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子明:华中科技大学哲学系教师
花了两天时间仔细阅读了《当神童走向成年》,颇多感想。由于不是专业的研究人员,也没有另去挖掘材料,仅就书中的内容谈谈自己的想法。
维纳为什么能成功?
这本书开篇最吸引我的问题是,为什么维纳和穆勒能够成功(尽管他们的个人生活同样存在这样那样的问题),而其他神童却半途而废。虽然这些神童的学习经历似乎大同小异,但仔细比较还是可以发现一些关键性的差异。首先,老维纳和老穆勒的目标高远。以老维纳为例,他的目标就是要儿子在学术上做出伟大成就,成为真正的天才。培养神童绝不是他最终的目的,仅仅是实现这宏伟目标的一个环节,是为了更快、更有保障地实现他的计划。相反,老威特和鲍里斯对儿子的未来缺乏长远打算,这导致培养过程中许多细节的差异。首先是专业规划,想要有建树必须确定在哪个领域下功夫。老维纳很在意儿子将来专业的选择,甚至在他还没上大学时就开始考量了。他先让小维纳广泛接触自然百科,因为这些东西很容易引起孩子的兴趣,小维纳很小就立志作博物学家。老维纳认为基础学科会有更大的发展空间,要创新光靠广博的知识远远不够,更重要的是思考问题的能力。于是从小维纳七岁开始,他着手将儿子的兴趣引到基础学科方面。从具体丰富的自然百科逐步过渡到抽象艰深的基础学科,这对小维纳的未来影响深远,他在自传中对此作了肯定。小卡尔威特和小西迪斯没这么幸运,他们进入大学时年纪都太小,父亲也没有足够的远见替他们掌舵。小威特大学四年里每一学期学习的科目都不同,小西迪斯也同样,专业跨度极大,学得太过驳杂。神童之所以给人“神”的印象,往往在于他们年纪小小而知识广渊。广本身也许没什么问题,但广而不精就是大问题了。小卡尔威特和小西迪斯长时间蜻蜓点水般游移于诸多科目之间,消耗了大量时间和精力。
其次,父亲们对专业转换的态度不同。老维纳虽然为儿子规划了数学家的未来,但他对此并没有百分之百的自信。当他发现儿子对生物学着迷时,便将信将疑地带儿子去见生物系教授,以便检测小维纳是否真的适合从事生物学研究。一向严厉暴躁的父亲为什么在儿子偷做实验闯下大祸后如此通情达理?老维纳的目标是让儿子成为名载史册的天才,能否成功除了受制于专业本身的发展空间之外,还取决于小维纳个人的专业天赋。以前他只考虑到前者,现在后者的影响日益凸显,他当然要动摇了。只要找到儿子最适合的专业就行,何必拘泥既定的计划,这正是老维纳开明的地方。由于目标本身的超越性,老维纳不可能详细策划所有步骤,关键性的东西只能由小维纳自己定夺。20岁是神童人生历程中的一道坎,20岁以前可以享受神童的荣光和礼遇,一旦过了20岁,人们便不再把他们当作“童”了,可是对“神”的要求丝毫未减,倒是更加迫切地想看到真正成熟的成果。这时如果连研究方向都没有,别说舆论不放过他们,神童们自己也会沉不住气。小维纳是幸运的,在25岁时确定了自己的研究方向,从此一发不可收拾地走上通往科学巅峰之路。
