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8:我想和这个世界谈谈 韩寒作品


这是漫长的一天,我已经累了。我往前开出了几百盏路灯的距离。也许是两三公里,看
见一个路口,我本想在 1988 里蜷一晚上,这也算是挽回了一些经济的损失,但我展开了地
图,离开我的目的地还有很多的公里。我是不是要上高速公路,不再在这国道上走走停停,
但我担心的是 1988 不能坚持那么长距离的高速驾驶,毕竟这台车的手续有问题,如果在高
速公路上抛锚了,连个周旋的地方都没有。混乱的地面道路是最好的地方。1988 就像我周
围的人,国道就像这个杂乱的世界,在越无序的地方, 我越能寻觅到安全感。这安全感的
代价就是你要时刻集中精神,否则你就会被庞大的交通工具碾过。我已经身心疲乏,无论是
什么样的地方,我多想躺在床上。

我在那个路口右转,看见了凯旋旅店。我已经对这个世界上亮灯的东西眼花缭乱了.我
都不知道我是怎么一路打着哈欠一路开到了这个旅店,我甚至分不清楚旋字和旅字的区别。
不过这很正常,在我念书的时候,我就经常写不利索幼字和幻字。我相信任何凯旋归来的人
都不会住在这里,我选择这个地方是因为我实在没有体力了,而且他看上去很便宜,l00 元
以内就能搞定一晚上。我付了押金,在前台领了一把钥匙,住进了 8301 房间。我恨透了这
样的标记。301 就是 301。我第一次去大城市找我女朋友的时候,她在酒店等我,我就像沙
漠里的一颗仙人掌一样突兀,我被四周的高楼晃晕了,到了酒店,我女朋友说,我在 8202.我
当时就说,哇哦.82 楼。我女朋友说,傻×,世界上哪有 82 楼的酒店啊。

后来我和另外一个女孩子住到了在 86楼的酒店,就像住在云端里。我觉得我那些逝去
的朋友们应该是在这个高度翱翔着,不会再高,因为他们都有一些近视。

我躺在了 8301的床上,舒展了身体,这廉价的床垫是如此的熟悉,在我生命时光里,
在这样软硬的床垫上,那些女孩子,要么睡在我的怀里,要么转过身去。我记得我还这样的
开导一个想自杀的女孩子,她是个美貌的女孩子,但是她不想活的原因是她觉得大家都只注
意她的相貌,而她想让别人知道,她不是只有相貌。所以她很抑郁。今天的我明白,她一定
死不了,给她所有的自杀工具都没用,她只是在以另外一种更加矫情的方式自恋,而抑郁和
自杀都是她增添美感的一种手段。她说,她感觉生活就像无底洞一样把她往下拽,她不想活
了。

我睡眼蒙眬地说道,亲爱的,生活它不是深渊,它是你走过的平原和你想登上的高山,
它就像我们睡过的每一张床,你从来不会陷下去,也许它不属于我们,但它一定属于你,你
觉得它往下,是因为引力,它绝不会把你拖下深渊,它只想让你伏在地上,听听它的声音,
当你休息好了,听够了,你随时可以站起来。你懂么。

她说,我懂了。

我当时很自豪,因为我自己都没懂我在说什么。回头想来,只是我们都不知道周遭的艰
辛,才会文艺地感叹。生活它就是深渊。我回忆过去,不代表我对过去的迷恋,也不代表我
对现在的失望,它是代表我越来越自闭,天哪,那天躺在床上,其实应该是那个要自杀的女
孩子开导我才对,我们总是被那些表面的抑郁所蒙骗,就像我看见的一些人,开导的都是别
人, 自杀的都是自己。好在我不会自杀,因为我坚信,世界就像一堵墙,我们就像一只猫,
我必须要在这个墙上留下我的抓痕,在此之前,我才不会把爪子对向自己。

我躺在 8301的房间上。摇摇欲睡,但我总觉得这个房间缺了什么,我不是说女人,但
是作为一个旅店的房间,它一定缺了什么。我浑身不自在,起身寻探,还是不知所然,我又
躺下到床上,突然发现,在我面前的电视柜上赫然放着一只收音机。我完全能理解这种招待
所和廉价旅馆的结合体没有电视机,但我完全不能理解你要把收音机放在那么远的一个位置,
我把收音机放到了床边,插上插座,搜寻着电台,好在再也没有搜寻到任何的敌台,搜到的
都是友台。我儿时的那台收音机在两周以后就还给了我.唯一不同的是在敌台的那几个频率
上都被嵌进了铁钉,我再也不能停留在那个频率上,这样就彻底杜绝了我的耳朵落入敌人的
手中。

在我的小学时光里,只有两件事情让我真正发自心底的流泪, 第一件事情是丁丁哥哥的
离世,第二件事情就是我戴上红领巾。当然,长大后我才知道,为了这两件事情流下同样的
眼泪是多么奇怪的一件事情。戴上红领巾的那天,高年级的大姐姐对我说,同学,你现在就
是少年先锋队员了,你知道吗,红领巾是烈士的鲜血染红的。我把这个比喻句当成了陈述句,
在我的想象中,红领巾工厂里,每天都要用血给我们戴的红领巾上色。

而在听小虎队的那个年代里,我已经对红领巾淡然了。我对圣斗士也不再迷恋,虽然我
还每集追看,但是我不再是一辉,我再也没有代入感。我和我的邻居们疏远了。和我班级里
的朋友们成立了小虎队,那两个男孩子是沈一定和小马,不幸的是,我被安排做乖乖虎。我
的理想是霹雳虎,因为我当时迷上了霹雳旋风腿,我觉得霹雳是非常酷的一个词,而乖,则
是一个贬义词。小马不同意,小马说,你就是乖,你看,你做过坏人么,你发过脾气么,你
做过坏事么,你就是乖乖虎。

我记得那个时侯不像现在那般四季模糊,恍惚之间,就从严寒到了酷暑,之中似乎没有
过渡,一直在脱了羽绒服穿短袖,脱了短袖穿羽绒服。我从来没有剧烈地变化过地理位置,
为何在童年里,四季是那样的分明,每一朵花开,每一片浮云,每一阵微风,每一个女孩都
在告诉你,我们到了什么样的一个季节。我所觊觎的陆美涵,倪菲菲,李小慧和刘菌茵也组
成了一个组合。我至今记不得她们四个的化名,我觉得她们有毛病, 不似我们,三头老虎,
简单明了,她们明明有着自己的名字,还非要叫一个别人的名字。我看了她们看的电视剧,
但是完全看不完一集,这太不刺激了,不是在唱歌就是在对话,我想,看名字,这就是—个
应景的电视剧,这样的电视剧也就在这个季节里看看,让这几个无知的女孩子模仿模仿,代
入代入,除此以外,没有任何人能接受看这样无聊的电视剧,这样的电视剧过了季就没人要
看了,我真不知道它拍出来做什么。这个电视剧叫《我和春天有个约会》 。

所以到后来,当我看见女孩子们喜欢帅哥甚至社会人士的时候,我总是能够理解。她们
的确成熟得更早,因为我是到了高中才知道《我和春天有个约会》的好,她们小学就明白了,
而且还实践了。我小学的时候在干什么?我在青苹果乐园。

好在小学的我并没有想明白这点,所以我还是执著地寻找着那个穿蓝色裙子的女孩子,
她就像我生命里记忆最深刻的时间里的一根稻草一样,我不知道她算是压垮骆驼的那根稻草
还是救命的稻草,总之她那样重要。

而我终于找到了她。

为了寻找这个女孩子。 我成为了眼保健操检查员,为的是能够在每一个班级里穿梭寻找
她,为的是在我寻找她的时候, 她能够闭着眼睛。她若见到我,我一定会低头。在那个时候,
紫龙搬家了。紫龙的父亲做海蜇生意发了家,花了三万元给紫龙买了一个城镇户口。我们几
个小伙伴中, 他的家境明显要比我们的都优越,当时我觉得家境优越只意味着我们吃赤豆棒
冰,他可以吃双色棒冰,从来没有想到过他会不和我们一起吃棒冰。 由于我们都是农村户口,
所以反而对户口没有什么研究,我们的父母倒是经常为此紧张,因为他们觉得当我们长大,
农村户口就很难找到老婆,这便是阶级,我们分为直辖市,大城市,地级市,县城,小镇,
郊区,农村,山区和贫困山区这几个阶级, 父母告诉我们,我们属于郊区,并不完全算农村。
但由于我们是大城市的郊区,所以又能有一些优越感,在这个阶级表里可以排在中游。在他
们的对话中,找老婆从来不以相爱为标准,如果你找到了户口排名比你靠前的人,你就是光
宗耀祖,反之则是灰头土脸。

紫龙的父亲花了这三万元以后,紫龙比我们高了一个阶级。我们送别了紫龙。紫龙说,
我会在放假的时候回来玩的。我的房子还在这里。

后来,这个宅基地就被紫龙的父亲以五万块转让给了别人。

紫龙和我并不是最热络的小伙伴,所以我无从悲伤,只是哀叹。紫龙在临走的时候对我
们说,其实,我是因为一直怕 10 号,所以才没有告诉大家,我的圣衣,也是在我们家地里
挖出来的。

当时我想,这是多么勇敢的一句话啊,他在最后向 10号的权威发起了挑战。我对他肃
然起敬。从那以后,紫龙就在我们的生命里消失了,他消失的只剩下耳边的传闻,他们一家
人没有搬到离开我们五公里外的镇上,而是到了繁华都市的中心里。 我们每年一度去市区买
新衣服过年的时候都会意识到,要不要去紫龙家里看看,后来父母都觉得算了,没什么好麻
烦人家的,大过年的,万一人家家里有客人呢。我们居然真的再无相逢,长大后让我悲伤的
是,他对我们说的最后一句话,还是一句谎话。
可是 10 号依然是那样的霸道,我对他有说不出的感觉,一方面我讨厌他,一方面我羡
慕他。10 号知道我喜欢一个穿蓝裙子姑娘的事,那是因为我自已犯贱,告诉了他。希望他
能够帮我回忆。10 号说,你这个傻×,真正的男人,真正的斗士,从来不会为一个女孩子
去做什么。

但当时我已经开始读课外书了,我说,为什么我老看见外国人为一个女孩子而决斗呢?

10 号一愣,继而说道,那是外国的斗牛士,他们是为了一头牛。

我说,不是的,是站在一个空的场地上,然后两个人决斗,谁赢了女的就跟谁走。

10 号说,那很好,如果哪天我们两个同时喜欢上一个女的,我们就决斗。

我说,让这个女的自己来选不就行了。

10 号鄙夷地说道,你这个笨蛋,真正的男人.真正的斗士,就是要为了一个女孩子而
决斗的。

我问 10 号,你有喜欢的女孩子么?

10 号说,我没有,我也永远不会为了一个女孩子而怎么样。这种事情,也就是你这样
的人做出来的。

我说,嗯,是啊。

我依然每天在眼保健操的音乐声里穿梭于各个班级之间。渐渐地,我对这件事情已经忘
却,我只记得我是一个查眼保健操的时候同学们有没有闭眼的人,这就是曰复一日机械的工
作带给人们的恶果。他让人无一例外地忘记自己最初的理想。过去了一年,我因为工作认真
和跑得快,牢牢地把守着我们这一个年级的这个职位,在四节的眼保健操里,我需要检查四
个班级,在这一年的头几个月里,我总是盯着女生的裙子看,等到天气冷去,大家都开始穿
裤子。我慢慢地开始看她们的脸,我最喜欢看她们做第三节眼保健操,那是揉四白穴。在揉
四白穴的时候,每一个女孩的面貌都清晰可见,她们把自己的脸扯来扯去,更是可爱。到了
第二年夏天来临的时候,我已经忘记了再看她们的裙子。我只是发现了这个年级里所有漂亮
可爱的女孩子,我仔细地观察过她们,她们的每一个动作,她们每一次颤动自己的睫毛,但
是她们从不知道这些。

那是第二年的六一儿童节,是我留在小学里的最后一年。 我和沈一定还有小马组成的小
虎队终于要上台唱歌。和我们在一起唱歌的还有陆美涵,倪菲菲,李小慧和刘茵茵组合。这
将是我们离开这个校园前的最后一个六一儿童节。我们的儿童节联欢会在下午, 上午我们照
常上课。在第三节课开始之前,我照例去检查眼保健操。我对这个工作虽然已经失去感觉和
激情,但总是还有微微的特权感。当先跑去了最远的六年级一班,因为六年级一班是离开我
们最远的,我在六年级四班。这样检查下来,在最后一节结束的时候,我正好可以坐回到座
位上,云淡风轻。但是我在六年级一班等待了很久,都不见广播响起,学生们开始有些骚动。
但老师一般都会在眼保健操尾声的时候进来班级,所以局势有些失控,我看见六一班里有些
调皮的男孩开始起哄。我走上讲台,用黑板擦敲了几下桌子,说,同学们,我们要做到老师
在和不在一个样。

马上有一个男孩喊着说,那我们做不做眼保健操啊,喇叭坏了,喇叭坏了,全校的喇叭
都已经坏了。

我严肃地说,我们要做到喇叭坏和不坏一个样。

他很快从椅子里翻腾出来,依然起哄道,怎么一个样啊。

我一咬牙,说道,我来喊。

全班哗然。

我毅然重复道,同学们,你们要听我的节奏。好,保护视力,眼保健操,开始,闭眼。

整个班级的同学都齐刷刷地闭上了眼睛,我的成就感油然而生。

突然间,有一个女孩于站了起来,说道,你错了。

所有同学的眼睛都齐刷刷地睁开了。

我问道,怎么了?

那个女孩子说道,应该是,为革命,保护视力,眼保健操,开始。你漏了三个字,为革
命。

班级里的男生大喊道,你是反革命,你是反革命。

我脸色大变,在课本和课外书里看到的最可恶的称呼居然落到了我的头上。我怔在原地。
从此以后,我再也没有了自己的名字,在这个学校里,我的名字就叫反革命。他们说,你姓
反,你姓反,你是反革命。我对他们说,不是,我姓陆,我叫陆子野,我不叫反革命。但是
这一切都淹没在群众起哄的浪潮之中。就因为那个女孩子站起身说的一句话,那个女孩予就
是刘茵菌。

更让我悲伤的是,在她站起来的一刹那.我清楚地看到她的那条蓝色裙子,分明就是那
一条,在我睡前的梦境里,在我醒后的梦境里出现了一万次的蓝色裙子。那天我在云端看见
的就是刘茵茵。但是这么一个女孩子,髓口的一句话.我就变成了反革命。

怎么能是你,刘茵茵。

当时我在学校里已经算是风云人物,-切皆因为我们组成了山寨小虎队。当下午到来,
我们三个人站在扎满了气球的舞台上,台上顿时炸开了锅,大家都在交头接耳,讨论着我的
新外号。由于所有人互相耳语的时间不一致,但内容一致,所以这三个字无限次地进入了我
的耳朵。霹雳虎站在舞台的最中间,我站在他的右边,我们三个站得像三叉戟一样端正,唱
了一首《娃哈哈》,然后就被轰下台了。谈及这次不算成功的人生演出,我们认为是主办方
对曲目的审查太过于严格。我们当初要求演唱一首小虎队的《爱》,但班主任认为,这很不
好,你这么点年纪,懂个属,你知道什么叫爱么?你这个年纪,谁允许你们爱的?

当时霹雳虎插了一句,说,那你们还老让我们爱祖国。

由于逻辑正确但政治错误,老师当时就怒了,骂道,因为我们的祖国是??我们的祖国
是??是花园。好了不要说了,你们就唱《娃哈哈》。娃哈哈啊蛙哈哈,每个人脸上都笑开
了颜,多么喜庆。

我们唱完以后,回到了座位上,周围的同学们都在评论我们,当然,不会是什么好的评
论,整个演出的下半场我都是恍惚的,以至于那四个女生什么时候上台唱歌的都不知道。但
我知道,她们唱了一首张学友的《祝福》,几许愁,几许忧,人生难免苦与痛,失去过,才
能真正懂得去珍惜和拥有,伤离别,离别虽然在眼前,说再见,再见不会再遥远。

这首歌唱完,得到了同学们如雷贯耳般的掌声,回想起我们唱的《哇哈哈》,我羞愧难
当。这还让我想起了丁丁哥哥在我的耳边吟唱了大半首的歌曲。我们当时还有离别愁绪,那
便是我们第一次面对大规模告别。小学的离别,那是最不能知道你身边的人未来将变成一个
什么样的人物的时刻。

演出结束以后,刘茵茵走到我的面前,对我说,对不起。

我假装潇洒道,怎么了。

刘茵茵说,我不应该纠正你的错误,让你有了一个外号。给同学起外号是一个很不好的
行为,但你的外号其实不是我喊出来的。

我说,我知道,我在现场的。

但我依然心跳加速。我知道我内心所想,但我曾经料想过的非常无奈的现实问题还是摆
在眼前,刘茵茵已经 1 米 6,而我只有 1 米 4。而她的道歉冷傲得像一块没有缝隙的冰块。
我知道那只是缘于她的家教。我就如同一只幼犬,面对着一块比自己还要大的骨头,不知道
从何下口。这么多时间的幻想,在成为了现实的一刻,似乎并不那么美好,而我也再无暇回
头意淫纱织和花仙子。

在临近毕业前的两天,我躺在床上。

这是一个多么尴尬的时期,我多么希望自己能把这些时间都埋藏了,直接跳到和丁丁哥
哥一样的年岁。事实上,它发生了。在我的回忆里,空缺了少年的时光,我的儿童,我的青
年,都在时代前行的片段里度过,我只是一个普通人,各种各样的标语和口号标记着我的成
长,什么流行我追随什么,谁漂亮我追随谁,可少年时候的我在做什么?在那最重要的年岁
里,也许是我记忆里的那个姑娘,刘茵茵,她却只给我留下了“反革命”这样一个绰号,一
直跟随着我到了工作,工作时候我离开了所有我熟悉的环境和朋友,这个世界之大能让你完
全把自己洗没了,在一个陌生的环境里,我可以重新塑造一遍我自己,没有什么是不会改变
的,我上一个角色已经演完了,这是我接的新戏。

在 8301 房间里醒来的时侯,我第一反应就是去阳台上看一看 1988还在不在,白天看这
间房间的设计更加奇怪,它的阳台快要大过它的房间。1988 依然腻腻歪歪地停在路边。阳
台上还有一个水龙头.我在阳台上洗漱,展开了地图.设计了一下旅程,想自己还是能来得
及赶去接上我的那个在远方的朋友。我把地图折起来放在口袋里,推开门,不知是什么样的
感情,我想起了娜娜,她此刻一定在明珠大酒店里睁开眼睛,虽然我心怀愧疚,但我也无怨
无错,至少她睡了一个比我要好的觉,因为她睡着比我更好的床,而且手里还有一小笔钱,
至少能吃饭住宿, 当做路费,也足够找到十个孩子他爹。我甚至隐约觉得如此对待一个妓
女一定会被别人耻笑。但我觉得丁丁哥哥不会笑我,我便心里平静。事实上,现在的我,已
经比死时的丁丁哥哥大了不少,但在做到任何有争议的事情的时候, 我总会把他从记忆里拽
出来,意淫他的态度,当然,他总是支持我。我告诉自己,不能看不起娜娜, 不能看不起
娜娜,但我想我的内心深处还是介意她与我同行。无论如何,这个人已经在我的生命里过去
了,唯—留给我的问题便是,我应该是像期盼一个活人一样期盼她,还是像怀念一个死人一
样怀念她。但这些都无所谓,长路漫漫,永不再见。

我打开了房间的门,掏出 1988 的钥匙,走过楼梯的第一个拐角,我就遇见了娜娜。

我以为我梦游去了明珠大酒店。

娜娜和我一样呆在原地,一直到一个下楼洗衣服的赤膊工人割断了我们的沉默。他说,
你们两个挪一挪。我和娜娜往边上挪了挪,娜娜泪水直接落在了台阶上,说,对不起。

我说,对不起。

娜娜和昨天看上去不一样,漂亮了一大截,她给自己化了妆,而且化得还不错,但她的
妆很快在她的泪水里花了。她又说,对不起。

我说,怎么了娜娜。

娜娜扯住我的衣角,说,对不起。

我说,娜娜,究竟怎么了。

娜娜说,对不起,我欺骗了你。

我顿感角色错位,问道,怎么了?

