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华网岳灵珊：你可知道我爱你
看完《笑傲江湖》，出差外地。
在陌生的夜晚之中，在难眠的床榻之上，那一幕幕的场景总会重叠浮现，走入梦中。
无论他人如何评说，我自认为这是我看过的最悲伤最压抑的一部小说。
令狐冲想自由而不能，任盈盈要真爱却不得，宁中则求安宁而不行，岳不群追名利却偏失……
就连武功天下第一的东方不败也在羡慕圣姑而夙愿难了。
每个人都在得与不得之间挣扎，每个人都在爱与不爱之间纠缠。
欲望、名利、仇恨、爱情，环环相扣，反复交织。
虽然知道小说是现实世界的虚构，但是沉浸其中，还是会生发一阵浸入骨髓的悲凉。
这份悲凉，为令狐冲，更为岳灵珊。
岳灵珊，一个被令狐冲纯纯爱着却又深深爱着另一个男人的女人。
“你可知道我有多爱你……”
既是令狐冲想对她说的，也是岳灵珊想对林平之说的。
只是他们都拒绝了，一个缘于寻到真爱，一个因为身负家仇。
第一次读《笑傲江湖》，神往令狐冲的潇洒飘逸、豪放不羁。
第二次读，最让我感动感慨感伤的一段，却是岳灵珊对林平之的痴情苦恋。
金先生是写情的高手，在这部小说里更是将其发挥到了极致。
从78年到2013年，三十五年间，两岸三地轮番改编《笑傲江湖》。
神剧年年有，美女各不同。
十版“岳灵珊”一一看过来。
戚美珍艳丽，李嘉欣呆板，陈德容精致，苗乙乙正统，都抵不过陈少霞的柔情似水、侠肝义胆。
那是我最喜欢的一版。
除了梁艺龄将任盈盈演得老气横秋，宛如大妈。
吕颂贤、陈少霞、何宝生将令狐冲、岳灵珊、林平之拿捏得恰到好处、入骨三分。
尤其是陈少霞，将岳灵珊饰演得让人恨过之后，情不自禁地怜爱。
仔细想想，其实“恨”她都不应该，不过是当时太欣赏令狐冲，为他抱不平罢了。
小师妹历来被人诟病的，是她的“水性”。
令狐冲在思过崖上待了不到一年，还没下来，岳灵珊的一颗心便转而给了新来的小师弟林平之。
一向开朗可亲的六猴儿都瞧得不顺眼，屡次替大师哥找小林子的茬儿，替大师哥不忿，想提醒他规矩些。
当时令狐冲身受重伤，朝不虑夕，小师妹却和林平之两小无猜起来，这读来让人愤懑。
金先生花了大量的笔墨来抒写令狐冲在思过崖上的复杂心情，反复纠结而又痛苦不堪。
那是让人无比感伤的一段描写，读来也让人陪着大师兄一起纠结。
其实，读者更应该思考的是，岳灵珊是否真正爱过令狐冲。
如果爱都没有爱过，何来“变心”一说！
就算“变心”之后，单纯良善的岳灵珊仍然有其可爱之处。
一是她偷了父亲的《紫霞秘籍》，星夜兼程地回到危机四伏的华山，只为治好这位大师哥的内伤。
二是与嵩山派的人对峙之时，岳灵珊屡次脱口唤出“大师哥”，又想把佩剑抛去，借给令狐冲御敌。
她哪里是水性杨花变了心，只是弃下两小无猜的情谊，义无反顾地奔向了命中注定的那份吸引。
她与大师兄的，是一辈子都淡不了的情；
她和小林子的，则是一见就丢不下的爱。
情和爱，本质是不同的。
且听她对林平之的那份独白：
“大师哥和我从小一块儿长大，在我心中，他便是我的亲哥哥一般。我对他敬重亲爱，只当他是兄长，从来
没当他是情郎。自从你来到华山之后，我跟你说不出的投缘，只觉一刻不见，心中也是抛不开，放不下，我对你
的心意，永永远远也不会变。”
令狐冲自己也知道，浮滑浪子的他，怎比得上林师弟那份与师父岳不群相似的、不动声色的君子风度？
岳灵珊自小受父母的熏陶，父亲为她树立了最佳的择婿标准：稳重、踏实、隐忍。
在俊美的林平之出现之前，潇洒倜傥的大师哥是她没有选择的选择。
令狐冲和林平之在岳灵珊的心中，从来就没有同等相处过，更没有让她有鱼和熊掌不可兼得的痛楚。
鱼和熊掌不能兼得，前提是二者同时平等地存在。
缺了一样，选择是不能成立的，也是无法表现出更爱哪一种的。
真爱出现之后，岳灵珊面对爱情，从来就没有丝毫犹豫过。
林平之没来的时候，整座华山，她是当之无愧的小公主。
父母将这唯一的女儿爱如明珠，各位师兄更是敬若神明。
