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华网
特殊的鸟笼子
余显斌
退下来后的田老爷子，不再过问公司的事，整日无事，到处闲转。可是最近，不知什么原因，老爷子心情十分纠结，长吁短叹的，看见别的老头遛鸟，心里一动，回到家里，也让儿子田山给买只鸟笼回来。田山听了，忙让人特意去市场，捎了个精致的鸟笼，高高兴兴带回家，交给田老爷子。心想，老爷子一定会乐呵呵的，夸自己孝顺。谁知田老爷子看了，十分不满，告诉他，这样小巧玲珑的东西，能做得什么？自己要一只结实耐用的，这个不中。田山听了愣愣，这老爷子，养鸟又不是养虎，用得着这样吗？于是笑笑，对田老爷子道：“装只鸟儿嘛，用得着那么结实的？别人看了，说是外行，会笑话的。”
田老爷子皱着眉，一点儿商量的余地也没有，摇摇头说：“我有用处，你不懂。”
大概怕田山买的不称意吧，当天，田老爷子特意去市场转了一趟，结果仍没找见满意的，空着手回来道：“一个个做的那么细致，能有什么用处？”说完，自己亲自忙碌开来，找了纸笔画图，亲自动手，锯砍劈剁，忙了两天，做了个令自己十分满意的鸟笼。田山一见，险些笑出声来，那是怎样的鸟笼啊，粗木钢筋四周一围，焊接得十分结实牢固，但也十分粗糙。他暗暗纳罕，老爷子这是鸟笼子吗，简直是个牢笼？究竟要养只什么样凶猛的鸟儿啊，用这样结实的笼子？出于好奇，他暗暗观察起来，想一探究竟。第二天一早，只见老爷子早早起来，背着手，提着鸟笼出去了，好像怕人看见是什么鸟儿似的，特意在鸟笼外严严实实罩着个布罩子，严丝合缝地遮盖着。
田山又好笑又疑惑，忙告诉老爷子，遛鸟时不能罩上布罩子，这样便于鸟儿看看四周的草儿花儿的青山绿水，心情愉快，叫得才欢实，才动听。老爷子听了，毫不领情，回了一句：“我知道，不用你说，忙你的去吧。”说完，仍不掀起布罩，提着鸟笼子慢慢走了。
而且，田老爷子遛鸟，也不同于常人，从不去树林里，把鸟笼挂在树上，去打太极拳；也不和遛鸟的人交流经验；更不互相让鸟儿比赛吊嗓子。他每天早晨起来，喝杯茶后，提着个鸟笼子出门，晃晃荡荡，围着小城公园转上一圈，刚好一个小时左右，又提着鸟笼缓步回来，进入书房。把鸟笼往窗前一挂，布罩仍然罩着，从不取下来。
田山见了，暗暗替老爷子着急，不会遛鸟，你倒是向别人学啊，这样一直把鸟儿闷着，不闷死才怪呢。
出于孝心，他几次提醒老爷子，小心，养鸟儿是个细致活儿，大意不得的。老爷子白白眼，嘴里答应着放心，忙你自己的去吧，自己知道怎么做。可是，一直都不掀开布罩，把鸟儿闷着。
好在，老爷子养的那只鸟儿，也是一只甘于寂寞的鸟儿，进家这么长时间了，愣是没听到过叫那么一声半声的，缩在笼子里一动不动，更不煽动翅膀。田山实在想不出来，世间还有什么样的鸟儿能一声不叫，乖乖地呆在笼中做个哑嘴葫芦。他几次张张嘴想问老爷子，可是看到老爷子一脸严肃的样子，滑倒嘴边的话又硬生生地吞了回去。
这天，他去公司上班，正在忙碌着，和手下的王工程师交代着新的投资任务，电话打来，让他赶快回家：他们家老爷子病犯了，已经不行了。田山接罢电话，大吃一惊，忙吩咐了王工程师一番，看着王工程师离开，才开上车心急火燎地赶回家。
田老爷子睡在床上，闭着眼睛，已经奄奄一息了。旁边的桌子上放着他的那只鸟笼子，仍然罩着布罩，严丝合缝的。原来，今天早晨一早起来，老爷子拿起鸟笼刚想往外走，头脑一晕，忙扶着桌子，放下鸟笼子，人也随之慢慢倒了下去，待到大家将他扶上床，已经昏迷不醒了。
赶到田老爷子床边，田山流着泪，俯下身子轻声喊道：“爹，我回来了，你醒醒啊，你醒醒。”
过了好一会儿，田老爷子终于醒了，慢慢睁开眼睛，好像走了很远很远的路一样，气喘吁吁的。看看田山，还有旁边的人，他无声地挥挥手，示意旁边的人都下去。等到其他人离开后，田老爷子回过头，望望田山，轻声问道：“你一直都想知道我鸟笼中养的什么鸟儿，一直都想看看，是吧？”田山奇怪老爹这时为什么谈起这个事情，他流着泪说：“爹，你先歇着吧，好了以后再说好吗？”
田老爷子缓缓地摇着头，告诉他，自己必须现在说，必须趁着自己还有一口气，告诉他事实的真相，不然的话，自己死不瞑目，也死不安心。