娜娜说,我拿了你的钱,但我没有去开房闻,我溜走了。

我轻轻啊了一声。
娜娜说,对不起。

我说,那你,后来,你??

娜娜说,我去了酒店的前台,然后从后门走了,我知道你一定等了我很久,然后你找不
到我。

我说,嗯,等了一会儿。

娜娜说,你要把钱要回去么?我现在就可以给你,但是我住宿用了点儿。

我说,不用。你怎么能不告而别呢?

娜娜说,对不起,我害怕你丢下我,我也知道你会丢下我,本来这个事情就和你没有关
系,但是我还是害怕,我已经没有钱了,但我不会问你要的。

我入戏了,还有点生气道,于是你就拿了钱走了?

娜娜说,嗯。

我说,难道我还不如这几千块钱重要?

娜娜说,不是。

我问她,那你跑什么?

娜娜说,不是跑,我觉得你迟早要放下我,我还是走吧。

我说,你觉得我是那种人么?

娜娜说,是。

我说,我真的是。

我突然从恶人变成了受害者,不知该怎么描述心情。我对娜娜说,走吧,上路吧。

娜娜说,多不吉利。

我说,那走吧,出发吧。

娜娜问我,我要跟着你做什么呢?

我问她,你能做什么呢?
娜娜说,我什么都做不了,本来我还有能做的,但现在也不能做了。

我说,那你就踏踏实实走吧。

娜娜问我,你会有什么负担么?

我说,没有,但我会增加一点油耗。

娜娜很紧张,问我,那怎么办?

我没有办法回答她。

在街边吃了早饭,就如一夜梦境,我们重新坐进了一台车里。娜娜把自己的妆补了,我
问她,你自己给自己画的?

娜娜说,是啊。

我本想和她继续这个话题往下聊,但我停住了,突然对她说,娜娜,你千万不要觉得我
爱上你了。娜娜,你不会爱上我吧?

娜娜说,不会,不会,你放心,这点儿职业操守还是有的。

我说,你们还有职业操守?

娜娜说,那当然有。

我笑道,那你们还有职业楷模?

娜娜说,那自然也有。我们有一个一姐的。

我问,她叫什么名字?

娜娜说,叫孟欣童。

我赞叹了一声,说,原来这个行业里最一线的还都是有正常的艺名的,是不是只有你们
这样二三线的才用重叠字啊,什么娜娜啊,珊珊啊。

娜娜说, 那是,人家的名字可是算过的,不过她的确漂亮,我是从来没有见过她,但
是我有一个顾客看到过,我们都知道她长什么样子,因为有她的照片。这个顾客就喜欢和我
聊,每次点我就让我给他按摩,但他给的钱一样多,所以我就很乐意和他聊,他说他上次去
卅城,就终于见到了那个传说中的全国头牌,真的好漂亮。他拿了—个号,就等着叫到号,
然后飞过去。但是后来他没能飞过去,因为他排到只差了两百多号的时候,孟欣童就消失了,
后来再没有消息了。
我问娜娜,去哪里了。

娜娜说,我哪知道。可能是死了,可能是傍到人了。但是我们都给她算过,她的总收入
肯定是过千万的,她不光光是卅城的头牌,她可以说是全国的头牌,虽然北京有几个夜总会,
名气很大,但是都压不过她,你要找她,还得特地飞到卅城去,你要特地坐飞机,然后转汽
车两个小时,才能拿到一个号,那是什么概念,然后提前一天通知你,你得过去,还有拿了
号以后轮到这个人,然后特地从欧洲飞回来的。你是不在这个圈子里,你不知道这个奇女子
的厉害。她可是我们的偶像。只可惜她最后就不见了。

我说,说不定人家就是换了一个城市重新生活呢?

娜娜笑道,说,干我们这一行的,换一个城市也就是重操旧业,有时候不是因为我们缺
钱,也不是我们喜欢干这一行,就觉得我们只会干这个,可能我有一阵子不缺钱,但我还得
干,我只觉得这样最有安全感,哪怕完事以后人家嫖客跑了,都要比在家里停工一天觉得踏
实。

我说,那你还真挺辛苦的,一个月要干满 30 天。

娜娜认真地对我说道,不,是 25 天。

我说,哦,忘了你们的天然假期。那你不交男朋友么?

娜娜说,交啊,以前我的一个同学,后来追求我,我不知道怎么着的,稀里糊涂就答应
了,我们在两个城市,是在电脑上重新找到对方的,后来在电脑上确立了恋爱关系。他一直
要求来看我,但我哪里来的时间啊,只能等我每个月放假的时候和他见面,他就坐火车过来,
我们大概这样坚持了半年,后来就不好了。

我问,为什么不好?

娜娜说,他一共坐火车来了七次,每次我都例假,但我又不敢用嘴,我怕我忍不住太熟
练了把人家吓跑,我们就这样憋着,后来他受不了了。我们吵架了,然后就分手了。

我说,你那个小男朋友还挺能忍的,分手他怎么说的。

娜娜说,他说,我知道你是一个好女孩,我知道你这么做都是故意的,你想把你的第一
次留给新婚之夜,你是我见过的最纯洁的姑娘,但是,我们总不能一直这样,我来一次也不
容易,你下次能不能在不来例假的时候找我来?

我和娜娜同时笑得不可自支。

娜娜指着前方,说,看路,看路,你开歪了。

我大笑着说,哈哈哈,最纯洁的姑娘。
娜娜跟着笑道,说,是啊,这傻×。

我收住了笑,扶着方向盘。

娜娜把双腿蜷在座上,抱着自己的膝盖说,按理来说,其实他挺好的,我应该挺对不起
人家的,但是为什么我一点都不内疚呢?

我接着问道,为什么呢?

娜娜说,因为我不爱人家。我丝毫不爱人家,我不爱这种类型的。

我问娜娜,那你爱过谁?

娜娜说,我还真爱过一个人。

我自作聪明道,是不是你高中或者大学的师哥?

娜娜瞪我一眼,道,对不起啊,我没上过。

我忙说对不起。

娜娜流露出了一个微妙的不快,然后又被骨子里的愉悦所覆盖,道,是这样的,我喜欢
的那个男人,是我第一家去的洗头店的老板娘的老公。

我说,哦,那就是你的老板。

娜娜严肃道,不是的,那不一样的,那个店就是我们老板娘开的,他老公自己开了一个
其他店,做的生意要大很多。

我问,做什么生意?

娜娜说,他开了一个桑拿店。

我说,这不是一样吗?

娜娜立即向我科普道,这哪一样, 当然不一样了,规模完全不一样,一个洗头店,10
万块钱就能开起来,一年最多赚个二三十万,一个桑拿没有一千万都开不下来的,弄好了一
年能赚两三千万,当然,我当时去的那里小地方,开桑拿规模不用那么大,但是档次还是不
一样,洗头店里全套 150 就给你了,桑拿中心里怎么都要 300 多。我老板娘的老公还是很有
气质的,而且很能罩得住的。

我说。那后来呢?

娜娜说,嗯,被抓进去了。
我说,他不是罩得住么?

娜娜说,罩子再大也有个半径的,他跑到外地去赌博,给抓了。

我说,你喜欢人家什么?

娜娜说,我喜欢他罩得住。

我不屑道,那不是最后也栽了么?

娜娜说,那不一样,至少在栽之前让我有安全感,他是唯一—个让我有安全感的男人。
别人就这么来了又走了,我和他一起待了三年多,那个时候我还不会做这个行业,是他手把
手教我的,我第一次试钟就是他试的。

我说,那他老婆呢,就是你的老板娘呢?

就是老板娘安排他来一个一个试钟的啊,但是我没有能够进桑拿中心,还是在洗头店里
工作。

我略带伤感问她,娜娜,那既然你这么喜欢他,他怎么没把你安排进桑拿中心呢?桑拿
中心应该提成也会高一点,工作起来也安全—点。

娜娜说,是啊,在那个时间里,进桑拿中心就是我唯一的梦想。

我笑话道,你就这么点追求。

娜娜说,那怎么了,至少我一心要往高处走。我点了一支烟,说,接着说说你的故事。

娜娜说,把烟掐了。

我忙把烟掐了,说,对不起。

娜娜摆弄着安全带,对我说道,那个老板叫孙老板,他一直换名字的,我就叫他孙老板,
他很早前是从机关单位下岗的,哦,不,是下海的。我最早去的那个地方是宜春。你不知道
那里吧,那是一个很小的县城。我从家里出来,就到了那里,因为火车到那里要查票了,我
是从家里跑出来的,当时我身边什么钱都没有带。可其实那个地方离我家并不是很远,因为
绿皮火车我只坐了一天,我想可能也就六七百公里的路程。

宜春是个很小的县城,哦,我剐才说过了。我那年多少岁?我想想,我那年反正不到二
十岁。我就出来了。我还算是我们那里出来的晚的。我小时候的姐妹们都出来了,全国各地,
我从十六岁开始,身边的朋友就不停的少,不停的少,到我出来的时候,已经没有了,只有
我弟弟。但我弟弟算不上我朋友。
在宜春我待了三年,四年?差不多四年。你问我为什么喜欢孙老板?我也说不清楚。反
正我觉得我要是有这么一个男人,我就知足了。我当时要一个什么检疫证之类的还是什么,
反正我也不是很清楚,就是像市场上卖的猪肉一样,表示自己很干净的那种证件,我说我该
怎么去弄啊,孙老板一个电话就搞定了。他很有门道的。老板娘开车违章了,他也是一个电
话就搞定了,反正什么事情都是一个电话就搞定了,连电话丢了,都能一个电话就搞定了。

不过我不喜欢孙老板也难,他是我那个四年里唯一一个常能看见的男人,其他的男人,
基本上都只能看到一眼,后来随着我业务水平的提高,有些男人能多看两眼了,但是你知道
那帮男人,多虚伪,说得好好的,下一次还是要点我,下一次过来就点了别人,还假装跟我
1988:我想和这个世界谈谈 韩寒作品
不认识。不过我也能理解。一样是花钱。当然要玩点不一样的,玩来玩去都是一样的,那和
在家里陪老婆有什么区别。但我就接受不了他们瞎说。孙老板很栽培我的,他一直惦记着要
把我调到桑拿去,但是老板娘拦着,因为我做到后来,也有了不少的熟客。你别看我姿色一
般,其实我化妆一下,还是挺漂亮的,真的,你看,我今天和昨天有没有什么区别?我以前
就是学化妆的。我本来是想做化妆师,做化妆师能给好多明星化妆,真的,我特喜欢,这么
多人摸不到他们,我让他们闭眼,他们就闭眼,我让他们张嘴,他们就张嘴,我想摸就摸,
想捏就捏。这多爽。我把这个想法唯独给一个客人说过,那个客人说,没有安全感的人一般
都特别有控制欲。我觉得我应该是没有安全感的。谁有,你说谁有,我就没见过一个有安全
感的,连孙老板也没有,要不然孙老板怎么会把钱藏在洗头店的热水瓶里。孙老板够厉害了
吧。不过他也没见过明星,你见过明星么?

我看着娜娜,说,娜娜,说话要连贯一点,就昨天说你去医院看病那一段就很有逻辑,
今天怎么就逻辑混乱了?

娜娜说, 昨天是说故事,今天是说感情,说感情当然就混乱了。我说到哪里了,哦,
孙老板,你先说,你觉得我今天给自己化的妆怎么样。

我端详了两秒,说,真的不错,比那天冲进我房间漂亮多了,那天你如果化妆成了今天
的样子,我就多给你一百。

娜娜马上微微从座椅上腾起身子,说,对了,说起钱,还给你,被你逮住了,我就不黑
你的钱了。你给我的钱,我只花了六十,在凯旋旅店住了一晚上。

我说,为什么你只要六十,我住进去就花了九十八。

娜娜说,你们男人就是不会过日子,你可以砍价的嘛。我就在那里砍了好长时间。我说
我先住一天,看看好不好,然后我有可能长包一间房间,她就六十给我了。唉,我们真是傻
×,早知道这样,在凯旋旅馆开一个房间就好了,还浪费一间房间。唉,对了,昨天晚上我
还老想起你,不过你别误会了,我不是喜欢你,我就是觉得挺难受的,你想我么?

我说,我没有。

娜娜说,嗯,那就好。我看过很多男人的,想你也不会喜欢我,我也就没动那个念想。
我见过的男人也有这个数目了。
娜娜说着张开了自己的手掌。

我说,五位数。

娜娜说,白痴,你当我机器啊,哪有那么多。几百个得有吧。

我说,那你把手张开干什么?

娜娜说,哦,我在看掌纹。你看我的爱情线,算了,你还是开车吧,别看了,你看我的
爱情线,它和事业线绕在一起。不过我的生命线很短。你看就到这里,大概三十岁, 不过
在这里,你看,哦,你管你开车,别看,就是这里,这里会有一个新的分支。这就是我的孩
子。嘿嘿。对了,跟你说回孙老板的故事,其实我和孙老板也没有什么故事,他每次来都要
和我试钟,看看我的水平有没有提高。我本不应该要他钱,因为他过来,老板娘也不会抽成,
但是我每次都要问他要十块钱,你知道为什么吗?

我说,为什么?

娜娜说,因为如果他给了我钱,我心里就舒服,我们就是做生意的关系,只有我的男人
可以上我不付钱,但他又不是我的男人。虽然老板娘和他也没什么感情,但是他又不可能跟
人家离了跟我走,我怕我感情上接受不了,所以我一定要收钱。

我说,你真怪。

娜娜说,直到有一次,我彻底崩溃了,我哭了一天一夜,那次完事了,他告诉我,冰冰,
哦对不起,那个时候我叫冰冰,他说,冰冰,对不起,钱包忘车里了,今天就不给你钱了。
我当时就急了,说不行,你再掏掏口袋,哪怕一毛钱都行。孙老板说,我光着,哪里来的口
袋。我当时就把衣服给他拿过去了。他掏了半天,说,冰冰,我今天真的没有带一分钱。真
的没有。我听到这句话,当时就不行了。我抱着他哭,哭得他都傻了。我还是第一次看见他
傻掉,你知道孙老板是一个很镇定的人,我从来没有看见过他不知所措那种样子,我眼泪全
都沾在他的身上,他说,冰冰,对不起,我真的没带钱,下次我给你补上。我说,你这个白
痴,你怎么可能懂。

我说,我也不是特别懂。

娜娜双手撑着扶手箱,说,是啊,你怎么会明白,干我们这一行的,身体都给了人家,
总得给自己留点什么。我有一个姐妹,死活不肯用嘴,她就是要把嘴留给他以后老公,结果
一次一个男的喝醉了,弄半天不行,那男的非要让她用嘴,她不从,被那个男的打的,十天
以后才来上班。警察都来了,后来他赔误工费,可你知道我们这算什么工作啊,怎么算误工
费啊。有一个蛆妹,从头到尾都必须用套,这倒好,干净,她说只有她老公才能不用套,但
问题是这样的话收入就特别少,熟客也不喜欢你,以后也不点你,你的点钟少了,都不一定
能留下来继续干,大家都不是那种长得如花似玉的,还不是靠着敬业的精神么,你说是么,
你不满足客人,你又不是大美女,你说这怎么弄。 你说我出道的时候多傻×呵呵,什么都
不知道,我能给我以后老公留什么啊,我什么都没能留下,留一个不知道爹是谁的孩子?我
该用的地方都用了,我只能安慰自己,说以后给我的男人唯一留下的福利就是,上我不用给
钱。但是孙老板,这个王八蛋,他居然没有给钱。

我听着久久不语。

娜娜怔怔得看着前方,说,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我想去找他,可是我也不知道他去
哪里了。你说这一路上这么多的县城,这么多的房子,他在哪一栋里呢?