相比之下,老卡尔威特则短浅得多。他苦心培养儿子为的仅仅是提高家庭的政治经济地位,所以当小卡尔威特选择专业时,他独断地认定了法律,而当小威特显露出对文学研究的兴趣时,他专横地加以干涉。老威特显然没有弄明白,杀鸡焉用牛刀,世俗意义上的出人头地只要一点小聪明就够了,根本犯不着做“神童”。神童可不能随便当,一旦上了神童这条“贼船”就别想下来,这从小卡尔威特的大学经历就可看出。他一进哥廷根大学,人们就拿他与稍早前毕业的高斯对比。因为神童太“神”了,人们不能不把他们看成准天才,也不能不以人类有史以来最高天才的标准去衡量他们,一旦不能达到标准,舆论就不依不饶。老威特鄙视的恰恰就是这种超越性的专业研究,不允许儿子做专业学者,实际上是堵死了他通往真正天才的道路。我们假设小威特在青年时期就开始投身于自己喜欢的研究,他出成果的时间将大大提前,这种成功将带给他自信,重新燃起对生活的希望,并有可能做出更多更大的成就。可惜,他只能年复一年硬着头皮去讲授他毫无兴趣的法律,他授课的枯燥让学生反感,也让自己饱尝苦闷和窝囊的滋味,这一切都是拜他父亲所赐。不幸的是,这样的父母比比皆是,尤其在中国。中华文化本来就缺乏超越性,中国父母又望子成龙心切,至于成的到底是什么样的“龙”,其实心里并不很清楚,只是模模糊糊觉得要有出息。“出”在哪里呢,是要做大科学家、大思想家、大艺术家吗,好像也不一定,那种东西没法判断,得有个更直观、更实际的标准,那当然就是有钱。所以我们的教育从一开始就是和饭碗挂钩的,父母督促子女学习,为他们考大学、选专业、找工作鞍前马后地奔波,辛苦非常,意义渺小,永远只能受制于人。
如果说老威特的眼光庸俗而短浅,那么鲍里斯对待小西迪斯则可用自私来形容。他既没有为儿子做长远打算,也没有指望他去改善家庭地位。小西迪斯对他来说就是一个实验品,以证明他的心理学和教育学理论的正确性,因此鲍里斯对待媒体的态度与老维纳差别很大。老维纳希望儿子能安心读书,所以总是尽力避免他被媒体过多追逐。虽然他也曾对媒体宣扬过自己的训练方法,但我怀疑他的本意可能恰恰是想通过引开公众视线避免小维纳被过度曝光。老维纳很注意在媒体面前保护儿子:他让12岁的小维纳在不起眼的学院读书;儿子感觉被媒体伤害时,他愤而为儿子辩护;为躲避是非,他帮助儿子转学,支持其欧洲留学的计划。与维纳对比,小西迪斯的境遇要糟糕得多。当他的消息连篇累地占据着报刊的显要位置时,鲍里斯和他的教育方法也出尽了风头。这个头脑发热的父亲以为胜利到手,对于从神童到真正天才所必须经历的漫漫长路全然没有思想准备。在遇到质疑和批判时,他只顾和对手论战,完全不关心小西迪斯的心理状况。当小西迪斯第一次在媒体面前出糗时,他就应该及时出手相助。可怜的小西迪斯并没有得到帮助和指导,他一如既往的偏执,终于因参加极端政治运动而下狱。这次上头条终于让鲍里斯夫妇对这个问题儿子有了清醒的认识。这是小西迪斯最需要关爱的时候,他没有朋友,只能从家庭中寻找慰藉和帮助,可是鲍里斯夫妇所做的只是把他囚禁起来,以免他再去丢丑。他们对他责骂,唠叨,还威胁要送他去精神病院,并且绘声绘色地描述精神病院的恐怖。这种威胁即使用在幼儿身上也不合适,他们竟以此来对付20岁出头的儿子,真是可笑又可悲。他们没有在公众面前有效保护小西迪斯在先,问题展露苗头又不亡羊补牢,最后捅了大娄子非但不反省自己,帮儿子排解,反而只是简单的责备,囚禁,企图捂盖子。长期以来过度地在意公众形象和面子,完全麻痹了他们关爱儿子的神经,最终迫使小西迪斯与家庭决裂。在这一点上,鲍里斯夫妇应付全部责任。
穆勒的故事虽然没有直接表现出老穆勒对未来的筹划,但从他以启发独立思考为主而非知识灌输可以看出,他对儿子的定位也是很高的。
神童问题知多少?
