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媒体报道了湖南耒阳籍、张家界籍在深圳打工的风钻工人因工作过程中粉尘危害大、工作强度高、职业病防护措施缺失而罹患尘肺病的事情,引起了社会各界的广泛关注。自那时起,由来自北京大学、清华大学等高校的师生组成了“北大清华尘肺病调研小组”,希望通过长期的调研走访,深入了解建筑工人,尤其是风钻工人的生存状况,希望和各相关部门一道为改善建筑工人的工作和生活环境,保障他们的合法权益,构建和谐的用工关系做出努力,用实际行动善待那些为城市的建设做出巨大牺牲和贡献的建筑工人。
2009年由北大清华的数十名同学组成的调研小组远赴深圳、湖南,对“深圳尘肺门”事件进行了深入调研,连续向社会公众发布了两份研究报告,得到了央视、东方卫视、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等多家媒体的报道和肯定。通过2009年的走访,我们了解到当时存在的一些严重问题:
首先是深圳市的建筑公司、爆破公司没有和风钻工、爆破工签订劳动合同,导致工人在患病后因确认不了劳动关系而得不到及时的诊断、治疗和追责。
其次,工人常年在空间狭小的井下作业,粉尘浓度大,没有洒水除尘,所以工人得不到很好的劳动安全保护,使得尘肺病的患病率大大增加。
此后,针对这些问题以及建筑行业劳动合同普遍缺失的现状,来自北大、清华等高等院校的六名社会学者,联名致函人力资源和社会保障部,呼吁“还建筑工人一份劳动合同,给劳动者一份尊严”,希望人保部加大对违规违法现象的查处力度,确保建筑公司与工人签订劳动合同,维护农民工的合法权益。六位学者还致函国务院,得到李克强和张德江两位副总理的重要批示,并先后参加由卫生部、人保部等国务院相关部门组织召开的专题座谈会。深圳市政府也积极采取行动,开展建筑行业的执法大检查,并本着“法律框架,人文关怀”的原则,给予那些没有购买社会保险、无法证明劳动关系的尘肺病患者以一定的“人文关怀”补偿;还有一些工人凭借自己手中掌握的与爆破公司、建筑公司存在劳动关系的证据,本着对法律的信任,走上了漫长的法律维权道路。
2011年暑假,调研小组再次前往尘肺病人的湖南老家进行调研,很震惊地得知部分选择走法律程序的工人历经两年官司仍然没有拿到一分钱的赔偿。更为不幸的是,在这短短两年的时间里,已有数名工人在巨大的痛苦和遗憾中离开了人世。尘肺病夺去了工人们的健康和生命,拖垮了一个个家庭,让不少学龄儿童面临失学的危险。在尘肺病已经制造了这么多风钻工人、这么多家庭的人间悲剧之后,调研小组很想知道深圳风钻行业的用工条件和劳动保护情况有没有得到有效地改善,这样的悲剧是否还会继续重演下去?因此,在2011年9月10日至10月18日期间,调研小组走访了深圳5个区的16个建筑工地,其中有5个工地正在进行风钻作业。令人遗憾的是,调研小组发现,工地上劳动合同、社会保险、劳动保护等状况仍然没有得到改善,工人的健康和生命安全依旧没有保障,尘肺致死的接力棒还在风钻工人之中传递着。
以下为调研小组发现的一些具体问题:
一:劳动合同签订率为零
《劳动法合同法》等在工地依然是一纸空文。在我们调查的16个工地中,一线建筑工人劳动合同的签订率为零,所有风钻工人都没有任何劳动合同和社会保险。由于没有劳动合同,一旦发生诸如工资拖欠、工伤、职业病、工亡等情况,工人的权益仍将无法得到有力保障,可以想见工人们的维权之路将如当下的尘肺病工人一样,仍然是艰辛漫长并受到重重阻碍的。
我们访问的一名风钻工曾在深圳市华海爆破工程有限公司做过爆破员,他说公司给他发过爆破证,但是在他离开华海的时候,公司却强行收回了爆破证。爆破公司担心在工人确诊为尘肺病后,爆破证将成为工人索赔的证据。
二:社会保险缺失、工伤赔付艰难
