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其性,凌波娉婷;玉坠如蕊,清远宜沁。
生如夏花,冉冉向日,点了晶晶的清晨露珠,畅然深宫,剔透人间。
我,并非怀抱着叮咚竖琴降生的精灵。生于平凡之家,看着爹娘弟弟们快乐,便是我的快乐。
入宫,是我的命运,是人们口中的哀愁。入宫选秀的那一天,碧裙如画,是我亲绣的杏林春燕,笑靥映了真心的欢喜。此生就算做宫前柳又如何呢?难道不曾分享着与世人相同的一方阳光?难道不曾呼吸着与世人相同的天地大气?难道在朱红镶金的屋顶下,映水的娇花,还会较旁人多分去风吹雨打?
我真心善待每个人,她们也自会真心善待我。世上并没有以恶报善,只有还不够感化恶的善。
长春宫中的秀女,若熙明眸善睐,婉依神清骨秀,流莺丰神冶丽。在我成长的地方,从未见过如此美的女子。我便只是欣喜,自己定是选不上的,能见了这些神仙似的人儿们,还有什么遗憾呢?
昭阳殿宴,我遇见了此生的兄长和挚友。
他,皇袍加身,俊逸浅笑,倜傥英气,贵气桀骜,俨然女儿梦中的翩翩少年郎。
她,霓裳羽衣,柔美飘逸,水月观音,莞尔一笑,六宫粉黛,一朝失色。
如此的人,我如何有资格嫉妒?与她接触数次,我已真心折服。他与她真心的爱,我无论如何学不会挑拨陷害,只一心想着如此的深情,世人皆有份护之。
我从此是“晴”,是“夏姬”。水晶簾動微風起,滿架薔薇一院香。我喜歡她的才思,她的妙喻,心甘情愿做后宮中的“夏姬”。
他有那么些喜歡我,大概只是因為我像他的妹妹吧。但對于彼時的我,只要這樣,也就足夠了。
能在近處看著他們水晶般純凈美好的感情,我又有什么不滿足呢?
然她骨子里是如此孤高驕傲的,敏感多疑的人,他……又偏偏有那么多的不得已,傷她,也自傷。
那么,我來保護你們,可以嗎?
凝云姐姐,你出走又回宮,可知道身后又多了多少嫉妒的眼,暗放的劍?你是為情所困,那么就由我來時時提點你該防的人,該走的路。姐姐你每每笑說,溥暢你是個善良沒得說的,卻沒想到亦有這如此多的謀才和冷靜。
他不說什么,然而那愈發信任和感激的目光中,已含了對我的囑托。
宮變那夜,姐姐不忍拖累我,要我離開。
所幸,你以你的智慧和勇氣挺過了危急。
本想著你和他,終可白頭到老了,然而,天不隨人愿。地動山搖那一夜,永遠刻在了我的記憶中。
盛世中的凝云,原來只能在天邊。你,終究要離去。
那夜我舍命護了世玙,你卻將世玙留給若熙。我不怪你,門第高低擺在那里,你不能拿世玙的前程做善事。如果是我,也會做出你的選擇。畢竟,我還有懌純公主,還有他心中對我一輩子的憐愛和敬重,又有了日后的“思晴”貴妃,日后的統領六宮。
他對我的好,有多少是為你的呢?“晴”是你給的,“思”是他給的。我,竟有如此的榮幸,得以延續你們的一世傳奇。
你走了,他再不是从前的他。后宫无主,后位空悬,他不肯立任何人为后。群臣逼,太皇太后逼,他不许;再逼,他废选秀,后庭竟再不充掖嫔妃;三逼,他改祖制,彻底绝官家女入宫之路,下圣旨,准许天朝皇子世子只娶一妻,不因父母之命而纳妾。
群臣无法,太皇太后作罢,谁也无法撼动一个强权至此的皇帝一心等待你的虔诚。
可你,已经去了啊,这空空的宫,这云迹已逝的碧落九天,他还在等待谁?等多久?等白了头,等倦了满心的萧索,依旧等。
那么我也陪他等,因着你的调教,我治理六宫的能力人人赞赏,太皇太后也多有倚仗。人前,我是思晴贵妃,权倾后宫,有口皆碑,皇帝唯一会说些知心话的红颜知己;人后,我只是陪伴一个心死男人的,同样心死的,女人。
