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9画情三十一
一路从太庙返回紫禁城,回头见莫非没有随同治銮驾返回养心殿,而是悄然在自己身后尾随着,知道他必然是有话要同自己讲,所以一等回到钟粹宫,载静就立刻进了自己住屋,遣退一干侍从,关上了门窗。
片刻见到莫非从偏门外走了进来,面色微微有些发白,手里仍握着那面跌碎的镜子。当即免了他的礼,令他在身旁坐了,随后直截了当道:“太庙玉带河里的异相,可是你做了手脚?”
莫非点点头。
“那条独角蛟蛇也是?”
莫非摇头:“不是。”
载静微怔:“不是?那它是从何而来的?”
“回王爷,虽然玉带河里血水是属下做了手脚,但风水镜中所显景象却皆是真真实实的,那七座佛塔的确扰了戟门的地气,只因常人眼中绝对无法窥见,故而属下不得不以此方式引人注意。可是地气那东西,自古图有虚像,从无实体,所以属下完全不知那碧落先生究竟是怎样会从河中捞出那样一条蛟蛇的,也因此……属下虽然心存疑惑,却也无法在太后面前有所争辩,唯恐给皇上和王爷惹去更多困扰。”
莫非的话令载静一阵沉默。
沉吟片刻,他望着莫非再道:“会不会是幻术所化?”
“并非幻术,确实真是一条蛟蛇,且头已长角,若不是受制于金水玉带出的风水,只怕早已腾云化龙。”
“既然这样,那七座佛塔究竟是妨了风水,还是助了风水?”
听载静这样问,莫非不由一声苦笑:“……属下现在脑中也有些混乱了,王爷,那碧落先生着实了得,非但能从金水河中擒出蛟蛇,还毁了我这面察哈尔家传承了八代的风水宝镜。”
“这镜子是被他所毁?”载静再度一怔,“我原也觉得奇怪,一面青铜镜子,怎会被皇上一甩便碎,但镜在你手,碧落却是怎样将它毁去的?”
“王爷,”伸手将掌心中镜子碎片一一摆到身边茶几上,莫非指着镜面道:“这镜不是寻常青铜,而是取自天山无底坑中的天铁所打造,平时别说破碎,就是要在这上面弄出道划痕,都属不易。但现今却被轻易破裂了开来,而且受力的方向并非从外至内,分明是由内往外,这说明镜子是因了被它所吸入内部的那股妖气所破坏。”
“妖气?莫非,这世上哪有什么妖怪?”
“王爷,妖这东西自古有之,只是碰上机会鲜少,有时纵然亲眼见到,也无法分辨得清。但现今莫非只是觉得奇怪,太庙这样的地方怎会有如此强烈的妖气,能凶猛得生生将我这生铁铸就的镜子穿裂,按说太庙自古便是有神明庇佑的一块风水宝地,普天之下可找得出第二块来?此等地方,寻常妖孽别说进去,就算在方圆数里之内,都是无法生存的。”
“话是如此,但你镜中所吸取的都是戟门桥上那些蛟蛇影像,若是妖气,也应是来自它们,为什么说是碧落所为?”
“回王爷,凡是朝这镜子背面符文处瞧过的,皆会留下他们的影像,无论是人是妖亦或者鬼。碧先生先前在观望镜中蛟龙时,也是瞧过它的,所以他的影必然被镜子摄入了其中。原本我倒也没想过要去窥他的影,只是后来,在目睹他亲手从金水河中捞出蛟蛇时,我立即对他身份起了疑心,便想自镜中调出他的影,一窥他究竟是何妨神圣。但当我刚要就此翻开镜面时,镜面却突然碎了,当时属下只来得及匆匆瞥得极其仓促的一眼,一切就随着镜子的碎裂而烟消云散,但纵使时间短暂,属下仍是看清了,镜中所显最后一幕影,便是碧先生的影,虽然只是模糊一道轮廓,但碧先生的影破碎了我的镜子,这一点绝对毋庸置疑。”
闻言沉默了阵,载静沉吟着道:“如此说来,那碧落竟然是妖……”
“却也不好就此断论,因空口无凭,所以属下也无法同太后跟皇上直言。但无论他是或者不是,必然同妖术是脱离不了干系的,所以属下心中顿感担忧,想眼下大清气数已有些不稳的迹象显现出来,恰在此时朝廷中、老佛爷和皇上身边,竟又出现了这样一个人物,实在让人……”说到这儿,抬头朝载静那张面色阴沉的脸望了过去,莫非站起身到他边上径直跪下了,压低声音道:“王爷,有些话在臣心里压了多时,也不知该对王爷当讲不当讲,讲了,恐有万刀剐身之罪,不讲,臣却实在寝食难安……”
“说。”
“王爷,自属下入宫,便一直在仔细观望皇上的气色,原是打算一直咽在肚里,但今日既发生了那样的事,臣不得不斗胆先向王爷警言一句,想当今皇上,怕是时日不多了……”
“住口!”一听此话载静立时将他话音喝止。
莫非也知道自己说了太过大逆不道的话,当即将头沉了沉,匍匐在载静脚边。原是打算就此沉默,但想了片刻,仍忍不住再度开口道:“属下知罪,但是王爷,现在纵观全国上下,内忧外患,动荡不安;而朝野之内,皇上不单体弱,且心弱、力也弱。东太后仁慈,但实权不在手中,辅助不了皇上,西太后虽然强势,但权欲熏心,又恐被妖人所惑,恐怕对皇上更为不利。……想我八旗殉道一派人脉,自先祖时起便是生为爱新觉罗家的人,死为爱新觉罗家的鬼,一片赤诚守卫皇权江山,护卫社稷风水,眼见如今大清江山走入如此一个僵局,怎不忧心忡忡,便是我祖爷为求平安撒手不管,我且年轻着,放着眼前一切,怎能当做没有看见。若王爷当初不将属下召至京里倒也罢了,一旦入朝,便身不由己。王爷,属下真是一片赤诚,也只敢同王爷您实言,大清江山若再此下去,恐怕不保,王爷,不如索性乘现下时局动荡,人心不安,便由属下召集所有八旗殉道,拔了京中禁旅八旗,直入宫中,一劝皇上退位修养,**西太后放权撤帘,以此辅佐王爷您……”
“住口!”听他话说到这里,载静不得不迅速起身厉声掐断了他的话头:“你疯了不成!莫非!”
“王爷!王爷骨子里流着铁帽子王允祥爷的血,岂能容得现今大清王朝凤在上,龙困下这一诡局?!”
“你给我住口!!”
“王爷……”还待强说些什么,最终在载静勃然变色的神情下,莫非重新匐倒在地,沉默下来。
“你自是年轻不晓事,才不知其中利害之处。”一阵静寂过后,载静望着莫非那张低垂着的脸,轻声道。“逼宫,呵……逼宫岂是你信口所说那样简单,知否你自以为是那一番话会掀起多少腥风血雨?况我一家向来对朝廷忠心耿耿,你也晓得提到允祥爷,若被允祥爷听见你今日这一番大逆不道的话,不得冲出陵墓赏你一顿好打。”
“属下知错……”
“你还需给我记着,我将你从老家召唤到此地,只是为了给我查明那碧落的身份和目的,为我大清江山看好了这片风水便好,其余,不由你多想,多说。今日你所说的一派胡话,权当做没有讲过,我也没有听见,以后再不准你有任何相关念头,否则我必会代替皇上处置了你,可知?”
“属下知道。”
“那便好。话说回来,既然先前如你所说,碧落恐有妖术在身,那此后自该给我盯得更紧些才是,一有如实的证据立即呈来给我,由我去向皇上和老佛爷一一禀明。”
“是。”
“起来吧。”
说罢,坐□预备挥手让莫非先行离开,一抬眼却见他如木头般杵在原地默默望着自己,似欲言又止一副模样。于是问他:“怎了,还有什么事要同我说?”
莫非沉吟片刻,垂首道:“王爷,请恕属下再直言一句。今日属下探听到西太后同堪舆大师曾广圣的一番话,发觉斯祁小姐的生辰八字似乎有些问题,所以属下派人去斯祁大人府上探得了小姐的八字,这一看,顿觉不妥……”
“怎个不妥。”
“王爷,属下知王爷对斯祁小姐一往情深,但殊不知,斯祁小姐的生辰八字实在是贵到极点,也硬到极点。王爷一心想将她娶进门,但若以王爷的八字都无法强压过她,只怕会被她……”
“呵,莫非,”笑了笑打断他的话,载静淡淡道:“我刚说过些什么?你自管替我监察着碧落,看好了你的风水便是,其余种种,不用多说,不用多管。”
“但是……”
“什么生辰八字,命硬命软,这些东西我却是不信的。今儿也听曾广圣说了,朱珠命贵可通天,即便如此又怎样?我爱新觉罗家不正是命连着天的人么。”
“……王爷所言极是……”
“我有些乏了,你且退吧。”
话说至此,纵然心下仍有万般不安,莫非亦只能暂且按捺着,抬手朝载静恭恭敬敬一揖,转身离去。
直至他脚步声走远,载静原本微笑着的一副表情沉了下来。
起身在屋中慢慢踱了两步,遂抬高了声,对着门外道:“来人,备马,替我同皇上知会一声,今日我要回一趟怡亲王府。”
280画情三十二
入夜,一阵惨叫突然从碧园里传了出来,无比凄厉,惊得周围宅内所养的狗一阵阵狂吠,霎时此起彼伏,扰得这原本清清静静一条街登时嘈杂不堪。
当楼小怜匆匆踏进卧春堂内室时,那惨叫声仍在持续。
叫声来自室内卧榻上蜷缩着的一名年轻太监,他是因在宫里突发腹痛又救治不得,所以匆匆被人送进碧园的。此时面色发青,纵然十月天气已凉,全身衣服却竟被汗浸得透湿,在榻上紧抓着身下的毡子全身发抖,一边不停扭曲着身子一边无法忍耐地大声喊痛。
见状楼小怜当即挥退众人从屋里找出山茄子粉,捏着他嘴给他喂了下去。
但寻常病者服用后稍带片刻就会平静下来,他却依旧喊痛,痛得嘴都发紫了,叫声凄厉得令楼小怜忍不住蹙眉。当下迟疑片刻,他将病人身子背了过去,随后伸手按到他背上,眼见一团磷火似的光慢慢从指间涌动了出来,忽听身后竹帘轻轻一响。
闻声刚要回头,手掌却被啪的声拍开了。
紧跟着见到自家主子身影出现在了病者边上,低头放下手中箱子,从边上抽屉内取出个瓶子:“你在做什么,小怜。”
“回主子,”小怜立即道,“他腹痛剧烈,就是用山茄子粉都无法让他好受些,所以小怜想……”
话没说完,就见碧落拔出手中瓶盖将那瓶子送到病人鼻前放了阵,不出片刻,病人本剧烈挣扎着的身体一下子安静了下来,就连惨叫声也戛然而止,见状碧落收回瓶子,挑眉朝楼小怜瞥了一眼:“想什么,想用你的妖气让他安静下来么。”
“……是的,主子。”
“我早跟你说些过什么,若山茄子粉不行,便用洋人那边得来的氯仿,总能管用的。京城这地方,天子脚下,藏龙卧虎,不在我结界之内你们还是少用妖力为好,免得招来麻烦,惹来是非。”
“是,主子,小的知错了……”
边说边退到一旁,此时碧落从身旁木箱内取出把银刀,拨开榻上太监的衣裳在他腹部周围轻轻一阵按动,随后朝着他脐上二寸处一刀扎了进去:“此人又是西太后那边的试吃太监么?”
“是的,主子。”
“近半年来已是第几个了?”
“三个……还是两个?”
“算上他是第四个了。”
“……如此频繁,主子,那宫里御膳房该被查得格外严厉了吧……”
“岂止严厉,光是因疑心投毒而被株连杖毙的,至少得有三十来人了。”
“未查明真凶,便赐杖毙么?”
“自然。”
“……难怪近些日紫禁城的戾气又重了许多……只是主子,小怜有些不明白,若要杀慈禧,何必在吃食里投毒,明知道是有试吃太监的,怎都轮不到那女人先死。”
“显然投毒者的目的并非是要她死。”
“那是为了什么?”
“你可知被杖毙和受牵连被关进牢里动刑逼问的,都是些什么人。”
“小怜不知……”
“皆是原伺候皇后阿鲁特氏的那些宫女太监,还有同治身边的人。”
“为什么……”
“你说呢?”碧落望向他笑笑,一边从那太监腹中割除小半段发黑的肠子,随手扔在了榻边的银盘里。小怜朝那截肠子看了眼,垂下头道:“想来,平日逼得他俩紧了,所以分外疑心那两人反过来要祸害自己。”
“便是如此。”碧落再次笑了笑,取出针线将伤口处一路缝合起来,随后挑了挑眉,望着那些针脚叹了口气:“瞧,这些年我这绣花针的手艺眼见着还真是越来越好了。”
“主子……”见状小怜也不由轻轻叹了口气。
一边想顺势说些什么,但抬眼朝他脸上偷瞧一眼,终是没说出口,只又朝榻上太监望了阵,若有所思道:“但同治怕是完全没那投毒的胆量,阿鲁特氏更是连走动的自由都被牵制着,若说她娘家派人所为,或许有可能,但此事一次失败就足以警戒,哪会再重复二次三次的……”
“所以必然不是他们二人所为,是另有其人。”
“会是谁呢……主子……”
“谁?”碧落朝他轻瞥一眼,丢开手里针线走到一旁净了净手:“自然是他们三人彼此反目积仇得越厉害,就越能坐收渔翁之利的人。”
“主子莫非指的是怡亲王载静?”
“为什么想到是他?”
“纵观全朝,能文善武,近能调得动朝中大臣,远能游说西洋大使,宗族中名望仅次于当年恭亲王奕的,怕也只有他了。”
“是么,”这番话令碧落笑了笑,不置可否。“但他未进军机处。”
“主子……虽然怡亲王未进军机处,但若满清八旗殉道有心辅佐,便不同了……”说到这里,楼小怜微一蹙眉:“说起来,近期主子一入宫便好些天音讯全无,真是叫小的们颇有些担心的。”
“担心什么。”
“八旗殉道里的正蓝旗察哈尔莫非在京,上次在宫里借着给西太后唱戏时有过一次照面,让小怜深感此人颇为麻烦……”
“区区一个正蓝旗就让你感到不安,若八旗集结,还不让你夹着尾巴乖乖回到无霜城去了。”
淡淡一句话,从碧落似笑非笑的口中说出,不知怎的叫楼小怜眉心再次一蹙:“看主子说得如此轻巧,难道主子已将红爷当年同皇太极麾下正当盛年的八旗殉道那一场恶战,给忘了……”
“无论怎样,比得上永乐年梵天珠单枪匹马独自一人在无霜城前的大开杀戒么。”
此话从碧落口中冷冷一出,令楼小怜一瞬沉默下来。好一阵在原地垂首而立,直至见到碧落起身往门口处走去,才紧跟了两步,在他身后轻声道:“主子,斯人已去,奈何桥上喝了孟婆汤,即便转世重生已早没了当初的记忆。主子后悔至今,却又究竟几时才能醒转……”
闻言碧落蓦地停下脚步。
没回头,只是轻轻笑了笑:“小怜,你该退了。”
楼小怜在他身后突觉一阵冷颤。
原本还想再说些什么,奈何那些话到了喉中又全都被硬生生咽了回去,他身形一晃扭到碧落边上深深一揖,转过头朝门外摇摇曳曳走了出去。
待他身影消失,碧落出门沿着相反方向那条走廊一路前行,至尽头抬手朝前一抹,就见前方那道墙豁然洞开,显出一栋金碧辉煌的楼阁来。
里头香雾缭绕,人影憧憧,一个个貌美如花仿若天仙,却又或者拖着兽尾,或者曳着羽翎,原本嘻嘻哈哈楼上楼下追逐逗闹着,一眼见到他,立即安静下来,纷纷跪拜至地,恭声道:“拜见主子。”
“出去。”他迈进楼内朝他们淡淡说了声。
话音未落,那些身影倏然飞起,腾入半空立即就如雾气般氤氲成一团,随后叽叽咕咕一阵呢喃,不出片刻,在这华丽的楼阁中消失得干干净净。
“合。”他回头又朝着进时的方向道了声。
转眼楼阁中所有门窗一并消失了。
就连楼中一切精雕细琢的家什装饰也消失得干干净净,只留八根巨大石柱屹立在空荡荡、因而显得更为宽阔的楼阁中,通天入地,在氤氲于楼中那些淡淡香雾也随之散去的同时,从上隐现出八条似龙非龙,似蟒非蟒的巨型浮雕来。
当碧落走到楼阁正中间时,它们好似有生命般在柱子上缓缓移动起来。
随着他身影变幻的位置慢慢移动,慢慢变化着身上的色彩,随后从柱子滑落到地上,又在地上一阵缓慢游移,直至聚拢在他脚下,遂升腾而起,盘绕成了一道床榻的形状。
碧落解开发辫凌空一掸长发,带着纷扬而落的发丝朝那‘床榻’上躺了下去。
躺落那瞬自口中吐出一团火球。
金红色一团,从他口中冲出一霎发出轰的声巨响。
眼见似乎要爆裂开来,却因着他身下那张‘床’轻轻一阵涌动,忽然安静了下来。只缓缓在他头顶上方一臂的距离无声滑动着,过了片刻,随着空气渐冷,逐渐褪了通体火焰,显出里头暗光闪烁一颗龙眼大小的珠子,滴溜溜转动着,一会儿在他头顶上方滚来滚去,一会儿又倏地移到他胸膛处,在他手指刚要碰触到的一瞬又兀自飞了开去。
他便由此轻轻一声笑。
身子一转抬头将脸上那双碧绿色眸子眯成道线,匍在床上左右一晃,顷刻显出头通体雪白的狐狸模样来,九根长尾如花一般在身下绽开,朝上微一扫动,引得珠子一头往下跌落,不偏不倚落在他毛茸茸的爪间。
即刻又忽地飞起,在半空一阵盘旋,被他再度扫落,再飞起,再扫落……
如此反复数次,瞬间自内绽出一道流光溢彩。
“玩得可真尽兴,碧落?”这当口边上突然响起道话音。
很熟悉的话音,因此不用回头,碧落已重新显了人形一把将那颗珠子揽入手心:“冥王大人大驾光临,怎不让奴才们通报一声,也好让碧落周全接应一下。”
“不用如此费劲,随意走走,也不是为了什么正经事。”边说,边从一旁昏暗处显出道人影。月白色袍子藏青色袄子,确实是普普通通一个寻常百姓的装扮,手里却金灿灿一柄烟拖,包裹着根细长的羊脂玉烟杆,拈在指间有一搭没一搭吸着,片刻,慢慢踱到‘床’边在碧落身旁坐了下来:“瞅见你在玩这珠子,这是玩了有多少年了,碧落?”