即使是对大师兄，她也是满心的娇蛮，每次都逼得令狐冲降下身段，取乐于她。
但是林平之一来，却是大大的不同。
上思过崖给令狐冲送饭，每每言及小林子如何笨蛋，她如何“责骂”小林子学艺不精，习不得法……
逗得大师兄哈哈大笑。
其实这些“责怪”，都是女孩子对一个男子爱意的侧面表达。
令狐冲不懂，当时的她其实也未明白。
爱，其实就是一种在意，包括他的废话与狗屁。
爱情是人世间最强的腐蚀剂，男女表现不同而已。
男人一旦爱了，便十足地骄傲起来。
女人一旦爱了，便心甘情愿地卑微下去。
其他人的万般顺从宠爱，亦不及那人似是而非的一抹余光。
岳灵珊对林平之，即为如此。
只是这份深爱，却如勤劳的农人面对干涸的庄稼地，一季辛苦，颗粒无收。
让人遗憾，让人叹惋，
金庸先生给读者呈现了一份残忍的真实。
他没有把林平之塑造成一个知耻后勇、知恩图报、知情涌泉的励志男儿。
而是将所有真相都碎裂在岳灵珊面前。
原来，谦谦君子般的父亲和情郎，竟全都是笑里藏刀的伪君子。
人生前半截欢快的山野小曲一下子变成了G大调的悲伤。
封禅台上，一身新嫁娘装扮的她没有丝毫的喜悦，鬓边的红花也失去了颜色。
虽然连胜五岳剑派高手，此时的她却欲哭无泪，惹得很多喜欢令狐冲的书迷，内心对她好一阵的冷嘲热讽。
这时的她是最可怜的了。
她没有得到暖风与温泉，却遭遇了西红柿与臭鸡蛋。
这一切的归因，似乎都与林平之有关，好像也与林平之无缘。
两个不同轨道的人因为一群人的贪欲而不得不交集到一块来。
故事开头，他是锦衣华服的玉面少年，是满腔热血的赤诚后生，是见义勇为的镖局少爷；
她是被父亲派到福建去与师兄开茶馆的丑陋丫头，隐姓埋名，背负使命。
到中间他颠沛流离，浑似乞丐，为了求生，跪倒在木高峰面前低声下气叫“爷爷”；
她是堂堂华山派掌门君子剑岳不群的独生女儿，集华山上下宠爱于一身。
小说结尾，他为报家仇，练剑自宫而无法与妻子圆房；
她是有苦难言，有怨难消的苦人儿。
金先生写过许多的狼狈难堪：
风雅脱俗的翩翩公子慕容复，于少林寺大战中一败涂地；
风流潇洒的小王爷杨康，丢却身份之后，在街头被金兵戏耍；
自负十分的公孙止被丑妻枣核射中，瞎了一只眼睛过后，狼狈而逃……
但是这些狼狈和难堪都比不上林平之最后遭遇的肉体和精神双重的折磨。
举世白眼之际，岳灵珊给了他最深情的那份温暖。
在得知了丈夫不男不女的身体现状，震惊悲伤之余，她仍是坚贞不渝。
林平之奇道：“咱们？你既已知道我这样了，还愿跟着我？”
岳灵珊道：“这个自然。平弟，我对你一片心意，始终……始终如一。”
换作旁人，听了这话，估计会感动万分，冰雪消融。
可是，当她说了“你的身世甚是可怜”，便被他残暴地推下了车，打断了这般深情的表白。
林平之，冰冷如此；林平之，脆弱如此。
血海深仇迷惘了他的心灵，跌倒人生谷底的他受不了来自女人的怜悯。
现实的磨难将其逼迫得变得如水晶一般，看似坚硬，实际易碎。
令狐冲渴求而不得的爱恋，他弃如敝履。
不是他不想，而是现实压迫得他不敢，他不愿……
回想初到华山之时，他对小师姐的曲意迎合，确是别有用心了。
哀叹之余，情不自禁要问一句：林平之，到底有没有为岳灵珊付出过一丝真心呢？
他们也曾携手同游，他们也曾双剑齐心，他教她唱家乡的小曲，她给他讲华山的故事……
这又何曾不是美好的两小无猜！
未尝没有过真心实意，但不过是受到对方热情感化，而产生的一些相类的物理变化。
因为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压在他的心头。
他是一个孝子，也是一个有骨气的男儿，同样也是一个风度翩翩的少年。
他应该也有爱美之心，他肯定也曾经想过与心爱的人耳鬓厮磨。
只是青城派的屠门之仇，江湖上的杀戮之恨，让他不得不放下了这一切。
更重要的事情面前，一切都可以毫不犹豫地抛下，当然包括缠绵的儿女情怀。
这边是别有用心苦衷难言的应付，于岳灵珊，对这俊美少年却是十足十的全心全意。
本该花好月圆的未来，却在满腹的仇恨的面前烟消云散。