你去后五年,后宫中竟再无年十八以下的嫔妃。
他呢,埋首于政事,在东疆氏族挑衅后鸣鼓开战,扩张疆土,收服东海南海二十余国,借着瀛部的支持,拓海达疆。世人都认为天煊帝已将天朝版图扩至最大,却不想,当朝皇帝南面跨过了海,西面,跨过驾休,直捣波斯天竺。
身在朝堂,运筹帷幄于千里之外,他是个伟大的皇帝,完成这一切,也不过而立之年。
然而,刀剑磨硬了他的心肠,时光淡忘了他的柔情。那一个月竟有二十日不招幸嫔妃,只偶尔到延禧宫坐坐的他,话越来越少,依旧英俊的面容如一尊石雕,喜乐悲戚,都不再让人看见。
朝臣们说,陛下果敢坚韧。后宫嫔妃们说,陛下冰冷的像钢铁,残忍的像刀剑。
他们说的不错,她们说的也不错。
你去后不久,选秀还未废时,方丞相之女入宫,两年后位尊婕妤。她身为方氏女,家族权倾朝野。这国色天香、娴雅温和的女孩,竟有那么几分像姐姐你。他对她有三分赞赏,再也不对后宫全体冷眼相待,甚至似乎移情于她。然而,方婕妤一句提到“先贤妃有过”的话,被后宫婢子嚼舌根到他耳中。
他勃然大怒,下令赐死。
我们皆不忍。他可知,方婕妤的原话是“先贤妃有过,即便不信自己之清白,却不信陛下之真心,不信此爱之可贵”?
可他不管,竟有人敢提起你,敢说你半点不是,他便不念一点道理,不顾一点情面。
有胆相劝的人,都被问罪。方丞相以告老相逼,他也不肯收回成命。方丞相年近七旬,苦苦哀求,他充耳不闻,视若无睹。
眼看方婕妤轻罪却被重罚,我于心何忍?若姐姐你还在,一定也不会允他如此视人命如草芥的吧。于是我去求,跪在他宫外一夜,他竟狠得下心见也不见。我心冷,这是那个温润的兄长吗?这是那个仁善的皇帝吗?
我咬牙站起身来,不再苦求于圣泽宫,只身来到毓琛宫,以贵妃的身份冲撞皇帝的禁令,强行赶走守护的宫女内监,刻意大骂出口,只是为了等他。这是唯一能让他见我的方式。
还记得姐姐你那次误入朋月宫,被他撞见,他彼时一心惦记怀欣皇后,对你大发雷霆。然而也是从那次起,他知道已放下旧爱,满心爱上了你。
我闯入毓琛宫,希望等到他,不指望他爱,只希望他将对你的爱转为对人对己的仁慈,不是残忍与暴虐。
我的确等来了他,等来他冰冷的眼神和一记重重的耳光。他命令我滚出去,等着被一同赐死。
我跪下,脸颊火辣辣的痛,生平第一次遭打,泪不听话的流下,也是生平第一次,觉得原来笑也可以是很难的事。姐姐,你从前总说我笑的太多呢,我也总说,笑是世上最容易的事。
我笑着对他说:“陛下连溥畅一同杀了吧,溥畅在家乡时见过富人家祭奠,杀猪宰羊的,总要有个几百头才够排场,似乎杀的越多,心便越诚。溥畅一直觉得是无稽,想着真有诚心,神便感知的到,多杀生才是虚情,是假意。如今,陛下为姐姐杀人,方婕妤一条命,方丞相一条命,陛下对姐姐的爱有两条命这么多,再加上溥畅,便是三条命。那些地主无稽,陛下不会无稽,陛下是圣明之主,所以溥畅信了,爱越诚,杀的性命就越多。请陛下杀了溥畅,溥畅在天上与姐姐一同看着陛下还要杀多少人,看着这份爱,究竟‘诚’到什么地步。”
我说完这话,就静静的跪着。姐姐,我没有读过很多书,我不像你,会用史书典故来劝谏叫他听的开心。我不是他的解语花。我的话,定是粗鄙不堪,乏善可陈的。
然而,他俯身,抬起了我的下巴,久久凝视,道:“溥畅,谢谢你。朕知道会是你。”
之后,扬长而去。
霜天华芙落,荫风凝息凉,他的背影走到很远,还如镌刻般清晰,立于这天地之间,可堪风雨。
可他没说完,他知道“会是你”什么?救下方婕妤的命?阻止他滥杀无辜?让他终于在疯狂的思念中冷静下来,良知得返?