“呵,多少年,碧落倒是记不住了。”
“得有五百年了吧。只是好奇想问你一句,这珠子内有当年凤凰神君的真元,以你修为,到底能替她守着几时?”说完,侧眸朝他脸上扫了眼,见他笑吟吟一声不吭,便再道:“不如干脆一口吞了,到时即便是我,怕也要对你退避三分。”
“大人真会说笑,即便我吞它个十颗百颗,岂能让大人您退上半步的。”
“它是梵天珠呢,碧落。”
“您是冥王爷呢,大人。”
“呵……”短短三两句话,说得冥王低低一声笑,随后将烟杆在‘床’边敲了敲,敲出如流星般一团细碎的火花:“虽没什么正经事,不过今儿过来倒也确实是事过来。”
“不知大人所为何事。”
“为来恭喜你。”
“恭喜我?”
“恭喜你快要迎娶斯祁家的朱珠姑娘了。”
“大人真是消息灵通……”
“呵呵,既然答应过会在你成亲时送你件贺礼,自然是要对你婚事格外上心一下。”说着,从腰间抽出样东西,递到碧落面前:“我知你惦记着它也得有五百年了,是么。”
那是普普通通一根线。
如此普通,普通到即便是随手丢在地上怕也无人会朝它往上一眼,却令碧落在望见它的一刹目光骤地闪了闪:“命绳么,大人。”
话音未落,冥王的手指已轻轻一收,将那细线完整纳入掌心:“可还记着我当年同你说过的那些话。”
“碧落怎会忘记。”
“那便好。”他笑笑,低头将烟嘴含入口中,轻轻吸了一口:“那么碧落,我且问你,迎娶斯祁朱珠,可真是出自你真心实意。”
“自是真心实意。”
“因而不惜违了命盘,千方百计从怡亲王手里将她夺来,是么。”
“呵,”这话令碧落轻轻一笑,目光微转,低头望着身下微微蠕动着的那张‘床’,淡淡道:“大人此言差矣,朱珠本也不是怡亲王命定之人,何来夺之说法。我只是从将近的大清气数中将她随手牵出而已,本已是摇摇欲坠了的一片天,何必再令她牵扯进去。”
“你是这样认为?”
“大人怎样以为?”
“我么……”意识到碧落一双绿幽幽眸子径自朝自己望着,冥王微微一笑,侧头朝他脸上喷出一团薄烟:“有一句话,叫观棋不语。我自是站在三界之外,望着你们在红尘内兜转,看个乐子而已。”
“大人好雅兴。”
“不过,”随即敛了笑,冥王站起身朝着碧落脸上淡淡一瞥:“你须谨记着,你在这世间一切所为,旁人自是都清清楚楚看在眼里。凡人看不出,闻不着,我这两只眼睛你却是瞒不过的,因而,任你在这一世为了这根线怎样折腾都罢,一旦让我察觉出你妄图动用妖力去扭转乾坤,我便会让你知晓,什么叫做从此堕落于这乾坤之外;什么叫做求生不能,求死不得之苦。”
“碧落自是不敢忘记。”
“那我便静候佳音了,碧落。”
话音未落,冥王身影已转瞬消失。
留碧落独自一人在‘床’畔坐着,手中握着那枚流光闪烁的珠子,贴在唇边静静出了片刻神。
过了会儿起身将珠子吞进嘴里。
那一刻浑身猛地一股燥热升腾而起,仿佛随着那珠子进入的一瞬有团剧烈火焰在体内突然燃烧起来,并蓬勃而出,转眼穿透过骨骸,生生是要将他烧化一般。
他立即伸手从掌心里逼出一团烈火。
轰的下几乎将整座楼阁给烧着了,却并没令他体内烧灼减轻半分,当即他一闪身从楼内飞身而出,冲出自己所设结界,一头扎进外面雨水滂沱的夜幕里,匆匆数下闪身,凌空一跃,直扑进前方笼罩在一团雨雾内的紫禁城。
这场雨下得好大。
白天还是细雨飘摇,到了夜晚已是滂沱大雨。
朱珠在房里听了半晌叮叮当当的雨声,那密集的雨沿着房檐不停敲打在窗下的瓦缸里,吵得人半天都无法合眼。
只能起身点了灯,坐在床上有一搭没一搭翻着书。看着看着倒终于有了几分倦意,抬眼见到钟已指在双二这个数字上,正要放下书预备熄灯睡觉,忽然听见窗上噗嗒一声轻响。
她微微一惊。
疑心是什么小动物撞在了窗上,立即起身推开窗朝外看了看。
却什么都没瞧见。就将窗重新合拢,转身再去熄灯,窗上却突然再次噗嗒一声响。
似乎比刚才响了些。
朱珠愣了愣。犹豫了阵没去理会,径直将灯吹熄了,一头钻进被子里。
“噗嗒!”岂料窗上再次一声响。
“噗嗒!噗嗒”
紧跟着又是两下,这回朱珠再也没法当做没听见了,当即起身匆匆将窗推开,端起灯探头朝外照了去,正要寻找究竟是什么东西总不停落在自己窗户上,岂料刚一抬头,立时惊得险些把手里的油灯给甩飞了出去。
窗外那棵大梧桐树上端端正正坐着个人。
平日那个温文尔雅,仪容举止一丝不苟的碧落先生。
此时全身被雨淋得透湿,一把墨黑色长发紧贴着脸颊,凌乱不堪披散在他身上。
却由此显得那张脸和那双碧绿色眸子越发妖冶和美丽,他低头笑吟吟望着窗口前的她,手里抓着把樱桃,一颗一颗朝着她扔了过来。
扔在窗上,扔在她手里的灯罩上,扔在她脸上。
她惊得束手无措。
好一阵才回过神,匆匆躲避,匆匆退进房内。
但就在匆匆要将窗关上时,窗外扑的声轻响,随即她两只手被窗外一把探入的手指给扣住了。“可让我进来避下雨么,朱珠?”抬眼见他已自树上跳落到了她窗前,站在窗外带着一脸的雨水笑吟吟问她。
“先生开什么玩笑?!”她使劲抽着手:“先生赶紧放手!”
“片刻就好。”
“片刻也不成!”
“朱珠,”
“放手啊先生!”
“宝珠……”
低低两个字,在朱珠闻声一愣间,那原本站在窗外的身影不知怎的已翻身入内,十根紧扣着朱珠双手的指朝前轻轻一推,令她不由自主就被推到了身后的墙上。
“宝珠……”黑暗中他忽闪着一双碧绿色眸子再度叫了她一声。
随后一把将她按在墙上吻住了她。
烫得逼人的吻。
几乎要将朱珠烧灼起来。
“小姐?!”就在此时门嘭的声被推开,两名侍女听见动静匆匆忙忙自外头冲了进来。
一眼见到朱珠半身潮湿狼狈不堪地呆坐在床铺的靠墙处,慌忙奔到她面前扶住她:“小姐??小姐出什么事了??”
朱珠无法回答。
开不了口,因为全身仍如火焚般烧灼着。
也说不了什么,因为刚才还紧紧压在她身上像团烈火般恣意吻着她的那个男人,突兀间消失了。
如同梦魇一般,在她眼前一瞬间消失得干干净净。
281画情三十三
怡亲王府原为宁良郡王府,是载静承袭了怡亲王的封号后由同治赐予,并整改扩建的。
三更时分一驾六人抬黑色方轿自府邸偏门内悄然而出。
随从八名,具是步行,提着玻璃风灯无声无息跟随在轿子两侧,随同它一起一路急行,至王府井大街路东,在东安门外原贤良寺旧址处一栋宅子前停下,随后为首那名随从上前,在宅门上敲了数下。
片刻一名睡眼惺忪的看门者推门而出。探头望见门外那一行人,神色立即清醒,匆忙将门开直了恭恭敬敬垂首立到一旁,直至门外那行人抬着轿子进入,沿着门内小径一路往里走去,才轻轻将门关进了,插上栓,转身回了门房。
贤良寺原是第一代怡亲王允祥的住处。
他去世后,王府被雍正改作寺庙为他冥福,他的后人也因此迁出原先府邸,改换了其它地方作为怡亲王府。至乾隆年间迁去了冰盏胡同,那之后,原本寺庙具已不见,遗址也已被现今新起的这片建筑所取代。
晴染轩就是其中一处。
宅院不大,却还精致,看得出平日被精心看管着,所以从乾隆年至今,虽已颇有些年头,但仍整洁清爽,三进六间的房,灰砖黑瓦色泽分明,内庭花草修剪整齐,青石板路面不见一点污秽,门上福字虽是去年张贴却依旧红得光鲜……却也因此看出屋里平时不常住人,所以轿子一路进去,既不见周围屋里闻声亮灯,也听不见一点狗叫。
直到穿过两道门入了主屋天井,才见有灯光,里头随即有个老者匆匆迎了出来,到轿前扑的声跪下,恭恭敬敬道:“奴才恭迎主子。”
轿内走出一身便服的载静。
手腕缠着串珊瑚色朝珠,手里握着把墨色的线香,见到那老者只微微点了点头,随后一声不吭径直朝屋里走了进去。见状老者立即起身,引了边上轿夫和侍卫去了偏宅,片刻出来跟进主屋,见主子独自在堂屋正中一道神龛前点着香,也就没敢上前,转身小心关上大门,便垂首安安静静在一旁立着等候,直至见他将香插入神龛内那道无字牌位前的香炉内,方才轻步上前,道:“主子夤夜到此,是要去看看老祖们么?”
载静点点头。
他立即转身从一旁柜中取出个匣子。小心抱好了走到神龛前,将上头那只香炉朝里推了三下,再朝后拉回原地。
就听轰的声响,神龛背后那道墙壁缓缓移了开来。
显出背后黑洞洞一道门,自里扑出冷冽一阵风,吹得老者身子不由微微一颤。下意识朝后退了步,随后低头将手里那只匣子交到了载静手里,载静不动声色接过,一边褪去身上便服露出里头暗蓝色一席五爪团龙锦袍,一边用那只缠着朝珠的手握住匣子,掀开袍角往那门里跨了进去。
门里是间暗室,内中什么都没有,只有朝下一道楼梯。
梯子做得很简单,从地面土壤开凿而出,再铺上一层岩石面皮,没有更多修饰,却是极深,一格格自上蜿蜒而下,深达二十来丈,乍一看如同深渊。
载静沿着梯子一路往下。
至三分之一处,就再也不见头顶处传来的灯光了,不过手里那串朝珠却因此倏地绽出团黄澄澄的光晕,仿佛一只只缩小的火团似的,缠绕在他手上,将周围一切照得明明白白。
再往下走一阵,阶梯渐渐被平整的路面所取代,显出前方道路尽头一扇窄门,和门内一间幽深黑暗一处石室。
同阶梯一样,石室被打造得很简单,借着载静手上朝珠的光依稀可辨出是两进间的格局。外间摆着张石桌,两把石凳,内间的门洞则更加窄,用一扇朱漆木门挡着,门的颜色张扬得在灰蒙蒙一片的石室内相当突兀,上面贴着色彩更为突兀的金黄色纸符八张,年代已久,边角处已有些开口,随着载静身形走入带进的风,轻轻发出阵细微的索索声。
载静由此朝那道门上看了一眼。
没有立即朝它走过去,而是将手里匣子放到了石桌上,随后打开,从里头取出一副古朴的棋盘,还有一把连柄都已经没有了的青铜短剑。
他将棋盘在桌上铺开,露出一片写满了字的棋格,他在那上面撒了把棋子,再将短剑握在了手里,这才朝那道朱漆门处走去。
门推开瞬间,自里头扑面而出一股强烈的阴冷。
这间藏于地下二十来丈的石室,温度本就比外头低很多,但此时朱门背后冲出那股气流温度却远比外间更低,且带着股檀香和树脂混合而成的气味,将载静的袍角掀得轻轻一阵颤动。
见状载静用短刀将袍角一掀而起,单膝跪到在门前恭声道:“爱新觉罗家第十代耳孙爱新觉罗载静,今日特来拜祭列位祖爷,望祖爷赐路。”
话刚出口,室内轰的声响,两排火光边上石墙上的火把突地燃起。
明晃晃照出里头偌大且空旷一间仿佛天然窑洞般的厅堂,虽然打造依旧简单,但相比外面却要考究许多。地面清一色用的香楠铺成,满室檀香般的味道就是由此而来,四周墙壁则是天然一块如半座乾清宫那么大小岩石开凿而成,刻着大大小小蟠龙近千条,虽不是精雕细琢,但在火把跳跃不定的光线上影子隐隐游移,端得是活灵活现,仿佛随时会从墙壁上攀爬下来。
四堵墙下分别摆着两口金丝楠木棺材。
一共八口,棺头全朝着正中间那口更为巨大,并以紫檀木外椁包着的金身棺材。
那口棺材同其它八口不同,因为它是竖着的。被牢牢嵌套在紫檀木外椁之内,并由数根胳膊粗细金刚链子固定,所以令棺材里那具尸体好像笔直站在里头似的。
尸体因通体涂着树脂和蜂蜡,又在地下终日封存着,所以保存得极为完好,即便血肉早已经干枯,仍能清晰辨别出其五官,显然生前因是个极为清俊英伟之人。
此时双目紧闭,唇齿紧合,隐约可见一颗夜明珠在它口内闪着微微光晕,伴它静静如熟睡般矗立在这座寂静的地下暗室内,身上穿着同载静一模一样的补服,头戴三眼花翎朝冠,脖子上悬挂着一百零八颗东珠。
因通体已经干瘪如柴,所以显得那些东珠格外大,一颗颗沉甸甸似乎随时要将它那根细脆的脖子拉扯下来。见状载静朝它走了过去,伸手将东珠轻轻朝上提了提,再将它微微下垂的头颅往上慢慢扶了扶正。
随后退后一步,在它面前跪倒至地:“祖师爷,载静来看您了。”
话音落,端端正正向它磕了三个头,遂起身提起手中短剑往左手中指上一划,眼见血自伤口内涌出,立即朝那尸体的嘴上抹了去。仔仔细细,将原本干枯得同周围皮肤混为一色的嘴唇抹得一片猩红。
“咯……咯咯……”与此同时尸体喉中突然发出一阵轻响。
闻声载静立刻收回手。
收起剑将手上剩余血水含进了自己口中,他转身往石室门口处走去,但走得很慢,因为他每迈动一步,那具原本僵立在棺材内如枯木般的尸体便也立即朝前迈了一步。
随着步子体内发出骨骼爆裂般的声响,喀拉喀拉,一路摇晃着,一路慢吞吞跟着载静朝外走了过去。到了外间,载静往石桌旁的凳子上坐下,它便也僵硬地坐了下来,同载静一样手摆放在桌上,随后慢慢朝前摸索,一把探入了前面棋盘中那一堆凌乱的棋子里。
“好久没来找您下棋了,祖师爷。”望着它脱离了自己的动作后慢慢在棋子中移动起来的手指,载静道。
尸体自是不会说话回应的。
只是头朝着载静的方向抬了抬,原本紧闭的嘴唇慢慢张开,从里发出一声似乎叹息又似乎抽气般的声响。
随着那声音,一股褐色的气体从它嘴里喷了出来,载静望见立即侧头避了避,待那股气在他面前渐渐淡去,才提起手中短剑,用剑刃上所剩血液在棋盘上画了个龙形的符号:“自十八岁那年载静来此求见您,却被您拒之门外后,载静以为此生便无法再同您见面。却不知今日因何会令您改变了主意,是为了载静此时心中所想一事么?”
话问出口,见尸体手指微微一动,按着手边一颗棋子朝着棋盘上某个地方慢慢滑了过去。
到左下角处停下,不偏不倚,停在了一个“是”字上。
“您知道载静在为大清江山的气数担心着,所以才破例重见了载静。”
干枯的手指在那颗子上轻轻点了点。
载静见状点点头:“如此看来,祖师爷也是在为大清的气数而担心。但不知自上次之后,原本的气数可有了怎样的变化。”
手指移动,慢慢点着棋移到了一个“乱”字上。
“气数已乱?”载静望着那字问。
手指再移,迅速滑到了一旁的另一字上——“竭”。
“竭……”微一蹙眉,载静抬头朝那尸体看了一眼:“大清气数将竭,您可知是因了什么原因么。”
手指前移,到了“国”字,再后拖,点在了“衰”字上,再移至“帝”,最后停留在了“弱”字上,不再移动。
“国衰帝弱……”念着这四字,眉心再度一蹙。“现今国家无论兵力或者财力都远不如西方列强,载静自是明白,而皇上体弱,载静也是清楚。今日更听察哈尔家的莫非告之,说皇上时日已是不多,若真如此,想皇上成婚至今尚无诞下一儿半女,如果日后他真有什么三长两短,那么皇位继承者便是毫无着落的了。”说到这儿,不由轻吸了口气:“想我大清开国至今,这等事情……还真是头一回遇见。不知是否正因为此,于是扰了我大清的气数?”
闻言,枯指微微一颤,推开边上乱子点着那粒棋一路移动,迅速定在了“非”字上。
“并非如此?那究竟是为了什么?”载静目光微闪,略有不解:“国衰帝弱,除此难道还有何其它解释?”
枯指再度一动,将棋点在了“天命断,真龙困”六字上。
“什么意思……祖师爷,这六字是什么意思?”载静望之微怔。
“死局”。手指再动,移向这两字,随之突然嘭的声响,那尸体竟用他胸膛在石桌上猛撞了一下。
“祖师爷……”见状载静不由吃了一惊。
抬眼一动不动望着这具重新沉默下来的尸体,呼吸微微有些急促。
片刻后稳住呼吸,握着它的手慢慢重新放到棋盘上,轻声道:“既是局,可有破解的法子么?”
“八—旗—殉—道—助—龙—腾—”,棋子逐一点出这七字。
“八旗殉道……”望着这些字载静怔怔出了片刻神,遂牵了牵嘴角,将棋从‘腾‘字上轻轻剔开:“祖师爷,您可知在那第九具棺材被抬入此地后,我大清朝可有多久没出过一位正黄旗殉道使了……所谓群龙无首,既离了正黄旗一派的统领,却还哪来什么八旗殉道。”
“即—出—”
棋子刚落到“出”字上,尸体突然通体一阵颤抖。
随后直挺挺站起,张口朝着桌上哇的声吐出口黑血,血瞬间将桌上的棋盘腐蚀出了一道巨大的口子,也令边上被沾染到的那把青铜剑嗤的声烧出股黑烟。
“祖师爷!”见状载静忙伸手过去想扶住它,但哪里来得及。
就见它跌跌撞撞朝后倒退数步,伸直双手朝前一阵挥动,口里喷出更多的黑血来。
紧跟着全身再次一阵剧烈抽搐,不出片刻一声尖叫嘭的声倒在地上,一动不动了,而它脖子上那串朝珠则啪的声断裂了开来。这串由皇太极亲赠的东珠,几百年来它始终安安静静在这具干瘪的尸体脖子上悬挂着,无论历经多少朝代,经年不变。
却在这一瞬间突然自行断开,让载静不由望着微微有些失神。
片刻目光重新平静下来,他朝石桌上那张已然毁坏的棋盘望了一眼,拾起边上黑烟褪尽后的青铜剑,朝自己手指上再次割了一道。
待到血液涌出,抬手朝地上静止不动的尸体身上甩了过去,过了会儿,只听它全身发出咔咔数声轻响,慢慢竟又从地上爬了起来。
“回去吧……”见状反手一把将短剑插入桌面,载静迈步朝那朱漆大门内走去。
每走一步,那尸体也跟着移上一步。
就那么一摇一晃,慢慢随着载静的步子,返回了内室那口巨大的镀金棺材之内。
半月后,在家等着朱珠出宫的斯祁鸿祥突然被慈禧一纸诏书匆匆召去了宫里。
最初有些惶然,因为完全不知西太后突然间将自己召唤入宫究竟会是什么事。待到了储秀宫,隔着寝宫外那道帘子见着慈禧的身影,才略略定了定心,因为窥见慈禧一身家常的装扮,在里头摆弄着一盆花,似是在跟大公主唠着家常。
忙行礼问候了声。慈禧见到他似乎挺高兴,一边同他有一句没一句地闲扯了几句,随后笑吟吟道:“鸿祥啊,听说过些天你女儿朱珠便要嫁人了是么?”
