校礼堂前过夜!假的。
b.在觅租还无着落时,学校突然强行撵人。假的。
c.学校没有给杨母安排住所。假的。
d.杨家极度贫困。假的。杨母有退休金,杨元元略有积蓄。
e.在找房没有着落时,校方相关人员不断给元元施压,致其5天5夜没有合眼,元元的精神彻底崩溃绝望。假的。
g.学校没有提供勤工俭学岗位。假的。
杨元元是湖北枝江人,大学本科就读于武汉大学。“待岗游民”称,2001年杨元元读大三时,杨母所在军工厂要搬迁而失去住处,于是她来到女儿宿舍,和女儿挤在一张床上。数月后,托一个老师的关系,住进了一间只有一张桌子的闲置房。
武汉大学如此有情义,就愈发衬托了上海海事大学的冷漠。但是,这一细节并不可靠。有知情的网友发帖子称:“说家乡没住的,假的,404厂家属区现在还健在,住着三分之一以上的职工;说在武汉大学时就一起住宿舍,假的,武汉大学的同学出来告诉了我们,望瑞玲你当时在宿舍旁边的出租屋住……”
甚至一些不是很关键的细节也变得不可靠了。杨家称,杨元元当年以优异成绩考入武汉大学经济学系,但网友称,这是假的。事实是,杨元元考入的是另一所学校,只是在毕业前这一学校并入了武汉大学。
一个个人悲剧或家庭悲剧?
澄清这些细节后,最关键的细节就成了解读这一事件的钥匙。这一关键细节就是,从杨元元大三起,杨母就和女儿住到了一起。
这一细节,被“待岗游民”描绘成了杨元元尽孝的最佳证明。然而,仅仅这一细节就足够诡异了,难道,杨元元非得用这种方式尽孝吗?
因种种家庭困境,中国的大学生们有过很多感人的故事。譬如,河南大学生洪战辉带妹妹求学,徐州师范大学的大学生张恒带父亲求学,这两件事感动了无数人,而学校也为他们提供了帮助。
但是,洪战辉和张恒都是无奈之举,带亲人求学,几乎可以说是他们的唯一选择,因为洪战辉的妹妹年幼且无人照顾,而张恒的父亲瘫痪也无人照看。
然而,带母亲求学并不是杨元元的唯一选择,甚至都远不是最佳选择,因为杨母年仅50余岁,而且身体健康,且每个月有937元人民币的退休金。这些钱尽管为数不多,但节俭一下也足以养活杨母自己。并且,更重要的是,有网友已经指出,杨母并不是无处可住,她在单位仍有宿舍。就算这一说法不成立,假若杨母能去找一份家政这样的工作,养活自己也是绰绰有余。
那么,为什么身体健康、有生活能力和退休金的杨母非要和杨元元住在一起呢,而且是用和女儿挤在学生宿舍同一张床的方式?这是杨元元的尽孝需要还是杨母自己的需要?
也许心理学一个术语——共生——可以很好地解释杨母的这一行为。所谓共生,指两个人无法离开彼此,他们之间或许会有很多痛苦甚至仇恨,但两个人就是无法离开,而要紧密的、病态的地纠缠到一起。
比较常见的共生现象多见于情侣和亲子这两种亲密关系。所不同的是,如果是情侣关系,它是相对平衡的,因两个成年人的力量是相匹敌的,但如果是亲子关系共生,那这常常是失衡的,这首先会是父母的需要,父母从心理上离不开孩子,假若孩子离开就像失去自我一样,会空虚,找不到存在感,所以会死死抓住孩子不放。对于孩子而言,他们常常意识上会认为这是自己应该做的,但他们的内心中会非常痛苦,他们内心中会很渴望走向独立,但他们意识上会认为这是错误的,甚至他们自己都不接受自己走向独立的动力。
从杨元元的人生经历来看,离开母亲走向独立一直是一个重要的动力。1998年高考填志愿时,杨元元想去大连海事大学读海商法,但被母亲拒绝了,望瑞玲拒绝女儿的理由是,考武汉的大学可以省些路费。
这个没有完成的愿望成了杨元元一个心结。11月25日,自杀的前一天,据杨母说,女儿和她聊天时把从小到大的事情都细细回顾了一遍——全盘回顾人生是自杀者自杀前常做的事情,并大胆对母亲说,如果当年你支持我报考大连海事大学,现在一切都好了。同时特意说起她做家教时认识的一个15岁女孩,仅仅因为学习压力就从28楼跳楼自杀了。
对于女儿这些话,杨母不知道该说什么好。那么,她是否能理解女儿为什么要报考大连海事大学的海商法呢?