不是的,都不是的。姐姐,我没有能力改变他,只有你有。你用离去改变了他,让他再也没有一点情,他所虑的,只是皇权天下。
不久后,我就知道了他那句话的真意。
方婕妤保住了性命,被贬为庶人,赶回方府。三日之后,他借口婕妤回府时手脚不净,私窃宫财,命人搜查了相府。没有搜检出宫财,却搜检出了方丞相私铸的兵器。他轻轻松松革了方丞相的三十万兵权,统统握在自己手中,使权利集中于皇帝,消灭了心头大患。方丞相势力已太强,不可久留。他对方婕妤的一点点好,不过是为了麻痹方家。
他降重罪于方婕妤,不过是为了刺激方丞相,让他在愤怒中失却冷静,公然藏兵于府。
而最后,他顺着我给的台阶走下来,不杀方婕妤,是让这警惕再度麻痹,这些兵器安安稳稳的在相府存着。最后,将方婕妤遣返还家,是为了找借口进行最后一击,彻底消灭他怀疑的人。
他说:“溥畅,谢谢你。朕知道会是你。”
他知道我的性子,定会为无辜的人说情。
他终究待我不薄,我为方婕妤而进谏,让我在六宫的口碑进一步交好。人人都说,思晴贵妃是仁善已极的贤德娘娘,后宫有主如此,皇帝可无忧。
而他,也铲除了异己。
姐姐,他不会变心,他半点没有移情于方婕妤,他心中,只有你。他对那个有三分像你的女子只是利用,利用完后毫无可怜的丢弃。
他变了,坚硬如钢铁,残忍如刀剑。
那件事后,他废选秀,甚至一度要废了后宫。他只有两个皇子,却不肯再纳嫔妃。
初一、十五,每月按例该招幸皇后的日子,他会来我的延禧宫坐坐,只是饮酒谈话。未醉时,谈的是天下;醉后,谈的是你。
他醉眼朦胧的喃喃……云儿,为什么不信我……为什么要离开……我要你,我要你回来……
我听着,安慰着,千方百计说些温暖的言语。
日子一点点久长,岁月流逝,他却可以祭奠你那么久,五年,八年,十年,不再用人命,而用自己的心。他将自己的心一片片切碎,烧成灰,洒入天际,直到整颗心都烧尽。而我,是唯一的见证人。
你刚去时,有人说,他的苦大约也就如以前失去怀欣皇后的苦一般,过个三五年便会忘,再爱上别的女子。然而他们错了,我所知所见,是十年的岁月,他没有忘掉你,却近乎为你忘掉了他自己。
若熙曾来探我,一杯月府秋茗饮罢,她问:“溥畅,我不懂你,看着你爱的男人思念别人,忍受他将‘思’这个字强加在你头上。你作为一个女人,在这爱中,舍弃了所有的自我。你甘愿当他治疗相思病的药引,陪着他燃尽心血?你求的到底是什么?”
求的是什么……
我想了许久,对若熙道:“我所求,唯有保全今生所见的最真最深的爱,这样我会开心。因此,最终我求的,只是自己开心。”
若熙匪夷所思的盯视我,朱红金羽蝉薄袖沙沙擦响,她揉按着手中的和田玉盏,一双杏瞳豁然如光。她笑笑,说:“何溥畅,我林若熙就因此才输给你,也因此,才输的甘心。你可有一刻会不开心吗?有一刻会遗憾吗?”
我摇头,着实没有。
若夏者纯,水畔芙蓉,香远溢清,平凡方见玲珑心,娉婷仙子凌波魂;不负,天许梦圆人相全。
姐姐……你在遠方還好嗎?