“回老佛爷,正是如此。”
“可定好日子了没?”
“回老佛爷,大约十月中旬。”
“唷,这么急……我都还在天天琢磨呢,到底送你家闺女一些什么样的礼才合适,这些天始终想不出什么像样的来,一问日子,竟又这么紧巴巴的,倒真叫我犯愁了……”
“……老佛爷……”听她这一番话,斯祁鸿祥不由又是惶恐又是惊喜。
惊喜的是,不明白这西太后为什么会这样费心地为朱珠婚事上心。
惶恐的是,这个喜怒不定的女人,眼下说着这番话,看似是随口说笑,却天晓得会不会一转脸,便因此成了莫名按在自己身上的一条罪名。
当□子朝下匐了匐,斯祁鸿祥恭声道:“若老佛爷觉得日子不妥,微臣当另择吉日便是,回头一定告之老佛爷确切时日,老佛爷觉得好,便好,老佛爷若觉得不好,微臣自当继续再改……”
“噗……”话没说完,听见慈禧在里头轻轻一笑。“我也就随口说说,你紧张些什么。婚姻大事自然是由你这当爹娘的做主,时辰么,也自是你亲自决定才是。”
“老佛爷慈祥……”
“不过鸿祥啊,我突然间倒是想起来了,有些话虽然是晚了些,但我还是想同你说说。”
“老佛爷请讲,微臣洗耳恭听……”
“你瞧,记得当初选秀时,我原是看上你家女儿的,那般聪慧懂事……所以想留在宫里封个贵妃,好伺候皇上。但因我姐姐顾虑到她跟皇上的八字不般配,又因整日不得不戴着面具的关系,也无法指婚给别家亲王贝勒,于是恩准你回去自行为她婚配。原想着她从小跟载静最为亲近,总归是嫁给他做福晋的,面具不面具,待他到了年纪当会自行定夺。谁想你倒好,给简简单单配了个太医院的八品御医,真也不晓得你那会儿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
淡淡一席话说得斯祁鸿祥再度匐□:“回老佛爷……因那时我儿疾病缠身,幸亏得到碧落先生妙手治愈,所以……”
“哦,我想起来了,报恩呐……”
“是的……老佛爷……”
“呵,你们这些男人奇怪的想法,我是不懂的,不过呢,我可不会因为图自己报恩,便不管自家女儿今后的地位身份,随手指给个八品小官儿。”
“……老佛爷……”一句话说得斯祁鸿祥脸涨得通红,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只紧紧将头低垂着,一言不发。
“好啦,”见状慈禧微微一笑,插着手里的花道:“我又没说你做错些什么,你总这样畏畏缩缩的做什么。”
“微臣是想,老佛爷教训得极是。”
“呵,是也好,不是也罢,女儿总归是要嫁人了。不过说到底,碧落也是我看得上的臣子,手里医术确实了得,你女儿跟了他自是不亏的。只是呢……”也不知是说着时突然想到了什么,她轻轻笑了起来:“对了,前阵子跟皇上说起你家朱珠,他倒也有些印象,觉得她可爱来着……可爱,鸿祥啊,你说一个男人若夸一个女人可爱,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这……”斯祁鸿祥怎么敢随便回答,当下只抬头朝着帘子内呆呆望着,过了半晌,半张着口轻轻摇了摇头。
慈禧便又笑了:“你今儿呆得像只木鸡一样,哪里还有那堂堂九门提督的样儿。”
“老佛爷恕罪……”
“你且起吧,再这么跪下去,我门前的砖头地都要被你磕穿了。”
“臣遵旨,谢老佛爷恩……”谢过后站起身,斯祁鸿祥两腿已几乎有些站不稳,心中更是上下不定着,因同慈禧这一番话说下来,他已完全吃不透慈禧特意把自己召进宫,到底是为了什么。
“鸿祥啊,”这时帘内再度传出慈禧的话音,他忙上前一步躬了躬身。“上回见到曾广圣曾先生,同他说起,才知道原来十多年前他替你家看过风水。”
“是的,老佛爷。”
“为了啥呢?”
“回老佛爷,因那时家里老太爷老太夫人突然间暴病身亡,让微臣痛不欲生。而且家中又多人相继染病,也不知究竟是何故,因而疑心是家里风水出了问题,所以特意将曾先生请至府中一看究竟。”
“哦……那后来怎样了。”
“后来在曾先生指点下布了几处风水,家中境况才好转了过来。”
“是么?我怎么听说是因为有高人指点你家朱珠戴了面具,才好转的么?”
“……这……”听慈禧突兀提到朱珠的面具,斯祁鸿祥的脸不由微微变了变色,随后笑笑道:“面具自然也是有些关系的……”
“既然如此,早怎么不说,我还一直当是因了白莲教的关系,若真因此当年不慎将朱珠指给了皇上,岂不是要将那藏在面具下的强硬命格压在了皇上头上。”
“老佛爷恕罪!”闻言斯祁鸿祥当即脸色煞白,一头跪倒在地:“臣确实是无心隐瞒,只是怕说出真情妨了朱珠日后的婚配,所以只能用其它的话敷衍搪塞之,臣绝对没有欺瞒老佛爷和圣上之心啊!况且那位先生说了,只要是跟命中连着天的人成了婚,朱珠从此便不用带着那面具,也不会再受命格的影响,无心间害了旁人……”
“呵呵,我自然知道你绝无那种心思。”眼见他急得几乎恨不能将自己那颗心挖出来,慈禧浅笑着朝他轻瞥一眼,淡淡道:“不过,那位先生可有说过,什么样的人才是命中连着天的人呢,鸿祥?”
“这……”斯祁鸿祥迟疑片刻,摇了摇头:“臣却也不知……”
“想我大清朝内,放眼看去,能说得上命连着天的,似乎也只有爱新觉罗家的人了吧。”
“……老佛爷……”
“那你怎就将她许配给碧落先生了呢,不怕碧先生因此就被那贵极至天的命给克了?”
“……我……微臣……我……”
“好啦,”瞥见斯祁鸿祥已惶恐得语无伦次,慈禧放下手中花束,站起身走到一旁轻轻坐下:“你慌什么,我也就随口问问,不怪罪于你。总归也是你同碧先生两家间的事而已,与我何干呢?”
“……老佛爷……”
“我只是有些好奇,当年指点你家渡过一劫的那位高人,连曾先生提到他时都一脸的钦佩,所以鸿祥,他究竟是谁你可跟我说说么?”
“……老佛爷恕罪,那位先生由始至终都没有提过他的名号来着……”
“哦?你竟然连他名字都不知?那你怎敢请回家。”
“回老佛爷,并非是我请他回家,而是给老太爷设灵堂那天,那位先生自己找来的。虽看着年轻,但短短几句便道出我家境况,当真是叫人非常惊异的,所以才……”
“是么……”慈禧闻言眉心微微一蹙。即刻又恢复了原样,笑了笑:“那便算了,看来没有缘分,总是不行的。”
斯祁鸿祥一躬到地。
“你起吧,这么大岁数了,再这样腰腿怎受得住。”
“谢老佛爷恩典。”
“我也乏了,你跪安吧。莲英啊,前些时候那些洋人送来的西洋酒,你带斯祁大人过去领先回去。”
“嗻。”
眼瞅着李莲英笑吟吟搀着惊魂不定的斯祁鸿祥一路远去,慈禧回头朝身后沉默不语的大公主望了一眼。见她一味将头沉着,便将目光朝她身后一扫,随后笑了笑:“早跟你说些过什么,碧先生,婚姻之事讲究缘分,急不得。想你还这样年轻,要女人什么样的找不着,你说可是?”
大公主身后不远的地方,静静站着一身白衣蓝褂的碧落。
这一身素净的颜色将他那张脸衬得格外美得动人,引得慈禧不由又朝他多望了一眼。
见状,碧落嫣然一笑,躬了躬身道:“老佛爷说得是。但老佛爷也说了,万事要讲究缘分二字的。”
“呵,那我只问你一句,你刚才也听过斯祁鸿祥那番话了,纵然如此,还一心想要娶朱珠么?我想你应已明白,除了命连天之人,谁娶她都会被她的命盘所克。”
问完见他没有应声,倒也不以为意,只是放下手中茶杯轻轻朝自己肩上揉了一把,随后瞥向他道:“这婚姻之事么,急个什么劲儿呢……近日肩上总好似压着什么般的沉,碧先生,过来替我揉揉。”
碧落依言上前,将手搭在她肩上轻轻揉了揉。
手指移动处,慈禧不由自主发出低低一声轻哼。许是很快瞧见大公主蹙眉投来的不悦目光,便笑了笑,自言自语般说了句:“你说,召进宫伺候皇上的话,赏她个什么名份好呢?贵人,还是妃嫔……”
等了片刻见碧落依旧不语,便再度笑了笑:“贵人吧。想我当年初入宫时,不就被赏的贵人。”
话音刚落,忽听外头小太监轻轻禀了声:“启奏太后,太医院王大人说有急事求见。”
“什么事,不能等着明天再说。”
“回太后,是为了皇上昨日身子不适一事……”
282画情三十四
朱珠出宫前那天上午,承乾宫外一片哭声和哀嚎声。
一问方知原来是皇后阿鲁特氏身边伺候的六名宫女和八名太监在受刑。
今晨他们陪同阿鲁特氏去养心殿探望同治,本是悄悄为之,但逗留时间久了些,走时竟刚好被慈禧撞见,于是触怒了慈禧。原可能责骂几句便了事,谁知阿鲁特氏积怨已久,又被皇上的病所急,出口顶撞了慈禧,当下令她暴怒,一道懿旨赐以她身边所有宫人以刑罚,男者鞭刑,女者板著。
阿鲁特氏因此被惊得在宫里失声痛哭,却也无可奈何,而身在养心殿的同治对这一切更是敢怒却不敢言。
他这会儿自己身体尚且自顾不暇,因前两日所感染的风寒这些天虽经治疗,但完全不见效,反而日复一日加重了病情,所以整日只能卧在床上唉声叹气,哪里还有什么力气和心思去为自己皇后身边的事操心。
目睹此,原想着临走前去跟皇后问一下安的朱珠只能悄然离开,直至向慈禧告别后离去,一路出紫禁城坐车返回提督府,那幕被她所撞见的惨象仍在她脑中挥散不去。
心里想着,果真伴君如伴虎,妻子去探望病中丈夫本是极其自然应该的一件事,却不知为什么会令西太后这样愤怒,即便东太后闻声而来试图劝阻,却不想反而加剧了她的怒气,当场对那班宫人加剧了用刑的苛猛,直叫人看得手脚冰凉。
想想,此时若在那承乾宫里默默面对和承受着这一切的是自己而非阿鲁特宝音,那自己可会比她更坚强些么?
只怕老早要崩溃了吧……
心绪纷杂间,抬眼终于见到自家的门匾近在眼前,一颗心方始平静下来,只觉得那处自小到大看惯了的宅子此时变得分外亲切,正提了裙摆准备下车,忽然见到小莲匆匆从门里奔了出来,原以为她是多日不见自己所以惦念得紧,但到了近前一望见她脸上神色,不由微微一愣:“怎的了,小莲,脸色怎么那样难看?”
“小姐……”听朱珠这一问,小莲边将朱珠搀扶下车,边压低了声苦笑道:“小姐不知,今日宫里伺候西太后的李莲英李公公来拜访过老爷了……”
“哦?他为什么会突然来拜访我阿玛?”
“小姐,我也只是路过时听旁人说的,您也切莫当真……”
“怎了?”
“他们说,李公公会特意到府上来拜访老爷,是因为听老佛爷的意思说,似乎是有意要将小姐您……”
“将我怎样??”
“将您指给同治爷……”
“什么?!”
寥寥几字顷刻令朱珠如淋冰水。
也不知是因着恐惧还是震惊,她全身激灵灵一阵颤抖,险些站立不稳,被小莲眼尖赶紧搀住了,在其余丫鬟婆子迎来之前,低声匆匆对她安抚道:“小姐,奴婢也只是听说的而已,切莫当真,切莫当真啊……”
但朱珠怎能不当真……
慈禧跟皇后长期不和是人尽皆知的,也有所耳闻为了抗拒太后j□j,所以同治任性搬至养心殿独居,坚决不去碰后宫任何一名妃嫔。因而西太后近来一直在留意给他选择新的妃嫔入宫,想以此缓解两人间的矛盾。
如今慈禧身旁红人李莲英突然间不期而至,所谓无事不登三宝殿,若非是为了后宫之事而来,一个深宫主事太监特意跑到提督府上,难道仅仅会就为了找九门提督喝茶聊天?
脑里这么惶乱不安地想着,面上不得不强作镇定,朱珠朝一旁不安望着自己的小莲笑了笑,拍拍她的手:“想是那些人听错了,皇上前些时染了风寒,至今卧床不起,老佛爷怎会有闲心替他册妃,即便有那心思,也得等皇上龙体康复了。”
“说得也是,”闻言小莲立即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笑道:“那时小姐也应已成亲了,不用再担心万一被选入宫里,从此深锁万重宫门之内,再不见天日。”
“看你说的,好似紫禁城是个牢笼一般。”
“李妈妈说了,宫里可是比牢笼可怕上千倍万倍呢……”
说着,见婆子领着轿子过来,小莲不再吭声,低头搀着朱珠上了轿,安安静静一路跟着朝府内走去。走了片刻想起什么,靠近轿边掀起帘子对里头轻声道:“对了小姐,今儿还有一人到了府上。”
“谁。”
“……静王爷。”
小心说出这三字后偷瞧朱珠脸色,见她神情自若地低头端坐着,小莲便再道:“说是来探望少爷的,这会儿应还在府上……”
“知了。”
淡淡丢下两字,朱珠伸手将帘子放了下来。
黑暗中一脸平静如水,但等到周遭寂静下来时,却禁不住用力吸了两口气,又在帕子上使劲咬了一阵,方才让情绪不至于陷入混乱。
想着再熬过片刻就好,可是当一阵风吹过,将窗帘再度掀起的瞬间,一眼瞧见斯祁复的屋子在前方出现,朱珠仍是忍不住凑近了过去。
透过那帘子掀开处朝外看了眼,见到门口处站着两名王府侍卫,立即做贼般将帘子拢上,心里不由再次闷闷一声叹息,因而身下轿子忽然停下她也没有察觉,只低头一味沉思,任由脑中思绪纷乱起伏,仿佛魂魄已是从体内剥离。
所以自然也就没听见外头李婆子略带着点迟疑的招呼声,和其余一些声响。
之后恍恍惚惚也不知呆坐了多久,待到终于发觉轿子停在原地始终都没有走动,这才醒过神来,忙要探头出去询问,不期然眼前那道轿帘呼的声被掀开,扑面而来一道刺眼的光,登时照得她朝后匆忙一避。
“谁?!”缩至角落脱口惊问。
但当一眼看清了帘子外所站那道身影,喉咙里立时什么声都发不出来了,只睁大了一双眼痴痴朝他望着,直至见他朝里伸进手,明知不妥,仍是下意识朝那只手握了过去。
由他牵着钻出轿子,回头朝四下一望,边上那些丫鬟婆子连同轿夫竟都已不见了踪影。
“你兄长打发他们先散了。”望着她一脸不知所措的神情,载静道。
“那我兄长呢……”朱珠垂下头问。
“他也回屋去了。”
短短两句话说完,似乎就再寻不出什么话可说,朱珠只能一味将头沉得很低,一双眼却怎的也无法从面前那人的靴子和袍角处移开。
那样过了片刻,轻吸了吸气问:“王爷是来探望我家兄长的么?”
“是的。”
“劳王爷费心了。”
“也知你今日回府,所以想同你说些话。”
“什么话……”
问完,好一阵没见载静回答,这沉默立时叫朱珠有点不安。
于是抬起头望向他,他却因此将目光轻轻一转,望着旁处再度开口道:“这阵子在宫里得了些风声,可能同你有关。”
“跟今日李公公来府上见我阿玛一事,也有关么……”
“李莲英来见过你阿玛了?”闻言载静眉头一皱,随即冷冷笑了笑:“前些时听曾广圣在老佛爷面前提及你的生辰八字,我便有这预感,但没想过她会真的上心,并为之所动。毕竟你是已经许了人的。”
“王爷……”听他短短几句话出口,朱珠的脸当即转了色:“王爷的意思……莫非老佛爷真的有意要将朱珠指给……”
“朱珠,”载静低头阻断了她的话,“俗话说君无戏言,万事在老佛爷嘴里没漏出一点风声前,不要妄自多做猜测,以免弄假成真。”
“可是……”
“我只是有些担心……因为昨日皇上病情加重后,我见太后又将曾广圣召至宫中,为你生辰八字一事谈了许久。”
“老佛爷为何这样关心朱珠的生辰八字?”
“因为曾先生说你命格极贵,连着命里通天之人,所以我想,她可能会认为若你所嫁之人命里连天,那么将你召到皇上身边,必会令皇上的龙椅坐得更加安稳。”
“王爷……”这番话惊得朱珠心脏一阵急跳。
当即用力抓住载静的衣袖,苍白着脸道:“这样的话王爷切莫乱说,朱珠一介弱质女流,什么安稳不安稳的,真命天子帝王之尊岂会因朱珠区区一点生辰八字就有所变动?!”
“你别怕,”见状载静迅速握住了她的手。
手掌内温度徐徐度入朱珠冰冷指间,似有一种奇特的力量,令朱珠慢慢安静下来,只是面色依旧苍白,她深吸了口气苦笑一声:“不是怕……王爷,只是王爷的那番话真是在折煞朱珠……”
“这话我也只是在这无人之处同你说,让你心下有个预备,有些事不能想得太好也不能想得太糟,毕竟事无定数,可知?”