谁的人生?谁的梦想?
据杨母说,杨元元之所以想学法律,是因为读高中时她的“市三好学生”的荣誉称号被当地领导通过关系夺走给了自己孩子。也许这个说法成立,但在我看来,杨元元的这个志愿有着强烈的象征意义。
去大连这么遥远的地方,是她想离开家,离开母亲,走向独立,用这种方式拥有一个独立空间。
这种努力,她做了多次,后来她曾两次考上外省一个小城市的公务员,但最后都没去。据杨母的说法,一是因为距离远,一是因为不是北京上海这种一线大城市。
但或许,真正的事实是,离开家去遥远地方,是杨元元的梦想,而不想让女儿去“距离远”的地方,并想让女儿去一线城市,只是望瑞玲自己的梦想。
在一个论坛上,一个网友想找女友,而他的一个朋友发帖子建议说,一定不要找那种一直在同一个城市出生、读书和工作的女孩,尤其是工作后仍然和父母居住在一起的女孩。反过来,假若是女孩找男友,这个建议也一样成立。因为一个人从一个孩子变成一个成年人的标志,就是离开父母并赢得了自己的独立空间,这个独立,不只是经济上,也是心理上的。
这种对独立空间的渴求,其实是所有孩子的共同愿望。已不知道有多少人对我说,他们在读大学的时候,最强烈的愿望就是离家远远的。有人成功了,有人失败了,而之所以失败,原因无一例外都是父母的反对。
从心理学上看,父母反对孩子离开家,是因为父母将孩子视为了“我”的一部分。简而言之即,父母看到孩子,就觉得自己是存在的,看不到孩子,就找不到存在感了——更通俗的说法是“心里空空的”。
当孩子离开家时,也许大多数父母多少都会有失落感,但假如他们有比较清晰的自我存在感,就不会过于害怕孩子独立,假若有很清晰的自我存在感,就会鼓励孩子走向独立。但假如严重缺乏自我存在感,不知道自己是谁,那么当孩子离开自己时,自己就会有严重的恐惧,甚至会觉得自己要死去。所以,这严重缺乏自我存在感的父母,会想尽办法阻挠孩子走向独立,他们也不想孩子和自己有任何界限,他们在追求一种幻觉——我就是你,你就是我。
杨元元不仅想去大连,而且想学海商法。对海商的追求,象征了对宽广世界的渴求。
至于法律,法律的世界是清晰的,法律有依据,有边界,而不像心理世界那么模糊,可以随意被侵占。并且,法律的对立面,在杨元元心中,也许并不是非法,而是道德。道德是模糊的,道德大棒很容易被用来侵占自己的权利,而自己还没有申辩的空间。但是,法律是不同的。
在我们这个社会,延续了几千年的一个道德律条就是孝道。孝道要求孩子对父母无条件忠诚,因而,当一个母亲向女儿要求存在空间时,女儿似乎无处可逃而只有服从。
因为孝道,当杨元元之死中最诡异的细节是母亲与女儿同睡在大学一张床时,这个细节的诡异之处仍可以被忽略,甚至还被描绘成女儿尽孝的一种伟大的表现。
“孝”这个字,拆开来可以理解为“砍孩子一刀,并将孩子埋在土中”,真不明白它为何就一直被奉为伟大的存在。
朱丽叶的宿命,能否有朱丽叶的结局?