我说,可人家有老婆了。

娜娜说,我可以的。我没问题的。你说我们到这个世界上来—遭,不就是为了找个喜欢
的人,有个孩子,这就可以了。我就是不幸,这两个没能结合起来。我可能跟你这么说显得
非常的平面,你也不能够深入的了解孙老板这个人,你一定觉得他和普通的开浴场的男人没
什么区别,但是他真的不一样,你要相信我,我见过那么多的男人,那么多,除了孙老板,
我真正动心的还有一个,他说他是一个音乐制作人,我喜欢王菲,他说他以前是王菲的制作
人,我当时就特别激动。他留长长的头发,人瘦瘦高高,我们尽在床上聊王菲了。我说,你
也是一个有头有脸的人,怎么会来我们这种这么小的洗头店呢。他说,他在体验生活。我很
高兴,把姐妹们都叫了上来。说,大家快让王菲的制作人体验体验。他说,太多了,太多了,
忙不过来,歌要一首一首做,女人也要一个一个做。你知道么,我们都喜欢王菲,我唱得特
别像王菲,容易受伤的女人,得得得得,得得得得得得,得得得得受伤的女人,得得得得??
我唱的怎么样。当时我也唱给他听了,他说,很好,说我很有音乐的潜质,下次带上唱片公
司的老板过来听我唱歌,说不定可以包装包装。我说,那我得赶紧告诉老板娘,你们如果过
来的话,这里就蓬荜生辉,你们包装包装,我们这里还得装修装修。

他说,我们可以包装出一个励志的歌手,你是从社会最低层出来的,当然,我们不会说
你是干这行的,但我们可以说你是一个捏脚的,平民天后。到时候我帮你做几首歌,能不能
站住脚跟一炮而红还是要看机会的,我不能给你打保票。

我问他,我能见到王菲么?

他说,等王菲录歌的时候我通知你,你过来到棚里就行了。我说,棚在哪里啊?

他说,北京。

我说,哇哦,你这一路体验的真够远的。

他说,嗯,因为一直在北京待着,艺术的细胞有点枯竭,需要山谷里的清风吹醒我,也
需要旅途上陌生的果儿伤害我,果儿你知道么,果儿就是姑娘的意思,我们北京这个圈子里
都这么叫,你要先熟悉起来,万一你到了北京听不懂,闹笑话。

我说,嗯,果儿,我是果儿。

他说,好,这个名字真有范儿,你叫什么名字?

我说,叫我冰冰。
他说,你已经有艺名了啊,这样,你还是叫冰冰,但你要改一下你的名字,因为北京已
经有两个冰冰了,你知道的吧,所以你的名字里可以有冰字,但是你可以和果结合起来,叫
冰果。你觉得怎么样,艺术气息和摇滚范儿完美结合。

我说,冰果,好啊。

他突然又挠头说道,冰果,不行,听着像毒品。

我说,没关系,毒品让人上瘾。

他当时就两眼发光,说,真是不虚此行,真是不虚此行,我想好了,如果给你做一张专
辑,专辑的名字就叫《冰毒》,你觉得好么。

我当时眼泪就刷一下流了下来,不是被这个名字感动的,我当时就觉得,如果我真的出
了唱片,那么我就有脸去参加以前小学初中的同学会了,我要不要带一个助手?我觉得还是
不要了,太装×了,还是让司机和助手远远地等着就可以了。我觉得我还能上台唱歌,还给
这个世界留下一张唱片,你知道么,我在这个世界里留下了东西,那我就死了都无所谓了,
只要我能够证明我来过这里,我就不怕死。我从来不觉得我应该属于这个世界,这个世界是
我们去到真正的世界之前的一个化妆间而已。而且我变成了一个歌手。你知道那种感受么,
于是我就哭了。

王菲的制作人一看见我哭了, “冰毒”
说, 这个名字真的很好,从专辑运营的角度来讲,
市场定位非常准确,就是那些迷茫的都市青年。他们天天在夜店里混,天天溜着冰,但是突
然有一张叫“冰毒”的唱片,太震撼了。

我泪眼里看着他,都快看不清楚了。

这个时候,老板娘在楼下叫,到钟了,要不要加钟。

我说,你加一个钟吧。

他说,不了,人生海海,我只停留一个钟。这是我的电话。

他把自己的电话号码用一个一块钱硬币写在了好久没有粉过的白墙上, 我们那个墙壁粉
刷质量那个差哦,石灰粉刷刷地往下掉,掉了我一床单,我的床头正对着窗口,扬起来的粉
尘颗粒一颗一颗的,外面太阳好大啊。我的眼泪就这样干在脸上,我说,那你什么时候再来。

他说,我要去北京商量一下,虽然我是一个制作人,但我也有一定的决定权,不过你不
要太放在心上,本职工作还是要做好。你等我消息就可以了,你的声线非常好,当然,你的
身材也非常好。我是有信心的。我这走了一千多公里,你算是我的一个大收获,所以说皇帝
都要经常离京微服私访,好的艺术都在民间,科班出身经常干不过那些半路出家的,这个你
要放心我的实力。多少钱?
我说,你给十块就行了。

他大吃—惊,说,你们这里真便宜,北京要一千多。

我说,不是的,我只收你十块,我是亏的,因为我还要给老板娘八十。但我只收你十块。

他掏出来十块钱,放在我手里,说,未来你的出场费是这个的一万倍。

我说,我只要能出唱片,只要能唱歌就行了。

他说,记住,谁也不能妨碍你唱歌,我会去促成这件事情,合作愉快。

我伸出了手,说,合作愉快。

然后他就走了,他穿着一件呢子的风衣,斜挎着一个包,还有大大的围巾。那是冬天,
他刚走出门就对着手哈了一口气,白茫茫的。我一直站在我的小隔间的窗口发呆,那天我都
没有接客。我傻了整整一天。

此刻的国道上开始堵车,应该前面发生了交通事故。我所担心的是 l988的离合器承受
不住那样走走停停的环境。我对娜娜说,结果不用说也知道,那是个骗子是吧?要不然你今
天也不会坐在我这辆破车里。

娜娜把窗摇了下来,说,嗯,他是个骗子。

我问,你是怎么识破的呢?他是后来一直没有找你么?

娜娜说,嗯,姐妹让我打电话过去,我说不打了,我等人家联系吧,万一我打电话过去
人家正在给王菲录歌呢?我的铃声岂不是都录进去了,打扰人家多不好。

我说,那也挺好,王菲的歌里插一个你的彩铃,体也算是给这个世界留下了一点东西。
哈哈哈哈。

娜娜说,这个不好笑的。你别幸灾乐祸。后来我看电视,看女明星八卦的时候看到王菲
以前那个制作人了,身形差不多,但脸好像不是同一张。

我说,嗯,这个没办法。

娜娜愤愤不平道,你说这个人.他骗了我,我失眠了一个晚上,而且我好像不光光在想
我的唱片,我还在想着那个人,我想,说不定做唱片的时候,像他这样的艺术家可以突破世
俗的枷锁,跟我谈恋爱。如果我们谈恋爱,我一定要装神秘感,我要少开口说话,像王菲那
样,说不定他会喜欢我这种神秘感。后来我又想,神秘个屁啊,见第一面就上床了。但我还
是挺想他的,那几个晚上连孙老板都没顾上想。我小的时候其实还是很喜欢读课外书的,而
且很喜欢听音乐的,比起人家说的安全感,我发现这样有艺术气质的人还是对我有吸引力的,
不过是个假的。
我哈哈大笑。

娜娜说,你真没有同情心。

我说,我实在忍不住了,但是至少从艺术的角度,这个人还在你的床头墙上留下了一堆
数字,总有留下的东西的,而且是永远留着,就算你以后没有在那里上班,但是你的墙还是
留着的,你把自己的故事留给了所有能看到那堵墙的人,这就是在这个世界里的痕迹,那栋
楼那间房间后来怎么样了?

娜娜一耸肩,说,地震塌了。

国道上堵得异常扎实,半天都没有动一下,我将车熄火了以免开锅,怠速时候的震动瞬
间消失了,我问道,娜娜,你不觉得这车太老了,坐着不舒服?

娜娜说,不觉得,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坐车就随车咯,反正我干的工作按理来说都应该
是最舒服的事,但都不怎么舒服,所以别的也就无所谓,我可没有那么矫情,你开车,我随
意。这样就已经不错了。

我展开了地图,对着国道上的标示,我发现地图上的标示和我走的道路已经不是同一条,
我打开车门,站在踏板上往前眺望,在我视线的尽头,路还是死死地堵着。娜娜从我手里接
过了地图,问我,要去哪里?

我指着一个城市,说,那里。

娜娜说,好啊,我也去那里。

我说,你去过么。

娜娜说, 当然没有了,但是我要去那里,那里我认识朋友。其实不堵车,开一天就到
了。你来得及。你的时间大大的足够。

娜娜说,绕路吧。

我说,绕不过,我们要过一座桥,绕的话要绕很远。

娜娜说,没关系,我没有什么目的地。

我说,我有。

娜娜说,哦,你究竟去那里做什么。

我说,我要去接我的—个朋友。
娜娜不屑道,是个女的?

我说,是个男的。

娜娜一笑,你什么取向。

我说,切,你不是已经见识过了。

娜娜一愣,说,嗯,也是。但是你怎么能对一个男的这么执著,并这么老远去,他是你
什么人。

我说,他是我的一个好朋友,你屁股下的这个东西就是他做的。

娜娜说,哇,他会做坐垫。

我说,不是,这台车,这台车就是他做的。

娜娜说,好了不起。我也喜欢这些有手艺的人。

我说,你也算是有一技之长的人。

娜娜说,你是在笑我吧。

我说,我可不是。

娜娜玩弄着自己的头发,说,我知道你其实挺看不起我这一行的。

我说,那正常。你以后要婚嫁,还得找的远一些,你打算回你老家么?

娜娜说,其实我不打算,我们女孩子,出来了,基本上就不想着回去了,本来在家里大
家也都只顾着弟弟,而且我们这里出来的女孩子,好多人干了这个,能看得出来,你知道么,
干久了,大家眼神一对,都知道,知道了往外传,我老家那么小个地方,很快就都知道了,
反正我估计我爸妈也是心里有数,但只要不丢他们脸就行。

我说,那你和你爸妈怎么说的,你是出来做什么了?

娜娜说,以前我们都说做按摩师,但现在不行,干着一行的都知道正规的赚不了什么钱,
这么说反而让人不放心,所以我就说我做销售。

我笑着说,做销售,哈哈,那销售什么?

娜娜说,自己。

车阵往前挪动了一点点,后面也已经堆满了车,掉头的希望彻底毁灭,我们只能随着大
流往前蠕动,等待着一出别人的惨剧。在这过程中,还有—些卡车开锅了,说明想看别人悲
剧,自己还要过硬,否则自己就成了一场悲剧中的小悲剧。我不知道前面有多么严重的事故,
是一场意外,还是一场灾难,但这些都与坐在车里的我们没有什么关系。我想起了我的第一
份工作和我的一个女孩。

我的第一份工作是一个记者。我总觉得在所有的故事里,我只是一个旁观者,我总是想
做一个参与者,但我总是去晚一步。我想,作为一个记者,总能第一个到达现场。但是成了
从业者以后,我却想明白了,我其实还是一个旁观者,只是一个到得比较快的旁观者而已。
但是我已经满足于记叙和记忆下来。这个感觉从丁丁哥哥要离开家乡的那一天就特别明显,
因为我想和他一起去这个危险的花花世界里,但是被丁丁哥哥无情地拒绝了,他还说过说,
你是个小孩子,你看着就行了。从那次以后,我一直有一种感觉,我一直走在别人趟出来的
道路上,或崎岖、或平坦。刚刚入行的时候我很激动。我去了一份大报纸。那一批一共收了
四个新记者,在给我们开会的时候,我见到了报社的副总,他对我们阐述了社会主义新闻观,
还告诉了我们,这不是什么神圣的职业,但也别忘了你的追求。

那时候我只是追求一份工资。我在报社附近租了一个房子,一开始是合租的,合租的对
象是一个男的,结果有一天,他洗完澡以后突然过来向我表白,我非常崩溃,但出于职业操
守,我的第一反应是这个能不能成为一条新闻?当时我还是见习记者,我去问我的编辑,说
有个男的追求我,我要不要跟踪这条线索。他久久地看着我,说,朋友,做新闻不一定自己
要参与进去的。

然后我就搬了出来。他非常难过。搬家的那一天,他告诉我,说我不用搬走,所有的房
租都可以他一个人来负担,我什么都不需要做,只需要安静地躺在他的隔壁就行。但我一想
到正被隔墙五米外的一个男人意淫着, 我还是无法接受。第二次我找了一个非常破旧拥挤的
房子,但务必要一个人住。每天一早,我们就会先开一个会,这个会上涌现的都是真正意义
上的新闻,听得我热血沸腾。然后老总会告诉我,这些,不能报。然后我们就开始自己挖掘
和跟进。我一开始做的是文娱新闻,但我非常想去做社会新闻,因为我觉得只有做社会新闻
才能解决一点问题。不过做文娱新闻有一点好,就是有不少红包可以拿。当时的行情是 300
到 500,我一开始拒绝了几次,但是报社非常紧张,说那些明星的经纪人一直盯着问,是不
是要不留情面玉石俱焚的写。我说不是,我和他们又没有恩怨,你发布会开什么内容,我就
怎么写呗,后来另外的一个资深记者告诉我,你以为你是雷锋,人家把你当黄继光,也就几
百块钱,你还是收下吧。我虽然收下了钱,但我心里很不好受。我对一个朋友说,我想去社
会新闻版,那里不会再有红包。

朋友说,还是你有野心,那里真没红包,红包包不下那么多钱,一般都是直接打在卡里,
你去揭露人家,人家自然要公关你。我说,我不是这个意思,但难道就没有人正儿八经的做
新闻么?

朋友说,都有,每一拨里都有那么几个。

我说,那那些人在哪里?

朋友说,辞退了。
我当天就写了辞呈,因为这毕竟是我的第一个工作,我坚信我只是去错了—家报纸而已,
并不是入错了一个行当。那天晚上我喝醉了,我对那个朋友说,你知道么,虽然我小的时候
想做一个拉拉面的,但是现在身为一个新闻工作者,我是有理想的。

我朋友说,当时你不知道,那些控制你的人,他们的能量有多么大。

我说,我坚信邪恶不能压倒正义。

他抿了一小口,说,嗯,但是他们可以定义正义和邪恶。

我说,你明天再也看不见我。我把话撂在这里了,明天,太阳再升起来的时候,你,将
再也,看不到,我。

第二天,我还是去了办公室,我昨晚其实很清醒,但我希望我那个朋友已经醉了。不过
还真被我说中了,我的朋友再也看不见我了,因为他被辞退了。在刊发一条商业贿赂案的新
闻的时候,他所指的公司的大股东是我们市委书记的儿子的老婆的哥哥。我去了人事部要辞
职,但电视剧里的情节发生了,我还未开口,主任告诉我,正要找你,你顶替那个人的位置
吧,以后自我审查的时候细致一点,每一个背景都要搞清楚,我们是很想保他的,但是我们
实在保不住,他得罪的人后台实在太硬了,不过你放心,这件事情他写的时候并不清楚,我
们也不清楚,稀里糊涂就报了,责任也不应该由他一个人承担,所以我们安排他去了我们底
下的一个文学刊物《曙光》去做编辑了,你可要细心啊。

回去以后的那段时间,我没日没夜地看碟,我看了几百部电影。这是比毒品更好的沉迷
方式,我是一个很容易代入的人,看英雄代入英雄,看傻×代入傻×,看女人代入女人,唯
独看猫狗大战的时候,我实在不知道是该代入猫好一点呢还是代入狗好一点。我总听到有人
说,生活就像一场电影。我说,去你的,生活就像一场电视剧,粗制滥造,没有逻辑,但却
猥琐前行,冗长,不过不能罢手。我每次看完一部好的电影,那个晚上总是想了无数次第二
天要毅然辞职,并且把所有人都痛骂一顿的情景,连打斗场面部设计好了。

你相信么,在这样一个世界里,你用脑子想过的事情,你总是以为你已经做过了。

我不能离开这个工作的原因是,我加薪了, 而且我谈恋爱了。我去艺校采访一个明星
班的老师,然后又去采访这一批的学生。我和一个学生恋爱了。我大她六岁。她叫孟孟。我
采访她,她说,我来这里,就是要做明星的,我不是为了名,我不是为了利,那是我的价值。
况且从来没有姓孟的女明星。

我当时就打断她说,有孟庭苇和孟广美。

她说,那内地还没有,况且她们都算不上。

我问她,那你有没有给自己规划过。

她说,我们的道路都不是自己规划出来的,都是别人在规划的时候把我们圈进去的。
我当时听了很伤心,我说,以下谈话不是采访的内容,我能帮你什么?

她说,你帮我多写一点儿。

回去以后我真的多写了一点儿。但是见报的时候已经被删光了。为此我和总编辑据理力
争,总编辑认为,大家都不认识这个人,但这个采访里,当红影星才说了两句,但她说了四
句。我说,因为她说的特别现实,我觉得特别有意义。

总编辑说,我觉得特别没意义,就这样了。

后来是孟孟主动给我打的电话,说,出来玩吧,来唱歌。

我迟疑了一会儿,说,哪里。

后来我们就好了。

我们在一起的过程是这样的,她说,她是一个好女孩,但是刚刚来到这个城市,坦率地
讲,她不能保证她不会变,因为这个世界就像温水煮青蛙一样。

我说,其实温水煮青蛙是一个错误的俗语,温水煮不了青蛙的。

孟孟说,你谈话时候关注的点真的很奇怪。

我说,真的,以前丁丁哥哥告诉过我,丁丁哥哥是我一个哥哥,他在我还上小学的时候
就给我煮过一次青蛙,我们先把青蛙放在水里,然后煮,煮了一会儿,青蛙觉得热,就自己
跳出来了,丁丁哥哥告诉我,有些事情,所有人都觉得是对的,它也有可能是错的。但是我
是要告诉你,不要拿青蛙给现实改变自己找借口,温水是煮不了青蛙的,青蛙没有那么蠢,
这就是现实。

孟孟说,我不信,我要来你家做试验,明天下午我过来,你地址给我,准备好锅和青蛙。

我说,来吧。

第二天,孟孟准时来到了我的屋子.她环顾四周,说,你一个人住?