朱珠点点头。
“只是,原本虽一直没有机会,但还是想同碧落商谈一下关于你我之事,现今却倒希望他能尽早将你娶走才好,否则一旦太后真动了收你入宫的念头,一切都将于事无补。但这些天,眼看着他因皇上的病情被太后强留在宫中,连宫门也不得踏出一步,想来,短期之内他必是无法同你成婚了。况且他……”说到这里,载静握着朱珠的手忽然猛地一紧。
似要将她扯到近前去稳住她微颤的肩膀,却又硬生生忍了,低下头一动不动望着她那双随自己话语闪烁不定的眼,轻声道:“想我也是随性惯了,那时情难自已,竟还未将你娶过门就匆匆要了你……早知四年前索性娶了你就好,彼一时迟疑,今一时又任性,致使现今横遭此等局面。朱珠,倘若日后真被我说准,那我当真是害苦了你……”
“王爷别这么说。”闻言朱珠咬咬唇,抬了抬头:“朱珠那时同样也是任性为之,全无考虑后果。但却不悔,有生之年总是同王爷在一起过了,来生……”
“别再说什么来生!”话音未落被载静一口打断,“你且记着,日后事态无论怎样变化,我绝不会让任何人伤到你,即便最后实在到了无路可走的地步,我必不惜任何代价设法保全你,你只需紧记着这点便是。”说罢,不再如之前那般隐忍,他一把将朱珠扯到了自己怀内,用力吻了吻她的发:“所以,你切莫担心,一切该怎样还是怎样,知道么。”
朱珠再次点头。
借机让泪水顺着面具一滴一滴往下落,掉到自己衣袖上,悄然背过手擦了,不想让他看见。随后吸吸气笑道:“王爷打小说话从事总是让朱珠一边害怕一边安心,总觉得遇事无论怎样不安,有王爷在就好像什么都不用在意了。只是王爷,虽然你不信今生来世,朱珠却是信的,无论你怎么笑话,怎么看轻,朱珠还是要说,王爷这一片心意朱珠心领了,切莫要为了朱珠做出任何出格的举动,如果这辈子真的无法在一起,也无妨,下辈子不去喝那孟婆汤,朱珠必然穷尽一切也要在滚滚红尘中找见王爷,同王爷在一起……”
“闭嘴!”一番话说得载静当即厉声喝止:“你想什么!哪有人整天这么咒自己!什么来生不来生,这辈子你必然是我的!”
说罢,许是真动了气,松开她身子转身便走。
留下朱珠一人在原地站着,好一阵仿佛化成了具木头似的。
直至小莲轻手轻脚从一棵树后跑出来将她扶住,才猛地一颤,一头扑进这丫鬟的怀里。
但明明心里酸痛难忍,却怎样也哭不出来,只是用力抓着小莲的肩膀呆呆看着她,过了片刻,哑着声对她道:“怎么办……小莲……王爷身上怎么带着那串红色朝珠……他不可以带的啊……他阿玛说过,那东西会替他招来杀身之祸……”
小莲面如土色。
虽并不能完全听懂自家小姐究竟在说些什么,但‘杀身之祸’这四字总还是懂的,所以怎敢轻易应声,也不敢多想什么,只能用力将朱珠抱紧了,眼见她身子抖得越发厉害,不由得放声哭了起来。
同一时,紫禁城的养心殿内同样也有个人在哭。
是慈禧。
自先帝咸丰驾崩后,她似乎很久没有掉过泪了,也几乎忘了掉泪的滋味。只是先前在同治病床边等着太医院三医会诊后的结果时,见到昏睡许久的同治睁开眼,迷迷糊糊瞧了她一眼,随后忽然像小时候那样笑吟吟叫了她一声额娘。
那一瞬,她眼里的泪突然间就溢了出来。
她想起在他还是个孩子时自己是有多么宠爱他的。这世上除了先帝,这孩子就是她身旁唯一能让她为之信赖和依靠的男人。
但曾几何时这份信赖和依靠荡然无存。
当她瞧见他充满抗拒的眼神时,当她见到他摆脱了自己的垂帘听政,志得意满地走向金銮殿那张金灿灿的王座时,当她隔着窗听见他同那个阿鲁特家的小丫头咬牙切齿谈论着自己时……那时她就知道,这唯一的依靠已经消失了。
况且她也着实依靠不了他什么。
这个从小被她在糖水里泡大,百般呵护的小孩,一经掌权,偏是如此自负又急功的一副样子。
以致她常常被噩梦所困。
更常常在噩梦里惊醒时,总能清晰感觉到咸丰用力掐着她脖子,朝她怒吼出‘你这妖妇要亡了我大清朝了!要亡了我大清朝了!!’,那一瞬她脖子和心口撕裂般的痛感。
她想反唇相讥。
想问问他如此江山凭她一个女人究竟能怎么个亡法,凭她一个女人又怎扭得过那些洋人汹涌而来的洋枪洋炮。
但总也无法问出口。
无论是死去的那个,还是活着的那个,面对他们她都不想再说些什么。
既无法依靠,不如就由自己掌管,无论是自己的命运,还是这个国家的兴亡。
只是当面对同治那张病弱的脸,和刚才一闪而过虚弱又依赖的笑,那一瞬,心里头一块似乎远离已久的柔软又暗自浮了出来,因而止不住泪水一滴滴掉到身上手上,直至听见外头太监通禀说碧落先生到,才立时恢复了常色,低头用帕子将脸擦了擦干净,淡淡道,“宣。”
283画情三十五
十天前同治驾幸西苑时受了凉。
起初只是身体有些不适,但两天后病情突然加剧,用下的药完全不起任何作用。太医院王院使发觉到不对劲,立即召太医院众人前来集体会诊,可是人多口杂,各执一词,反而难下定论,眼睁睁看着病情迅速恶化,到第十天午后,同治已是卧床不起,全身高烧不退,身上还爆发出一片片疹形红点。
这症状看起来好像出天花,但按着治天花的方子去治,仍是无效。
见状慈禧不由暗自恐惧。
她疑心同治的病另有蹊跷,被众御医出于某种原因忌讳并恐惧着,所以在她面前众口一词地刻意隐瞒。因此这些日子天天守在养心殿三番五次对王院使刨根问底,却始终没能问出个究竟来。甚至连轻易将斯祁鸿祥家那个被怪病折磨了大半年的公子都救治好的碧落,也拿不出一张有效的方子,这怎能不叫慈禧又气又急。于是左思右想,便在王院使等人从同治寝宫离开后,单独将碧落召至养心殿,沏上一壶茶,在她身旁摆上一张椅,待他领旨进门后,挥退身旁所有侍从,客客气气对他道了声:“碧先生,坐。”
碧落最令慈禧喜欢的一点便是绝不会同别人一样虚于客套。
慈禧一指,他就坐了,随后欠了欠身,问:“方才见到王院使同其余两名院判都离了养心殿,不知是否同老佛爷此时将碧落急召到此有关?”
“碧先生,”慈禧瞥了他一眼,端起一杯茶:“我知你一向尊重长辈,对于王院使他们开的方子从来不予任何意见,总是听从他们的,他们要你怎么说,你怎么说,他们要你怎么做,你怎么做。但若是寻常时那些风寒小病倒也罢了,眼下你瞧瞧,皇帝的身子在连着十天用了他们的方子后非但不见任何起效,还越发沉重了,碧先生,这会子咱就不讲究尊不尊重了,你瞅着他们的方子到底有什么问题,到底对咱皇上的病症有没有效,实话同我说。”
“老佛爷要听碧落说实话?”
“但讲无妨。”
“碧落的实话是,王院使他们的诊断无错,皇上的病的确是出天花的症状。”
闻言慈禧面色微微一沉:“那为什么按着天花去治,完全没有起色。”
“回老佛爷,因为皇上的病较之寻常天花,更为复杂。”
“复杂在什么地方?”
“不知老佛爷可还记得,早些时臣便同老佛爷说起过,皇上面色不佳,一来因体虚肝热,二来则因淋巴肿大,显然体内是有炎症。”
“那给他将炎症消除不就好了?”
“炎症因j□j肿大而起,老佛爷,那不是一般的炎症,而是万岁爷感染了毒症。”
“……怎样的毒症?”
“回老佛爷,花柳梅毒。”
“放肆!”短短四字令慈禧勃然变色,直立而起猛一巴掌扇在碧落脸上,怒道:“皇上乃九五之尊,哪能得来那些肮脏下贱的花柳之毒!!”
尖锐的指套在碧落脸上滑出深深两道口子。
不出片刻血依着脸庞潺潺而下,碧落伸指轻轻一掠,顺势跪倒在地:“臣罪该万死,老佛爷息怒。”
慈禧沉默了阵。
心下又惊又怒,怒的是前阵子刚为同治抛下帝王之尊跟人逛窑子发过火,谁想他不单去逛了窑子,竟还染了风流病回来。惊的是此病非同寻常,若真如碧落所说,那还得了?
想到这里,纵使胸腔里已如烈火烧灼一般,慈禧心知已不能再同刚才那样恣意表露出来,遂屏息按捺了片刻,朝碧落脸上瞥了眼,收拢手指在桌上轻轻叩了叩:“你且起来。”
碧落站起身,躬身道:“老佛爷要碧落说实话,碧落便遵旨说了,若老佛爷认为碧落言过其实,碧落也甘愿认错,毕竟九五之尊,怎会染上那种市井之病,或许,是碧落诊断错了。”
“罢了……”闻言慈禧垂下眼帘朝他摆了摆手:“我已明白为何王院使他们些人全都如出一辙般不敢对我坦言。他们都在怕,怕一旦被我知晓,日后无论皇上的病可否治愈,他们都会成为我心里一个症结。唯有你是不同的,因为你不怕。”
“老佛爷明睿。但朝野上下有谁能不畏惧老佛爷的威仪?碧落自也是怕的,之所以敢直言说出,因碧落深知老佛爷对皇上舔犊情深,若仅仅为了畏惧而闭口隐瞒,碧落实在于心不忍。”
“所以我便知道找你总是找对了人,碧先生。”慈禧微微一笑,转身重新在椅上坐下,抬头定定望向他:“那么先生,可有办法医治好皇上的病么?”
“老佛爷,微臣敢问老佛爷,仍是想要听实话么?”
“实话。”
碧落因此重新跪倒:“回老佛爷,皇上的病,恕微臣治不了。”
“先生何出此言。我听闻斯祁鸿翔的儿子半年前怪病缠身,全身肿胀溃烂到几乎体无完肤,眼见着连生气儿都没有了,硬是被先生从阎王爷手里救了回来。想我皇儿虽然得了那两样病症,你瞧眼下他这情形,总还不至于遭过斯祁家的公子吧。”
“老佛爷,斯祁公子虽然病情发作的形态可怖,但因是受人蛊毒缠身,所以只要不到致命的地步,一旦拔出蛊毒,便也就没事了。而皇上此病,一例天花,一例梅毒,皆是凶猛之症。原本单得其中之一,只要用药得当,悉心调理,或许还能够治愈。但两者皆得,前者毁人生机,摧人精气,后者猛毒攻身,腐蚀**,因此勿说皇上长久以来身单体弱,即便是强壮如狮虎之人……”说到这儿,抬眼见慈禧眉心紧蹙,面色泛青,他立时顿住话音。
那样静静沉默了片刻,随后一躬至地,缓声道:“老佛爷,一棵树若被砍倒,或许能救活;若腐烂了枝干,或许亦能救活。但当它既被砍倒,又同时被腐烂了枝干,那无论怎样对它进行救治,它也有心无力了,因为元神已丧,回天乏术。”
一番话听得慈禧手脚冰冷。
好半天什么话也说不出口,只直愣着一双眼,一动不动朝地上那说话恭顺,面色淡然的男人瞧着。
过了半晌强压住混乱的思绪,低头轻声道:“先生真的无法救治皇上么。”
“回老佛爷,臣已据实相告。”
“那么碧落,我且问你。自你入宫后不久,你说宫中自前明起至今,天长日久,风水已有变动,令得现今国家内部局势动荡,外受强敌威胁。因而你几次奏请皇上,欲在太庙金水桥上压塔,紫禁城三道门内设坛,以此重新调j□j水布局,改善我大清的气运。这一点原本皇上是坚决不准的,奏章在他桌上压下许久,方被我瞧见,我念你虽然年轻,但平日医术了得,又确实擅观风水,所以代他准了奏。此举引得朝野上下一片不满,每日弹劾你的奏章几乎能堆成山,亦全都被我压下了,因我如此信赖你,觉着你年轻有为,能力卓绝,必不会令我失望。而你也反复向我承诺,此番风水变动,所带来的好处不出两年便能让我跟皇上见到,可是碧先生,这才多久?半年?我皇儿竟染上这样凶险的病症,连你都无法医治的病症!你说,这风水带来的改善它究竟善在哪里??而你又究竟要怎样才能让得了这么两种病症的皇上……让他去亲眼见到两年后风水变动所带来的好处?!你说!”一口气将话说到这里,慈禧按捺不住怒火用力一拍桌子:“你倒是坦言回答我啊!碧先生!!”
“老佛爷息怒。”碧落垂下头,不动声色望着从桌上跌落到他身下,摔得四分五裂那只杯子,淡淡笑了笑:“碧落所做承诺,老佛爷两年后自会见到,但碧落也曾说了,只要老佛爷同皇上身子无恙,必能看见……”
话音未落,慈禧扬手再次朝他脸上狠扇了一掌:“你狡辩!”
“老佛爷。老佛爷乃我大清朝唯一支柱,碧落纵然有天大的胆子,又岂敢在真君面前斗胆放肆。”
“……你!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老佛爷,”抬眼见慈禧一张脸因自己的话变得煞白,碧落慢慢拭去嘴角边渗出的那丝血,朝她微微一笑:“老佛爷应早有耳闻,所谓凤在上,龙在下之局了。”
“你……说些什么!”
“老佛爷亦应心知肚明,这朝堂之上,谁形同虚设,谁坐揽江山,运筹帷幄,一指天下。”
“……碧落!”
“碧落自是为那坐拥天下者而来,为执掌天下者尽自己一片微薄之力。”
“放肆!”
“而老佛爷,自是碧落为之忠心待之,亦忠心扶持的唯一之人。”
“住嘴!!”
一声尖喝,怒冲冲喝止了碧落的话音,慈禧再度朝他举起了自己的手掌。
但半天过去那掌终究没有落下来。
她一动不动朝跪在地上这男人一双碧绿的眼睛看着。
多漂亮的一双眼,此时却看得她手脚冰冷,一颗心跳得几乎要从胸腔内冲出来,以至令她肩膀微微发颤。
她发觉这一刻这男人竟叫她感到害怕。
意识到这点立即伸手朝外一指,冷声道:“出去。”
“遵旨。”碧落恭恭敬敬站起身,恭恭敬敬退了出去。
直至他脚步声消失在宫门外,慈禧的手脚似乎才重新恢复知觉,一瞬间只觉得种种滋味在心里头混乱翻滚着,她一掌狠狠拍到桌上,却被桌子硬冷的反弹扎破了手指。
她忍痛摘下指套将手指含进嘴里。
随后想到了什么,慢慢转过头,慢慢看向身后那道通往同治卧房的帘子。
‘运筹帷幄,一指天下。’
那男人说着这八个字时的声音,还当真是让人心颤般好听
284画情三十六
夜很长,尤其是心里有着事的时候,反复无法入睡,索性起身挑亮了灯,在那点红艳艳的烛光里一边望着桌上载静所绘那幅画,一边一针针在一匹白绢上绣着花样。
忽然身后一阵风起,冻得朱珠微微一颤。
回头瞧见床边那道长窗被推开了,一道身影在窗台上端坐着,侧头望着她。倒也并不太吃惊,只是伸手拢了拢披在肩上的衣裳,低头笑笑道:“先生一身本事,原是用来夤夜私闯别人家宅的么。但不知先生这次要往朱珠脸上扔什么?”
碧落闻言也笑了起来,“好些天没能出宫,今次得了空,过来看看你。”说罢跳下窗,反手将窗门合上:“你在绣些什么。”
“花花草草而已。”边说边小心将桌上的画掩好了,把绢布和针线收了起来:“先生虽和朱珠有了婚约,但深夜在此终是不妥,还请先生早些回去吧。”
说着抬起头,原想绕过碧落身边去将窗户推开,一眼望见他的脸,不由被他半张满是血迹的脸震得一怔:“……先生受伤了么?”
“一点小伤而已。”
“先生稍等,待朱珠去取些水给先生清理干净再走。”
说完朱珠转身走到一旁,端起水壶朝脸盆里倒了些净水,再取过一块干净帕子往里浸湿了,拧得半干,走到碧落身旁踮起脚尖,沿着他脸上的伤口边缘小心给他擦拭起来。“这么深的伤……听阿玛说近来外头有些乱,先生莫非是遇袭了么?”
“呵,是在西太后这儿说了些话,许是不太中听,所以惹闹了她。”
“先生也会说出不太中听的话么?”
“那地方待久了,任是多好的性子也是会慢慢磨去的。”
“先生走惯江湖,何必将自己困于宫中。”
这句话出口,见碧落没再应声,只是低头朝她望着,朱珠不由慢慢收回手。
原想转身离开,迟疑了片刻,仍是在原地站着,抬起头道:“有句话在朱珠心里藏了好些天,本不打算多嘴,但既然先生今日突兀到此,朱珠忍不住还是想问问先生,那天在宫里时先生所称的宝珠,可是先生当日所说的那位故人?”
碧落目光微闪:“是又怎样。”
“呵……”朱珠笑笑。朝后慢慢退了两步,在一旁凳子上坐下,摘下了脸上的面具,朝原本藏在面具下的皮肤轻轻揉了揉:“好舒服的感觉,先生,这一种久被束缚后释放而出的感觉,当真是极舒服的。”
“你在做什么,朱珠。”
“朱珠想同先生说一些话,又想着既然先生早已揭开过朱珠这张面具,再在先生面前将这脸藏着掖着,也是多余。”
碧落笑了笑:“姑娘随意就好。但不知姑娘想同碧落说些什么。”
“我想说,思念一个人却求而不得之苦,这数月时间朱珠已深为了解,所以不会介意先生将朱珠当做另外一个人的影子。”
碧落眉梢轻挑,走到她身旁坐了下来:“是么。”
“因此想以此同先生作为一个交换条件,不知先生可否应允。”
“你且说。”
“记得那天朱珠身体不适,先生说曾载朱珠去了先生府上治疗,之后朱珠昏睡过去,先生便差人用车将朱珠回了家。”
“没错。”
“那日朱珠记忆模模糊糊,所以很多都记不清楚了,但事后慢慢想来,似乎先生有些事情是对朱珠刻意隐瞒了。”
“不知姑娘想起了什么事?”
“朱珠想起在先生府上时,曾有过片刻清醒,发觉朱珠躺在一间房内,许是卧房,内里装饰素雅,却又富贵堂皇。”
“呵……”
“朱珠还想起,那时朱珠脸上的面具不知因何被搁置在一边,朱珠当时有些慌乱,立即将它拾起戴上时,不知是因病的关系,还是因着药物的关系,见到那闻声进门的楼小怜楼先生,上半身是个人的模样,下半身竟是条蛇身……”
“蛇身么。”
“先生在笑,是不是因为觉得朱珠说的话有些可笑?”
“姑娘但说无妨。”
“实话同先生说,朱珠这一双眼,自小是有些奇怪的。”
“怎么个奇怪法?”
“最早些的记忆已是完全不记得了,只晓得大约是从四岁时起,朱珠有时候会在一人独处时见到一些让人匪夷的东西。”
“如何匪夷?”