神童只能去做天才,但天才是否必定要是神童呢,换句话说,神童的经历能否为成就天才保驾护航?从书中这几个人的故事看,神童的经历可能反而会给成功制造障碍。
第一,过早大量阅读经典为深入理解制造障碍。神童们小小年纪就饱览经典,这令许多有志于学术的年轻人羡慕不已。但是,知道得早未必理解得深。英国首相丘吉尔认为,一个人最好不要在20岁以前阅读经典著作,这话有一定道理。对于思想性、艺术性极高的经典作品的理解,不仅需要一定的知识积累和逻辑能力,更需要丰富的阅历滋养出的深刻的洞察力和领悟能力,孩童根本不具备这样的能力。人类接触东西产生的第一印象是最深刻的,神童们初读经典时产生的粗浅的理解将难以抹去,这会大大妨碍他们成年以后对经典的再理解。青少年更适合接触轻松优美的短篇作品,以培养美感,对于但丁、歌德、托尔斯泰、罗曼罗兰等的大部头作品实在没必要硬着头皮去啃,中国传统经典中的《红楼梦》就不适合不成熟的读者,许多少年读者觉得林黛玉很讨厌,薛宝钗和袭人则比较和蔼可亲。林黛玉的魅力是需要一定的阅历、思想和境界才能领略的,没有能力理解时不如先搁下。
第二,重视严肃理性的作品而忽视童话的影响。神童的父母都很重视科学和数学的启蒙,童话则被遗忘甚至有意的筛除,老维纳就是这样。中国有些父母由于急功近利,也故意把童话这一步骤省略,我看到一个沉迷早教的父亲的博客,认为让孩子听童话、唱儿歌完全是浪费时间,不如趁早背诵经典,得到许多网友的赞同。更有甚者我还听说过这样的人计划,有人对现在学术不严谨深恶痛绝,于是下决心从小训练孩子找资料、罗列文献目录的能力。真不知道在这神州大地上有多少孩子正在或者将要遭受这样的摧残,这完全是成人将自己的规则一厢情愿地强加在孩子身上,无视人类思维发展的规律。真实的东西对于孩子并不像大人想象的那样重要,孩子的想法越荒诞无稽越好。人与生俱来有一股生命的冲动,良性发展可能成为惊人的创造力,恶性发展也可能导致肆无忌惮的破坏力。文明社会的理性和法规就是要遏制原始生命力的恶性发展,但是如果控制过头,也会导致旺盛生命力的丧失。这就是学习的悖论,不学当然无“术”,学得太死也会失却灵性。尤其对于幼儿,苛刻的训练很容易导致创造力的丧失,放任自由又会有浪费智力的隐忧,这时童话就该大显身手了。童话是儿童接触最早的文明成果,它让人旺盛的生命力第一次被收拢聚集,在这聚拢的过程中,生命力非但没有因为遭遇约束而减弱,反而因为得到想象力的滋养而更加强健,它逐渐褪去蒙昧的色彩,融入规则的世界,升华为真正超凡脱俗的精神强力。童话是原始生命力与理性融合的一个的桥梁,如果人为省略这一阶段,让稚嫩的心直面冰冷隔膜的知识与规则,其结果不是使其厌学、惧学、弃学,就是完全屈从于教条化的知识权威,毫无自主性、创造性可言。这对孩子是得不偿失的。这一问题在中国比在西方更严重,因为西方的经典作品多与神话挂钩。西方人一提经典马上联想到《荷马史诗》,书中的这几个神童虽然没有接触童话,但他们都读过荷马,神话史诗代替童话起了相似的的作用。中国人心目中的经典多是老庄孔孟之学,最近把国学经典纳入早教内容已然喧嚣尘上,这些书思想艰深、语言晦涩,孩子只能死记硬背,哪里比得上浪漫的童话对心灵的震撼。
第三,低层次的成就感贻误终身。无论成人还是孩子都需要信心,信心建立在成就感的基础上,阶段性的成就感就好像成功之路上的步步台阶,成就的性质影响人努力的方向。神童记性好,计算能力强,知识储备量大,令人刮目相看。但是计算能力和记忆力是可以被计算机和百科全书代替的,相比于想象力和创造力,它们还是低级了点。神童出名时年纪很小,不大可能有创造性的成就,值得夸耀的只是知识和技能,这就很容易走入误区,以为凭这些就足以鹤立鸡群。他们总是饶有兴致从事这些工作,与真正创造性的工作渐行渐远。