我说,是。

孟孟说,青蛙呢?

我说,买了两只,为了确保试验的准确性。其实你夏天过来,这屋子里你自己都能抓到
青蛙。

孟孟说,那你住在这个屋子里,也算是青蛙王子了。
我对这些表演系女生的冷笑话实在不敢恭维,但是我还是礼节性地笑了。

盂孟说,开始煮。

我把青蛙放在了锅里。

还是凉水的时候,青蛙在里面蛙泳。水温开始有些升高,青蛙依然没有变化泳姿。孟孟
有些得意,说,你看,没反应,你把火开得再小一点,慢火煮青蛙,万-煮死了,肉质还更
鲜美—些。

我把火开到最小,我们看着青蛙在里面徜徉,但是随着温度的升高,青蛙有些不安,变
成了自由泳,有些跃跃欲跳,我对孟孟说,孟孟,你看,它马上就要跳出去了,煮得再慢也
都是这样,不要以为现实可以改变你,不要被黑夜染黑,你要做你自己,现实其实没有你想
象的那么强大,现实不过是只纸老虎??

砰的一声巨响。孟孟赶在青蛙往外跳之前,一把用盖子扣住了锅,旋即把火开到最大,
青蛙则在里面乱跳,我看得心惊胆战。

孟孟一手用力按住,一边转身直勾勾看着我,说,这才是现实。

于是我们就在一起了,以牺牲两只青蛙的代价。但我在那一刻告诉自己,我只是因为寂
寞,我只是喜欢她的漂亮豪爽,我必须要在她扣上锅盖之前跳出去。

我其实不知道她喜欢我什么, 我也不知道我喜欢她什么。我深知这样的姑娘就像枪里的
一颗子弹,她总要离开枪膛,因为那才是她的价值,不过她总是会射穿你的胸膛而落在别处,
也许有个好归宿,也许只是掉落在地上,而你已经无力去将她拾起来。更难过的是,扣动扳
机的永远还是你自己。

我记得有一次我采访一个非常成功的商人,他刚从饭局喝了点酒回来,非常的坦诚,因
为他的三任太太都是明星,我问他,你为什么这么喜欢明星?他说,我当然知道婊子无情,
戏子无义,但是无情无义对我来说并不重要.没有人是永远有情有义的,它看我的事业,它
在开始的时候,我是有情有义的,他在壮大的时候,我是无情无义的,现在它成功了,我又
变成了一个有情有义的人。你去说什么戏子呢,你不是么,你也是一个戏子,只不过你表演
的时候没有摄像机对着你而已。没被抓住的贼也叫贼。你看我的太太,她们爱我么?她们爱
我的。你说她们是戏子,我比你还过分,我还觉得她们是婊子呢,但她们又什么都不是,你
问我为什么喜欢演员,因为我喜欢看她们对着我表演,我明明知道一切的,但你知道她们身
上总是有一种魅力,正好符合我们这种人的虚荣心,你小子只是地位差得太远,要不然你也
一样,一个漂亮的女人,除了你以外还有很多人喜欢,我住的房子多少人想住,我开的车多
少人想开,我的游艇,这个就没多少人想玩了,因为他们都还没到这种境界,我的女人,多
少人想睡,但都被我一个人占了,我都是爱的。当然,还有,我是一个很热衷慈善事业的人。

我第一次听到有人能这样地剖析自己,我顿时对他充满了敬意。他是行业的传奇,这次
果然是耳听为实。回去以后我写稿到了深夜,因为我知道这种地位的人,当他面对一个听众
的时候和面对十万个听众的时候,说的话是不一样的,我得趁他酒醒之前把稿子发了。他酒
醒的比我想象的快一些,在凌晨四点的时候,我接到他秘书的电话,要求我把稿子发过去让
他审一下,报纸是 4 点 30 分下厂印刷,一旦印刷,一切都成既定事实,虽然这段话可能会
对他造成非议,但我的内心其实是欣赏这段话的,这段话有情有义。我借口自己还在写,4
点 45 分把稿子发给了他。

他回了一个电话给我,说影响不好,怕竞争对手拿这个来做文章,影响股价。

我说,我认为不会的,况且我认为您是一个非常随兴的人。

他说,我在随兴前都会预估代价的,那是酒话,不能写。

我说,可是都已经下厂了。

他说,那是不是和你说话没有什么大的意义了。

我说,是的,其实您早一点告诉我,我就可以??

他打断我的话,说,嗯,就这样。

我还是有点忐忑不安。我觉得是否太直面人性了,真实总是没有错,但我们的面具只要
不狰狞,是不是已经足够。我有些后悔,觉得其实应该缓一下,上隔天的报纸也没有错,毕
竟只是一个人物专访,不是新闻事件。但是新闻事件很快就发生了。我接到主编一个电话。
这是我第一次接到主编电话。他说。你搞个鸟,印厂都停了。

我说,为什么。

主编说,上级单位要求我们停止印刷,说是你的那篇稿子出了问题。你不会写完以后和
人确认一下么。到点了不能准时出街怎么办,我们要重新做版,有没有替换的稿子?

我说,没有。

主编告诉我,嗯,就这样。

在第二天的早上,我依然看见了我们报纸,我马上翻到了我的那一版,我发现文章已经
变成了介绍这位富豪对慈善事业的理解。我顿时失去了安全感,我觉得这样铁板一块的事情
居然还能翻案。我给我的女朋友打了一个电话,我说亲爱的,原来板上钉钉的事情也是能改
变的。

她说,废话,我们选演员的时候经常这样,不到开机谁都觉得自己会滚蛋。开机了还觉
得自己会被改戏,杀青了还觉得自己的戏份会被剪掉,一直到播出了才能踏实。所以我们这
个行业都特别没有安全感,你一定要给我安全感。

我实在不知道应该要怎么给人安全感,因为我深知人总是一边在寻求安全感,一边在寻
求刺激感。我宁愿是给人带来后者的人,我也总觉得我是一个隐形的那样的人,可不知道为
什么,人们看见我总觉得特别踏实。他们难道从来没有想过,我也会消失于这个世界上,我
也会骑着一台 1000cc 以上摩托车,当人们问我去哪里的时候,我忍着恶心,告诉他们,远
方。

盂孟和我在一起一共一年半的时间。当时她刚刚入学,来到这个城市,我相信她会爱上
任何一个有工作的男人。我知道我身上没有什么利用价值,但我想她是误会了。很奇怪,我
不知道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情,所以那富豪说的才能触动到我。我从心底星认为我们不能在
一起,但就好似去试驾一台自己买不起的汽车,总是没有什么问题。我只是觉得每次带她出
去和朋友们吃饭很有面子,走在街上也倍享荣光。我对她没有付出感情,我一直深深地控制
着自己,我怎能被一个戏子所伤害。

我换了一个离开她们学校稍微近一些的房子,孟孟是一个毫不掩饰自己野心的姑娘。而
我,我连什么是野心都不知道。我和她在一起的过程里,她总是那么主动。她第—次说爱我
的时候,我的心潮真的拍在了沙滩上,但是我没有表露什么。但我发现她经常说“爱”这个
词,有一次半夜我们去小店买卫生巾,她喜欢认准一个品牌,但我们走了两家店都没有这个
品牌,在走了一公里多以后,我们终于找到了理想中的卫生巾,孟孟捧着卫生巾说,我爱死
你了。从此以后,她每次对我说我爱你的时候,我都会想起她对卫生巾说,我爱死你了。那
天她还说,喂,你知道么,我现在还没有成名,等我成名了,我们半夜买卫生巾这事就要被
狗仔队拍下来。第二天八卦杂志上就有,著名影星我,和一个神秘草根男,你,半夜牵手买
卫生巾。到时候你说我应该怎么回应,我先练习练习。

我说,你就说我是你一个好朋友。

孟孟说,那不行,太假了,而且多伤害你。

我说,你就说我是女扮男装。

孟孟说,那更不行,那我变成拉拉了。

我说,你就说,我是你哥哥。

孟孟说,那也不行,你刚才亲我脸了,记者肯定都拍进去了。

我说,你就说,我是??

孟孟突然间生气了,她说,你觉得和我在一起很丢脸么,你就不能让我说我是你男朋友
么,哦不,我都被你气糊涂了,我是你女朋友么,你们这些文化人,你觉得和一个艺人在一
起很丢人么?

我那时候才知道,原来人都有各自的自卑,在她心里,我居然是一个文化人,而她只是
一个戏子。我隐约能够知道了她的家庭组成,我问她,你爹是做什么的?

孟孟扭了一下头,语气复杂,说,他是个写书法的,算是个书法家。
我说,哦,你爹是不是不喜欢你学这个,但你是不是又有点恋父?

孟孟说,你别以为你什么都知道,你别分析我,你猜不透我的,我是一个演员,也许和
你在一起,我只是在表演呢?你又看不出来。

我说,我看得出来,我看过好几百部电影。

孟孟说,那又怎么样。我就是表演,我表演的内容就是我爱你。

我说,嗯,我也是,我表演的内容是我不爱你。

孟孟说,臭清高。

我生命里经常出现这样的事情,我明明是某个单词,结果却被人脱口而出,你这个反义
词。我说,孟孟,这部戏拍摄时间是多长。

孟孟说,两年。

我说,我只有一年半的档期。

孟孟说,你跟我经纪人去联系。

我已经说不清楚我对孟孟的感情,她时常到半夜才满口酒气地回来,但是她说,她的底
线就是每天晚上都能回来,而且绝对不允许别人碰她。我说,哦。

我不是相信,也不是不相信。我只是在心中设置了壁垒,我不会去细想这些事情。在第
一年的下半学期,就有剧组去找她演戏。她告诉我这个消息的时候,我表现得非常镇定,我
说,你那么漂亮,这是迟早的事情。

她说,也没有外面写的什么潜规则,制片,副导演我都见过了,也都定过装了,摄影和
美术都觉得很满意。这个片子的班底虽然不是很有名,但是肯定是会播出的,我已经向学校
请假了,学校说大一我们是不批的,除非大导演的片子。我坚持要去。后来他们还真让我去
了。你知道么,这是一个机会,我要向家里证明自己,他们打开电视机看到我的脸的时候,
我就已经证明好了,而且我还要养活自己,弄不好还要养活你,你喜欢什么牌子的车?

我换了一本杂志,继续翻着页。

她说,不过你放心,我不会喜欢上别人的,我不喜欢同行。我看了那些大牌明星的资料,
他们都不喜欢同行,我觉得这也是他们成功的一个要点。你虽然是这个行当里的人,但你其
实目光不能在这个里面,你说两人都是同行,一年都在到处拍戏,你拍你的吻戏,我拍我的
床戏,这什么情况啊。而且说实话,同行我都看不上眼。我不光是要成为一个演员,我要成
为一个表演艺术家,你看过我新排的话剧么?哦,你没来,你去采访了。等到我毕业大戏的
时候你再来呗,给我送十个花圈。不过这次虽然我演的是女二号,其实戏份还挺多的,而且
特别能出彩,你知道女一号那个谁么,她倒是演过不少戏,算是二线,三线?也就三线女演
员吧,不知道剧组为什么选她。

我又换了一本杂志,又继续翻着页。

她又说,这次我才拿两千块钱一集,但房租一直是你出的,我拍完这个戏回来,房租我
们就一人一半,你看,我也没让你给我买过什么衣服啊包啊,我依着男人,但我不能靠着男
人,这三个多月,你就照顾好自己,我给你买了三箱泡面,没事那些饭局你也可以多去去,
多认识一些人,多一些人脉,说不定以后还可以给我做经纪人。我三个月后回来你可得送我
一个礼物啊,你有三个月的时间想。这次我能赚五万块钱回来,但下次,我就是五万一集了,
我能赚一百万回来。到时候我一年就接一部戏,你正好可以给我把把关,挑选挑选剧本,我
觉得你的眼光应该不错的,唉,我的眼线笔呢?

我放下杂志,帮她收拾着行李。第二天剧组的车接上了她,她去了离开这个城市几百公
里远的地方拍戏。我则继续着我的发布会赶场生活。我每天给孟孟几条短信,晚上打一个电
话,她特别要求我给她打酒店的房间电话,以证明她是独眠。

我在找开瓶器的时候,翻到了她的一本本子,这本本子里记录着我和她之间所有的短信
联系。我突然记得她说的一句话,她说她的手机短信容量太小,存了两百条就满了,不知道
该怎么处理我的那些短信好。

这本笔记本不大,但已经记满。不得不说,身为一个书法家的女儿,孟孟的字真的很难
看。里面我短信的内容大都冷冰冰的,无非就是哦,好,嗯,呀,就是一本拟声词的大集。
我从那一刻才做出了决定,我觉得我应该把这个姑娘娶回家。我连忙跑去手机店里,给她买
了一个最贵的手机,不光花光了积蓄,还透支了信用卡。

手机是孟孟的一个女朋友带去的。孟孟说,她发现女一号有一个经纪人,一个助手,一
个企宣和一个司机全程跟着她,而她什么都得自己来,很不方便,所以要从北京调一个朋友
过去给自己当助手,顺便让她看看拍戏时怎么回事。孟孟收到手机以后很兴奋,爬到山头上
给我打了一个电话,我说,你为什么要爬到山头上。

孟孟说,因为我们拍戏的那个地方信号不好,我怕打一半断了,你这么敏感闷骚的人肯
定觉得很扫兴,所以我特地爬到了山上,我可是爬了半天。而且我得马上爬下去候场了,不
过我现在有助手了,我的助手会叫我的。

我说,孟孟,你这么懂得人情世故,你一定会成功的。

孟孟说,嘿嘿。

我觉得自那个时候开始,我内心开始对这个女人开放。我对她的短信内容开始越来越长,
有时候走在路上,还会突然发一句,这里天雨将至。

在一个月以后的一个晚上。我突然接到孟孟的电话,孟孟对着我抽泣不止。我说,怎么
了。孟孟说,我实在忍不住了。我其实很早就发现了,这是一个他妈的野鸡剧组,但是我怕
你笑话我,我就没有说。
我对孟孟说,孟孟,你说。

孟孟说,你等等,我爬山上去。

我说,不要了,大半夜的这鬼地方,你就不要爬山上去了。

孟孟说,那我爬到屋顶上去。

我说,你别爬了,你快说。

孟孟说,你是要写稿了么?

我说,不是,我是想知道到底怎么回事。

孟孟说,这样的,其实这个女一号是这个电视剧投资人的女朋友,导演和现场制片什么
用都没有,那个女演员拼命地改我的戏。她觉得我的戏太出彩了,我说那我们换一个角色演,
我这个只是一个玩笑话, 你知道我其实很想和她搞好关系的,但是第二天导演和副导演就来
找我谈话了,说让我不要带着情绪去表演,并说改戏是编剧的意思,让我不要瞎想。你知道
么,我和他们签合同的时候,说好了是二十五集,但是我现在知道他们最后要剪辑成三十集,
那五集的钱他们都不打算再给,而且说的,先付一半,拍完再付一半,到现在都还没有付,
他们说,因为我是新人,要看我最后表演的到底怎么样。难道他们不知道我表演的怎么样么,
还有,这里多热啊,而且我们前两天正好拍到一场穿越的戏,要穿古装,女一号拍得特别慢,
老是出错,我在旁边候场等的热得不行了,趁他们布光的时候,我和女一号说,我实在热得
不行了,而且我还带着妆,再这样下去就花了,我能不能去你的商务车里休息—会儿。剧组
就给她配了车。她说,当然,快去吧,咱们是好姐妹这还用问,以后你想用就用,不用来问
我。我就上车了,还没坐两分钟,她的经纪人就跑过来,说女一号的很多东西都放在车里的,
让我不要乱上来。她肯定知道的,我当时跟那个女的说的时候,她就在旁边不到两米,她肯
定能听见的,她就是故意要轰我下来,我都块气死了,但是我一下都没有哭。我真的一下都
没有哭。喂,你听着么?

我说,我听着。

我说,我要过来,借着采访的名义曝光了他们,我让他们知道欺负我女人有什么下场。
你等着。

孟孟在电话里又哭了起来。孟孟说,虽然我经验不是很丰富,但我觉得这部戏拍的可烂
了,就是投资人想捧她女朋友的一部戏,什么都烂,导演一点经验都没有,我们住的可差了,
吃的也可差了,前几天连发电车都没有,打光都是用的自然光反射,导演说,天好,正好。
后两天发电车来了,我想这光不是不接么。现在剧组可乱了,都欠着钱呢,导演也都没拿到
钱,前两天编剧都冲到组里来了,说自己收不到钱就不让拍,一看见我们拍,编剧就非要入
画,拉都拉不住,大家又都不敢打他,因为他说他耍了个心眼,最后两集在他手里,没有那
两集,休想把整个电视剧拍完整。你猜后来怎么着,后来投资人把一半的钱给了他,而且自
己编了后面两集。这个投资人也真够穷的,这么一个三十集的电视剧,他就投了五百万。说
超支一分都没有。其中一百万还是女演员的片酬,因为他说他女朋友的身价不能掉。一集才
十多万,这个怎么拍啊,用手机拍都不够。你快来吧,就说这个剧组欠薪,因为他们欠的人
实在太多了,所以也不知道到底是谁爆料的。现在的灯光师都是当地的民工,我们是录同期
声的,他们在我演哭戏演的最高潮的时候手机居然响了,从那以后我就再也没有哭出来,导
演就一直骂我。我不想演了,我要回来。我要回来照顾你。

我说,你不要回来,我过去帮你报仇。

这可能是我入行以来唯一能写的负面报道,以前我写过一些剧组的负面报道,但是都被
公关掉了,这个小剧组应该不具备公关能力。我坐了半天的绿皮火车,停站了十九次,终于
来到我女朋友拍戏的地方。我出现在现场的时候,孟孟正在演一场生死离别的戏,她对男主
角说,我知道你最后不会和我在一起,但是不要紧。现在我要走了,我再也不会回来,你会
想我么,你会想我的,你的眼神已经告诉我了,你闭嘴,你什么都不要说,我听你说的已经
说够了,你一开口,我就觉得你要说谎,你还是闭嘴好一些,因为我不会说谎。我不会。你
懂么,你这样的白痴,怎么会懂。

说完往前走两步。突然回头,说,冬枣,我爱你,我给你最后一次说话的机会,无论是
真的假的,我都相信。

接着往前一步,孟孟用手堵住男主角的嘴,说,冬枣,你还是不要说了,你的每一句话
都会割在我心里。

男主角紧紧地抱住孟孟,我身子一哆嗦,增加了我要搞垮这个剧组的决心。

孟孟双手捧着男主角的脸,痴痴地看着他,说,冬枣,你真狠心,你真的一句话都不愿
意说么。

作为一个旁观者,我已经被这台词纠结到膀胱发胀,我很佩服我的女人可以镇定地全部
背诵下来。导演喊了一声好,但是在此之前,在孟孟说完最后一句台词以后,灯光都已经先
撤了。接下来的戏是被女一号撞个正着,这场戏里需要孟孟的肩进行表演,所以孟孟还不能
收工,一个戴着眼镜的胖男子在后面举着巨大的提词板给女一号看。灯光就绪以后,导演喊
道,现场安静,准备,开机。

女一号先看了看提词板,再看着男主角,说,你在这里干嘛?