“譬如一个巴掌大小的人,坐在窗台上看着我,有时候朝我笑,有时候朝我哭。先生又笑了……朱珠也知道,的确可笑,因而从未对人说起过。后来五岁那年,我看到有一只人面的貉从祖父的房檐下走过,经过我面前时,它抬头朝我桀桀地笑,那笑声我至今都没有忘记,而当天夜里,祖父就得了急病,原始终昏睡不醒,一日当我随阿玛去他房里探望时,他突然睁开眼指着我发出了同那人面貉一样的笑声,随后……再次失去了知觉。”
“听来确实匪夷……”
“紧跟着,家中先后有人染病,尤其是一向身体康健的老祖母,病后盛夏里呼冷不止,盖了三四条被褥都无济于事,大约半月之后,也就是祖父得病后的一个月,她便亡故了。亡故那日我亲眼见到一只雪白的鹩哥自她房间窗口内飞出,见到我朝它望着,似乎要朝我飞来,但不知为何却又离开了,高高飞至我头顶,在我头顶上方盘旋了好些圈,随后飞远了……这一幕恰被我阿玛见到,不知为何,他很害怕,连夜派人请了曾广圣先生到府里,说要看一下风水。但是曾广圣先生虽然为府里看过了风水,等他离开后,府里依旧有人接二连三地病倒,包括我额娘。他们得的也不知道是什么病,看来似乎寻常发烧,却无论吃多少药下去也不见起色,那时候府里整天都被药香给包围着,时至今日,我依旧好似能在厨房中闻见那些气味。”
“后来怎样了?”
“后来,在床上躺了三个月后,祖父去世了。头七那天,一位年轻的测字先生来到府上,毛遂自荐要替我家看风水,我阿玛原是要撵他走,岂料他望见我阿玛便报出了我的生辰八字,还说出我遭遇白色鹩哥一事,阿玛闻之感到极为惊讶,便请他进了府内。之后,碧先生也瞧见了,朱珠这张面具便是拜那位殷先生所赐,十多年来终日在人前戴着,不得轻易取下。”
闻言碧落目光闪了闪。
原似要说些什么,却不知为什么没有说出,随后微微一笑,道:“姑娘的过往倒是当真奇异叵测,却不知为什么忽然在此时要对碧落说起这些?”
“之所以说起那些,是因为前些日,那天雨夜,碧先生在宫里贸然闯入了朱珠的住处……”说到这儿,面色微微一烫,朱珠将头朝下垂了垂。随即又抬起,望着他道:“那时朱珠一眼见到先生,很是吃了一惊。先生可知朱珠为何那样吃惊。”
“因为我突然闯入,冒犯到姑娘了。”碧落不动声色道。
朱珠摇摇头:“这是其一。”
“其二是什么。”
“其二是因为朱珠瞧见了先生的另一面……”话音未落,她一咬嘴唇突然将后面的话咽了回去。
“哪一面?”碧落望着她问。
朱珠没有回答。
径自沉默着,握着帕子的手下意识用了点力。
“姑娘说不出来么?”见状碧落笑道。
朱珠不得不也笑了笑,随后慢慢吸了口气:“不是说不出来,是不想说。此时朱珠只想说一句,先生是个非常之人,此事你知我知,朱珠断不会让第三个人知晓。只是前阵子听人说起,怡亲王为太庙‘金水玉带’一事,手下人同先生有了些不快。又闻先生因了在紫禁城修改风水一事,同皇上和怡亲王处在了对立的位置……本来,这些朝廷上的事,你们男人间的事,朱珠说不上什么,但今日不得已多上一嘴,只望先生无论今后是想做些什么,有些怎样的打算,不要同怡亲王……”
“你先前所说交换一事,原来便是为了怡亲王么,朱珠?”话未说完,被碧落淡淡打断。
朱珠咬了咬唇,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那么,之前妥帖为碧落清理伤口,原也是为了这场交易所做出的温婉铺垫么,朱珠?”
“先生……”
“既如此,若我要在这交易上另添一笔,不知朱珠姑娘可否为了那位怡亲王,一并应允呢?”
“先生请说……”
碧落没有立即开口。
带着丝令朱珠无法看透的神情似笑非笑望了她一阵,遂站起身,低头朝她那双由此紧张起来的眼睛瞥了一眼。
便将身形一转,绕到她身后撩起她一缕发丝,拈在指间揉了揉:“既然你已如此坦白,如今我也同你坦白一些便好。你已知我是个怎样的人,人前我故作姿态,人后我衣冠禽兽,对于女人,若要同我谈任何条件,可以,但自要先循着我的意顺着我的心,我才能瞧着掂量掂量。如今,我嫌你这身衣裳拉拉杂杂,着实碍眼,不如给我褪个干净,如你刚才所说那番话一般坦白赤诚了,随后我俩再赤口裸口裸谈个明白,姑娘,不知你意下如何。”
一番话听得朱珠脸红一阵青一阵。
险些因此怒骂出声,但张嘴后抬头望见他脸上笑容,硬生生忍了下来,随后站起身往边上一移,欠了欠身道:“以先生的能耐,想必早已知晓朱珠这身子已是残花败柳,但即便如此,可叹朱珠这一张颜面总还是要的。亦心知,虽然先生口称自己衣冠禽兽,实则坦荡君子,之所以如此放言,实则是朱珠欠妥在先。还请先生原谅朱珠刚才一味的任性语言,也请先生能忘了刚才朱珠所说的一切……”
“忘?”闻言突然冷冷一笑,碧落伸手一把朝她脸上揽了过来:“怎个忘记法,你说来听听?”
“先生……”朱珠见状急忙想躲避,无奈对方出手如电,在她刚刚侧过身时已一把按着她的脸将她推在了身后的墙上。她急忙用力去扯开他的手,可是那点点挣扎对于他的臂腕实在不堪一击,意识到这点朱珠当即静默下来,用力咬了咬微微发抖的嘴唇,铁青着脸抬头望向碧落:“我知错了,先生恕罪。”
“恕什么罪?”他笑,慢慢将手从她脸上松了开来:“我只是在同你谈你的那笔交易,朱珠。怎了,敢提,这会儿却不敢继续往下谈了么?”
“不想谈了。”
“晚了。”
淡淡两字丢出,也不见他手里有任何动作,朱珠的衣裳自衣领处啪的声裂开。
随后一下子四分五裂,顷刻露出她一副雪白**,在室内摇曳的烛光下如她脸色一般僵硬绝望地坦现于碧落冰冷的目光下。
此时窗外远远一阵巡夜者脚步声起。
没等走近,桌上那点烛光倏然而灭,浓重夜色即刻笼罩了下来,带着随之而来的寂静,同碧落在黑暗中无声贴近的身形一起,层层压叠在了朱珠的身上。
窗外脚步声由远至近,再由近而远。
窗内两人身影始终这样交叠紧贴着,不动亦不语,如刻在墙上一道深深的影子。
那样不知过了多久,随着一道细微的热气的靠近,朱珠听见面前这男人一字一句问她:“怎么不吭声了,朱珠。”
“不知该说些什么,先生。”
“那就什么也不要说。”言罢,一低头将嘴唇压在了她冰冷的口上。
朱珠由着他那样吻着自己。
末了,轻轻叹了一口气:“先生如此深爱那位故交,为何在中秋夜舍她一人冷冷清清。”
闻言碧落身子蓦地一僵。
双手紧抓在朱珠的肩上,不知不觉竟忘了自己究竟施下了多少力,直至感觉到她全身发起抖来,才立即将手松了松:“疼?”
“不疼。”
短短两字令他低头望向她那双安静在夜色里的眼睛。
同当年一般无二的眼睛,此时如此冷静至无情,却是为了另一个人。
“呵……”于是不由自主笑了起来,在她因此而终于目光微闪,带着点困惑朝他望来之时,头一低一口咬在她左胸柔软的突起上。
“疼?”随后问。
“不疼。”身子由此一阵颤抖,朱珠咬牙道。
微温的血顺着碧落牙齿在她身上缓缓滑落,她闭上眼,因为清晰觉察到那男人牙齿再次朝她体内用了点力。
穿过血肉,仿佛要穿进她心里去。
“疼?”他再问。
朱珠摇头:“不疼。”
他于是松开嘴用力朝她身上压了过去。
压得她几乎连气都透不过来,低头一遍遍用他带着血腥的嘴狠狠吻她。
这举动终于让朱珠无法再抑制自己的愤怒。
奋力一挣伸手一把将自己指甲朝着他脸上的伤口处刺了过去。
可手指碰到绽出血液的瞬间,突然心上却猛地一痛。
痛得她几乎要朝他身上跌去,忙不迭收回手,手腕却被他一把扣住。
“我却疼得很,宝珠。”然后他定定望着她道。
遂一把将她抱起转身扔到了床上,又在她弹身而起那一瞬,再次按住她身子压倒了她。
朱珠当即疯了般挣扎起来。
用力推着他,捶打着他,乃至撕咬他。
仍是无法挡住他手指拂过她小腹朝她□内按了进去。
那刻她痛得要尖叫,却只能死死忍住了。
万念俱灰间,直愣愣瞪大一双眼望着他,以至连他凑在她耳边轻轻说了些什么,也似乎一个字都没有听见。
他道:“别怕,我是在替你治疗,明日那一道关卡,这世上唯有我可替你瞒天过海。”
他还道:“无论你多恨我,多不明白我这一切所作所为究竟是为了什么,待再过些时日,你终是能想起来,明白过来。只需再同我静等一段时间……”
随后他将手指自她体内收了回来。
紧紧抱住了她,抱着了她如同死人般了无生气的身体,那样整整抱了一个晚上。
直到第二日黎明的晨曦自窗纸外穿透了进来,他才不见了,如来时一样无声无息,鬼魅一般。
随之而来的却是宫里一行人突如其来的造访。
灿烂阳光下,为首一名年长女官,同安佳氏手牵手一路在提督府花园内走着,面对着安佳氏的不安,笑吟吟道:
“恭喜提督夫人啊,待婆子验好了姑娘的身子,再过些天,您家可就要多了位贵妃娘娘啦……”
285画情三十七
立冬过后,天气骤冷,不过白日里阳光普照,往窗子里照久了,倒还暖暖融融。
但这暖似乎透不进慈禧的身上和心上。
她早早已换上了紫貂皮袄子,手里捧着只暖炉,但手指依旧是冰冷的,细长的指尖缓缓移动在今晨御医李德立献上的那本脉案上,目光盯着上面几行字呆看了许久,便是李莲英轻轻走到她跟前也浑然未觉。
直到听李莲英凑近她边上低低问了声:“老佛爷,怡亲王载静求见,不知老佛爷可宣?”她才乍然醒转,目光又在那本册上停了阵,点点头:“宣。”
载静是上代怡亲王载垣的族弟。
虽是性子温厚,谨小慎微的奕格之子,却处处都跟那族兄载垣极为相似,年少时便雄心勃勃,这一点自载垣被赐死,而他沿袭了载垣的亲王头衔上了朝堂议政后,尤为明显。甚至曾在朝堂上当着一干老臣的面,为同治帝忤逆过慈禧,后险些被慈禧动了杀心,但奕格虽然老实,倒也聪慧,立即借故将他送去海外,之后历经四年回来,却好似换了个人,不再对朝政感兴趣,亦不会同过往那样直言不讳,在同治面前整日鼓吹些新政和革新。整天只知图图画画,玩玩乐乐,看上去似乎安安心心只想当个太平王爷……只是,一肚子洋墨水应该不是白喝的,所以慈禧深知他在洋人面前极为说得上话,又得八旗各旗主的效忠听命,实在是不可不为之小心防范的一个人。
面上却始终是要一团祥和的,在见到载静行礼入内后,慈禧笑了笑,顺手一旁给指了座,随后淡淡问了句:“无事不登三宝殿。载静啊,好些日子也没见你过来瞧过我,这会子突然造访,不知是有何贵干呐?”
载静笑笑:“老佛爷折煞载静了,虽然不方便整日在后宫里走动,载静却也着实对老佛爷惦念着紧,适逢前些日我额娘家里边来人,带来一些极为罕见的天山雪莲,额娘立即念叨着要拿来孝敬老佛爷,所以载静也刚好趁此机会,过来向老佛爷问安。”
“替我谢谢你额娘。自她随你回怡亲王府,我身边也就少了个能经常说说话的人,所以着实想念,却又不好妨了她同儿孙们团聚,待到年后,再唤她入宫同我作伴吧。”
“老佛爷这番恩慈载静必会转达。”说话间,视线落在慈禧面前那册脉案上,载静目光微闪,侧了侧身道:“老佛爷,自上次载静离宫后,数日来一直未见皇上临朝,听闻是皇上有了天花之喜,也不知皇上近来病体究竟如何了?”
慈禧笑了笑:“好很多了。自李德立当了皇上的主治医师,这些日子蒙他悉心治疗,已好了很多。”
“那便好。只是臣今日风闻一件事,觉得有些奇怪,所以想斗胆问问老佛爷……”
“什么事?”
“臣听说,老佛爷欲在近日为皇上册妃,不知可真有此事?”说着,不等慈禧开口,先自一笑:“不过,想来应也只是那班宫人信口胡撰而已,想皇上病体未愈,朝堂上又诸事纷杂,悉数全仰仗老佛爷操心,却怎还分得出心思为那点小事而分神……”
“为皇上册妃难道是小事么,王爷?”
听慈禧未等他将话说完便不冷不热丢下这一句,载静立即停住话头,低头朝她欠了欠身:“老佛爷恕罪,臣只是以为……”
“皇上病体未愈,朝堂上诸多纷扰,上海租界那边又传来让人不安生的消息……如此多事之秋,为皇上选一名身世上佳,命格上好的妃子入宫伴驾冲喜,怎会是件小事,你说可是,王爷?”
“……老佛爷所言极是。但,臣还听说,老佛爷为皇上所选之人,是九门提督斯祁鸿祥之女。”
“有何不妥么?”慈禧朝载静瞥了一眼。
“回老佛爷,并非是臣觉得不妥,而是斯祁家小姐早已同别人订了亲,这一事全京城几乎无人不晓。”
“订了亲?不是还未成婚么。”
“但堂堂天子与朝中官员争抢妻子,此时一旦传开,慢说普天之下,便是朝廷之上,日后让皇上可怎么……”
“如何?”
冷冷两个字,令载静立时沉默下来。
见状慈禧慢慢站起身,望着他道:“你也知,如今对我大清朝来说是非常时期。想我叶赫那拉杏贞,虽是一介女流,当年也是从那风风雨雨里一步步过来的,你当我只知仗势欺人,什么都不懂么?只是为这江山,为咱皇帝,别说同朝中大臣争一个女人,便是做再多出格的事来,又能如何。我便同你实话讲,王爷,你爱新觉罗家打下来这一片江山,在我同我皇儿手中,必然会稳如磐石,为此我不惜穷尽一切方式。当日曾先生明说了,斯祁朱珠的命是极贵之命,寻常人娶了也是被克,唯有嫁入我皇家,近了那天子,方才稳妥,于她、于碧落先生、于咱们,皆是最好的。这便是天命,因而碧落先生也深明大义,早答应退亲。王爷,作为朱珠的未来夫婿,他尚且对此没有任何异议,你又操个什么心呢?”
闻言载静立即跪倒在地:“太后息怒,臣也只是出于对太后的一片忠心,方有此疑虑,并非质疑太后的英明决策。”
“呵,我当然知道你一片忠心,又怎么舍得对你动怒。只是王爷啊,你总还是年轻,不比你阿玛明白稳妥,须知有些事当管则管,不当管,便是再觉不妥,先耐着心仔细瞧着,或许总会明白,你说可是?”
“老佛爷说得是。”
“起来吧。”
“谢老佛爷恩。”
“皇上那边,你也去瞧瞧,他整日卧病在床,也闷得慌,你不如过去陪他说说话,也是尽了对主子的一片孝心。”
“臣自当是要前去问皇上安的。”
“只是他身子尚且羸弱,切记勿要同在我面前一样,对着他直言直语。冒犯我倒也罢了,若皇上因此心里头不痛快,耽搁了病情的诊治,你却难辞其咎了。”
“臣谨记老佛爷教诲。”
“去吧。”说罢,见载静起身转身欲要离开,忽目光微闪,再道:“过些天我要跟慈安皇太后一同前往景山寿皇殿,为咱皇上祈福,身边缺个贴心的人护着,不如到时你就随驾跟着咱俩吧。”
载静怔了怔。
随即笑笑领了旨,这才躬身退出宫门。
一动不动目送他那道修长身影消失在门外长廊内,慈禧轻轻吸了口气,低头再次望向桌上那本册子,翻开,寻到刚才一直看着的那一页。
上面寥寥数行字:浆渐苍老,盘晕赤色见退,但腰疼腿酸,未能骤减。
遂眉心微蹙,转头道:“莲英啊,给我去把碧先生唤来。”
养心殿东暖阁内熏香缭绕。
明炉渗透出的热气和香片熏烤出来的气味混合在一起,令房间的空气同四周的温度一样,沉闷而浑浊,浓稠得让人昏昏欲睡。
但同治却全无半点睡意。
他靠坐在床榻上睁大一双眼盯着窗前一盆花发着呆,似乎阳光在那盆花上游移出的细微动作有多令人着迷。于是连门外小太监的通禀声也未曾听见,直至依稀听到载静清朗的话音隔着帘子在外头道:“臣载静叩见皇上,愿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他才微微一颤,随后直起身道:“进来。”
载静见到同治的那瞬是大吃了一惊的。
原本同治气色一向不好,这对于他来说早已习惯,但谁想仅过了十多天,眼前此人一张脸已几乎要让他认不得了。
不仅消瘦憔悴,而且面色可怕,发黑暗沉的面孔上布满一层浓浆疱疹,远远望去已不忍细睹,当即紧走两步到他床边跪下声,轻轻道:“皇上吉祥……”
“起来吧……”同治摆了摆手。
抬眼望着载静垂头站起身,不由目不转睛朝他那健壮的,还带着外头阳光晒过后微微泛着光泽的皮肤和身体望了一阵,随后近乎贪婪地深吸了一口气。那只有健康人身上才能透出的爽朗气味,在他鼻中慢慢一阵兜转,似乎略微冲淡了些整日弥漫在室内的药味,还有他身上那些脓疱日益溃烂的腐臭。然后他牵牵嘴角微微一笑:“今日你怎的会来,老佛爷恩准你来看朕的么?”
“是的,皇上。”
“房里没有镜子,你告诉朕,朕这会儿看起来什么样?”
“回皇上,脸上出了些水痘,不过看起来精神尚佳。”
“尚佳……”他闻言噗的声笑,摇摇头:“你别哄朕了,载静,朕自个儿身体自个儿还是清楚的。不过亏得李爱卿悉心照料,好歹感觉比前些日子好受了些。”
载静闻言笑笑:“昨儿得了消息,说皇上明日便可在养心殿接见群臣,故而臣想皇上必然是好多了。”
“呵,明日么?”同治目光一沉,苦笑着重新转向窗前那盆花,喃喃道:“不过是老佛爷要让他们亲眼见着朕这副样儿,好就此堵住他们的嘴,顺势接替朕重揽大权……”
“皇上……”闻言载静眉心一蹙。
欲言又止地张了张嘴,随后沉默片刻,欠身安抚道:“皇上切勿为了这样的事烦心,先将身体治好,至于其它,来日方长。”
“来日?呵……载静,你说依朕这身体,还能有多少来日可指望?”
“皇上何出此言!天花虽猛,但也不是什么不治之症,现在既然皇上都自觉在李德立诊治下病体已有起色,假以时日必然会恢复如初,皇上安心养病便好。”
“你知道些什么!”