以小西迪斯为例,他去做客时,经常当众根据任意日期计算出星期日。一个孩子通过阅读学到特殊计算方法并加以应用,这本来是好事,但如果满足于以雕虫小技哗众取宠,就很难使今后的人生变得大气磅礴。不幸的是,小西迪斯对此上了瘾,他很喜欢别人被震惊的样子。他坐有轨电车闲逛,喜欢记住各种站名和路线图,在客人面前卖弄他的记忆绝技。殊不知,一次两次三次可以是震惊,十次二十次就已经见怪不怪了,百次千次之后只让人觉得他像有神经质。小西迪斯对外界眼光的变化浑然不觉,还陶醉在童年时就享有过的那种成就感中,他越是离群,就越是在智力游戏中节节攀升,成年后的他一天之内就能学会一种新语言,远远超过只懂27种语言的父亲。这些知识和技能的叠加对他来说仅仅是数字的变化,不再具有其他意义。也许人们会疑惑,要怎样才能有高层次的成就感,毕竟任何人都不可能在童年就出真正创造性的成果呀。我们不妨参看那些真正天才的人生轨迹。爱因斯坦小时候看起来没有特别之处,但这不表示他的内心一片空白。他得到一个罗盘便着了迷,引发了他对物质与空间的强烈好奇心,一心想要揭开背后的奥秘。虽然他早年表现平平,学习成绩不起眼,与小西迪斯的少年得志真是天壤之别,却在26岁这样风华正茂的年龄发表了震惊世界的《狭义相对论》。内心的波澜未必立刻显现为外表的惊涛骇浪,小罗盘何其普通的东西,没有对经典的大量背诵,没有超人的计算能力和语言学习能力,思想的火花哪怕能擦亮那么一丁点儿,就有可能燃成燎原之势。小西迪8岁时因为在教授亨廷顿的数学教科书中发现了几处错误而使对方惊叹不已,便形成了看书挑毛病(其实是逞能以震惊他人)的嗜好,他读爱因斯坦的文章时兴趣不在思想的领悟,而是从中寻找错误。他虽然光芒耀眼,却都源自外来光源的聚焦,自己没有半点发光发热的能量。
兴趣广、记性好都是双刃剑。神童的畸形发展使它们的负面作用放大了。
第四,神童多害怕失败。拥有太多则难免瞻前顾后,一无所有自然更勇往直前。神童起点太高,自我感觉良好,失败是难以被接受的。宁铂三次报名考研,都因临阵退缩而未能成行。小西迪斯11岁就进入哈弗大学,最后却连博士学位都没有拿到。这种对失败的恐惧甚至从其父母那里就开始。小卡尔威特成名后引起大学教授的关注,他们委托人来考小威特,却几次被其父拒绝,因为老威特害怕儿子考砸,最后双方妥协,对方保证不出难题,考试才被允许。鲍里斯因为害怕儿子再卷入政治运动,把他囚禁在家以免出外丢丑。在这样的家庭氛围中,岂能指望他们的孩子会有直面失败的勇气。成功从来不会轻易到手,不怕失败敢于尝试才可能有收获。神童为避开失败,失去很多探索的机会,当然与最后的成功无缘。讽刺的是,神童最大的失败莫过于止步不前,最大的悲哀莫过于终其一生仅仅作为神童而闻名。
第五,早熟儿童糟糕的交际能力是其发展的一大障碍。很多人认为天才都是性情古怪、性格孤僻的,于是神童有这类毛病也不稀奇,只要有前途,这类缺陷似乎是可以容忍的。但是,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古怪”,神童和天才虽然表面上都不合群,但深究原因二者仍有很大区别。真正天才拥有非凡的心智,感情极度敏锐、丰富和纯粹。他们难以忍受那些庸俗繁复的客套礼仪,对人对事都投入极大热情,容不得丝毫姑且和扭曲,故而难与庸常之人和谐相处。米开朗琪罗、贝多芬、爱因斯坦都是这种人。旁人不解其中奥妙,因为这份执着超过了他们的负荷,这种境界超出了他们的想象,所以视作古怪。真正的天才一旦遇到和自己一样的心灵(观点相反的除外),其热诚立马显现出来,他们会引为知己,终身不渝,共同成就惊人的事业。那些发展不全面的神童完全是另一回事。小西迪斯20岁去参加聚会,看到蛋糕竟自己切下一大半独享,这已经不属于超越常规客套礼节了,而是连起码的教养都没有。这样的大小孩根本就没有发育出情感能力,与天才那丰富而纯粹的内心世界是天壤之别,不可能与他人建立超越世俗的友谊。不擅交际只是表象,并非天才的标签,对外界和对自己内心的深刻把握才是更本质的。