导演大喊一声,好,过。转场。现场陷入无序混乱。孟孟用眼神看了我一眼,那是匆忙
的人群里充满幽怨和爱恋的一眼,我顿时心软了,恨不能冲上前去拥抱。但是我知道我此行
不能暴露和孟孟的关系,否则新闻出来以后势必对她不利。现场的制片热情地招待了我,说
欢迎欢迎,导演在上厕所,女一在换衣服,我先来给你介绍一下我们的女二号,孟小姐。来,
孟孟,过来。

孟孟没有表情地走了过来。

我伸出手,说,你好。
孟孟伸出手,上下打量着我,充满狐疑说,你好。然后转头向现场制片,现场制片连忙
解释道,哦,这位是记者,陆先生。他在我们剧组两天,要写一个报道,为我们宣传宣传,
你要配合。

孟孟又伸出手,露出笑意,说,哦,你好,叫我孟孟。

我恍然如梦,她真是一个好演员。

一直到了晚上,他们收工,我偷偷溜进孟孟的房间。和孟孟同住的是她的助手,那个女
朋友,当时正好跟摄影师谈恋爱,住到了别人的房间,正好我们不用为此发愁。关上门的那
一刻,孟孟恢复到了以往的模样,勾住了我的脖子,把我摁倒在床上, 我配合得好不好,
说,
亲爱的。

我说,很好。你的戏很好,就是台词有点纠结。

孟孟说,这已经算好的,你是没看这个故事,最后我居然得白血病要死。妈的我能得一
点新鲜的病么?

我说,那为什么你要接这个戏?

孟孟说,因为我不想放弃任何的机会嘛。万一歪打正着了呢。

我说,你累不累。

孟孟说,累,我们赶进度,明天早上 5点就要起来化妆,要拍一场在夕阳里牵手漫步告
别的戏。

我说,可那是早上啊。

孟孟说,嗯,是啊,但是导演说了,由于不可控制的因素太多,很怕赶不上夕阳,但是
如果放在第一场戏,朝阳还是能赶上的。所以我们就拍朝阳。

我说,可是那太阳是升上去的。

孟孟说,哦,所以我和男主角牵着手面朝朝阳倒着走,后期倒放一下就对了。

我惊为天人。

但是那个夜晚下雨了,我想早上将不会再有朝阳。雨水落在这个破旅店的顶棚上,在无
光的黑夜里,我就像回到了小时候家里的床上,孟孟一动不动睡在我的怀里。我想,等她拍
完这部戏,我就可以带她去我童年的地方看一看,告诉她,我曾经是在这里打弹子,我曾经
是在那里穿圣衣,这是 10 号的家,这是临时工哥哥的家,这是丁丁哥哥的坟墓,这是以前
紫龙的家,这是我的小学,这是我爬过的旗杆,这是我登上过的舞台。我也已经有很多年没
有回去了。我其实不是为工作所忙碌,只是所有儿时的朋友们都离开了故乡,我想,我们这
辈子是难以再聚起来了.为何我们都要离开故土。但我能感慨什么呢,因为我也离开了。我
只回去过一次,陪着几个老人打了一个下午的麻将。但无论如何,我要带着我女朋友去看—
看,我的生命里能讲的故事不多,如果对着场景一一说来,是不是更好听。

我醒来的时候,孟孟已经离开了,我打了她的电话,她说她早就已经拍到第三场了,看
我睡得太死就没叫醒我,让我一会儿去那里随便瞎逛逛,她给我引荐几个被拖欠工钱最严重
的工作人员。我说,好,然后又抱着她睡的枕头睡了过去。雨水始终没有停过,我都不知道
我身在一个什么地方,我也懒得再看窗外,我早就想通了,人们埋怨一成不变,但也埋怨居
无定所,人们其实都无所谓,只是要给日子找点岔子而已,似乎只有违背现在的生活,才真
正懂得了生活,生活就是一个婊子、一个戏子、一个你能想到的—切,你所有的比喻就往里
面扔吧,你总是对的。因为生活太强大了,最强者总是懒得跟你反驳,甚至任你修饰,然后
悄悄地把锅盖盖住。现在我从来不去想这些中学生们热衷的问题,我只是在想念孟孟,我想
我快藏不住了,我就是一个玩捉迷藏的时候喜欢躲在床底的那个人,而孟孟其实是一个喜欢
把床底留到最后看的人。

两天以后,我回到了城市里,写下了控诉这个剧组的一篇专题报道,这篇报道给了我一
个版面,主编室甚至还拨出了其他的记者力量帮助我丰富这个专题,主编说,这个选题很好,
又有揭露,又不得罪不该得罪的人,又有关怀,对现在的孩子又有教育意义。很好。你要跟
进这个剧组,看看他们欠的工资到底发了没有,他们混乱的拍摄状况有没有改善,他们最后
片子有没有电视台来买,这两天你就做这个就行了。

孟孟打电话告诉我,说,你真厉害,我们的工资都发了一半了,还有别的记者来我们这
里采访,我光今天就接受了五六个采访。

我说,可是我发的是负面新闻。

孟孟说,就我们这个野鸡剧组,能有负面新闻都已经很不错了。

我说,可是我的目的是要??

孟孟说,你等等啊,我去接一个采访。

这和我想的完全不一样,我本以为他们会承受着巨大的压力,并且就地解散,但是我想
得太简单了,只有要脸的人才能感受到压力,类似的剧组对这样的新闻没有任何的压力。我
翻看了几张报纸,还有一张报纸采访到了这部片子的投资人,投资人说,他也正在筹款,自
己完全是处于对理想的追求才拍摄这部片子,但是过程中出了一些问题,纵然这样,整个剧
组都没有停工,让他很感动。因为在传媒业见多了丧事喜办的案例,我心中倒是没有什么大
的震动,只是想,说不定这也是一件好事,只是我以自己的力量帮助到了我的女人,我的力
量仅限于此,她这样的一个女人,在前行的路上,总是需要不停的搭车,有些车送她去目的
地,有些车还绕点弯路,有些车会出点事故,而我只是那个和她一样在走路的人,我走得还
比她慢,只是她在超越我和我并肩的时候我推了她一把,仅此,这是所有我能做的,而后,
她离开了我的臂长范围,我只能给她喊几句话,再远,她就听不到我说什么了。我不想走得
快一些,因为那是我的节奏,在那个节奏里我已经应接不暇。
孟孟依然热络地和我通着电话,我愿意说得更多一些,我以前听得够多。我也见过不少
的艺人,她们的共通点就是她们的世界里只有她们自己,她们似乎对他人都不感兴趣,她们
时常把自己看得比天重,时常把自己想得比云轻,她们时而自信,时而自卑,也许是因为她
们职业本能告诉她们,纵然这个世界天翻地覆,你也要站在舞台上把自己那出戏演好。孟孟
已经很会关心人,她时常问我,饿不饿、热不热、闷不闷、冷不冷。在我们恋爱的晚期,我
开始对她说很多话,并不是情深说话总不够,并不是我有那么多的倾诉欲望,我只是想把一
个尽量完整的自己告诉她。我开始对她说我的往事,我对这个世界的看法,她依然对我说她
的琐事,她对这个剧组的看法,我们就这样前言不搭后语说了一周,有时候我顾不上她说什
么,我要把我自己的话都说完,因为我太敏感了,自从丁丁哥哥离开以后,我对一个人的即
将离开有着强烈的预感,虽然多说话从不能挽留人。

两周以后,在孟孟回来三天前,有一个中年男子找到我,当他见到我的时候,他握住我
的手,说,谢谢你,你帮了我们大忙。你指出了我们的错误。

我说,你是哪位。

他说,我是《大将柔情穿越古今》剧组的总制片。

我回忆了半晌。
《大将柔情穿越古今》是孟孟接的那部戏,由于孟孟觉得这个名字很傻,
所以总是刻意不提起,导致我自己都忘记了。可能是我从小阅读习惯的原因,我其实还是看
不起这些电视剧剧组的,鄙视是上天赋予每一个平凡人的权力。但是他们能够自豪地说出自
己的片名说明了他们也是真心混着这个行业。我说,你找我什么事情。

他说,我这次来,主要是两个事情,一个事情是要感谢你,你上次写我们的这个稿子,
让我们受到了普遍的关注。现在已经有电视台来联系我们要买片子了。我们后期的制作质量
也会相应的提高,因为还追加了投资。这些都要感谢你。所以我们特地准备一点礼金,另外
有一个事情是,毕竟你是第一个报这件事的人,现在我们拍摄到了尾声,我们计划开始第二
波的宣传。

我说,我不是来给你们做宣传的,我是来揭露真相的。

他说,对,好,宣传就是这样的,你一心要做宣传,反而没有人关注,大家看的软文太
多了,如果你抱着新闻的观点来做宣传,这个宣传就能做得出乎意料。

我说,但你们这个剧组没有什么新闻价值。

他说,有。我们有能吸引眼球的新闻。

说着,他从兜里掏出一支钢笔。对我说,昨天晚上新鲜出炉的,我只告诉你,你可是有
独家新闻了,我们可是互相帮助啊。

我说,你要纸么。
他说,你看看,你这个记者同志,这不是钢笔,我拧开它,你看。

他拧开了钢笔,赫然露出一个 USB接口。他打开自己的笔记本电脑,连接就绪后,对我
说,给你看看,什么叫新闻,但是我只能给你截图,你这里新闻先发了以后,我还要给各个
网站视频。我已经帮你想好了新闻标题, 《大将柔情穿越古今》剧组又曝丑闻,制片人潜
规则女二号。我可是把自己都搭进去了。

我快进着看完了视频,问他,作为新闻,这个还需要详细一点的细节,你怎么跟人家忽
悠的。

他用鼠标把视频往回拖了拖,我关掉了音频。他说,哈哈哈,这个就是八卦了,你就不
用写出来,我就告诉这个女孩子,虽然这个电视剧剧组一般,但我作为一个制片人,还是一
个比较有路子的制片人, 你参加这样的电视剧是演不出来的, 但是我回去以后就要开始做一
部电影,你知道娄烨吧, 《苏州河》 , 《颐和园》 ,这是他南北中三部曲里的第三部,
《颐和园》讲的是北京,是北, 《苏州河》讲的是上海,是中,还有拍南方的,在海南,
片名叫《鹿回头》 。 《鹿回头》是一部冲击戛纳电影节的文艺片。拍完国内都不公映,直
接送电影节,得奖以后再公映。我决定力保你演这个角色。然后我就上了她。

我说,好上么?

他说,调教得不错,你自己看就知道了。

我转过头,背对着身问他,那你怎么向人家女孩子交代呢,又没有这个片子。

他说,我就说上级部门不让拍这个电影,这就成了,反正政府也不差多背一个黑锅。这
种女孩子,不用解释那么多的,自己明白着呢,吃亏了也不会吭声的。就是我当时差点自己
笑出声来,《鹿回头》 ,哈哈哈,我真是临时想出来的。

我说,你们干制片的,天生就这么跟人自来熟么?

他说,那是。

我问他,这个影像就一份么?

他说,U 盘里—份,我电脑里还留了一份,一共两份。

也许当孟孟成为了一个大明星,她会感激我所做的一切。我一句话都没有说,直接从孟
孟的世界里消失了。其实孟孟回到这个城市的第十二天,我才获得了自由。我选择了不和任
何人打招呼离开了这里,我没有什么可以带走的,若能,我还愿将这些记忆都留在这里。我
并不是不再关心她。我以前看好她,总觉得她可以红,那是因为我陷在自己对自己下意识的
信任里。按照劣质电视剧的情节发展,孟孟应该红透大江南北。可当你有美好憧憬的时候,
生活就銮成了一部文艺片。在多年以后,我又一次看见她。我们平静地吃了一个饭,她已经
彻底被这个城市俘获,但却从来没有正经接过一个戏,她的青春已近尾声,她的理想也无可
能,但我想,更让她痛苦的是,她有两个同学红了。我也早释怀了。我们只是在此一时里痛
苦翻腾着,然后在彼一时里忘得干干净净。我决定把我所知道的都告诉孟孟。我为什么不告
而别,我想告诉她。我已经原谅你了。我在想,当她扑到我怀里痛哭流涕的时候,我应该怎
么安慰她,但至少我们依然不用担心有记者会拍照。

我平静地叙述完了一切。

孟孟瞪大眼睛,看着我, 你知道么,
说,如果当时这段视频能发出去,也许我早就红了。

我看着她笑了。

我和她的感情里,其实从来没有出现过什么第三者。现实是最大的第三者。这还无关乎
柴米油盐,仅仅和自己卑微的理想有关。我究竟喜欢她么,我至今都不知道。当我要对她敞
开自己的时候,她把我胸前的纽扣系紧,轻轻说道,NEVER DO THIS。这是她很喜欢说的一
句英语,不知道她是从哪—部电影里学来的。

我送她回去的路上,经历了一场夜半的堵车,那应该是一场惨烈的事故, 一公里外一
台汽车在夜色里燃烧着,把夜色映衬得更加惨淡,火光边缘的光晕映在她的脸上,她说,我
其实已经改行了。

我说,行了,不用往下说了。

她充满渴望地凝视着望着远方的黑烟和火光,她说,我恨不能扑进去。

娜娜摇了摇我的肩膀,说,我要吐。

我说,娜娜,你等一下,我稍微停稳了你再吐。

娜娜说,我其实不是那么容易吐的,但是因为堵车了,老是一停一走,一停一走,我就
吐了。你知道么,我以前有一个姐妹,一个不算特别好的姐妹,我也就和她见过几次,但是
我们双飞过一次,她的身材还不错。她和我一样怀孕了,但是她的反应特别大。

我说,后来呢。

娜娜一耸肩,鄙夷道,那当然是做掉了。我劝了她好久,她说,你别劝了,我脑子里就
从来没有动过留下来的念头。也是哦,稀松平常的事情。但我就不能做这样的事情。这是我
做人的原则。那就是杀人。说起杀人,好恐怖的,我在武汉工作的时候,我们有一个和客人
出去的小姐被杀了,还好,我和这个人也不熟悉。你有没有这种经历。

我说,是杀人的经历还是被杀的经历?

娜娜说,哎呀你这个白痴,是有没有朋友突然间就死掉的经历?你看,我对你说了那么
多的事情,你就一直在听啊,想啊,你也不和我说你的事情,你到底是干嘛的?你有没有什
么可以听一听的故事?
我说,不讲,怕可以讲到目的地。

娜娜说,那算了,我怕到了目的地你还没讲完。反正到了我就走了。

我说,你能走去哪里。

娜娜说,我不知道,反正我不能再做那一行了,会伤到宝宝了。但是也没有人可以让我
工作,谁那么傻啊,给我发两个月工资就放产假了。可是我的积蓄又被罚了,所以我到了那
里,打几个电话问一下,我想我会去投靠孙老板。我以前听说过,孙老板就关押在你要去的
那个地方的监狱,出来以后就在那里做生意。

我说,你怎么找到他?

娜娜一笑,道,我有他电话。

我说,你先联系一下,万—他电话号码换了呢?

娜娜说,我不,我要到了那里再联系。

我问道,为什么?

娜娜说,因为换,或者没换,这个事情其实是已经存在的,我早知道,晚知道,反正都
一样,改变不了什么结果。我们一路上还有好几百公里,万一打不通,我难过好几百公里。
我不。

我说,你真是自欺欺人特别有一套。

娜娜说,那是,要不然我怎么保持乐观。

车流渐渐开动,想来前面事故已经处理完毕。娜娜一下子活跃起来。往前蹭了大约十分
钟,事故现场展现在我们的眼前。由于事发地是一个微微的上坡,所以好多淡红色的液体往
下流。我说,肯定是事故现场在冲洗。

娜娜说,这么多血。

我说,要不然怎么会堵那么久。

娜娜说,那可能是死人了。

我叹了一口气。

过了两台遮挡在我眼前的公共汽车和卡车以后,眼前一台大卡车侧翻在路上,满地都是
西瓜的残骸,阳光洒在一片红色的瓜瓤上,周围的色温也骤然提高,我见娜娜展露了笑容,
她说,虚惊一场。
我说,娜娜,你知道么,“虚惊一场”这四个字是人世间最好的成语,比起什么兴高采
烈,五彩缤纷,一帆风顺都要美好百倍。你可懂什么叫失去。

娜娜说,我没有什么可失去的。我就在意肚子里的孩子。这是我全部的东西。

我说,他是你和他爹的共同财产,你 23 条染色体,他 23 条染色体。

娜娜问我,什么是染色体。

因为自身理论基础不扎实,我无法回答她这个问题,我只得告诉她,这个孩子的基因,
你占一半,他爹占一半。

娜娜带着真心的失望说,啊,我只占一半啊。

我说,是啊,你还想占多少?