不知为何同治突然因载静这句话儿突然激动了起来。用力一拍床沿,他抬了抬头目光灼灼望向载静道:“朕得的并非只是天花,她却只叫人按着治天花的法子医,载静,上回她同碧落在东暖阁外说的那番话以为朕全然不知,但每一字每一句朕全都听见了,朕除了天花还沾染了宫外那肮脏低贱的梅毒之症,便是连王院使都已认为朕无药可救,因而迟迟不敢跟两宫皇太后据实禀明,唯有碧落跟我皇额娘坦言了,你且猜猜,他为何会有此胆量?”
载静目光沉了沉,低头不语。
同治见状再次一声苦笑,跌靠回枕头上:“因为在他眼中,朕的皇额娘才是朝廷中唯一支柱,她才是我大清朝唯一真命天子,所以无论朕的身体如何,即便朕马上就死了,只要西太后在,一切无事。而他也正是为了我皇额娘才留在这宫中,为她布置紫禁城一应风水,为助她执掌江山社稷……”
“他找死!”同治的话音未落,载静一拳击打在身旁的圆桌上。
随即突然转身朝着窗口处扬手一挥,就见一道银光自他手心中飞出,直射像紧闭着的窗门,又在噗的一声轻响过后,那道被银光穿透的窗纸上赫然印入一片血迹。
紧跟着窗外一声闷响,有什么重重倒了下去。
见状载静回过头,望向床上一脸惊色的同治,欠身柔声道:“皇上受惊了。宫中耳目众多,无论说什么做什么,皇上需万分小心。刚才外头那人做事不慎,被拖出去用了刑,不慎刑重丧命,若是太后问起,皇上这样答复便可。”
同治点点头。
载静又朝门口处看了两眼,见再无异状,便单膝跪地,对同治道:“皇上切莫再为那日所听之言烦心,碧落恐为妖人,日久之后,纵然再是小心,必然露出马脚,到那时臣自会想办法为皇上铲除这心头之患,所以皇上一定要记住,养好身子为上,其余一切,自有臣为皇上挡着,即便拼得一死,也在所不辞。”
“载静……”闻言眼眶不由一烫,同治握住了载静放在床边的手:“有你忠心至此,朕也当真是死而无憾了……”
“皇上切莫再提这‘死’字,否则叫臣怎样心安。”
“你说得是……”言罢,许是之前愤怒中不知不觉透支了体力,同治只觉全身一阵疲乏,几乎一时连话也说不出来,只能靠在枕头上呆呆朝着载静望了一阵,随后捏捏他手道:“你可知皇后近来境况如何……”
“回皇上,微臣不便经常行走后宫,已是有很久未曾见过皇后娘娘了,所以,不知……”
闻言同治重重叹了口气:“莫说是你,即便朕也有许久不曾见她,只知她身边亲信太监宫女,上回被朕额娘用刑的用刑,杖毙的杖毙,想来这日子恐怕越发艰难的了……想朕贵为天子,却连一个心爱之人都保护不得,何其可笑……”
“皇上……”
“……载静,朕想起你当年那位乳母玉鲁氏,现今应是在老佛爷身边伺候着,还是个统领宫女的掌事,你能不能托她替朕照应一下皇后……”
同治这番请求听得载静眉心再次紧蹙了起来。
堂堂一朝天子,竟无力至此,连保护一个女人都要去求宫中一名掌事嬷嬷,这还提什么重振江山社稷,败退西方列强。
却也无法因此而说些什么,只能低头将他的手轻轻放下,随后替他将身上被褥小心盖上,安抚了声:“皇上勿须担心,臣自会设法安排的。
眼见他闻言略略安了心,也因此合上了疲惫的眼帘,载静无心再继续逗留,轻声告退后径自离开,出养心殿带着满腹心思正要回府,就见迎面一身白衣的碧落提着只药箱施施然在朝他这方向过来。
一眼瞧见他的目光,立即带着脸上盈盈笑意恭声向他请了个安:“王爷吉祥,王爷是来给皇上请安么?”
载静便也笑了笑:“没错。碧先生这会儿来,是来替皇上检查身子么?”
“是的王爷。”
“皇上一切安好,且有李大人照应着,因是不劳先生费心了。”
“呵,多谢王爷关照。不过既然领了老佛爷的懿旨,虽然已有李大人在此精心伺候,碧落仍还是需尽份力的。”说罢朝载静躬身一揖,便要继续往养心殿内走,忽听载静道:“先生留步,有一事载静一直不明,今日既然遇见先生,便想向先生请教请教。”
碧落停下脚步:“王爷请说。”
“我想知道碧先生对斯祁府上的朱珠小姐,究竟是何心意。”
简单一句话,令碧落微微一怔。
随即低头笑笑:“王爷怎会突然有此一问。”
“前些时同斯祁大人闲谈时听他说起,说先生娶斯祁小姐的心意十分坚决,即便斯祁大人曾想以官位相抵,都动摇不了先生的心,可是当真?”
“当真。”
“为何?”
“因下官仰慕斯祁姑娘之心由来已久。”
“因此无论是金银亦或者官爵,都动摇不了先生娶斯祁姑娘的心?”
“确是如此。”
“碧先生这一片痴心真叫本王佩服。”
“呵,王爷见笑。”
“那么本王倒是又不明白了,既然先生对斯祁姑娘如此一片痴心,怎的舍得就此将她送入宫门。”
闻言目光轻轻一闪,碧落沉默片刻,道:“王爷是指老佛爷要将斯祁姑娘册封一事。”
“正是。”
“……王爷也知,人活在世,跟什么斗都不能跟天斗。这天子便是天,老佛爷也是天,因此,当老佛爷这片天一道懿旨传达下来,碧落一介草民,怎能不忍痛割爱?”
“说得倒也是。”听罢点点头,载静一双眼目不转睛望着碧落那张脸。
片刻笑了笑:“人的确无法与天斗,而先生这一份情的深浅,本王也算是明了了。”
碧落不语,只是垂首嫣然一笑。
“如此,先生请自便。”
“那么碧落就此告辞了,王爷。”
客套道别,载静目送碧落径直往养心殿而去。
直至他身影消失,仍是在原地站着,一边望着前方一排巡逻的队伍,自养心殿外一路穿过,然后朝着西面缓缓离去。
片刻后,侧头朝身旁一角亭子处瞥了眼,笑笑:“容真嬷嬷,多日不见,可安好。”
亭内柱子后坐着一名老妇。
见载静突兀问起,当即微微一笑站起身,道了个福:“婆子安好,王爷吉祥。”
“免礼了。但不知嬷嬷,那日载静所托之事,嬷嬷可办得怎样了。”
“回王爷,婆子全部按着王爷的吩咐去做了,但谁想,却遇见一桩怪事。”
“什么怪事。”
听载静问,那老妇微一迟疑,随后犹豫着道:“王爷此番能如此拜托老身,老身知道必然是有那天大般棘手的事情,因此断然不敢轻率行事。所以凡事皆是小心而仔细,只是王爷,斯祁姑娘身子全无半点不妥,王爷究竟是希望婆子替她隐瞒些什么来……”
“全无半点不妥?”闻言不由一怔。
瞬间只觉脑中空白一片,他直直朝那老妇望着。
老妇不知自己究竟说错了什么,当即面色发白,惴惴不安地垂下头,双手微颤着搓了搓。
见状载静立即收回目光笑了笑:“既然如此,载静多谢嬷嬷了。”
“……王爷,不知婆子是否没有替王爷办成那事……”
话音未落,见载静抬手朝她轻轻一摆,便立时住嘴。
随后默不作声目送他转身朝宫外方向径直而去,留下她一人略有些不知所措,却也一头雾水地茫然站在原地。
那样呆呆站了片刻,轻叹了口气,慢慢往储秀宫方向走了回去。
286画情三十八
西北风一吹,梧桐树上原本还密集的叶子就落了一地,踩在脚下沙沙作响,棉絮般柔软。所以往年朱珠总会趁着园丁还没来得及打扫干净前踩着它们在园子里走上几圈,但今年再无兴致,即便斯祁复踩着那些落叶学她样子试图逗她笑,她也笑不出来。
斯祁复要离家出国远赴海外了。
做这个决定应是考虑了很久,因为面对斯祁鸿祥的勃然大怒和安佳氏的哭泣,他仍是坚定不容动摇的。他说继续留在这个地方他会感到自己在一点点腐烂,尤其是得知朱珠被慈禧选中强行册妃,当他看到朱珠那张煞白的脸,一股冲动便想带着朱珠离开这个家,却转瞬被“株连之罪”四字不得不将那念头生生打消的那天。
他说一切让他窒息。
无论是面对他妻子的死,面对朱珠的婚姻,还是面对朝廷的强势。
既然如此,不如一走了之,眼不见为净。
“哥哥,英吉利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地方,总听人说起它。”一路送斯祁复出门,朱珠垂着头问他。
斯祁复见她不时搓着袖子,便脱□上麾子罩住了她:“英吉利是参与当年火烧圆明的国家之一。”
“那哥哥为什么还要去他们国家?”
“因为我想亲眼去见见能拥有那样一批作威作福军队的国家,究竟是什么样儿的。你知道么,他们国家的皇帝是个女人。”
“女人……跟武则天一样么?”
斯祁复摇摇头:“说来有趣,虽然有皇帝,但他们的实权却是握在‘首相’的手里,所以他们国家真正的统治者,因是首相。”
“那既然如此,为什么不干脆推翻了女皇,自己称帝呢?”
“呵……想那维多利亚女王也是个厉害人物,不然也无法令他们国家被称做日不落帝国,而首相虽然大权在握,对女王还是心存忌惮和敬畏的,况且,他们的议政方式也同咱们国家不同……”
“听得朱珠也想去那里看看了……”
“朱珠……”听她这句话出口,斯祁不由心下一阵难受:“若是你生在寻常小康人家家中,我必然带着你一同去了,可是……”
“哥哥不用说了,朱珠明白。”轻轻牵了牵嘴角,朱珠沉默下来低头继续送着斯祁复往外走,转眼到了门前,被斯祁复拦住,不愿他继续往外相送:
“朱珠,进屋吧,你这样一直跟着只怕我要走不成了。”
朱珠笑笑:“若朱珠拦得住哥哥,哥哥早就不走了,岂会等到现在。不过送到这儿,朱珠也不想再继续往外送了,万一忍不住哭,总是不好的,倒不如趁现在欢欢喜喜同哥哥道别。只是这一走,也不知道今后还有没有机会再见到哥哥。”
“必然是能见到的,我又不是一去不回。”说着,许是从朱珠一双笑盈盈的眼里看出些什么来,他眉头一皱,抓起她手用力握了握:“所以你无论是在什么地方,必然要好好的,知道么。为兄无能,无论怎样都无法照顾你,还连累你无法同王爷在一起,又被拖延了婚期,眼看着便要被迫进入宫门……”
“兄长别总是责怪自己。额娘说了,那是命,早早就在我身上按好了,所以怎么争都改变不了什么的。只是从此你远在他乡,我虽近在咫尺,却是个比异国他乡更为遥远的地方。这原本热热闹闹的府邸里转眼只剩下他们二老,想来,也甚是凄凉……”说到这儿,感觉自己眼眶微微烫了起来,忙住了口,抬头笑了笑,将斯祁复朝门口处轻轻一推:“走吧,哥哥,妹子就送到这里为止了,日后自个儿多多保重。”
说罢,也不等斯祁复开口,转身急急朝宅子里奔了进去。
一路奔,一路眼泪扑扑地掉了下来,以至连路面都看得有些模糊。
朱珠不得不收住步子停了下来,随后听见车轮声远远响起,便立即回头朝宅门方向望去,只是视线到影墙处就被挡住了一切,因而无法望见斯祁复马车离去时的身影,见状朱珠轻叹了口气,在一旁的青石上坐了下来,托腮继续朝那方向定定望着,望了许久,却也不知究竟在看些什么。
直到一旁有道身影无声无息出现,同她一样沉默而专注地朝那方向望了阵,随后问她:“姑娘在想些什么。”
朱珠笑了笑。
不用抬头去望,那声音便能令她知晓是谁,况且有谁能像他这样进出提督府来无影去无踪,如入无人之境的。“朱珠在想,若能跟着兄长一道去英吉利开开眼界,那该有多好。你说是么,碧先生。”
“你若想去,以后我带你过去。”
“呵……莫说以后,便是今生,朱珠只怕再也无法走出紫禁城的高墙,何况是国门。”
“你也知道我究竟是什么样人,若有心要做,没什么做不到的。”
“先生能耐再大,也仍是不能跟天斗的,不是么?虽然朱珠一介凡人,也知无论人妖仙鬼,皆有忌讳。皇家乃天,与天斗毋宁自毁,因而先生深明大义同朱珠退了婚,只是先生,虽然先生自由随性惯了的,朱珠也并不介意见到先生,同先生闲谈。只是此番既然已不再是朱珠的未婚夫婿,总不能再同过去那样无所顾忌,随心所欲了,你说可是么,先生?”
“姑娘说得是。”说着朝后慢慢退开两步,碧落在她身后那堆枯叶上盘腿坐了下来。
见状朱珠不由回头望了他一眼:“先生此番来,是找朱珠有什么事么?”
“只是想来看看你。”
朱珠垂头笑笑:“先生是又在思念那位故人了吧。”
说完,见碧落没有应声,想是说中了他的心思,便再笑了笑,道:“想起来,还没有谢过先生。先生果然是料事如神的,知道宫里会来人,便替朱珠瞒天过海,避过一劫,不然眼下,呵……不知会落到怎样一种地步。先生实在是对朱珠和斯祁一家有再造之恩。”
“姑娘客气。”
“所以朱珠不由对先生那位故人更加好奇起来……先生,想先生已是个如神仙般的人,真不知那位故人,却究竟是个怎样的奇女子,能令先生对她用情如此之深,即便朱珠只是样貌同她一样,都可执着迎娶朱珠,又为这些原本同先生毫不相干的事出手相助,实在是让朱珠……”说到这里,不由轻轻吸了口气,对着碧落那张脸怔怔发了片刻呆。随后再道:“不知不觉同先生相识也有一段时日了,蒙先生一向错爱,但不知先生可愿同朱珠说说,先生的那位心爱之人,她究竟是个怎样的人,亦同先生曾经究竟有过段怎样的渊源,以至令先生如此刻骨铭心的么……”
“你想知道?”
朱珠点点头。
碧落低头沉默了阵,淡淡一笑:“说说倒也无妨。她原本是个神仙,到我身边,实则是为了降我而来。”
“呵……”
“像在听故事是么。”
“嗯。”
“也同所有那些故事一样,最终我跟她都无法逃开那一个情字。但实不相瞒,为保住往昔生活,我极力挣扎过,不想因她的到来而毁了原本我所有的一切。”
“先生曾拥有过怎样的一切?”
“一切。天地间你所能想象得到的一切。”
“……朱珠想像不出来……”
“呵……”他看着朱珠那双睁大的眼莞尔一笑,拈起身下一片落叶:
“殊不知,最后发觉,无论穷极一切方式,我都已再也回不到过去。便想就此妥协时,她却为了我一句任性之言,而灰飞烟灭了。”说罢,手轻轻一摆,那片落叶便也嗤的声在他指间灰飞烟灭。
“……便是以先生的力量,也无法阻止么?”
“她恨透了我,”弹掉指尖上最后一片灰烬,碧落将视线重新转向朱珠:“为此她弃了不灭金身,所以即便我杀入冥府,也再换不回她的一息尚存。”
“……于是先生从此追悔莫及……”
“是的。”
淡淡两字,令朱珠眉头皱了皱。本不想就此多说些什么,但低头沉吟了阵后,仍不由再度开口道:“……但先生可知,你这样的追悔,若她泉下有知,必苦不堪言。”
“为什么?”
“她既能因先生一句话而死,岂舍得见到先生如此追悔的样子。”
“不会,她恨我。”
“先生……先生须知,一个女人,若爱到至深时,便是连恨也不会的了。先生可曾想过,她因先生一句话而死,其实并非是带着恨意为之,而是不得不将自己在先生以及她自个儿的心目中,干干净净把自己的存在彻底抹去了,那样方能放下这一段令她无法亲手割舍的情感,以此,以为从今往后,终可令先生回归了自由自在……而这,不正是先生曾穷极一切方式,所极力想要得到的么……”
话音未落,只见碧落身下那片枯叶轰地燃烧而起。
突兀燃起的火光惊得朱珠险些跌坐到地上,转瞬,却又见那把熊熊烈火倏地熄灭了,就连烧灼而出的烟气都不留一丝,只有轻轻一阵风卷着地上焦黑的叶子朝边上盘旋开来,翻飞而起,如一团团漆黑的蝴蝶轻轻从朱珠脸侧飞过,不出片刻消失得干干净净。
一同消失不见的还有碧落那道端坐在地上的身影。
正由此发着愣,远远一阵脚步声飞奔而来,随后听见小莲带着哭腔一路跑一路叫道:“小姐……宫里送朝服来了……小姐……他们说三日后便要召您入宫了……”
宫内浩荡的一支队伍,送来两宫皇太后亲赐的朝服和赏礼。
由于东太后慈安的缘故,朱珠被赏了贵妃的名号,因她深知此番强行将朱珠纳入宫中,实是不妥的,一来朱珠是九门提督之女,二来她早已定亲,按照以往,哪里会再召入宫中。实在此次也是情非得已,为了同治,为了这大清江山,不得不做出这样苟且的行为,因此名号上必然不能委屈。若按慈禧所言,只封个区区贵人,别说斯祁鸿祥这边说不过去,当着满朝文武,那简直更是让人心寒又可笑的了。
所以除此,还额外增加了赏赐,虽然慈禧知晓后不甚愉悦,但对于慈安这一番决定,终于还是没说什么,恭恭敬敬顺了她的意。
碧落目送那支队伍全部进入提督府后,方才转身离开,返回停在转角处一顶轿子内。
轿子应声而起,带着他往碧园方向摇曳而去。
一路上阳光晒得轿内微微有些发闷,他伸手将窗帘掀开,吸了口清冷空气,抬眼望了会儿窗外熙攘的人群。正自惬意着,忽想起之前同朱珠那番交谈,眉心不由微微蹙起,一阵久已不见的烦躁由此而悄然浮到心头,令他一把将窗帘重重垂放了下来。
登时轿中再次陷入一片幽暗,他低头望着自己的手指,一双碧绿色眼睛在幽暗中闪闪烁烁,透出道磷火般的光来。
如此闪了两三下,抬起头,侧眸往向身后,挑眉笑了笑:“殷先生么,多年不见,一向可好。”
“尚好……”他身后传来轻轻一道沙哑的嗓音。
却并不见碧落身后有人。
因为人靠着椅,椅靠着轿身,如此狭小一片空间,岂能容得下第二个人。但随着那道话音,一缕淡蓝色烟雾自碧落身后飘了过来,蜿蜒盘旋在他面前,随着轿身的起伏轻轻一晃,飘散不见。
“不知殷先生以这种方式来见碧落,所为何事。”待第二缕烟雾飘到面前,碧落微笑着问道。
身后便也轻轻响起一阵低笑:“来见见你,看你究竟还要为那颗珠子将自己困到何时。”
“不劳先生您费心。”
“不劳……呵,总也是将你当做自个儿身边的亲人,眼看着你一天天走到现今这个地步,怎能不去费心一下。”
“所以当年费心用面具挡了梵天珠的灵气,令碧落险些与她失之交臂,殷先生果真是对碧落费尽了心。”
“如此大费周章只为她一人,难道不觉得可惜么,碧落?你本可凭借此番机会重回无霜城,而刹那边,自有我可为你说话。”
“不必了。”
话音刚落,碧落突然间目光一凌。
随即抬手一拱说了声:“恕碧落无法奉陪。”这当口原本摇晃前行的轿子突然间停下来,紧跟着就听噗噗几声轻响,随之轿身轰的下落在了地上。
见状碧落立即身形朝上一跃而起。
冲过自动翻开的轿顶,如苍鹰般自轿内飞身而出,凌空在轿顶上方稳稳站定。
遂放眼四顾,见原本还算热闹的一条街上此时空无一人,唯有几声鸟叫在周围探出墙头的树木间啼鸣着,清脆的叫声反令这条街显得越发寂冷。
而轿子边上则整整齐齐躺着六个人。
确切说是六个纸人,穿着轿夫和家丁的衣服,静静躺在轿子旁的地上,两脚一抽一抽,好似还在同刚才一样走着路。
再抬头朝正前方碧园那道朱漆大门处望去。
门紧闭,门上两盏灯笼在风里微微晃动,看似同平日没有任何两样,只是有团雾气般的东西在门上三尺距离处浮动着,若隐若现出一丝泛着微微五彩斑斓的光华,在半空兜转游移,煞是好看。
见状,碧落当即翻身落地。
一边朝前走,一边解开身上长袍马褂,露出里头雪白色一席薄如蝉衣的衣裳。
在那身长袍马褂被脱去后一霎迎风飞动了起来,并随着碧落同那道门距离的接近,飞动得更加厉害,飘飘洒洒好似有生命般随时会从他身上飞离开去,但在碧落的手碰触到大门时,通体暗光一闪,立时又静止了下来。
与此同时门上那团飘动的雾气也不见了,只有轻轻一片水汽当头朝着碧落身上撒了下来,被他伸手一揽,尽数收在了那件白色的衣服上。
门似乎因此突然间自动开启了。显出里头空荡荡一片庭院,还有那条空无一人的小径。
碧落抖了抖衣袖径直朝里走了进去。
一路缓缓而行,没见到一个人影,甚至一只鸟兽。直至穿过两重门庭进了第三进,方才见到一只黑鹳在庭院角落里摇摇晃晃扑腾了出来。
眼见碧落走近,抖开翅膀一声尖叫扑倒在地上。碧落立即紧走两步到它身边将它抱起,伸手在它身上轻轻一抚,随着一团青光自掌心中流出,那只鹳原本已静止不动的身体再次颤抖了起来。
片刻抬起头身子轻轻一抖,化作一身黑色家丁装扮的少年男子,抬头一把抓住碧落,目色赤红,几乎连瞳孔都已分辨不清:“主子!正白旗殉道使精吉哈代亦已来京!不禁毁了主子所设结界,连同结界内大小奴才们一并杀得干干净净!”