天許夢圓人相全,我才知道這首判詞……我還記得你輕柔的聲音,依依的衣袖,婉約的笑顏。
從前,我替他保護你。
今生,我替你守護他。
大愛希聲,可容萬物。姐姐你這樣說過我呢。
可我哪有那么好?我的愛,只容得下自己一雙潔凈的眼罷了,由此,便不許世間半點污垢。
在你去后,我陪他走了十年,陪这段相思,走了十年。
敬元二十八年,他亲征驾休以西的大宛,我却在这个霜天濛濛的暮秋,染了风寒。总有些事可开心的,即使染病,即使他不能来看我,也一定有。选秀那年,素心殿中,我看着枝桠的喜鹊,绽放在这深宫中的第一个笑靥。
从那时到现时,竟笑了十五年,不曾伤心难过。
我不是有机心有智慧的女人,仅仅不想害人而已,却没有受过半点苦痛,以低微的出身,平凡的相貌,简陋的才华,一步步从小小的晴贵人高升到如今的思晴贵妃,掌控六宫,有口皆碑,让后宫平和无恙。我膝下有可爱的怿纯公主,真心爱戴我这个养母。
我结交了真心的朋友,若熙那样骄傲到目中无人的女子,说她输给我,而且输的甘心。世玙也长大了,他喜欢我,不亚于喜欢将他养大的若熙。
还有他,九五之尊的皇帝,对每个人冷酷严苛,却肯对我说真心话,肯对我吐露他埋藏于心再不公示的感情,当我是他的妹妹、知己。
而最重要的,是我依旧是那个对得起自己良心的何溥畅,我没有因为后宫而变得阴暗嫉妒、不择手段、心机重重。我用我的仁心和道德去交换别人的仁心和道德,女人不会为难女人,善良可以改变一切。即使他给予我的是与皇后持平的待遇,是“宠冠后宫”,也没有哪个嫔妃使手段来害我,她们说,贵妃娘娘值得,比任何人都值得。
若熙笑说,连最最蛮横霸道的丹芳淑妃都真心佩服思晴贵妃,不敢质疑,她们怎敢?
我在病入膏肓,气息奄奄的一刻,上对苍天,下对黄土,都问心无愧。
我来的洁净,走的干净。
对任何人的一生,这都足以继续开心,继续对着那清灯圆月,樱树枝桠,绽放如少女时一般澄澈无尘的笑容。
还有,我见证了你们的爱情,见证一个帝王在他最爱的女人死去后的悲缅,十年如一日的记挂思念,痴心不改。
在我弥留的最后一刻,手忽触到了一丝温暖,随即被那温暖和坚实所包围。是他回来了,凯旋而归,听闻贵妃病重,他还没卸去盔甲,还没放下刀剑,还没洗去身上的尘土血迹就赶来了延禧宫。
他坐在我床前,握着我的手,另一手揽住我双肩,将我拥入他怀中,与他从战场带回的热烈豪迈贴在一起。
“溥畅……溥畅……”
他在唤我的名字……将我的手放在他唇边温热,亲吻我的额头,如初见时那个温润如玉的哥哥般的皇帝……
“溥畅……朕知道的,朕知道……”
如冬末春初,冰河中解冻的第一道素痕,伴着轻微不入耳的咔嚓一声,我模糊的知觉最后一刻清晰。
他又说他知道,可,知道什么呢?
若熙问我,你可曾遗憾过吗?
我几乎猛然惊醒,是的,是有遗憾的。不,我不要遗憾,终生无愧于心,亦要无悔于心;终生对别人善良谅解,我也不要压抑自己的任何情感。我抬眼看他,微启了唇,话语希微却清晰。
“陛下……溥畅爱你,很爱很爱你……一直爱你……”
舒出此生最美的笑容,光在那一刻散尽,碧霄之上多了一抹微弱的芒星。
天地间净净流沙,十年的等待,并不足以完成渐渐绵长的爱恋。或许再过百年,莘莘众生会懂得惜取眼前人的珍贵,也或者,继续追逐那痴心的坚贞,最终苦尽甘来。
唯一肯定的是,这百年之间,已有个孤独却不落寞的女子,羽化成仙,带着比爱情传奇更伟大的人生传奇,月下九泉,如星辰般绚然璀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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