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的女儿去世已经小半年了,患的是急性淋巴性白血病。从六年级发现病症到去世,五年时间里花光了家里所有的积蓄。为了给女儿看病,平日里夫妻俩也总是拼了命地挣钱,却仍是杯水车薪,沧海一粟。亲戚朋友们也是尽了最大的努力,却仍没能留住这个年轻的生命。屋漏偏逢连夜雨。因为生活的压力太大,一年前朋友的妻子又查出患了乳腺癌,做了彻底切除的手术,这一切让本来就举步维艰的家庭更是雪上加霜了。
女儿的去世对朋友打击很大,整个人看上去失魂落魄的,显得木讷、恍惚。他上班的路又正好经过殡仪馆,每天上班,都要情不自禁地拐进去呆上一会儿,跟女儿说说话,唠唠嗑。单位照顾他,让妻子也跟着一块来上班,既为着和他路上做个伴,也好能多一份收入来贴补这个破损的家庭。虽然他人一下子瘦了一大圈,但精神却总算在日渐恢复着,这好歹能让亲戚朋友们感到些许宽慰。
前天他忽然又给我打来电话,让我为他寻找一些女儿在校的资料。其实孩子在校上学时,大部分的时间都是在医院里度过的,所以查找起来真得很困难。但,我也很是理解一名父亲与女儿生离死别时那种撕心裂肺的感受。
很是费了一番周折,才终于在积若小丘的档案资料中,找到了一张有孩子照片的资料,便赶紧给编写了一些成绩和评语放入档案袋中。
晚上,我来到朋友家。
朋友的妻子是一如往日的热情、开朗;朋友的脸色倒是凝重,神情抑郁。我拿出档案袋放在桌子上,说:我把它找到了。
朋友妻子的脸立刻就严肃了起来。你就是专为这事来的吗?是你哥让你送的吧!今天看你面子,要不我非把这档案撕了!人都没了,想,还可以把她想回来吗?女儿是我身上的肉,我不想吗?但咱们还有儿子!为了给闺女治病,儿子很少照顾,我们就不该多关心关心他吗?再有我这身体也要靠你照顾,你这么不爱惜自己,对得起我们娘俩吗?!
朋友妻子快人快语,朋友却表情木然地拿起档案袋,小心地摩挲着,呐呐地说,没有啥,就是想看看孩子在学校的成绩……
我说:嫂子,你也别再说了。我这哥们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他会挺过去的,他比我要坚强百倍。然后不由又转过身,低声问朋友,又梦见了吧。他闭了闭眼,异常沉痛地点点头。
我说,今天既然来了,就让我多说两句吧,当是给你们讲故事听了。
记得上小学一年级的时候,我爸给我买了只羊;每天傍晚放学后,把书包往炕上一扔,我牵着羊就走了。到村口还会遇到很多小伙伴,大家说笑着,追逐着,沿着村头的那条小溪让羊儿们吃草。因为越靠近溪边,草就越鲜嫩肥美,羊也就越爱吃。为了能让我的羊吃到最好的草,我总是尽量把它放到溪边,尽管那溪岸陡而湿滑。可是有一天不幸还是发生了,小羊的前腿被我手里的缰绳绊住了,身不由己地跌倒在溪边,头和身子也眼看着要没入水中。
当时真是把我吓懵了。羊被淹死可怎么办啊,它可是父母花20元钱买的,还指望着它长大后生小羊贴补家用呢。我紧张地拽住缰绳不敢松手,生怕一撒手小羊就栽进水里淹死了。小羊也恐惧又痛苦地叫唤着,挣扎着,却越来越滑向更险处;伙伴们都吓坏了,手足无措地看着我,跟着干着急。就在这险要的当口,大伯家的三哥忽然大声喊,“快把绳子松开,快把绳子松开!”我将信将疑地松开了手。
小羊失去了绳子的羁绊,磕磕绊绊地一蹬后腿,前腿一打晃儿,竟又抖抖索索地站了起来。虽然头也沾了点水,但抖了抖后,就一窜一蹦地跑上岸来了。
我高兴地笑了。三哥告诉我,其实羊天生就会游泳,即使真掉进水里也淹不死。
虽然这是发生在我八岁时的一件小事,日后却让我经常地想起;想起三哥当时的机智,也想到那件事带给我的人生启迪。
人,要懂得放手。放手即是舍。舍,然后才能得。懂得适时放手,不仅是人生的一种姿态,也更是一种难得的境界。好些时候,我们舍不得,反复纠缠,结局却也往往适得其反;想想倒真不如及时放手来得干脆、聪明、睿智,无论是对物、对人,还是对己,都是一样的道理。但,事实却也常常证明,劝别人放手是相对容易的,真到让自己放手的时候却往往艰难、痛苦;这里,我的三哥又是最典型的明证了。