第六,只会读书,没有从书本外探索真理的能力,造成早发劣势。书本知识固然重要,但毕竟是经过抽象和符号化的智慧,要消化它们必须有高超的理解力和创造力(为什么吸收知识还需要创造力?因为知识原本就是前人创造的结晶,如果没有对创造性思维的深切体验,怎么能真正读懂知识背后蕴含的思想呢。理解力和创造力是分不开的。)。这些能力无法像知识那样灌输进大脑,只能在经年累月地与外物、他人和自己的内心打交道的过程中自然而缓慢的长成。神童父母们天真地以为只要抢跑在先,学识就会像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多,殊不知知识与智慧的增长不能只做加法,更要做乘法。具备了读懂生活这本大书的能力,知识的积累就变得轻而易举。发展不全面的早熟儿童因为没有与书本以外的事物打交道的能力,对书本知识的理解与改造能力十分有限,成年后早教的优势会渐趋消失,转而为早发劣势。在这一点上书中几个主人公差异很大。维纳小时候热爱自然百科知识,喜欢动手验证书上的理论,曾因用药品试制爆竹而烧破手。上大学后他对生物学着迷,极有可能是具有发散性思维的表现,喜欢从现实感知中领悟抽象真理。与之对比,小西迪斯的思维更多的是单链的、形式逻辑的。2岁以后的他主要靠自学,显得很有自主性,但这只不过是由别人来填鸭变成自己给自己填鸭,都是从书本到书本,对书本以外的世界一无所知。他没有游戏,没有朋友,没有自省的经历,判断力、理解力和创造力没有获得机会充分发展。他虽然学识广博,但他的知识仅限于对书本内容的熟知而非体验,他的思维也仅限于形式逻辑的推理而非发散性的、创造性的思考和批判。这种只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的学习充其量只能算是高级扫盲。
从几位神童幼时的生活轨迹和自我反省的能力即可看出他们的差距。维纳有两个妹妹可以相处,从小被允许和同龄人玩,尽管不受欢迎,但至少他能在杜拜尔夫人发表《早熟儿童》一文之前发现自己的问题,虽然这并没有免除他的苦恼,但有心理准备总比像小西迪斯毫无防备当头一棒要强。他大量阅读教育刊物,了解社会对“神童”的看法,并对自己的未来抱怀疑态度,说明他已经能以成熟的眼光看待自己。小卡尔威特和小西迪斯都被剥夺了与同龄人玩耍的权利,小卡尔威特好像是独子,小西迪斯虽然有个妹妹,但比他小整整10岁,他11岁上大学,兄妹交往没能起到取代同龄伙伴的作用。小穆勒也被禁止与同龄的其他孩子嬉戏,但好在兄弟姊妹极多,17岁就作为文秘过上集体生活,这些经历多少能弥补一点缺憾,他和小维纳一样都对自己的生活有较早醒悟(中国家庭多遵行独生政策,孩子从小没有兄弟姐妹的交流和扶持,父母如果还实行卡尔威特的教育方法,对孩子的贻误将是无法弥补的)。单个的因素都不足以左右人生的方向,但这些因素积累起来就会产生巨大的影响力。
第七,父母的绝对支配权窒息了孩子的自主性。父母在孩子的成长过程中扮演的角色是十分微妙的,既不能不闻不问,因为风险太大,也不能越俎代庖,因为孩子会丧失自主性。书中这几位神童无不敬畏父亲。这本不足为奇,孩子眼中的父亲都是最了不起的。人在幼年一切依赖父母,听从父母安排,成年后必须有自己的主见,开始主掌自己的生活,这之间需要有一个从服从权威到反抗权威的过渡。一般人实现这一过渡并不难,青春期时他们就开始反抗父母,争取自己的独立性。神童却很难过这道关,因为他们从小生活环境很简单,除了父母没有充分接触过其他人,因而不能从社会中吸取多元的思想观念和人生态度与父母展开对抗。