无论是我国的《劳动合同法》、《劳动法》还是《社会保险法》、《工伤保险条例》等法律法规,都明确规定用人单位应当为其职工购买社会保险,并且对工伤赔付作出了明确规定。然而在我们走访的工人之中,却没有人参加过社会保险。建筑业,尤其是风钻、孔桩、爆破等工种,工伤、职业病、工亡高发,工人没有工伤保险,权益处于毫无保障的危险境地。在09年尘肺病工人集体维权事件之后,几名尘肺病工人走上了法律维权之路。如今,两年多过去了,有的尘肺病工人命悬一线,还在苦苦等待着二审结果;更有尘肺病工人因迟迟拿不到赔偿,为了家里老小的生计,只能将生死置之度外,拖着病躯,继续外出打工。
三:工作环境恶劣,仍为干式作业
一名从事风钻22年的工人告诉我们:“09年工人集体维权后,工地上曾经搞过一段时间的湿式作业,但是老板觉得成本高、工期慢,只做了半个月就又改回以前的干式作业了。”由于作业方式没有改善,风钻工地仍然是尘土飞扬,工人的肺变成了吸尘器。据工友说:“打风钻时,井里的灰尘能喷得很高,往井下根本看不到人。”“这个活根本不是人做的,我们从井里出来,满脸满身都是灰,只有眼睛能看到,鼻子嘴巴都看不清。”据工人们讲,在09年集体维权之后,爆破公司只是被罚了几万块钱,停业了半个月,就又恢复原来的生产状况。极低的违法成本和缺位的监督,使得至今仍无法从根本上督促爆破公司改善工作环境。
四:安全防护用品缺乏,安全隐患严重
工地的劳动保护措施也严重不足。在和利爆破公司的一个工地上,风钻工人说:“口罩都是我们自己买的!公司发的是几块钱一个的棉布口罩,不管用的,井下面灰尘好大。”因为需要自己购买口罩和换垫片,有的工人防尘口罩会用上一两个月,甚至长达半年。在09年尘肺病事件曝光之后,从事风钻工作比较早、人数比较多的耒阳、张家界的工人自己会更加注意口罩的防尘作用。但对他们而言,在4元多的口罩中垫上两层湿纸巾仍是他们唯一能采取的防尘措施。
我们在工地上亲眼看到30-40米深的孔桩,井下黑洞洞的,深不见底,也见不到下面的工人。工人就坐在一个普通的铁桶里被送到地下,如果万一铁桶或者绳索出现任何问题,后果则不堪设想。这些井的旁边仅用几个沙袋围着,没有任何防护围栏或警示标志。而在走访的过程中,我们也了解到有一个工地刚刚发生了工亡事故。10月4日,一个工人在徒手拉水泵的时候,不堪其重,掉下去摔死了。
五:工作时间超长
在我们调查的工地中,为了赶工期,很多工地都是24小时连续打孔桩作业。在某工地,工人的工作时间是从早上6点到晚上11点,严重超过《劳动法》每天最长工作时间不得超过11小时、每月加班不得超过36个小时的规定。工地上没有休息日,每月开工时间经常达到30天。即便烈日高温下也没有停工,而在高温条件下作业的工人也没有能够依法拿到高温补贴。
我们还发现工人的工资依然没有按月发放,包工头说还是要等到工程结束,或是过春节的时候才发放。工人的住宿条件也非常恶劣,不仅环境卫生条件极差,很多宿舍还是男女混居。一些工人把妻子带到工地上,这些女工要么和丈夫配合着打孔桩、要么做杂工、要么在工地上做饭。在十人一间的工地宿舍里,他们仅仅能用一条床帘来保护自己的一点隐私。
一名风钻工表达了自己的心声:“我们希望情况能有所改变。现在整个深圳,还有很多人得了尘肺病。我们从深圳赚得了多少钱?深圳又从我们身上赚了多少钱呢?!我们一天也就赚几十、几百块,但是如果得了尘肺病,看一天病就要上千上万!如果不是我们这些农民工,深圳也建不了这么多高楼。”而至今仍在维权的工人跟我们说:“一切都和两年前一样,没有任何改善。”我们仿佛看到了双喜村的眼泪已经在中国大地的其他地方继续滴落,谁能听到那些沉默的呼喊和那些绝望的控诉?制造悲剧的风钻、爆破行业什么时候才能停下它们继续制造悲剧的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