我认为,怎么都应该我占的多吧。因为是在我肚子里,不应该是 23 对 23,应该是??
23 加 23 等于 46,我觉得最少我应该有 26,孩子的父亲是 20。

我说,娜娜,这个不是公司的股份,我知道你想控股,但是这个真的是没有办法商量的。

娜娜抚了几下肚子,说,哦。

前路顺畅平坦,我问娜娜,娜娜,你的理想是什么?

娜娜说,我说过了,我的理想就是桑拿里上班,安全,赚得多。但是我一直在洗头店里,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算后来到了酒店里,就是碰到你的那种酒店,也只是在美容美发部,
不是在桑拿部。不光抽水少,起价低,而且还不安全,成天提心吊胆,一旦门外有什么动静,
都紧张得不得了。我其实去过桑拿工作,这个桑拿还不错,可是我就去了—天,我就给送回
来了。

我笑道,什么桑拿,这么罩不住。

娜娜说,名字我都忘记了,反正桑拿就这些个名字,什么皇宫啊,什么泉啊,是在重庆.气
死我了。不过重庆我倒是挺喜欢,弯弯曲曲,上山下山,我一直迷路。我就喜欢让我迷路的
地方。

我说,为什么,你不是没有安全感么?

娜娜说,嘿嘿,反正再迷路也出不了重庆,我做来做去做这个,套路也就是那么几个,
走个路你还不能让我走出点新鲜感来啊。

我说,重庆我也去过,但是我就不迷路。
我想起我在重庆的生活。离开了孟孟以后,我直接去了重庆。因为我要重新离开一个城
市。到了重庆,我又找了一家报纸工作。那个时候四川的报业还算不错,我觉得手脚也能更
加自由一点。我去那里的第—个新闻报道就是去暗访了一个洗浴中心,因为这些事情,又安
全,又无后果,又出新闻,还能获得无知百姓的交口称赞。

我在我住的地方溜达了好几圈,锁定了一个桑拿,桑拿的名字叫海上皇宫。我年轻气盛,
在漂泊的旅途中一旦想在一个地方歇歇脚, 还是希望能和这些歇脚的地方有尽少的隔阂。和
一座城市交往与和女人交往是一样的,和女人必须做几个爱才能真正地去掉隔阂, 在一个城
市里也必须找几个桑拿,这对一个男人来说是了解一个城市最快速最贴切的方法。 反正据我
所知,我身边所有的男人都是这么干的。当然,这些都是在有女朋友之前。当你爱上一个人,
你就会戒了这些,对着一个人专心致志,埋头苦干。海上皇宫让我了解了重庆,但是我过河
拆桥了。

在我最后一次去了海上皇宫以后,我写了一篇稿子,凭借着自己的记忆,以记者暗访的
名义写到了这家桑拿的色情服务,当然,和所有类似的无耻稿件一样,我的结尾是:最后,
记者以身体不适的理由,离开了这家桑拿洗浴中心。

在我离开这个行业以后,我还经常看到这样的新闻,先是记者觉得累,需要按摩,然后
是记者到了一个洗浴中心里。我想不会有这么没有生活常识的记者。等到了洗浴中心以后,
必然是被服务生引到了一个包间,在这个包间里,女技师先是假模假式地给记者按摩了三分
钟,然后要么手滑向记者的私处,要么按摩师问记者,需要不需要特殊服务。然后每个记者
必然很懵地问,都有些什么啊?每个技师必然很实诚地告诉记者,什么都有。然后记者就要
了一个什么都有。在技师把衣服全部脱完以后记者必然会身体不适或者朋友出事,然后离开
了洗浴中心,回家就写了这么一个稿子。

就像事后,我谴责了自己很多年一样,每次看见这样的新闻稿,我都心情难以平静。我
觉得这是错的,但正如人憋的时间长了就要去桑拿一样,记者也会憋,我深知什么都不能披
露的痛苦,所以最后憋出了问题,披露了最能解决人民群众这个问题的场所。这是一场眼角
和眉梢的误会,我不怨愤他们,我只是自责我自己。

尤其是看着身边的娜娜的时候,我深知不是每一个小姐都像娜娜一样唱不口水的歌,说
不掉渣的话,我也深知婊子的无情,正如戏子的无义。但这对婊子和戏子都不公平,我们的
一生很难对婊子动情,很难对戏子动心,纵然我对婊子动情,婊子也很少赠我真情,纵然我
对戏子动心,戏子也未必还我真心。人生中各有一次或几次,已经是活出重口味,在这样个
别的事情中,受伤害的概率当然很大,正如被女教师伤害,被女白领伤害,被女学生伤害,
都是一样的,姨子和戏子无非带着更浓的粉底而来,让我无从知道她们的真面目,而揣测一
个人的喜怒哀乐总是容易出错。这两个名词从来不是对妓女和演员这两种职业的称呼,而是
女孩子两种生活状态的描述。骄阳烈日,秋风夏雨,娜娜坐在我的身边,她是个什么,我并
不关心,她就和我副座的安全带一样,是一场旅途的标准配置。既然给了汽车一个副座,那
就让它坐上人,只需要一个不讨厌的人。至少娜娜从未开口让我不好受。

娜娜突然在座椅上来精神了,支起了身子,转过来对我说,哦,我想起来了,我只工作
过一天的那个桑拿叫海上皇宫。有个报纸把我们曝光了,我们就停业整顿了,我就又回到了
宜春。

我们停车吃了一碗面,我给娜娜加了两块大排,一块素鸡,两个荷包蛋,榨菜肉丝还有
雪菜,面馆的老板说,朋友,这是我开店以后第一次看见有人加那么隆重的浇头,你对你的
女朋友真好。

娜娜说,大家都在看我,我都不好意思了。我这碗面太豪放了。

我说,没事,娜娜,多吃一点,浪费一些也没有关系。

娜娜说,不好,好浮夸的。

我说,娜娜,从现在起,咱们聊天的时候,你就别提你的工作了,就像一个普通女孩子
一样说话,行么?

娜娜说,我忍不住,男的和我聊天都是聊这些内容,关心我一点的就问我,你今天上了
几个钟,不直接一点的就问我,你今天接了几个客,我觉得很自在,没有什么不习惯的,我
没有什么固定的异性朋友,我也不喜欢交男朋友,我的姐妹们经常交到各种各样的男朋友,
她们常去玩,但是我不喜欢玩,我虽然都去过,但只是去开开眼界,我去了一次以后一般都
不去了。我是不想干这个,但是我是真的什么都不会。你让我去做服务员,端端碟子,我也
行,一个月八百,做几个月以后变成领班,一千五,我不是不够花,而且还安全,也能积蓄
起来一些钱,但是你不知道,我已经干这个了,我洗不白自己的,你让我去美国都一样,我
干过的事情,就是干过了,我就算在端碟子.我也觉得自己是个小姐,那我何必呢,还折磨
自己,我试过干别的行业,不行的,我就算找老公,他也一定要知道我干过这个,但我又一
般不会喜欢上嫖客,只有孙老板了。孙老板其实挺有品位的,我本来只是爱他,你知道爱这
个东西,很轻松的,女人随随便便就爱死谁了。

我打断她的话,说,嗯,我能理解。

娜娜接着说,孙老板,我本来就是喜欢他,你说爱他也一样,其实喜欢和爱能有什么区
别啊,但是有一次孙老板跟我们一起过年,在一个 KTV 里,他一开口就唱了一首窦唯的歌,
我本来以为他要唱《纤夫的爱》 他唱了一个摇滚的歌啊,
,我当时就决定,我可以做他的人,
不管是什么名分,都可以。你懂么,这才是真正的爱,做另外一个人的人。

我说,快吃,娜娜,你的面要涨开来了,你的面一涨开来,你的浇头就要掉桌子上了。

娜娜笨拙地搅拌着面,说,真的太多了,来,你帮我夹掉一点。

我问她,娜娜,其实把自己洗干净很容易的,每次我觉得自己干了让自己不满意的事,
我就彻底换一个地方,那就没有人认识你了,你能清零再来一次。

娜娜说,你还清零呢,反正我清零不了。不过我如果生了一个女儿,她就是清零的,我
可不能让她干上这个。这个我跟你说过吧?
我说,嗯,你强调过。你说要送她到朝鲜去留学。

娜娜最终没有吃完那碗面。我们拐上加油站加满油,娜娜去加油站上了一次厕所,她说,
孕妇是不能憋的,你每看见一个厕所就要让我进去。

我说,你不会再跑了吧?

娜娜说,不会。你会不会跑了?

我说,不会。

娜娜说,没事,你跑吧,我无所谓的。我在哪里都能活。

我说,带你找到孙老板。

娜娜说,嗯。不过你放心,我不会拖累你的,你是我说过最多话的客人,我对你讲得最
多。

我说,我不是你的客人。娜娜一惊,道,难道你想当我的主人。

我说,那更不是。朋友。

娜娜一笑说,上过床的朋友?

我说,你是不早说,早说你有了,我怎么可能上你。

娜娜说,我也后悔,我早说有了,你就不要我了,我就回去了,看着是损失了几百块钱,
但其实是节省了两万块。都怨我没和你说清楚。

我说,娜娜,其实你当时一进门就说清楚,我也会记得你一辈子的,你肯定是世界上第
一个上门先说自己已经怀孕的小姐。

娜娜笑笑,说,你看,摄像头照着我们。

我抬头一看,有一个硕大的摄像头,正对着加油站便利店,尽头便是厕所。我下意识地
躲避了一下。

娜娜说,来,我们拍个合影。

我们站在便利店的摄像头前,各自微笑,留下五秒的视频。

我问娜娜,这算是什么。

娜娜说,这算是安全感中的一个分支。叫存在感。我书里看的。
我说,你还真读过一些书。

娜娜说,那是,我闲下来还是会读点杂志的。不过我都是读一些女性杂志,情感杂志,
心理杂志,时尚杂志,最多就这样了,太深的那些,和新闻什么社会啊政治啊有关的那些我
都不喜欢读。

我说,是,要不然你也不会把你儿女送朝鲜去了。

我们买上了水和一些饼干火腿肠,开上 1988上路了。冷冽的夕阳正要落下去。我说,
娜娜,你要困就睡,你要不困,就讲一个你的故事。

娜娜说,我讲了好多故事,但你从来没讲过,你一直在想。我们得交换,你讲一个故事,
我也讲一个故事。你先讲。

我说,好,我先讲,我给你讲讲我的故事。在好久之前,我有一个女朋友,一个叫刘茵
茵,刘茵茵是我第一个初恋的女朋友,我到现在还挺喜欢她。我和刘茵茵在小学的时候就认
识,我在小学的时候刚刚情窦初开,就喜欢上一个穿蓝色裙子的女孩子,经过了多方考察,
我检查了几年眼保健操,把这个学校都查了—个遍,我终于确定了那个我晃到过一眼的女孩
子就是刘茵茵,刘茵茵唱歌特别好,家境也好,当时大家傻了吧唧喜欢模仿,她和其他四个
女孩子组成了《我和春天有个约会》那四个什么,我没看过这个电视剧。娜娜打断我说,我
也组成过,我也组成过,当时我也小,我们几个唱歌好的就模仿那四个姐妹,不光这样,我
们还给自己起了自己的艺名,我到今天还记得,因为号称姐妹么,所以都姓柳,我叫柳荁冰,
还有三个叫柳子若,柳月瑶,柳雪滢。这种幼稚的事大家都干过。然后呢,你说你的。

我继续说道,但我小学的时候没有去追刘茵茵,一直到高中,我才开始追她。她还给我
取过一个外号,就是因为检查一次眼保健操。她叫我反革命,从此以后,一直到高中,我都
叫反革命。但这个问题倒是不大,就是我憋到了高中才开始追她,你知道我小学就喜欢她了。

娜娜问,为什么?为什么下手这么慢。

我无奈道,女孩子发育得早,当时我才 l 米4,她高我大半个头,我花了五年多时间,
终于比她高了,然后我就开始追她。我不知道这算是追到了呢还是没有追到。反正我是真的
挺喜欢她,第一次谈恋爱总是这样,不光想把自己掏空,还想挖地三尺。后来到大学,我去
了外地,她是女孩子,家人要求她留在本地的学校,她说,没办法,她爸妈太漂泊了,所以
现在恨不得让自己的孩子就镶在墙壁上那样生活。 你理解吧娜娜,就是安定。后来我就走了,
刘茵茵还在那里,但我下手的太晚了。刘茵茵和我不一样,我是第一次,所以我傻,她以前
还和外校生谈过一次恋爱,但后来人家甩了她,所以她就有防备,她说不能让我太容易的得
到她。这句话大致说明了她上一段恋爱的情况。当然我很难受,但因为我自己都还没得手,
所以我也不是很纠结。她就让我牵了手,还是这样牵,不能那样牵,来娜娜,我给你示范一
下—-—
娜娜伸出了手,我将我的手指错开嵌在她的手指间,握着她,我说,这样牵手,是
不行的。
娜娜不解地问我,为什么?

我说,不知道。

娜娜说,可能和我们一样,有些人自己总是有一些很奇怪的讲究吧。

我说,她觉得这样牵手互相嵌着感觉太紧密了。

娜娜说,哦,可能她觉得你的手指干了她的手指。

我说,也不知道。反正我还挺小心翼翼的,我是特别喜欢她,一点保留也没有。掏心掏
肺的。

娜娜说,哦,那小弟弟有没有掏出来?

我说,没有到那个地步。

娜娜轻蔑地笑着说,哦,呵呵,呵呵。

我说,但我不知道,那个时候我还不了解女孩子,我以为这是矜持。

娜娜说,嗯,然后呢,你这个去的时机不对的倒霉蛋。

我说,我要去外地念书了,我特别痛苦,我还想过要不我就别念书了,就在我在的那个
地方做做生意出来混混日子,至少还能继续谈下去。

娜娜说,嗯,一般初恋的白痴都这么想。

我说,你不了解我的感受,你不知道我找这个女孩子找了多久,在我心里,她已经不光
光是一个女孩子了。

娜娜说,那是什么?

我说,那是一个符号。

娜娜说,很严重。

我说,嗯,很严重。

娜娜问我,后来呢?

我说,后来,我还是去了外地,一下子连反革命的外号都没有了,当然我其实还是挺喜
欢那个外号的,因为那个外号是刘茵茵给我起的。刘茵茵说什么,我就是什么,当时我都不
知道自己的性格是什么样的,一和她单独在一起,我就晕菜了。刘茵茵说,你知道么,你就
像我的弟弟,可是我需要一个哥哥。

娜娜冷冷笑道,呵呵。

我说,从她的那句话起,我谈恋爱的时候就一直在演戏,但我发现每次和我配戏的人都
不对,我演哥哥的时候,对方说,你知道么,你太成熟了,我喜欢像我弟弟那样的,在一起
轻松。然后遇上下一个,我就演弟弟,结果一演,演过了,演成了儿子,她又说,你知道么,
你就像我儿子,你别装可爱,快把你的舌头收回去,我没有安全感,我需要人照顾,我要一
个像我爸爸那样的,然后遇上下一个,我就演爸爸,结果人家说,你知道么,我不喜欢中年
男人那种性格的人,但我也不喜欢幼稚的,我要像我哥哥那样的。我操,我就崩溃了,你说
这些人,一会儿要我装哥哥,一会儿要我装弟弟,一会儿要我装老爹,而我其实就一直在装
孙子,她们这么喜欢爸爸哥哥弟弟,近亲结婚了得了。

娜娜说,这个你也有问题,你不能都这么想。你可以做你自己。

终于轮到我冷笑,我说,做自己,多土的词.想生存下去,谁不都得察言观色,然后表
演一番。

娜娜说,那你就是一个失败的演员。你都不了解要和你演对手戏那人什么样,这方面我
经验很丰富,等以后我慢慢地一个一个教你,可管用了,保证你不会装错角色。

我说,后来,我就不装了,但我也不知道我自己到底是什么样的,我就开始有防备,从
我和孟孟在一起开始。老子再也不率先掏心挖肺了,每次都发现自己都醉了,人家瓶都还没
打开呢。

娜娜哈哈大笑,尔后问我,萌萌是谁?

我回答道,不是萌萌,是孟孟。

娜娜说,孟孟长什么样?

我说,一会儿给你看照片,我有照片。

娜娜又问我,那你最后和刘茵茵怎么样了。

我说,我们没有能够在一起啊,我们最后一次在压马路,我就要走了,她说,我们约定,
这条道路的尽头,十年以后的今天,我们就在那里碰头。我对她说,这个路好远哟,这是国
道,到头估计快到东南西北某一边的国境线了。刘茵茵说,你肯定到时候忘记了。我说,放
心,我记得清清楚楚。

娜娜愣愣地看着我,我本以为女孩子都会为这样的故事而感动。娜娜对我说,你们俩,
太傻×了。

我稍一迟疑,才想起娜娜是见过那么多世面的人,她阅人就像阅兵一样,自然觉得这样
的事情不可能。在刚才的那些时间里,我都忘记了这些,宛如对着一个新认识的旧朋友一样
将故事道来。我真的是那样的喜欢刘茵茵,当我的生命里只能讲一个故事的时候,我愿将这
个故事说出来,这个故事平淡无奇,平铺直叙,既没有曲折,也设有高潮,也就是寻找,相
识,分开,就如同走在路上看见一盏红绿灯一样稀松平常,但若驻足,你会发现,它永远闪
着黄灯。我就一直看着这盏信号灯,在灯下等了很久,始终不知道黄灯结束以后将要亮起的
是红色还是绿色,一直等成了一个红绿色盲。

在这过程里,我自然和很多姑娘谈过恋爱,和各种良家不良家上过床,但这段感情就好
似一种模式,当我重回到那种模式里,无论我正扮演着一个什么样的角色,成功失败,自信
自卑,都荡然无存。刘茵茵告诉我,我们可以一直通信,一直打电话,你也可以经常来看我。

我说,不了。

刘茵茵问我,为什么?