听老爷子说得这么严重，田山心里一惊，他猜测不出，一只鸟笼，装着一只鸟儿，能有什么大不了的秘密，让老爷子如此牵心挂肚？他没有再拦着老爷子，说：“你说吧，爹，我听着呢。”
田老爷子抬起手，示意他拿来鸟笼，褪掉笼子上的布罩。田山按照老爹的要求做了，布罩褪下，他睁大了眼睛，大吃一惊，笼子里面养的并不是什么鸟儿，竟然是一段小小的木头雕刻的东西。木头虽雕刻得很粗糙，可仍一眼就可以分辨出来，那是一个人，有眉有眼的，双手竟然戴着手铐，铐在一起，样子十分诡异。
他惊呆了，仔细端详了一会儿，轻声问道：“爹，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田老爷子告诉他，这是坐牢，那人罪有应得。
田山更是疑惑了，他知道，过去有种迷信做法，叫做巫蛊之术：如果和谁有仇，就把谁刻成木人，埋在地下进行诅咒。可是，把木头人放在鸟笼里，戴着手铐进行诅咒，这还是他第一次听说过和看到过，竟然是自己爹做下的。过了好一会儿，他醒过神来，很是不解地问老爷子：“这究竟是谁啊爹，是你的仇人吗？”
老爷子用无神的眼睛望着那个木人，摇摇头告诉他，那不是自己的仇人，但是，自己却特别恨他，特别不齿于他的为人，因此，就这样对付他，让自己看着心情熨帖一点儿。
田山不解，既然不是仇人，为什么老爷子这样一个宽怀大度的人，却如此痛恨对方，而且采用这种不着调的做法。
看到田山一脸疑惑，老爷子告诉他，这人不但不是自己的仇人，细说起来，还是和自己关系最亲近的：对方和自己一样，过去也是一个房产界的大老板，在房产业方面呼风唤雨的。田山这才恍然大悟，这人一定是在生意场上，和老爷子发生了极厉害的利益冲突，甚至可能坑害过老爷子，所以，老爷子才死死不忘，做出这样有违常规的事。因此，他轻声问道：“他干了什么缺德事……是坑害了你？”
老爷子摇摇头，表示没有。停了一会儿解释道，那人是干了缺德事，不过没有坑害自己。在老爷子缓慢的叙述中，田山才明白，原来，那人在做生意时，为了获得最大限度的利润，在建造楼房的时候，竟然违背常规，丧心病狂地使用起最廉价的钢筋和水泥。结果，卖出的楼房在一个暴雨的夜晚连根倒塌，砸死砸伤了很多人。
田山看老爷子谈起这人，仍咬牙切齿，显然气得不轻，就轻声劝道：“既然事情已经败露了，他也受到了法律的惩处，你就忘了他吧，爹。”
老爷子连连摇头，那个人没有受到法律惩处，最可恨的就是这点。出了事情后，这个家伙卑鄙无耻，不但不敢出面承担责任，而且一推六二五，把所有责任都推到自己的一个下属身上。最终，他把自己的那个下属送进监狱判了刑，自己却躲过一劫，逍遥法外。说到这儿，田老爷子浑浊的眼睛里突然放出闪闪的亮光来，轻声问儿子：“这样的人，你说，该不该关进监狱？”
田山忙顺着老爷子的话头，连连点头道：“该，应该的。”
田老爷子脸上露出一丝微笑道，自己正是因为不值那人的为人，可又无法把他送入监狱接受法律制裁，所以，愤恨之余，最近终于想出一法，就弄出这样一个鸟笼作为监狱，把对方送了进来，在自己的心里，也等于是把对方送进了监狱。
田山听了，表面上连连称是，可心里却暗暗想，这老爷子，法律都拿人家没办法，你还跟着较什么劲啊？不是和自己过不去吗？同时，他在心里把老爷子过去的搭档朋友一个个过电影似的过了一遍，可是，脑袋里仍一塌糊涂，弄不清这人究竟是谁。
看到儿子一脸好奇，田老爷子问道：“你……想知道他是谁？”
田山再次点头回答：“是啊，究竟是谁，爹你告诉了我，今后我也好防着他啊，别着了他的道儿啊。”
田老爷子点点头，让田山拿出小木人，自己仔细看看。田山依言打开鸟笼，带着一种难以言说的心情，拿出那个木雕小人。小人是枣木做的，双手被铐子铐着，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好像在为自己的罪孽忏悔一般。田山仔细打量着枣木人，可无论如何也分辨不出是谁。老爷子告诉他，那人的名字，就刻在底座上。