神童虽然智力早熟,叛逆期却往往推迟到成年。成年后的神童即使意识到问题也无力改变,因为一方面这些神童的父亲本身就是十分强硬的人,加上长期服从形成的巨大惯性,在他们面前搞叛逆需要有比常人大得多的勇气和力量,但是另一方面,神童由于生活阅历简单,人际交往贫乏,情感能力的发展连常人都不如,如何能集聚超人的力量反抗父亲。小卡尔威特面对父亲的异议和干预从不敢反抗。小西迪斯如果不是因为被父母的“绑架”和“改造”给逼急了,也不至于从家中逃走。小穆勒有苦恼也只能闷在心里,在父亲面前装出没事的样子。小维尼在母亲死后,才走上反抗之路。小维纳幸运一点,因为他有一个亲切和蔼的母亲来平衡父亲的严厉(不像鲍里斯夫妇那样同声一气)。父亲不给他提供童话和儿歌,母亲就唱动听的歌儿哄他入睡。学习出错时,父亲大发雷霆,母亲却尽力维护他。大概是从小在两股力量的平衡中长大,日后的小维纳有能力积蓄力量对父亲做一定程度的反抗,他虽然也敬畏父亲,但并没有忠实执行父亲的安排,在专业选择问题上充分展现了自己倔强的一面。
这些神童在学习方面也很被动,虽然表面上他们都是自学成才,但父亲的影响却是挥之不去的。老威特带着小威特听音乐会、看戏剧、参观博物馆,遍游德国的名胜,这本是很好的创意,但是整个过程只有他陪伴孩子左右,处于发号施令的位置,孩子永远是个傀儡。更糟糕的是,旅行回家后他让儿子做口头详细汇报。人脑处理信息总是有选择的,孩子与大人一样有权利只关注他们最感兴趣的东西。如果有重要的东西被孩子忽视,父母可以从旁提点,实在犯不着不分主次轻重的详细汇报,这种呆板的方式只会增添孩子的心理负担,学习的兴致大打折扣。小卡尔威特日后讲课表情僵硬、不善言辞,不知是否与这种童年经历有关。小维纳也有类似的问题,虽然他天分极高,对很多学科有兴趣,但毕竟达不到父亲要求的熟练掌握,出于对父亲的敬畏,他只能忍受这份严格和痛苦。他虽然“对世界的本性抱有极大的好奇心”,但多半是被父亲特殊的教养方式逼上梁山,在漫漫成功路上苦苦求索。穆勒父子的沟通也很成问题,老穆勒让儿子一遍一遍地修改授课笔录,直到他满意为止,儿子学不好他就发怒。其实老穆勒的教育方法是有缺陷的,他一方面极为重视概念的训练,另一方面又忽视亲身体验。可是没有深切的体验,又何来概念的精准和思维的严谨?小穆勒深深困扰于这种教育给自己带来的后遗症,却从不敢在父亲面前提及半分,只能自己默默承受。成功者尚且如此,那些寂寥的神童其压抑可想而知。
中国近代史上有一种“父亲缺席”现象,许多强人早年要么没有父亲,要么父亲无法产生有力影响。孙中山、鲁迅、蒋介石、周恩来都是此类。在传统中国家庭中,父亲是权利与威仪的象征,为人子者无不惧慑父亲。规行矩步的忠臣孝子无力应付近代中国之大变局,不受父亲管束的孩子敢于中流击水而成为时代的弄潮儿。毛泽东是一个例外,他有一个专制而世俗的父亲,一般情况下这样的家庭很难产生有出息的人。毛泽东前面两个哥哥都夭折了,父亲为辟邪将其送至外祖家抚养。毛泽东过了八年无拘无束、无法无天的逍遥时光,回到父母身边后立即遭遇父亲严厉的管教。顽皮惯了的他没有轻易就范,父亲骂他,他就争辩,父亲打他,他就逃跑。他甚至跑到井口边以死要挟父亲,还曾离家出走,几乎要饿死,好在遇到熟人被带回来。他原以为父亲会打他,不料喜出望外的父亲给他做了一桌好吃的。于是毛泽东渐渐尝到了反抗的甜头。他的母亲温柔善良,时常为他在其父跟前周旋,毛泽东在这种较量中渐趋上风。敢于反抗并且能够战胜这么强硬的父亲,对一个孩子可算是奇迹,这种经历让他积蓄了强大的意志和力量。有了这样的精神强力,在日后的人生道路上无论遭遇怎样的劲敌,他都能展开有魄力、有韧性、有对策的斗争。
斯特娜夫人的自然教育法为何失败?