我说,就像一个人快死了,你就要把他冰封起来,等未来的科技也许足以拯救这个人了,
你再解冻他,死了就是死了,活过来就活得很好。你今天输液,明天打针,还是会死掉的。

刘茵茵说,我不是很明白,别人两地恋不都是这样的么?

我不知道是否有一种很奇怪的感情,它深到你想去结束它,或者冰封它。只因它出现在
错误的时间里,于是你要去等待一个正确时间重启它,而不是让错误的时间去消耗它。少则
一天,多则一生。我和刘茵茵说,茵茵,我会来找你的,实在不行,就像你说的那样,无论
如何,十年以后,咱们在这条路的尽头见。在此期间,你就不要再找我了,除非天大的事情。

刘茵茵问我,什么事情是天大的事情。

说实话,我也不知道什么是天大的事情,我记得我们刚刚开始交往时候哦,刘茵茵问我,
你们同学都在踢球,你怎么没去。我说,见你是比天大的事情。我想,天大地大,莫过于此。

但刘茵茵也许用地球的五点一亿平方公里来计算了。于是她真的再没找过我。

这只是故事的一半。

还有一半我未打算告诉娜娜。

当我离开了家乡以后,我时常在看到各种奇怪的灌木的时候想,这若要是刘茵茵在我一
旁,我应该如何向刘茵茵介绍这个树木。对于当时的我这样从来没有弄明白自己有什么追求
的人来说,姑娘就是唯一的追求。这种追求是多么的煎熬,这让我懂得了人生必须确定一个
目标的重要性,无论车子、房子、游艇、飞机,都比把—切押在姑娘身上要好很多,因为这
些目标从来不会在几个客户之中做出选择,只要你达到了购买标准,你就可以完全的得到他
们,并且在产权上写上自己的名字,如果有人来和你抢,你可以大方地将他们送进监狱。但
是姑娘不一样,把一个姑娘当成人生的追求,就好比你的私处永远被人握在手里一样,无论
这个姑娘的手劲多小,她总能捏得你求死不能,当她放开一些,你也不敢乱动,当你乱动一
下,她就会捏得更紧一些,最残忍的是,当她想去向其他的怀抱的时候,总是先捏爆你的私
处再说。这种比紧箍咒更残忍的紧什么咒,使你永远无法淡定神闲。我知道生命里的各种疼
痛,我发现这种疼是最接近心疼的一种疼痛,让你胸闷、无语、蜷缩、哭泣。这便是不平等
爱情,当你把手轻抚在她们的私处上,总想让他们更快乐一些的时候,她们却让你这样的痛
苦。我常常看见那些为爱情痛苦的同学们,但我无法告诉他们,人生爱情是什么,我也正沉
沦在里面,自闭和防备从来不是解决问题的答案。

不过夏天我依然回到了我的家乡。在此期间,10 号是唯一一个和我有通信的人。我其
实从未将霸气的 10 号当成自己的朋友,但是很奇怪,我总觉得 10 号是我身体里没有被激发
的一部分。几乎所有的人都离开了家乡,除了 10 号。也许这片土地是 10 号所有安全感的来
源。毫无悬念,10 号成为了这个镇上的王者,势力渐大,但是他很聪明,并不鲁莽,他从
来没有给他的帮派取什么名字,当有小弟提出要给他们的社团叫一个名字的时候,10 号告
诉他,你这个白痴,你要我死么,我们就是一帮志同道合的朋友,你懂么。等到我第二个夏
天回去的时候,10 号为我举行了盛大的接风洗尘,他包下了一个小龙虾馆,我们几乎吃掉
了一条河的小龙虾。10 号说,这个,就是我的兄弟,在我们小的时候,他就是一个圣斗士,
哈哈哈哈哈。现在,他依然是大家的兄弟,在这个县里,你就是老二。

虽然是客套话,但是我依然对 10 号的恭维觉得奇怪。我一直想告诉 10号,我去的不是
军工学院,帮不了你造武器的,我为你们的社团起不到什么帮助。但是我打消了这个念头,
在这个夏天湿漉漉的夜晚,10 号直接抽出一把枪,说,兄弟,你玩玩。

我忙摆手,问他,真的假的。

10 号说,当然是真家伙,假的带在身上,那还不被兄弟们笑死。

我说,你哪里来的。

10 号说,你不知道吧,小时候小学的校办厂,它原来就是生产枪的。我他妈也是到后
来才知道,你看,我要了这个型号,六四式,—枪—个。

我看了一眼,说,你开过么?

10 号举起枪,朝天砰的一枪,回声在这个小镇上飘荡撞击了三四次,我抬头望去,刺
眼的月光和若隐若现的树叶摇曳着。10 号乐不可支,看着我,说,开过了。

10 号搂着我的肩膀,我们坐在一个公共汽车站前,10号说,娘的,这个娘们。我最近
撩上了一个女的。哦,我先跟你说,前两天我还看到了一个片子.一个电影,讲少年杀人事
件的,但是我被骗了,这根本就不是一个枪战片,这片子太臭了,太闷了,但我每次都想,
我要是不看了, 我就对不起我刚才浪费的时间,我就看完了, 结果还是个闷屁,三个多小时。
但是我里面学会了一句话,一句台词,也是一个娘们说的,我就把这个台词发给了我撩的那
个女的,我发短信告诉她,我就像这个世界,这个世界是不会变的,来适应这个世界吧,哈
哈哈哈哈。

我说,嗯,还挺文艺的,撩那些爱唱歌写东西的女的还行。
10 号说,没想到这个女的给我回了一条,你猜她回的是什么?

我说,她是不是说,好。

10 号说,不是。女的都对我言听计从,这个还真有性格。

我说,哈哈,那就是她把你拒绝了,她说,你太霸道了,我喜欢润物细无声。

10 号说,是这意思,但你猜,她回给我的短信是什么?

我说,她??是不是回了一个不字?

10 号说,这也不是,她把我给她发的那条给发回来了。

我哈哈大笑。10 号一脸苦闷说,我要强奸了她,让我办死她,她就是我的人了。

我打击他道,那你还得要先开好房间,灌醉人家。

10 号说,不用,普天之下都是床。

我深深被 10 号所折服。现在的 10 号和以前的 10 号还是有所不同,以前的 10号只能欺
负身边的小朋友们,我也深受其难,如今他已经懂得恰当的爱恨情仇。我常想,为何对于那
些聪明的人,为何仇和恨总是能把握得如此好,却总是栽在爱里。

我说,10 号,你小心把自己栽进去。

10 号说,不会的,我知道女人喜欢什么,我太了解了。这些假装文艺的女人,你知道
她们是什么吗?

我问他,是什么?

10 号指着对面一个写着大大的拆字的修车铺,说,就是这些违章建筑,我要强拆了她
们。

我笑而不语。10 号的性格从小这样,在他小的时候,周围有不少人讨厌他,但这就是
我没有讨厌他的原因, 我觉得他就是一个粗制滥造没有文化的丁丁哥哥,他们是事物的两个
方向,但却是同一样事物。10 号那样滥,但有时候能泛出亮光。丁丁哥哥虽然总是充满光
芒,但他也有背对着我们的光斑。

其实让肖华哥哥在严打时候被关了好几年的那台摩托车, 是丁丁哥哥偷的,因为丁丁哥
哥太喜欢摩托车了。我坐在这台摩托车上随丁丁哥哥开了两百多公里,我们过足了瘾,开到
没油。丁丁哥哥在另外一个市里把它卖了。我们又坐长途车颠回了家里。我们到家的时候已
经半夜,我的家人都在寻找我,但是他们看见我和丁丁哥哥一起回来就放心了,丁丁哥哥说,
我在带弟弟体验生活,我带他去了市里的少年宫,那里正有一个少年活动,还和滑稽戏演员
刘小毛合拍了一张照片。

当看见是丁丁哥哥带我回家的,所有的家人都转怒为喜,心平气和说道,丁丁啊,下次
带陆子野出去先和大人说一声。不过你带着我就放心了。 快谢谢丁丁哥哥带你去长见识。
来,

我在旁边玩着手指不出声。

在丁丁哥哥剪断锁的时候,我正在望风,当丁丁哥哥拆开仪表台不用钥匙就能发动摩托
车的时候,我心怀景仰,当丁丁哥哥骑着车在路上的时候,我春风沉醉。在开过一台警车的
时候,丁丁哥哥对我说,陆子野,这件事情你可不能往外说,你这一辈子都不能往外说,你
知道么,你说了,我们两个就都完蛋了,你是我的从犯,你这一辈子都是我的从犯,你知道
么?

而我正在看沿途的风景。我第一次坐上那么快的交通工具,第一次感觉那么自由的空气,
但只害怕丁丁哥哥开得太快,我会从椅子上掉下去,其他的我无所畏惧。虽然只有两百多公
里的旅程,但我觉得我的余生都坐在这台摩托车上,丁丁哥哥带着我,我靠着他的后背,去
往已知却不详的前方。

10 号打断了我的回忆,说,我买了一台很好的摩托车,我先带着这个妞去飙车,一路
飙到海边,我要在海滩上办了她。

我说,你们到了哪一步。

10 号说,她已经和我接吻了,我摸过她的胸,再往下就死活不让摸了。但明天,她就
是我的人了,生是我的人,死是我的鬼。今天几号?7 月 15 号。到明天,明天我就让你知道
结果。

2006 年夏天 7 月 I6 日下午三时,10号和刘茵茵发生交通事故,刘茵茵当场死亡,10
号在送往医院抢救三小时后死亡,因为事发现场还有手枪一支, 曾被一度当成重大刑事案件
处理,后无果。整个镇的大部分青年人都素衣参加了这场葬礼,我也去送别这两个朋友。整
个过程里我不知道我是怎么想的,老大和老大的女人死了,而我是什么?

娜娜在车里已经熟睡,只要我一晃神,她便靠着车窗一边不醒。她说,这是孕妇嗜睡。
我在一个看似非常老的国营路边商场里给她买了一个枕头,枕头上还绣剌脸的鸳鸯,我换了
一面给她衬上,她睁开眼睛,微微看了看我,并未言谢,问我,我们还有多远?

我说,不远,今晚就能到。

她说,好快。

然后她又坠入睡眠。

我说,娜娜,你的故事还没说呢。
娜娜睡眼蒙眬,喃喃道,乖,妈妈醒了跟你说。

十秒钟后,娜娜支起脑袋,在眼前挥了挥手,说,咳,什么呀,我都晕了,我睡一会儿
再和你说。其实我都和你说了一路了,我也没有什么故事,都是一个钟的故事。也就是你们
男人感兴趣的那些,什么别人的尺寸大小啦,时间长短啦,哎,你们不就喜欢听这些。我能
有什么故事。你还有两个正儿八经的女朋友呢,一个孟孟,一个刘茵茵,哎,还都是叠字,
听着都像干我们这行的,哈哈哈哈,来,给我看看孟孟的照片,趁我还没睡过去,我看看你
女朋友漂亮不漂亮。

我从用了好多年的钱包里掏出了孟孟的照片。 因为孟孟很漂亮,纯粹出于图片欣赏的角
度,留着也无坏处,而且她也都嵌在我的大脑皮层里,不是不见到她的脸就能忘却,所以我
留着她的照片,朋友们真要看看也无妨,对我来说也不是丢人的事情。 你去看吧,看罢还我。

那是一张孟孟的彩色生活照,也许是放的时间太长,颜色都已经褪变,我不知道她和刘
茵茵谁更漂亮一些,也许谁都不漂亮,她们只是存在我脑海里的浮像,海上花一般飘缈遥远。
娜娜手里握着照片,看了一眼,打开了头顶的灯,又仔细看了一会儿。天色渐黑,国道上交
通情况复杂,我没有办法去看她流露的表情,只能侧了侧身子问道,娜娜,怎么了?

娜娜完全脱离了我给她的抱枕,又低头看了看照片,贴近到失焦。然后嘴角一笑,看着
我不语。

我加了一个档,说,—到这个点,摩托车就特别多,对面的车都开着远光,要是穿出来
一个摩托车,都看不见它,而且他们都不戴头盔,一撞就够呛,摩托车太危险了,我如果管
交通,我就要强行让那些电动车和摩托车戴头盔,劫下来没戴的强行让他们买,然后驾校里
第一节课就是晚上会车不能开远光,眼睛太难受了,白天开好几百公里不累,晚上开一个小
时,眼睛就受不了,要是??

娜挪打断我,说,喂。

我说,嗯?

娜娜把照片还给我,说,我认得她,她就是孟欣童。

我问娜娜,谁?

旅途上的黑夜除了苍茫和畏惧以外,没有什么好形容的,无论是多么奇异美丽的地方,
到了这一时刻,都只留下一样的凄然,有一些莫名亮着的路灯,光的深处不知道藏的什么,
唯有一些集镇和补胎店能留下一些安全感。在月色里,我能看见视线穷极处的远山,黑压压
的一座在深蓝色的幕布里,我开始胡思乱想那些山里的人家,不知道他们守着群山能做什么,
也许夫妻俩洗了脚以后窝在床上看新闻联播倍感幸福。但他们能遇上对的人么?他们如何相
恋?山里遇上一个人的几率有多少?好在对他们来说,生活也无非是砍柴打猎, 有大把的时
间静侯着。当然我相信,移动着的人永远比固定着的人更迷茫,我总是从一处迁徙到一处,
每到一处都觉得自己可以把饰演了三十年的自己抛去,找到自己性格里的 10 号,然后这就
是我固定的戏路。我多么羡慕 10 号,他从出生到死亡,都在同一个地方。在我们这个必须
不停迁徙的国度里,这比活着更显得弥足珍贵,而我却被每一个陌生的环境一次次摧毁。也
许照着他的样子发展下去,他必然会被投进大牢,但是那又是一片十多年不变的环境,他拥
有这扎扎实实的安全感,他虽然在这个世界里是亡者,但他在这片小小的土地上是王者,他
连死都要带走我一直冰封着的女人,我却不曾怨恨他,我只是没有一张刘茵茵的照片。一个
我爱的、死去的、没有相片的姑娘,这对女孩来说是多么好的—件事情,她在我的心中将不
断地幻变,如丁丁哥哥一样,最终我忘记他们所有的恶,甚至给他们拼凑上一些别人身上的
美,这对活着的人多么不公平,包括我自己。

这一夜,我终于开到了目的地,我必须于明天之前到达。其实任伺旅途从来没有想象的
那么久远,若愿意从南极步行到北极,给我—条笔直的长路,我走一年就到,让我开车穿过
这个国家,给我一个一样会开车的伴和一台不会抛锚的车,两天就够。这对我来说并不是旅
行,我在赶路,这就是我为什么一直担心 1988 会坏在路上。这是它和它的制造者相逢的旅
程,我必须把 1988 牵过来。

我展开地图,用沉暗的灯光照着,娜娜依然在边上抱着枕头长睡不醒,我匀了她一点灯
光,她毫无知觉,我仔细打量她的脸庞,今早化的妆还在她的脸上,我不知她该如何在今天
晚上卸掉。这是个长江边的城市,夕阳早已西下,大江永远东去,我在车里不知道听到了风
声还是江水的声音,我默默然减慢车速,摇下车窗,仿佛是晚风吹过江边芦苇。我儿时便生
长在江边,每次起大风,总是能够听见这样的声音。这声音时远时近,我不知道我究竟开在
哪里。还没有进入城区,我看见了一家应该还干净的旅社。我将车停下,娜娜依然没有醒来,
我下车抽了一支烟,上楼去办房间,刚走几步,我又退了下来,把车倒了一把,将右边紧紧
地贴着墙壁。因为反光镜还蹭到了一下,娜娜忽地醒来,说,哎呀,撞了。

我说,没有,我在停车,别紧张。

娜娜往右边一看,说,哎呀,为什么我这边这么黑。

我说,因为你那边是墙。

娜娜睡意全无,问我,我们到哪里了,你干嘛去?

我说,我们应该到城郊了。你自己在车里看地图玩吧。

娜娜问我,你为什么把车停成这样?

我说,我怕你再跑了。

娜娜说,我不会再跑了,我本来是不想拖累你。

我说,当然不是怕你跑,这里城郊结合,我怕乱,我把车停成这样,再锁了我这边的门,
你就安全一些。

娜娜紧紧抱着枕头,露出两个眼睛,点了点头,问我,那你去做什么?
我下车关上车门,说,我去开房间。

娜娜从头至尾盯着我,说,那你快一点儿。

我说,放心吧。旅馆的前台在二楼,和一切旅馆一样,这里都是用钥匙开门的,我其实
最害怕用钥匙开门的旅馆,我若有心,拿去配一把,就能永远打开这扇门,但好在我也不怕
有人破门而入,所以我心里也踏实。我拿了钥匙,快步走下楼梯,我总是担心娜娜又不翼而
飞。在楼梯转角,我看见娜娜依然抱着枕头看着楼梯,我放下心来,放慢步伐,从后座上拿
了一些水和食物。说,娜娜,你从我这里爬出来。

旋即,我意识到娜娜还有着身孕,说,等等, 你别爬了,我倒一下,否则你明天还得
爬进去。

娜娜说,没事,我爬出来,说着已经爬了一半。

我搀扶了她一把。

娜娜问我,我们是住在一个房间么?

我说,当然是啊,你是要装纯情另住一个么?

娜娜说,不是,我怕你开两个,我会害怕。

我笑道,你害怕什么,你不是说把你扔到哪里,你都活得好好的?

娜娜说,话是这么说,但晚上我还是怕。白天我就不怕。

我说,我们上楼吧。

娜娜有话欲言又止。我说,你怎么了?

娜娜说,其实,我??

我手里提着重物,催促他,其实你怎么了?