田山忙翻转木人，果然，底座上有三个小小的字，他细细地辨认道：“田……成……城？爹，他……他怎么和你的名字一模一样啊？怎么回事啊？”
田老爷子摇着头告诉他，在这个城市，房地产商人叫田成城的只有一个，那就是自己，怎么会还有第二个？
田山傻住了，以为老爹糊涂了，失声惊叫道：“爹，这……这怎么可能？”在他的影响中，老爷子的口碑一直很好，获得了商界的一直好评，而且，他也一直告诫自己应当怎么真诚做人，积德行善，可他老人家自己却怎么会做下那种事？
田老爷子肯定地说，这个枣木人不是别人，就是他自己。当年，自己才出道不久，一心只朝钱看，为了获得最大限度的利润，为了发财，竟然背着良心，建造了一栋劣质楼房。楼房垮塌后，虽然有人顶罪进了监狱，可这些年来一想到这事，想到那么多死去的人，自己的良心就难以安宁，就会从半夜的恶梦中惊醒，一身冷汗。尤其最近检查出绝症后，每每想到这件事，更是感到自己罪孽深重，良心不安，可又无法面对身败名裂的后果，因此一直不敢去自首。为了求得良心的安宁，他就买了一个鸟笼子，刻下一个木人关在里面，等于把自己关进了监狱，也等于让自己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说到这儿，田老爷子泪水长流，一把攥住田山的手叮嘱道：“儿啊，一步走错，想回头都难啊。”
田山望着鸟笼中的木人，望着爹一双昏花老眼，脊背发冷，额头上的汗珠一颗颗滚下来。田老爷子望着儿子，审视着，轻声问：“儿子……你怎么啦？”
田山一惊，忙抬起头擦了一把脸上的汗，连连摇着头道：“没什么，爹，我……我很好，没什么。”一边说着，一边将目光移向了别处。
田老爷子一把抓住田山的手，气喘吁吁地问道：“告诉我，你……你不会像爹一样，也做出了那样的糊涂……事吧？”
面对老爷子绝望的眼睛，还有那只鸟笼子，和自己手里捏着的那个戴着手铐的木人，田山缓缓低下了头，从心里感到后悔：老爷子说得对，一失足成千古恨，做了坏事，即使能逃过法律的责罚，可也难逃脱良心的责罚啊。他流着泪，告诉老爷子，自己糊涂，最近接手了一个桥梁建设工程，也采用了偷工减料的方法，吩咐手下的王工程师，要用最少的材料，做出最大的工程。说到这儿，他痛心疾首道：“爹，我错了，我糊涂。”
田老爹望着儿子，没有说什么。最近，他隐隐感到儿子有些不对，有一次，自己去偷听，竟然听到儿子正在对着电话里道：“少用材料，获取最大的利润。放心，出了事情，那些吃我们回扣的人会出面抹平的。”他的心顿时一冷，知道儿子背着自己，正在干着违背良心的事。现在看来，自己猜测的没错，一切都是真的。
田老爷子急了，指着儿子断断续续道：“你怎么……那么糊涂啊，那是人……人命啊。”
田山更是手足无措，工程已经进行几天了，怎么办啊？他想想，忙掏出手机，接通了王工程师的电话，告诉他：“快，不要按照我原来的布置办，必须用最好的钢筋和标号最高的水泥，建造一座结实耐用的桥。”
那边，王工程师很轻松地回答，不用操心，一切材料都是最好的，从没用过次品，自己保证，这座桥将是本市最好的桥梁之一。田山听了，连连道：“谢谢，谢谢你！”王工程师说，要谢还是谢你家老爷子，几天前，开工时，老爷子就扶着病体来了，再三叮嘱一定要用最好的材料，不能偷工减料。
田山听完，长吁一口气，回过头来，老爷子已经停止了呼吸，脸上，却带着满足的微笑。他望望手里的木人，终于明白过来，什么木人，什么违背良心，这都是假的，是老爷子离世前的一番苦肉计啊。他相信，凭借老爷子的为人，是绝对不会做出那件事的。他这样做的目的，就是警醒自己，不要做出违背良心的事情。田山想到这儿，“咚”地一声跪下，流着眼泪道：“爹，你放心地走吧，儿子不会再干那样的事了，儿子会记住你的教诲的。”
以后，田山把这个鸟笼子带去公司，挂在自己的办公室里。每一次接手一项生意时，他回到办公室，都会打开笼子看上一眼。他的建筑，也因此成了本市的一个品牌和亮点。
（余显斌，陕西省山阳县山阳中学；邮编：726400）
本文发表于2014年7期《民间文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