“小怜在什么地方。”
“怜哥儿原已逃遁而出,但为保住剩下几个奴才重又返回,被精吉哈代所设血符捕捉而去,此时不知是死是活……”话音未落,嘴唇突地一阵发白,紧跟着两眼瞳孔也显了白色,身体在碧落怀中剧烈抽搐起来。
饶是碧落再次用掌心中青光抚之,亦已无效,不出片刻便声息全无,而身体重新褪回了黑鹳原形,细长脖子在碧落臂弯间垂落下来一霎,身后那栋宅子背后轰然一声响,一片金碧辉煌的楼阁冲天而出,又在短短瞬间自顶部一片片碎裂开来,在碧落抬头一动不动的凝视下,宛如山裂般土崩瓦解。
287画情三十九
三更敲响,晴染轩地底石室大门再度开启,迎来两人一前一后缓缓而入。
前者是载静,后者是察哈尔莫非,他手里捧着只黄缎面匣子,一路跟随载静走进地室内,一边目光闪烁不定,朝载静手上那串幽幽生光的朝珠悄然望着。
直至踏入第二间石室,随同载静恭恭敬敬朝正中间那口金棺内干尸磕了三个头,抬眼见载静朝那干尸走去,终忍不住问道:“王爷,属下见王爷手上缠的这串朝珠,可是当年多尔衮王爷所用之物。”
“正是。”
“王爷……”闻言莫非眉头微微一皱:“听闻这串朝珠是不祥之物,已有三任铁帽子王因它而……即便是您阿玛,过去也只以托盘承载,从不将它近身,为什么今次王爷要……”
“传言未必属实,况且……”说到这儿话音一顿,载静小心翼翼分开干尸紧闭着的嘴,从里头剥出那颗同口腔黏连在一起的夜明珠,转身走到莫非面前:“这珠子自前任正黄旗殉道使去世后,每二十年从祖师爷口中自行剥落,以交予八旗长老甄选后继者,现今时辰尚未到,便擅自取出,只怕要伤了你家老祖宗的精元。”
莫非抬起手,将手中那只匣子对着夜明珠打开:“回王爷,祖爷说了,既然是祖师爷对王爷您亲口所言,那么这次即便要耗尽他全部剩余之力,也必然要为正黄旗寻出殉道使真身,哪怕希望渺茫,总好过群龙无首,一片混乱中让妖人借机干扰了大清气数。”说着,见载静将夜明珠放入匣子内里的乌木托座中,便立即将它合拢,小心捧在掌心:“想来,王爷对那妖人必然也是分外上心的,否则不会轻易将这朝珠请出,打开这扇已有十年都未曾开启过的大门。”
闻言载静摇了摇头:“你可知,并非是十年来我从未曾想要开过这扇门。想这十年来,朝廷上、国家中,风云变幻时局莫测,叫人瞧在眼里急在心上。因而十年前我曾随阿玛过来求见过祖师爷,想请他赐教解惑,谁想却被拒在门外,那之后,这扇门始终都没能被打开过。现今突然能再度开启,又蒙祖师爷给出那样的提示,显然,应是天意所至。”
“那请王爷静等莫非的佳音便是。”
“你记着万事须要小心谨慎。近来西太后受那妖人的蛊惑,对我防范心越发重了起来,即便去景山也要我随同而行,此后我行事恐怕诸多不便,一切唯有靠你了。”
“王爷安心,莫非做事必然小心。亦知王爷现今种种不便,所以已飞鸽传书,向各旗殉道使言明了状况,只要王爷一有需要,他们即日便可入京相助,听说,正白旗精吉哈代已先行至此了。”
“切莫弄出太大动静,以免引得太后更为曲解咱们的用意。”
“是,莫非知晓。”
一番交代过后,莫非带着匣子先行告退离去,留载静独自一人静静在地室中坐了片刻,随后关上朱门,出地室上轿,预备返回王府。
一路行至朝阳门,忽地改变了主意。
吩咐手下转道往琉璃厂而去,到萃文院门前停轿掀帘而出,抬头望了眼门上空空匾位,呆站片刻,轻轻叹了口气。
便正要差人过去叫开门,突然发觉宅内上空隐现一片诡谲红光,好似半边天空下有什么东西正熊熊烧灼似的。当即吃了一惊,他几步上前一脚踹开大门径直而入,匆匆行走数步,抬眼四顾,却并未发觉有任何一处失火。正由此而费解,忽听身后随从吃惊道:“王爷,瞧,房顶上怎的生出那么灼眼的光来!”
他立即抬头循着随从手指的方向朝上看去。
一眼见到面前那栋房子顶端亮着红艳艳一片好似火焰般的色彩,也不知究竟是因什么而起的,那亮光自楼顶内部绽出,看着像灯又不是灯,将半个楼顶映照得如此透亮,生生将一片楼顶变成了一盏巨大的灯笼。
再顺着这道楼顶往后面瞧,就见它后面隐匿在夜色里的其它几栋楼房顶端,竟也都亮着这样的红光,一道接着一道,连绵起伏,难怪能将半边天空都给染红了,仿佛失火一般。当下情不自禁一路走一路朝上观望着,直到最后那栋楼处,刚停下脚步,就听面前那扇门咔的声轻响,一道人影从里头走了出来。
一身男人装扮的朱珠。
长发被小心藏在顶宽大的帽子里,她一边向外走,一边用手里灯笼朝身后照着,以至连载静同他一干随从就在不远处望着她都没有发现。只抬头傻傻看着楼顶上亮着的那道红光,面具下一张脸被灰尘染得黑一块白一块,因而让她脸上那久不曾见到的笑看起来亦有些傻。
傻乎乎的,却叫载静望得有些失神。
他不记得已有多久没在那脸上见到这样一种笑脸了。
半晌才想起挥退手下,那些人匆匆离开的步子终于惊动了楼前的朱珠,她吃惊回头,险些将手里的灯笼甩落在地上。手忙脚乱中急急想朝屋里退去,被载静几步上前,一把拉住了她:“别慌,是我。”
朱珠呆了呆。
片刻抬起手里灯笼往他脸上照了照,待看清他的脸后再探头往他身后望去,见他身后随从身影已远,突然丢开灯笼一头扑进了他怀里,抬头望着他那张略带诧异的脸,开心笑道:“原是想最后来这里瞧一眼,没想王爷也在这儿,王爷可瞧见上面那些光了?原来碧先生说的都是真的,好漂亮是不是?是不是?”
载静半晌没说出话来。
一边呆望着朱珠那张笑脸,一边下意识抱着她扑在自己怀中的身躯,脑中思绪头一次这样凌乱,乱得几乎令他有些不知所措。
直到突然间回味过她所说的话来,才立即意识到了什么,一把将她肩膀扶起,低头望着她沉下脸色道:“什么最后来这里瞧一眼,为什么说最后来这里瞧一眼,朱珠??”
朱珠的面色便也因此略略凝了凝,随后再次展颜一笑,手指在他僵硬的臂膀上轻轻搓了搓:“今日宫里来人,告知朱珠还有三天便要进宫,想着只怕未来几天再无机会过来,因此央求小莲帮忙,助我趁夜偷偷来此,想在进宫前将这里每一处都好好看看。”
“三天么……”短短一番话令载静手指蓦地一紧:“皇上病得时而清醒时而没有半点意识,这样的状况也要将你召进宫??”
朱珠低头苦笑:“想来就是因为这样,所以急切想让朱珠进宫冲喜……”
“该死!”一时气极,却又完全不知该说些什么,载静愤然一拳击在她身后的墙壁上。
“王爷……”眼见他拳上立即渗出血丝,原本强展在脸上的笑登时碎裂了,朱珠忍着眼眶里呼之欲出的泪用力将他手抓到自己掌心里,轻轻揉搓道:“王爷,切莫伤了自己,总得有这一天的。况且,今日能见着王爷已是老天待朱珠不薄,王爷抬头瞧,这些藏匿在楼里百多年的灯,便是朱珠为王爷点的,原想着朱珠入宫后,王爷哪天来到这里,见到它们便如同见到朱珠来过,谁想今日却是能同王爷执手一起观之,王爷……”说到这里,喉咙里酸涩得已是再也发不出一点声音,她用力钻入载静怀里紧紧抱住他。
他亦使劲搂住了她。
有那么一瞬间想直接将她拖离这栋宅子。
拖离这座城市,拖离这个国家,拖离身后一切诸事……
但在久久一阵沉默后,只能慢慢松开手,低头望着她抬起的双目道:“时辰不早,我送你回去。”
“现在?”
“现在。”
朱珠嘴里发出低低一声呜咽。
却也不能再说些什么,便点点头,在他转身后默默跟随着往宅门方向慢慢走去。
但仅仅走了两步,脚步突地停住,她摇了摇头道:“不。”
载静怔了怔。
回头望向她,见她哂然一笑,挺了挺身道:“王爷说过,这宅子王爷已赠与了朱珠,那么今日朱珠想在此地逗留多久,便是多久,一切全凭朱珠的意愿,可对?”说罢,见载静兀自沉默,便再度一笑:“王爷若要走,自己请便吧。”
“朱珠……”
伸手试图打断她这任性的企图,她却已一转身径直朝身后那间屋里奔跑了进去。载静见状立即跟上,几步到了门前,手按在门背上一阵迟疑。
最终仍是将那门用力推了开来,一脚踏入,追着里头那道一闪而逝的身影进了内房。
入房中见到朱珠在床边坐着。
帽子丢在一旁,满头浓密的长发尽数披散在身上,同她目光一样微微有些凌乱。
“朱珠……”他便再轻轻叫了她一声,“回去吧,若让人发觉你在这里,你……”话说到这里,突然余下那些猛地滞留在喉中,再发不出一点声音。
眼睁睁望着朱珠一边用她那双凌乱的目光朝他看着,一边一颗颗解开了上衣的扣子。
可是解到最后一颗时怎么也解不开来,她皱眉低下头用力去撕,仍是撕扯不下来。
这小小的阻碍让她面色瞬间愤怒了起来。
从未见过的愤怒,扭曲了她的眼神,扭曲了她笼罩在面具下那张脸。
于是她一边用力扯下脸上面具一边继续使劲地撕扯那颗扣子,最终却仍是未能将它撕开,不由哈哈一声笑,抬头望向载静咬牙切齿道:“看,王爷,为什么做什么事情对我都这么难,就连一颗衣服扣子都要刁难我,不让我解,为什么不让我解,它为什么不让我解?!”
话音未落被载静几步到她跟前一把将她抱住。
本试图按住她那两只仍在同衣扣做着争斗的手,却不料被她反一把紧紧缠住,沿着他胳膊攀上了他的肩膀,沿着他肩膀用力搂住了他的脖子。
随后两只手终于停止了下来,她抬起头朝他看着,看得他不由自主向她那张被愤怒给扭曲的脸垂下头,她便抬高身子吻住了他。
疯狂地吻,如同那天他头一次疯狂而有力地吻着她时的样子,再将身子整个儿贴向了他。
却在那瞬间被他一把扯开。
“朱珠!”抽开身他厉声对她喝道。
朱珠呆了呆。
嘴上还留着他唇上的温度,手脚已是冰凉。她咬了咬嘴唇抬眼望向他:“王爷……”
“你疯了!还有三天便要入宫!你这会子到底在想些什么!”
这话出口朱珠脸上狠狠一烫。
突然起身扬手一巴掌扇在了他脸上,她抓着自己松散的衣领朝他冷冷一笑:“这会子到底在想些什么,王爷难道看不出来。”
载静似乎完全没感觉到脸上的疼痛。
亦完全不觉嘴角一丝血慢慢从口中渗透了出来,只定定望着她怒极了的那张脸,一字一句机械道:“总算侥幸躲过一劫,你还想给自己招至大祸上身么,朱珠。”
朱珠闻言再次笑了起来:“王爷,当初王爷要了朱珠时可有想过这些?为何今日突然如那些奴才般胆小谨慎,怯懦可怜!当日的王爷到哪里去了??哪里去了!!”说着扬手便要再朝他脸上挥去,但没等挨近他脸,转而却一把勾住了他的脖子,继而整个人再次扑到了他身上,紧抓着他一动不动仿若石雕般的身体,嘴里重重发出一声抽泣:“回答我啊!!”
“我害你一次不够,还要害你第二次么。”半晌他轻声道。
“还能有什么能比三天后更糟的么!”闻言朱珠赫然抬头:“……想我原也不打算再来见你,安安生生等着入宫去便罢……可今日碧先生那一番话,让朱珠突然发觉,无论今生也好,来世也罢,失去了便永永远远失去了,再找也找不回来,即便是妖是神,也只有万念俱灰。所以王爷……王爷……王爷!!”
说到这里泣不成声。
而载静的身子亦因此而微微颤抖着。也不知费了多大的力气,才止住自己试图用力将她紧抱住的冲动,只那么直挺挺站立着,由她使劲缠抱着他,在他肩膀上放声大哭。
他一动不动。
许久她终于哭累了。
伏在他肩上,由抽泣直至昏昏然睡了过去,他肩膀才猛一阵颤抖,随后一瞬间松垮了下来。
险些因此随她一同跌倒在面前那张床上,死死撑着,才忍住那股剧烈的冲动自心头绽裂开来,他小心翼翼扶着她身子将她放到了床上,然后静静坐在一旁看着她,仔仔细细看着,她脸上每一分每一毫,以此将那张脸深深烙印在自个儿脑子里。
就那样,一整夜的时间似乎瞬息间便过去了。
当朱珠醒来时,阳光滑在她脸上,也滑在她面前那个男人专注的脸庞上。
她见他站在一旁低头画着画。
脸上带着昨夜她愤然忘却一切般在他脸上所留下的伤。
那瞬间心骤地痛了起来,她站起身走到他边上悄悄望着他的脸,伸手在那伤口上小心擦了擦,见他似乎浑然未觉,便又慢慢将视线从他脸上转到了那幅画上。
画上画着她睡着时的样子。
带着点慵懒,带着点哀愁,又似乎带着那么一点点淡淡的笑。
她从未见过的自己的一种模样。
有些熟悉又相当陌生,令她不由自主想伸手过去朝那栩栩如生般的脸庞轻轻摸一把。
但手伸出后又缩了回来,她瞥见载静停了笔侧头朝她望了过来。
心里微微一慌,下意识朝后退开,但被他立即伸手拉了回去。
径直拉进他怀里,抱着她的肩,握着她的手,将他手中的笔塞进了她的指间。
再提着她的手慢慢朝那画上留下最后一道颜色。
“看,画好了。”然后他在她发上轻轻吻了下,对她道。“今后望着它便好似望着你,无论多久,不弃不离。”
闻言朱珠心脏再次一阵刺痛。
眼见一层雾气蒙住了她双眼,她使劲忍住了,微微一笑握住他的手,随后在他再次向她发丝吻来那瞬,抬头吻住了他的唇。
随后想同他靠得再近一些,却见他张了张嘴似乎想同她说些什么。
此时听见窗外传来低低一声通报:
“禀王爷,时辰已到,该启程进宫接驾了……”
她手立时收紧。
再松开。
再微微一笑:“王爷,一路保重。”
288画情四十
因早早得了两宫皇太后要入殿祭拜的消息,这一天景山寿皇殿里外戒备森严。
原要等每年除夕才会摆出的七座大插屏具都摆放了出来,悬挂上历代帝后朝服像,隆重得仿佛年祭。只是全然没有年祭的喜庆,整座殿里的气氛是无比压抑的,即便宫人忙碌摆桌也不敢轻易发出一点声音,一切布置肃穆得寂静无声,似乎连殿外鸟叫声都因此而变得收敛。
申时刚至,两宫皇太后的銮驾缓缓抵达。
自大清门外送了痘神娘娘后,慈安就一直念着要再上寿皇宫为同治祈福,因为那天观望典礼时,她无意中听宫人窃窃私语,说景象好似丧礼中的“大送祖”。由此落下心病,又因同治虽然在十一月中时身子似乎好过一阵,转眼却又严重起来,至十二月初,甚至并发了面积极大的口炎,疑是“走马牙疳”。为了减缓她这一恐慌,也为了让自己得个心安,慈禧便立即吩咐再度预备祭祀一切事宜,同一年二度上寿皇殿祭拜,且这回安排得远比上回隆重得多,将原本只在年祭中请出的太祖皇帝努尔哈赤也一并请了出来。
随同一起拜祭的还有爱新觉罗家的一应子嗣。
因了慈禧的懿旨,全都穿着花衣伴驾,所以入殿时一片五彩缤纷,令到原本庄严肃穆的气氛变得有些突兀。不过面上表情全都一派死气沉沉,虽然明面上不可能说出口,但私下里都心知肚明,以皇上这身子,能不能熬到冬天结束都是个未知,如今慈禧大权在握,万一皇上驾崩,也不知她究竟会做何打算,她身旁的慈安又究竟会作何打算。无论怎样,一旦皇位虚空,慈安是头一个也是唯一一个挡在慈禧面前的人了,到时恐怕又会出现一片混乱时局,想当年有八大臣在,尚且一团糟,何况现今。
因而一个个肚子里都在悄悄打着自己的小算盘,唯有载静独立于他们之外,默默跟着两宫太后一起参拜完了列祖列宗,随后在一旁跟随伺候着。
眼见他俩在正殿参拜完毕,稍作休息一路朝配殿内走去,正要继续跟随,忽然感觉一股冷风从殿门外吹了进来。
原本这地方有风并不稀奇,但奇的是,当这股风进庙后,并不是盘旋一阵就散了,而是在殿内滴溜溜转出了一道旋风,随后垂直朝上荡了过去,绕到梁上发出嘘沥沥一阵轻响,好像有什么东西随着那股风一下子爬到了梁上。
这立时引起了载静的注意。当即抬头朝上看,最开始什么异状也没发现,但当身后人群跟着两宫太后一点点往配殿内走去后,一瞬间安静下来的大殿中再次发出嘘沥沥一声响,过了会儿,头顶大梁上慢慢滑出来一道黑影,好像一颗硕大的脑袋,从房梁上缓缓往下,垂挂在半空,虽然望不见那脑袋上有任何五官,但载静仍能清楚感觉到它在盯着他看。
“谁!”他一声低喝将手朝上急速一挥。
随着倏的声轻响,一道白光自他掌心内直冲而出,闪电般穿透入他头顶的房梁。
待到静止,显出一根三寸来长的银钉,将那黑影钉入房梁约莫一寸来深,并且令它像条蛇一样扭着脖子猛地缩紧了起来。
但不出片刻,那钉子噗的声从房梁上掉了下来。
黑影也立即从房梁上猛冲了下来。
不偏不倚一头朝着载静身上扑去,但还没等靠近,突然载静左臂上喀拉一声响,自衣袖内透出隐隐一道红光,淡而柔软地朝外一阵波动,刚刚波及到那黑影身上,它嘶的声尖叫一下子在载静面前消失得无影无踪。
此时那枚钉子刚好落在载静面前。
被他伸手一把接住,握到掌心一看,半截已然被腐蚀,只剩另半截没有碰到那黑影的部分还留着,通体散发着股硫磺似的气味。
这到底是什么东西?