去一个遥远的地方读书,这个愿望杨元元没有实现,但她将这个愿望加给了弟弟。她给弟弟写信说“你以后不要听妈的……”,而当同样在武汉读书的弟弟杨平平本科毕业想留校时,杨元元为弟弟树立了不容分说的目标——读北京大学研究生,而弟弟也果真帮她完成了这一愿望。
但是,这毕竟是弟弟的事情,而她的愿望没有完成的机会。2009年,杨元元考取了上海海事大学。似乎,上海海事大学和大连海事大学差别不大,但其实完全不同,因为,到上海这种一线大城市来,首先是望瑞玲的愿望。
杨元元去上海读书时,望瑞玲理所当然地认为“要跟着女儿去”,当杨元元的舅舅提醒姐姐是否考虑过女儿的终生大事时,望瑞玲回答说:“我们楼上三十好几没结婚的多了。”
去上海,和女儿睡在一张床上,这不仅是过去生活的延续,也多了另一重含义。上海是望瑞玲的梦想,她在接受一次采访时说,她年轻时来过上海,喜欢这样的大都市。
到新学校后,杨元元勤奋而本分,一个同学说:“(杨元元)每次上课都独自坐第一排,现在还有这样的研究生吗?”
望瑞玲说,女儿自杀前感叹:“都说知识改变命运,我学了那么多知识,也没见有什么改变。”听上去,杨元元似乎在感叹贫困的挣扎,但真是这样吗?或者,除此以外,杨元元所说的“命运”有没有别的含义?
至少会看到,妈妈一直跟着她的这个命运是改变不了了。望瑞玲先是和女儿挤在一张床上,还搬来了自己的生活用品,大约一个月后,杨元元同宿舍的同学主动搬走了。
杨元元的梦想有大海般宽广,但她真实的世界无比狭小,除了母亲不再有其他。她的辅导员说,印象中杨元元一项集体活动都没参加过,“每次她都沉默地跟在母亲的背后,听她母亲说话。”
也许她根本没机会进入更宽广的世界。2001年,望瑞玲从工厂内退后,就搬到了女儿学校和女儿一起住。白天杨元元上学时,望瑞玲会在学校里摆摊卖一些东西,而放学时,杨元元会帮妈妈去看摊。她的本科同学回忆时,那时杨元元很少和人交往,经常说一句话就不再开口了。
对此,同学的解释是,看上去杨元元非常自卑。也许并不是自卑,而是一种很复杂的情感,有绝望和艳羡,她明白自己无法像同学一样进入一个更宽广的世界,在学校里摆摊、在宿舍里同挤一张床的妈妈已将她的世界关闭,她似乎只能通过妈妈才能和外界有一点联系。
望瑞玲之所以2001年才和女儿密集地纠缠在一起,看上去和退休有关。之前,她有工作可以寄托,有同事可以交谈,但退休后,她的世界狭小了很多,也许那时她会感到恐慌,恐慌找不到自己,恐慌自己在世界上不存在。那么,是不是通过一个读大学的女儿来证明自己的存在呢?
杨元元的生命力非常顽强,大学毕业后,她曾4次考研失败,度过了长达8年毫无成就感的不堪岁月。看起来,上海海事大学海商法的研究生,这样一个身份似乎是一个转折点,可以照亮她的人生。
但是,她却在“曙光将现时谜一样退场了”。这是她的一个好友对她一生的总结。退场前,她在排演《罗密欧与朱丽叶》,尽管很焦虑,但她非常精彩地扮演了朱丽叶,据同学说,那次排演堪称完美。
难道,是朱丽叶的感叹击中了她?在《罗密欧与朱丽叶》中,朱丽叶和罗密欧一样会感叹命运,她有预感,似乎有一种宿命,要她的家族和罗密欧的家族出现牺牲,这两个家族才可能会停止流血,而她就是承担这个宿命的人。
最终,朱丽叶和罗密欧双双承担了这份宿命,而他们年轻的生命逝去后,他们所在的两个家族终于停止了世仇。
那么,杨元元能否有朱丽叶的这份命运的回报。她年轻的生命的失去,能否让她的家庭乃至我们这个社会的命运之轮减缓运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