野外路边的马车里，他拔剑出鞘，刺入了她的胸膛。
那胸膛里盛放的，不是阴谋亦不是怨恨，而是一颗不遗余力地爱着他的心。
不知林平之刺下那剑之时，是怎样的一种情感？
躲在一旁的令狐冲和任盈盈冲将出来，却已然迟了一步，救不得岳灵珊的性命。
伤重不治的岳灵珊，只看着令狐冲，那脸上的表情没有怨恨，只有解脱。
她喃喃道：“大师哥，你陪在我身边，那很好。平弟……平弟，他去了吗？”
令狐冲恨得咬牙切齿，只恨不能立时将林平之千刀万剐。
此时，却听得命在顷刻的岳灵珊，声音微弱却又态度坚决地，恳求他答应她最后一个要求。
岳灵珊道：“大师哥，我的丈夫……平弟……他……他……瞎了眼睛……很是可怜……你知道么？”
令狐冲道：“是，我知道。”
岳灵珊道：“他在这世上，孤苦伶仃，大家都欺侮……欺侮他。大师哥……我死了之后，请你尽力照顾他，
别……别让人欺侮了他……”
这一段的描写，金庸渲染得极其细腻，催人泪下。
“月光斜照，映在她脸上，只见她目光散乱无神，一对眸子浑不如平时的澄澈明亮，雪白的腮上溅着几滴鲜
血，脸上全是求恳的神色。令狐冲想起过去十余年中，和小师妹在华山各处携手共游，有时她要自己做甚么事，
脸上也曾露出过这般祈恳的神气，不论这些事多么艰难，多么违反自己的心愿，可从来没拒却过她一次。她此刻
的求恳之中，却又充满了哀伤，她明知自己顷刻间便要死去，再也没机会向令狐冲要求甚么，这是最后一次的求
恳，也是最迫切的一次求恳。”
人总是这样贱，且又这样犯贱。
将最痛的伤留给了最爱自己的人，并且还留得如此义无反顾，留得如此坦坦荡荡。
林平之明知岳灵珊会对他不离不弃，攻击余沧海时，任由青城派对妻子大加折辱，一心进行着自己的复仇。
岳灵珊，明知道这大师哥“不论多大的艰难困苦，也值得为她抵受”，却偏生提出这样为难他的恳求。
临终时的岳灵珊，听得大师哥答应好好照顾林平之，终于开心地唱起了歌。
她唱的是那首福建山歌：姊妹，上山采茶去……
可是想起了昔年与林平之两小无猜、亲密无间的时刻？
可是想起了爱恨一生，终于彻底放开的解脱？
爱情就是如此，永远没有平衡的那一刻。
相敬如宾，平衡和谐的爱情只会传扬，不会发生。
他伤得她流泪，刺得她流血，却怎样也抹杀不了最初赐予过她的那一点点甜蜜。
在他那里，所有的温暖小细节不过是为报家仇而精心的设计；
在她那里，却是今生难以忘怀的辉煌灿烂。
因为爱，仍旧能让她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微笑着回想起来，满心都是温暖幸福。
岳灵珊满足地死去，金庸又有一段让人潸然泪下的刻画：
“令狐冲心中一沉，似乎整个世界忽然间都死了，想要放声大哭，却又哭不出来。他伸出双手，将岳灵珊的
身子抱了起来，轻轻叫道：‘小师妹，小师妹，你别怕！我抱你到你妈妈那里去，没有人再欺侮你了。’”
在令狐冲的爱情里，原来从头到尾都只有一个岳灵珊。
而岳灵珊的爱情里，边边角角，其实都是林平之。
有时候在想，岳灵珊到底爱林平之什么呢？
是爱他曾经手无缚鸡之力，却胆敢在窗外大喊“以大欺小，好不要脸”，以此救了令狐冲一命的血性？
还是爱他遭受追杀，即使面对威逼利诱，依然要挽救父母的执着？
爱情，有时候真的是一种感觉，你无法用一条条的论据来一一说明。
灭门之恨、暗算之仇，一步步地将林少镖头逼向了自保和算计，变得狭隘和偏激。
他其实可以选择平和，他也可以选择一种更体面的人生……
只是人生路上他少了一些运气，内心的豁达也逊色于令狐冲；
更关键的是，在遭遇家仇与屈辱时，他一心想的都不是化解，而是一门心思的报复。
又是一个欲望之下的牺牲品！
忍得下别人的屈辱，却逃不脱自己的欲望。
最后的林平之成了残废，被令狐冲以“照顾”的名义，强制幽居在西湖梅庄里，大抵是怨恨终老了。
也不知，幽暗潮湿的西湖底下，他会不会偶尔想起那个雪白肌肤，巧笑倩兮的岳师姐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