他握着钉子抬起头,再次朝房梁上看去,就见房梁上探出惨白一张脸,像鸟又像人,低头似笑非笑朝他看着,嘴里发出一种无法说得清究竟是何种语言的咕哝声。
与此同时殿门外匆匆跑进一名小太监。
一路大步奔向配殿,一路抹着汗,还未进门已急急通报道:“启奏两宫皇太后!皇上出……出……出事了……”
载静旋即想起,这东西叫做招魂鸟。
专嗅着死人气味出没于极阴之地的招魂鸟,以往只在书上见过,却没想到竟真有这种东西存在,且竟然会出现在寿皇殿这样的神圣之地……
一时疑窦丛生,当时却也不及细想,因转眼便见那太监一脸是血被人从配殿内叉了出来。
出来那瞬头顶上那只招魂鸟就不见了,不出片刻,两名皇太后亦匆匆出了配殿。见状载静立即放下一切跟随过去,欲同她们一起回宫,但慈禧一见到他,原本阴沉的面色立即放缓,淡淡一笑,阻了他道:“王爷,皇上身子略有异样,便被不知好歹的奴才乱说一通。但既得了这信儿,咱这些当娘的自是要立刻回去看看,但相比起来,此地祭祀却也是极为重要,王爷是自家人,又是和硕怡亲王,我细想此地应没人能比王爷更适合替代咱姐俩给列祖列宗磕头上香,所以王爷,这里一切事宜我便交予你了,望王爷千万不要负我跟姐姐所望,在此地为皇上好好祈福,也令我俩可以安心。”
说罢,不等载静回答,偕同慈安双双出殿,带着一众人马径自返回紫禁城。
留下载静在原地静静站着,目不转睛望着一道白光从他头顶上方无声冲出,循着慈禧他们銮驾离去的方向摇曳而去。
他无法提醒她们,亦不知该如何提醒。
唯有将左手伸出朝前轻轻一甩,甩出隐藏在袖中那道珊瑚色朝珠,凌空滴溜溜打了个转,遂取下戴到了自己脖颈上,随后转身整了整衣冠,带着剩余众人一路朝配殿方向走去。
回到宫中时,养心殿内已是乱作一团。
就在昨夜还病体略有起色的同治,在下午用了些汤水后突然便血不止,又连带咳血,不多久昏迷在了床上,气若游丝。一旁李德立卷着衣袖在替他刺针,见状两太后不敢惊扰,在一旁悄悄坐着等候,那样大约半盅茶的功夫,终于见他长吸一口气醒转了过来。但神志尚不清楚,张嘴说了通胡话,被李德立立即扶起往他嘴里喂了些药,过了片刻杂乱的呼吸稳定了下来,他倒在床上昏昏沉沉睡了过去,至此李德立方才起身到两位太后面前跪下请罪问安。而这种时候谁还有心在意什么问安不问安,立即叫他在一旁坐了,慈安急急问他:“李爱卿,昨日皇上不是精神尚可,怎么今日又起了变故?”
“回太后,”李德立道:“皇上的天花之症原已调养得有所起色了,但是身上另一症状近来却愈显严重,本倒是不影响饮食,孰料今日不慎吃了发物,不仅让那病症极骤爆发,还令皇上肠胃受了损,便血不止……”
“到底是什么症状??”
李德立皱了皱眉,起身走到同治身边,掀开被子将他衣服撩起了一些。
立即一股冲天的腐臭朝室内扩散了出来,不由叫两旁宫人险些在两宫皇太后面前失态,而那两个女人倒是镇定,面色不改地径自坐着,只是目光落到同治身上时,饶是再好的定力也有些失控,当即慈安已低头垂泪,唯有慈禧虽然面色煞白,仍一动不动端坐在那儿望着同治那半边裸口露在外的身体,轻轻吸了口气。
早知他病得已脱了形,但亲眼见到真切模样,她还是忍不住微微一颤。半个月前他看来还没这么糟糕的,此时露在她面前这副身子,当真瘦得已如同干柴一样,靠近腰的部位长着两个鸡蛋大小的毒疮,已溃烂破水,边上皮肉因此而浮肿,相连着往上扩散,显然已走到了背部……
一路望着一路手不停发着抖,过了半晌,她颤着声道:“李爱卿,这是怎么回事……前些日子还未见这么严重,怎么今日……”
“回太后,上月十九日时这两个疮已在皇上身上发出,微臣也给您瞧过,不过那时并不严重,也并未见到对皇上身体有太多影响,所以臣在禀明太后之后,继续先就天花这一病症给皇上治疗,并以温和补气的药给皇上调理着。本来这些天皇上面色已日渐好转,说话也有了力气,原先天花所引起的脓疱也都破水干瘪,开始收痂,谁知突然间就……”说到这里,偷眼见到慈禧眉头蹙紧似要发难,当即扑的声跪倒,一头匐到地上:“臣罪该万死……”
慈禧原听着既是慌乱又是愠怒。
怒在这李德立句句说话仿佛都在避重就轻地推卸,推卸到她的头上来。
‘给您瞧过’,‘臣在禀明太后之后’
呵,敢情这太医当得,样样都得望着别人的眼神才敢行医。
所以一度欲要发难谴责,但转眼望见身旁慈安泪眼模糊一张脸,便暂时将那怒气忍了,心知这种时候发脾气也没用,人已经这副样子了,怪罪太医又能换回些什么。便缓了缓神色,朝他摆了摆手:“你且起来。那么依照李爱卿之见,现在要怎样再为皇上治疗?”
“回太后,臣以为皇上现今因身体虚耗过度,若妄加改变药性,恐怕会让皇上元气大失,不如继续用‘托里化毒’之疗法,循序渐进,慢慢排了皇上体内毒素,收了身上恶疮脓水,再酌情更换治疗方式。”
说完垂头静等慈禧发话。
慈禧一时却怎的能拿得了注意,不由同慈安互望了一眼,正踌躇着该怎样回答,便听外头太监通禀道:“启奏两位太后,碧落先生到。”
当即眉头松了松:“宣。”
碧落的进门带入一道淡淡的茶香。
这男人身上总有股似有若无的香气,端得是好闻,让人心荡神驰。若说当初令慈禧对他陡生赏识,第一个原因怕就是因了他身上这股干净好闻的味道。
闻着便让人莫名安心,也叫人莫名的舒心。因而他刚一入内,这满室剧烈的腐臭味登时似乎消失不见了似的,唯有一阵阵清茶般的芬芳伴随他那一身清茶般色泽的长衫在室内轻轻飘摇,一路到慈禧和慈安跟前,单膝跪地:“臣碧落叩见两宫皇太后,太后千岁千千岁。”
“起吧。”慈安却是对他不甚看得入眼。
只觉这年轻男子通体一身狐媚之气,如此美貌妖娆竟还赐予他行走后宫之特权,也难怪无论宫里宫外都对他跟慈禧间的关系传得纷纷扬扬。当即淡淡应了声,随后将头侧到一边,便是连正眼也不想朝他瞧上一回。
碧落闻言将头沉了沉。直至瞥见慈禧朝他将手轻轻一摆,方才起身,随后垂首恭立到一旁,对慈禧道:“不知太后急召碧落进宫有何吩咐?”
“皇上的病,当日我是嘱你从旁协助李爱卿一同诊治的,不知道碧先生可曾看过他所开的方子。”
“回太后,自是见过的。”
“可有参与过拟方用药?”
“太后,李大人行医时间远在碧落之上,用药自是不容质疑的,所以李大人所写的方子,碧落遵照便是,从未曾参与拟方。”
闻言慈禧瞥了他一眼,冷笑了声道:“那你看看皇上现今的样子,是在你俩预料之中的么?”
“回太后,”碧落此时方才朝床上同治看了一眼,随后转过头,朝慈禧欠了欠身:“按照方子,皇上的天花之症应是已有起色了。”
“那么他身上那些毒疮呢?”
“这个……”碧落略一迟疑,低头朝李德立迎面望来的目光打了个照面,随后淡淡一笑:“回太后,毒疮源自碧落曾同太后说起过的病症,原是积压在体内含而不露,但治疗天花耗费了皇上大量元气,体内精气急转而下,所以令它骤然间爆发开来,转而走至皇上周身。所以,同李大人所开药方并无多大瓜葛,只是皇上身子实在太弱,无法抑制那病症的扩展了。”
“那依先生所见,可有什么方法能压制住这病么?”一旁慈安突兀问道。
碧落再度欠身:“太后,咱中医讲究一个循序渐进,方能治根治本。皇上这病来势汹涌,而我们则只能慢慢应对,先将皇上身体这道防给巩固了,才可放开手去压制那病症,否则,急切行至,只怕以皇上此时的体质,无法经受得住。”
“那你也认同李爱卿的说法,继续‘托里化毒’么?”
“是的,太后。”
说罢,抬眼见慈安面色沉如冰水,便再道:“不过若两位太后和李大人不嫌弃,碧落手头有一个土法子,可在不重泄皇上的元气下,为皇上暂缓身上那毒疮之苦。也许治不了本,但应能略得暂缓一口气,也好方便李大人继续用药……”
“呵……”话未说完,忽听慈禧身后有人一声冷笑,碧落立时住了声,抬头朝那方向望去。
便见原来是一个身着内侍装扮的矮小男子,原一直在慈禧身后的侍从间站着,极为不引人注目,此时一出声才令人留意到他,而他这突兀的声音似乎并未引来两宫皇太后的不悦,反是回头朝他轻一点头,他便立即从慈禧身后跨出,到她身旁站定,朝碧落拱了拱手。
“碧先生,”眼见碧落目光微闪,慈禧笑了笑道:“这位是上白旗旗主精吉哈代,便是先帝爷在时尚且礼让三分,今日见到,还不赶紧见过。”
碧落立即双手一揖,在精吉哈代不动声色的目光中恭声道:“原来是上白旗旗主,碧落失敬,望旗主见谅。”
精吉哈代没有应声,只上上下下朝他看来两眼,随后径直望向他那双碧绿色眸子,笑了笑:“久仰碧先生大名,却知碧先生刚才所说的土法子,究竟是何种样子的土法子。”
直截了当便切入话题,碧落闻言略一沉吟,道:“便是用肉桂,党参,生蕃等进行温补,再以车前等排毒,佐以生土同锅底灰翻炒后的焦末敷之,不出几个时辰因可见效。”
“这方子也着实普通了点,”慈禧听后微一蹙眉,不等精吉哈代开口先行说道。“类似方式早有翁同酥着人用过,但无甚显著效果。”
“回太后,因翁大人用时少了碧落方子里的几样药引。”
“什么药引?”
“却不方便同两位太后千岁说。”
闻言精吉哈代再次冷冷一笑。见碧落由此望向自己,便立即朗声道:“想来,碧先生那不方便同太后说明的药引,是实在难以同‘人’所说吧。”
“大人此话怎讲?”
“启奏老佛爷,”收回目光朝两宫太后将手一揖,精吉哈代道:“自回京后,臣受东太后和皇上当日所托,对太医院这位新晋御医碧先生做过一番勘察,发觉这位碧先生医术端得是高明,尤其是治疗斯祁大人家公子所中蛊毒一事,便是连我都觉得闻所未闻。因而未曾事先知会先生,便去先生府上走了一遭,岂料因此而发现一些怪事,实在让精吉哈代感到更加闻所未闻。”
“怎样的怪事。”听见他兀然提到皇上,慈禧挑眉问。
精吉哈代单膝跪地,道:“臣发现这位碧先生所用医术,实则为妖术,而他所用药方,因皆是由他宅中圈养的一干妖精所制!”
话一出口,四周不由立时一静。
半晌慈禧噗地笑出了声:“哈代,你可是老糊涂了,朗朗乾坤天子脚下,哪来什么妖精?”边说边朝身旁慈安望去,慈安不由脸色涨红,低头讪讪一笑:“妹子说得是,精吉大人,所谓君王面前无戏言,你可想清楚些再说。”
“太后,”闻言精吉哈代一叩至地,道:“若非得了确凿证据,臣怎敢当着两位皇太后的面胡言乱语。”
“证据在什么地方?”慈禧问。
“证据在此。”说罢,从腰后取出样东西恭恭敬敬摆到慈禧面前的地上。
慈禧一见,登时不知是该气还是该笑。
那是一只黄鼠狼,不知这精吉哈代究竟用了什么方式,给它穿上了人的衣裳,紧闭眼睛硬邦邦躺在地上,两爪紧缩一团放在胸前,乍一看还真像个瘦小的孩童。却不知他将这样一个东西摆在自己面前究竟在想些什么。当即冷冷朝他瞥了眼,似笑非笑道:“精吉哈代,你是在欺咱娘儿俩迂腐可糊弄是么?弄了个黄皮子尸体,你倒是想说明些什么?”
“回太后,这不是寻常黄皮子尸体。您看,它眼球赤红,瞳孔赤金,内里有金线生成,这皆是已修炼成妖的迹象。”边说,边拾起地上尸体,朝着两位太后面前分开了尸体的眼皮,将它瞳孔朝向她俩。
直吓得慈安面如土色直立而起,他还未意识到自己举止过于莽撞,只继续将尸体的爪子再掰到两人面前,再道:“太后请再看,寻常黄皮子脚爪岂是这样?业已形成人骨模样,仔细瞧瞧,可是如同婴儿的手掌……”
“精吉哈代!!”话还没说完,李莲英已看出两太后皆惊到失声,匆忙一声尖喝,这才止住了精吉哈代说得忘形的话头。
也立时发觉到自己言行已酿成大错,忙将黄皮子一把收回,再次一叩至地:“臣该死!臣不慎惊了凤驾罪该万死!望两位太后恕罪!”
随后连磕三个响头,生生将额头磕出了血。
至此,慈安仍在发着抖,慈禧已先行回过了神。却怎一个怒字了得,当即一拍桌子站起身,竖眉指向精吉哈代道:“你莫不是疯了吗!拿着黄皮子尸体在我们两姐妹前胡说八道,真当我俩女流之辈没甚见识,所以什么样的话都可听,什么样混账的事都可信吗?!来人!”
回头正要叫进侍卫将他叉出去,忽见一旁慈安亦站了起来,面色已不像刚才那样难看,忍着发抖的双手抓紧手中帕子,低头望着精吉哈代道:“你远道自你部族中而来,当着我跟皇上的面,说碧先生出自江湖,无根无底,在后宫中行走恐有不妥,因此毛遂自荐,要替我跟皇上去将他做一番彻查,以免我跟我妹妹在深宫中惹人非议,并信誓旦旦,说必会办妥一切。现今,你便是这样办妥的么?你这一番样子,却叫我怎样同皇上,同无辜遭到冤说的碧先生交代?”
闻言,碧落目光微闪,低头笑笑上前一步。
正要开口,却见精吉哈代抬头将手一拱,对慈安道:“我知此项证物两位太后必定难以轻信,因而入宫之时为了周全起见,便又再带了一件更具说服力的证据,如若两宫皇太后不弃,请移驾随臣至养心殿外,臣定当以此物为两宫太后揭个分晓。”
“哦?”闻言,慈禧正要趁着怒意一口回绝,却见慈安揉了揉手中帕子,朝她望了过来:
“妹妹,既然精吉大人这样说,不如你我随他一同出去,见见那证据可好?”
“姐姐难道还想再被这莽夫惊上一回么?”
“妹妹难道一点也不好奇,精吉大人所说更具说服力的证据,究竟会是什么样儿么?”
淡淡一句话,将慈禧原本铁了心的拒绝轻轻推了回去。
说来也怪,虽然平时慈安温和少语,鲜少提什么要求,做出什么决定,但一旦开口,却极少能令慈禧反对。
因而在她静静目光注视下,慈禧原本铁青着的面色不由微微缓了缓,随后回头朝碧落望了一眼,道:“既然如此,那碧先生不如同咱们一起出去看看吧,若真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在别人手中,那即便先生医术再是高明,我也保你不得了。”
“是,若臣真有不妥,定当任凭两位太后发落,虽然臣直至现在仍不明不白,这位精吉哈代大人对碧落这一番奇怪说法和言行,究竟所为何来……”
慈禧闻言冷冷一笑:“呵,我也瞅着奇怪。那么精吉大人,请吧。”
说罢转身径直往养心殿外走去,到殿门前正要继续往外走,一眼见到门外台阶上一只黑光闪烁的笼子,以及笼中那一身伤痕,抬头安静得像团空气一样朝着养心殿上方那轮月亮观望着的囚徒,不由吃了一惊。
随即倒退两步,扭头望向身后紧跟而来的精吉哈代,蹙眉道:“精吉大人,我却不懂了!你先说我亲选的御医家中养着妖怪,现在又将京城名伶楼小怜用这铁笼子关在养心殿前,这……这到底是个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