三哥打小就不是读书的料,对上树掏鸟、下河捉虾却样样都在行;谁家要是需要上房通烟筒,放树系绳子都会找他。等到初中一毕业,他就在家里务农了。到了该成家的年龄,家里就又托人给他找了个媳妇。
三哥的媳妇是同村的一个女孩,长得人高马大的;说话也是粗声粗气、直来直去的像个爷们。大爷大妈就是看上了姑娘的勤劳朴实,做事爽快,能负苦,但三哥却是一百个不乐意,最终又不得不屈服于父母的长吁短叹。婚后的日子始终是磕磕绊绊的,无滋无味如一潭死水;两个人不间断的争吵,倒成了这个家庭难得的调味品。也经常提到离婚,但只要三哥刚一提,就会遭到全家人一致的狂轰滥炸。闹到最后,又不得不开始新一轮的平静,然后依旧是以硝烟弥漫来收场、开场。
六月里的一天,三哥割了大半晌的麦子,晚上吆喝着老牛,拖着疲惫的身影回家了。在经过村口小卖店的时候,他给自己买了两瓶冰镇啤酒;卸了麦子,安置好了牲口,三哥才拎着啤酒迈进堂屋。
三嫂正在灶前忙着做饭,看拎着啤酒的三哥进来,劈头盖脸就是一通连冤带损的数落。
有功劳了?自己知道惦记自己啦?挣不来多少钱,就知道花钱,从来没想过要往好过日子!
听三嫂又在那没事找茬儿,劳累一天的三哥也终于忍不住爆发了。
跟你在一起,就没过过好日子!
过得不好,你咋不死去?!口冷的三嫂毫不相让。
别着急,今天就死给你看!说完三哥大步流星地走到屋后,从窗台上拿起一瓶农药,没有一丝迟疑地仰头,一饮而尽。
刺鼻的农药味儿很快就弥漫了夕阳中那间堆满着金色麦穗的农家院子。
三嫂一看也傻眼了,手里的水舀子铛啷一声掉在了地上;她呆呆地愣了一小会儿,就突然撕心裂肺地嚎啕着拔腿飞跑去找大哥了。
他们八岁的儿子愣在那儿,被父母刚刚的表演吓得浑身颤抖,哭不出声来。
等大哥泪眼婆娑、步履踉跄地跑进院子,三哥早瘫在地上气息奄奄了。
大哥抱住三哥的头,呜呜地哭着。
老三,你再坚持一会,再坚持一会啊,我找车了,咱这就上医院。
三哥嘴角淌着血沫子,却安详地闭上了眼;他无力地摇摇头,只微弱地说了一句,我解放了,就头一歪,手一撒地没了知觉。
大哥再也抑不住悲声,抑不住满心的痛悔。
老三,我对不住你呀,咱家谁都对不起你!你说离婚,我们谁都不同意,百般阻拦,才挤兑着你走的这条路啊!
农用车飞转的车轮,并没能追回三哥执意离去的生命。
三哥逝去三年后,三嫂又改嫁到了邻县,也带走了他们的儿子。
后来陆续听说三嫂在那边生活的很幸福,家里对她的儿子也很好;再后来就听说那孩子也改了姓,然后就很少能听到消息了……
对于这个侄子,我还只是停留在他八九岁的记忆里;现在该是已经二十一岁了吧,成了一个大小伙子。据老家的朋友讲,他现在高高瘦瘦的,很像年轻时的三哥;大概是在外面打工吧,有一次来看他爷爷,走时还悄悄在爷爷的被窝里放了1000元钱。据说当时我八十多的大爷泪水横流,沉默了许久……
听了我的这些讲述,身边的夫妻俩也早已是泪流满面了。
我说:劝别人容易,劝自己难,但经常看看别人的悲欢离合,就可以给自己提供一些借鉴。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要能常思一二。遇事不凿死理,要学会放手,懂得放下。要知道放手不是放弃,是为了生活的更好,是为了能重新鼓足勇气,面对人生新的挑战。
夜已阑珊,考虑朋友也劳累了一天,我起身告辞。夫妻俩还是苦留我再多呆一会儿。
我不禁浅笑一下。
不是刚和你们谈了一晚上要懂得放手吗?!你们该放我走了。我下次再来的时候,可千万别忘了让我看到一个重新振作起来的好哥们啊!
ps:
感觉最近一段时间,自己的灵感枯萎了,心懒手更懒,写不出半点儿像样的东西;因为对自己的字越来越不满意,便时常会冒出休笔的想法;好在还有你们的支持,让我留恋着这里。
近段时间先生却似乎文思泉涌了,一连几篇地写,却又因为平日里没耐心打理博客,加上也不时常有写字的心思,所以只得借了我这一亩三分地来分享。
这一篇放手带给了我太多的感动和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