小维尼创造的奇迹一点不逊色于小西迪斯,她母亲的教育方式看起来也很完美,为什么小维尼最后还是没落了呢?书中材料太少,以下是我姑妄作的一些猜测。
几乎上述所有早熟儿童的问题都可以在小维尼身上找到影子。首先,斯特娜夫人培养计划没有明确的目标。她没有像老维纳那样预设女儿将来在某一领域做出突出成就,只是希望她“幸福”,而她所谓幸福的标准就是全面发展。这与鲍里斯很相似,疯狂地培养神童,却不曾思索神童将来到底要干些什么。小维尼虽然多才多艺,尤其是语言和文学领域表现突出,却最终没能有深层次的发展,与她们目标的模糊不无关系。
其次,小维尼太早太容易获得成就感。她3岁开始写诗歌和散文,5岁时作品就被汇编成书出版,成年之前陆陆续续出了十本书。这看起来很了不起,却潜藏着巨大的隐患。其实很多孩子都有诗歌创作的经历,这种行为很值得嘉奖,一般来讲其作品在小范围传播和受到肯定就够了,这样既可以让孩子大受鼓舞,又使其潜意识里知道这还够不上“登大雅之堂”,需要再接再厉。作品一旦刊印出来就大不一样,出书本是大人的事,现在自己的作品也可以被刊登出来,不就意味着它很完美了吗。孩子稚嫩的心无法判断自己的真实水平,极易走入对自己和未来的认识误区,为进一步提高创作水平和转变创作风格徒增阻力。
再次,小维尼失败的婚姻和打官司时的粗暴显示出她的交际能力的缺陷。斯特娜夫人虽然自认为重视女儿的社交能力,但她理解的社交似乎更多的是19世纪贵族沙龙似的社交。12岁的小维尼做了“美国少年和平同盟”的会长。她能做的就是开会,朗读,写信和对着幻灯像授课一样作介绍。这本无可厚非,但如果只有这种活动,则未免太作秀。这类集体活动根本不能取代儿童之间真正平凡而平等的交流。小维尼整日忙于整理礼物和回信,根本没有与同龄人面对面直接交流的机会,我真怀疑斯特娜夫人的真实用意是抓紧时间让女儿练习写作。小维尼的对外活动主要都是朗诵表演、体育竞技或者教授世界语,这当中能产生多少同龄人之间平等交流的机会我们不得而知。
最后也是最严重的问题,斯特娜夫人对女儿的影响太大。斯特娜夫人本人是个精明能力、发展全面的女强人。一个孩子如果有一位精力充沛、思想活跃、意志强大的父亲或者母亲,真不知道是算有幸还是算不幸。神童和父母亲之间的关系十之八九都是“成也萧何败也萧何”。斯特娜夫人宣称女儿的学习全凭兴趣,没有任何强迫,但实际上小维尼的兴趣倒向始终操控在她手里。小维尼成长过程中最重要的工作除了写作就是配合母亲宣传世界语和推广她的自然教育法。这意味着,在人前小维尼是明星,是主角,在幕后斯特娜夫人才是真正的主角兼导演。小维尼幼年写作和教学的许多灵感来自她的母亲,这是她聪明的地方,也是助其通向成功的捷径。17岁那年她创作的诗歌《美国的历史》大受好评,这条捷径再次帮了她,因为母亲曾用诗的形式帮她记事实和日期,她也如法炮制地将事实和日期以诗的形式讲给其他儿童。但是她越成功,就越悲哀,因为此时的她已今非昔比,作为一个有14年创作经历的“资深”小作家,竟然还需要从母亲那里寻找灵感和养料,不正说明其视界狭窄、思维禁锢吗?没有新体验和新思想的滋养,一切天才和灵感都会枯竭。小维尼成年后趋于平庸,与她走不出母亲的阴影有很大关系。
小结
说了这么多,都是事后诸葛亮。教育是个令人兴奋又无奈的话题,早期教育更是个棘手的问题。人的成长历程没有固定规律可循,有少年得志的休谟、谢林,也有大器晚成的康德、黑格尔。就像世上没有两片一模一样的树叶,单个人的生命历程也是不可复制的。给一个小罗盘,大概根本无法让你的孩子成为爱因斯坦,把孩子寄托在亲戚家,八九岁再回到自己身边管教,也不大可能再造毛泽东。一个家庭如果出了了不起的人物,其教育方法未必可取;如果孩子表现平平,也不代表其教育手段一无是处。生活中影响孩子的因素太多,往往是那些最容易被忽视的因素起最关键的作用。我们应该对生命多一些了解,对千百万年形成的思维发展规律多一些尊重,尽量减少不利因素的影响,增添有利的因素。成功虽然不可复制,但有些失败还是可以避免的。诀窍和捷径通常不值得一信,我们能期望的或许只能是错误不太大的教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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