娜娜说,我饿了。

我笑道,真是,把你给忘了,你—路上都在睡,我自己不停地吃,倒是吃饱了。

娜娜说,那我就吃点泡面就行了,我们还有火腿肠。

我说,别,我带你去吃点儿。
娜娜看着我,没有推辞,看来是真的饿了。

我打开车门,娜娜又一头扎了进去。我说,娜娜,你别爬了,你坐后面不就行了?

娜娜说,不,那我要坐在边上。

我说,那你等一等,我把车开出来,你再上车不就行了。

娜娜一犹豫,说,哎呀,你早说,我爬一半了,怎么办。

我说,那你还是继续爬进去吧,女生都不太擅长于倒车。

娜娜边笑边说讨厌,一会儿爬回原座。我发动l988,在这条街巷里往前开。这里的饭
店都关得早,开着的都是烤串,我对娜娜说,吃烤串对身体不好,我们找一个别的。我又往
前开了一会儿,我看中了一家多功能饭馆,上面写着,东北菜、火锅、家常菜、麻辣烫、烤
串、四川风味。

娜娜看着招牌,感叹道,哇哦。

我说,就这里吧。

娜娜问我,会不会是地沟油?

我说,我们就点一些不用油的菜就行。

娜娜问我,什么菜不用油?

我说,烤串不用油。

这顿饭我一直看着娜娜吃,娜娜吃得特别专心,但也时常抬头看我一眼。旁边的人招呼
她,小姑娘,吃慢一点。

娜娜说,我觉得好轻松。

我问她,为什么。

娜娜抹了下嘴,回答我,因为我到了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不像在以前的镇上,基本都
认识,现在他们都不知道我是干什么的。

我说,我也是这样,才一个地方一个地方地换,希望自己每到一个全新的地方就能重新
来—次。

娜娜诧异地看着我,张大嘴,说,难怪你一直不肯说自己是做什么的,你是鸭子么?
我瞪了娜娜一眼,说,哪有你想的那么肤浅,你当我什么人了,去做鸭子?

说罢,觉得隐约会伤害到娜娜,我后悔万分,娜娜似乎没有在意,说,哦,那你获得了
新生没有?

我说,你快吃饭。你觉得舒服就好。说真的,你别在意自己以前干的什么,和我一样,
换个新地方,重新开始,你能做到么?

娜娜说,做不到。

我说,为什么?

娜娜说,我没那么不要脸,干的事还是得承认的。况且我换了一个新地方,也是重新干
这行当,怎么说来着,重操旧业,真形象。我来这里投靠孙老板,等我生了孩子,不也是干
这个,只要我的孩子不干这个,就行了,我愿为她不干这个而被干死。

我被这饱后豪言雷住了,只能接话道,是,母爱真伟大。

娜娜露出自豪微笑,说,那是,我告诉你你这个大嫖客,我的女儿那一定是??

我打断正在思索的娜娜,问道,娜娜,为什么你和刚才在车里反差那么大?

娜娜怔了一下,回答我说,可能因为屋子里比较亮。

我们停回到了旅馆的门口,因为是逆向而来,娜娜死活逼着我把自己那边的车门贴着墙
壁,然后欢快地跳下车,笑着对我嚷着,来,爬出来,哈哈哈,我来给你拍张照。她掏出自
己的手机,在微光的黑夜里按下快门,然后扫兴地说道,什么都没有拍到。

我搀着她的腰进了房间。这又是一间很标准的标准间,但是有电视一台。我问娜娜道,
娜娜,是不是比你昨天晚上住的那个??哦,是我们住的那个旅馆的房间要好一些?

娜娜故意不说话,道,我要洗澡去了。

我哈哈大笑,说,小王八蛋,想跑。

那—刻,我已经完全忘记了想跑的自己。

我帮娜娜去卫生间里扫视了一圈,确定有热水,还拆了一袋十块钱的一次性毛巾,说,
娜娜,你就用这个吧,这种地方都不干净,别感染了什么。

娜娜接过毛巾,道,哦,谢谢。

我躺在床上,打开电视,电视里正在放 1982年的《少林寺》,但每十分钟都会打断然后
插播声讯电话智力问答,今天的题目是,有一种饼,每年只有在一个特殊的节日的时候吃,
这是什么饼?请快快拨打下面的电话,服务费 1 分钟 1 元,现在的奖金已经累积到 1000 元,
第一个打进电话将获得奖金。主持人正在着急地呐喊,这时候接进来了—个电话,电话那头
一个男人的声音大喊道,是大饼。电视里嘟地叫了一声,然后出现了一个大叉,主持人说,
哎呀,真可惜,答错了,现在奖金已经累积到了 2000 元。

紧接着,又开始播出《少林寺》 。

娜娜此时冲完澡,光着身子出来,问我,你说,能看出来么?

我仔细盯着她的肚子看了半天,说,你是故意让它鼓出来的么?

娜娜说,你怎么知道?

我说,放松点。

娜娜一下子松懈了下来。

我说,嗯,能看出来一点儿,但是没有刚才明显了。

娜娜说,嗯,我要开始胎教了。我要唱歌,你去洗澡。

我冲完凉出来,《少林寺》又被无情地打断,奖金已经累积到了 4000元,主持人又接进
一个电话,电话里那人说,是葱油饼。电视上又是一个叉,于是奖金累积到了 5000 元。主
持人又提示道,也许我们的这个问题是有点难度的,但其实只要动一动脑筋也不难,这个饼
是我们每年中秋节的时候都要吃的,还要送人,是以那个天上的什么来命名的,我们已经提
示很多了。好,现在我们再接进来一个电话。

电活那头是一个带着口音的女孩子说道,是印度飞饼。

主持人说,哎呀,还是错了,现在奖金累积到了 1 万元了。

女主持说,让我们再接进一个电话,这位听众你好,你觉得是??

电话里说,我觉得是鸡蛋饼。

女主持说,哎呀,真可惜,还是错了。因为我们答错的朋友实在太多了,所以现在的奖
金已经累积到了两万元,第一个打电话进来猜对的朋友,可以赢得两万元的奖金。

娜娜—边擦着头发,一边问我,是月饼么?

我说,是月饼。

娜娜说,快把电话给我,两万块。
我说,娜娜,没用的,这是骗人的,这个城市人口快 500 万了,你觉得 500万人里没有
人知道中秋节送人的叫月饼么?

娜娜说,那不一定,说不定大家都没看这个台,快给我电话,在我那个裤子兜里,帮我
拿一下,就在你手边,来,正好可以把我罚款的那个钱给赚回来。电话号码多少来着?

我夺过电话,说,娜娜,没用的,以前我们揭露过这个的??以前我看见报纸揭露过这
个的。

娜娜说,不—定,你看到的报纸是别的地方的,说不定这个城市的是真的,你看,是有
线台的,如果是假的怎么可能没有人管呢?快把电话给我。

我将电话给了娜娜,翻开—份报纸开始看。

娜娜拨通了电话,高兴地对我说,你看,我已经进入了语音排队系统。

然后就是将近 10分钟的沉默,娜娜捧着电话专心致志地排队,电视里层出不穷地有人
在回答“烙饼”“煎饼” “比萨饼”,我叹了一口气,说,这种节目要是让外国人看了,岂不
是怀疑我们整个民族的智商?

娜娜说,你别说话,提示说快轮到我了。

我笑着耸肩看了娜娜一眼,自顾自看报。娜娜突然间把电话挂断了。我问她,怎么了,
怎么不排队了。娜娜难过地说,排队要一块钱一分钟,我里面的花费只有十几块了。我要留
几块钱,因为我一会儿要打个电话。

我说,你是要打给孙老板?

娜娜点点头,看着我,说,我要开始打了。

我说,请你尽管打,我不会吃醋的。

娜娜说,不,我过了今天晚上再打。你什么时候去接你的朋友?

我说,明天中午。

娜娜说,那我明天早上再打这个电话。反正今天打明天打一样的。

我笑道,你是不敢打吧,你怕打过去以后停机了或者号码不存在,你可以先发一个短信
啊。

娜娜说,我不喜欢等。

我说,你是喜欢立等可取,死得痛快那种是吧。
娜娜说,也不是,你管不着,你睡你的,我睡我的。我睡这张床,因为这张床离卫生间
近,你睡窗边那只。把电视关了,那个节目我不看了,别告诉我后来是谁猜对月饼了,哦,
反正你也不知道。

我关上了电视,月光隐约地从窗里透出来。我说,娜娜,你睡着,我窗边站会儿。

娜娜笑着说,你是要和我一样,把光挡住么,哈哈哈哈哈,来,我多给你五十。

我转过身,说,娜娜,我没有力气开玩笑,我开累了,你睡吧。我站会儿。

我看不见娜娜的表情,只有一团黑影在床上支了一会儿,然后说了一声对不起,钻进了
被窝。

我微微拉开窗帘,这是五楼,但周围没有比这个更高的楼,我想,远处就是江水,它流
过宜昌、武汉、南京,最后流到上海,沉沉人海。楼下时常有改装过排气管的摩托车开过,
还夹杂着少年的欢笑声。我打开烟盒,拿出火柴,回头看了看蜷缩在被子里的娜娜,又放回
了口袋里,却莫名划亮了一支火柴,看见有一只蜘蛛正在窗框上爬地欢畅。娜娜从被子里起
身,我转过身去,火柴最后的光正好照到她,旋即熄灭,她说,你怎么了。

我说,睡觉吧。

娜娜躺在床上翻了两个身,问,我能不能跑到你床上玩一会儿。

我说,你来。

娜娜火速钻到我的床上,睡进我的臂弯,说,你别误会,我可是一点儿都不喜欢你。

我说,我知道,你喜欢孙老板和那个王菲的假制作人。

娜娜捶我一下,说,其实,在我开始工作的这么多年里,你算是和我在一起时间最长的
异性了。

我说,嗯,我包了三夜。

娜娜说,我们只过了三个晚上么?

我说,是,三个晚上。

娜娜感叹道,我感觉过了好久啊。但就算三个晚上,也是最长时间了。

我笑道,嗯,—般没有人会包夜你三个晚上吧。

娜娜说,讨厌。
我说,你知道我最喜欢你什么吗?

娜娜问我,什么?

我说,我最喜欢你怎么开玩笑都不会生气。

娜娜说,我会生气的,你要是开她的玩笑,我会生气的。

说着把手摁在她的肚子上。

无语一分钟,娜娜摇了摇我,问,你要那个什么吗?

我说,那个什么?

马上我明白了什么,连忙说,不用不用,罪过罪过。那天是我真不知道。

娜娜说,废话,我当然知道,我也不会再让你得逞那个什么了,但是你要那个什么吗,
我可以帮你,比如说手手之类的。

我问她,什么是手手?

娜娜严肃地回答道,就是打飞机啊。

我大吃一惊,道,娜娜,你什么时候又这么不好意思起来,在我心里,你一直是很好意
思的一个??一个女生。

娜娜说,可能没开灯吧,我不好意思。

我说,嗯,一般都是开了灯不好意思,你真怪。

娜娜说,我也觉得了,但到了光线亮的地方,大家都能看清楚了,我觉得我没有什么地
方可以藏的,就放开了,但是到了没亮的地方,我总是想藏一藏。

我把被子往她头上一盖,说,那你藏一藏,但今天真不用手手和口口了,我明天要去迎
接我的朋友,今天晚上我不能乱来。

娜娜说,真奇怪,你又不是同性恋,还要这样去迎接一个同性朋友,我能和你一起去么?

我说,我一个人去。

娜娜说,好吧,那快睡吧,我要回到我的床上去了。你的床太软了,我的床硬,我要睡
硬的床。
我说,你这个理由真好,一个标准间里的床还有软硬。对了娜娜,当然,我不会,但是
如果我那个什么的话,你打算怎么收费?

娜娜犹豫了半晌,说,嗯,我想不收你钱,但我还要收十块。

说罢,她一把盖上被子,把自己蒙在里面,我只听到她仿佛很远的声音说,睡觉了睡觉
了,收你两万块。

我本怕失眠,却很快入睡。

早上八点,我被闹钟闹醒,我起身僵着身子靠在床上。外面突然传来卡车的爆胎声,我
颤抖了一下。娜娜在一边依然睡得满脸诚恳,我起床慢慢洗漱,仿佛迈不开步子,并且又洗
了一个澡,从包里拿出一套干净的新衣服穿上,回头看了看娜娜,给她留了张纸条,写着,
千万别跑,我中午就回来,然后我带你一起找孙老板。虽然未吃早饭,但我丝毫没有饿意,
只是胃部有些紧张,还带动了别的器官。我在 1988 边上上了一个厕所,再打开地图,木然
开去。

中午十二点,我回到了旅馆,先去续了房费,接着到了房间。娜娜已经起床,窗帘完全
拉开,桌上还有一碗馄饨。娜娜正在洗手间里洗头,我说,我回来了娜娜。

娜娜哦了一声,说,馄饨在桌子上,你朋友接得怎么样。

我说,娜娜,你不是昨天晚上才洗头么,现在怎么又洗头。

娜娜边擦着头发边出门说,因为我忘了昨天晚上我洗过头了,昨天晚上我说的话也都忘
了,你可别放在心上哦,大嫖客。

我说,嗯。

娜娜接着说道,快吃,已经要凉了。

我说,哦。

娜娜一跳站到我面前,说,你仔细看看我的头发吧,一会儿我就要去剪成短头发了,很
短的那种。

我说,为什么?

娜娜告诉我说,因为长头发对宝宝不好,会吸收养分。

我说,没那么严重吧,无所谓的。

娜娜说,有所谓的,你陪我去剪头发,怎么了,我怎么看你不太想说话?是我骂到你了
吗?还是你朋友惹你不高兴了。 我猜猜,
哦, 是不是你开了这么远去接他,还禁欲沐浴更衣,
你朋友不领情啊?

我说,他领情。

娜娜笑道,那他人呢,怎么不上来。

我说,坐在车里,坐在后座上。

娜娜说,带我去看看,你打算怎么向他介绍我,我是无所谓你告诉他我是干什么的,但
是我觉得这样会不会对你不太好,所以你暂时隐瞒一下也可以, 反正估计过两天我们也就分
别了,到时候你再慢慢说。我没问题的,我谈吐也不差,唱唱歌说说话,一般人都看不出来。
你看我话说的有点搂不住了,你就给我一个眼色,我就收回来。你觉得怎么样?就这么着了,
走,带我去看看你的朋友,这个馄饨就不要吃了,我们找个地方再去吃一顿,去接风洗尘。

说罢,娜娜挽着我的手臂下楼。到了最后一层台阶,娜娜松开了我的手臂,特意走在我
的后面。下台阶后,她径直看向 1988。然后看看我,说,你的朋友呢?

我发动了车,未说话。

娜娜坐到了车里,往后座看看,说,可能是你的朋友去买东西或者抽烟了。他的包还留
在车里,不是包,是包裹,我看看。

娜娜转身吃力地拿起一个塑胶袋封的包裹,说,上面写的什么字,真难看。这是什么东
西。
我看着娜娜,说,骨灰啊。

娜娜大叫一声,撒开双手,塑封的盒子掉在她腿上,然后她马上意识过来,又用手指抵
着拿了起来,放回原处,说,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你对不起你朋友。你早点告诉我,我就
不那么胡闹了。

我说,没事。

娜娜问我,你的朋友怎么了?什么时候的事情?是??是他已经变成这样了,还是我们
到了以后他变成这样的?

我说,他今天早上执行的,我朋友的律师早几天已经告诉我,说救不了了,不会有变了,
肯定会核准,今天具体时间我也不知道,我只是去殡仪馆领骨灰。

娜娜小声问我,你的那个朋友犯了什么事?

我说,我哪能和你说得清楚,他的事都能写一本书。

娜娜问我,什么罪?
我说,??

娜娜低头说,我不多问了。我本来想今天告诉你一个不开心的事情,但是我觉得比你起,
我的都算不了什么。

我把朋友的骨灰放端正,说,是不是没有找到孙老板?

娜娜咬下嘴唇,道,嗯,停机了,但是我给他发了几条短信,也许他欠费了。

我说,可能吧。我们去江边走走。

我开着车带娜娜到了江边,娜娜说,你是打算将骨灰撒在江里么?

我说,不,我只是走走。我有一堆骨灰要撒。到时候我留着他们一起撒。

娜娜问我,你怎么死那么多朋友?

我说,这倒是意外,每个人长到这般岁数,或疏或近,或多或少,都死过几个亲人朋友。

娜娜问我,他们是你多好的朋友。

我说,我把他们当成人生里的偶像,我总是恨自己不能成为他们。

娜娜说,他们是死了才变成你的偶像的么?

我说,不是。

娜娜笑说,那就是变成了你的偶像以后就死了。

我也笑笑,说,也不能说是偶像,只是我真的羡慕他们,我总觉得自己也能像他们那样
的,但他们为什么都离开得那么早。

娜娜说,哦,因为他们的性格容易死呗。

我说,如果是一个陌生人这么说,我说不定会生气,但其实也许真的是这样吧。你说,
我什么时候才能像他们那样。

娜娜说,那简单,娶了我呗,你就和他们一样了。哈哈哈哈。

我也哈哈大笑,道,你开玩笑。

娜娜站定,没有露出任何的表情,说,难道你认识的人里面里就没有混得特别好的么?
有钱,有势,有地位。
我也站定,说,当然有,但我不喜欢他们,他们其实和我是一样的,只是我没有这些东
西,而且那些人从来影响不了我,不过他们倒是活得都很好。

娜娜推了推我的手,道,你也别难过了。

我说,我也没什么难过的,我朋友也不是昨天才进去。这都不少时间了,我也去捞过,
但是真的没有办法。

娜娜问我,那你朋友有对你说些什么吗?

我说,我只看望过他一次,时间特别短,他问了问我的情况,说,你快回去吧,这都录
着呐,估计这次是够呛了。死倒是没有什么可怕的,怕的就是知道自己怎么死。你可要一定
要死于意外啊,这样才不害怕。你知道什么最可怕,就是害怕。

娜娜睁大了眼睛,说,有这么说自己朋友的吗?

我说,你要习惯他,他这是真心祝福你。

娜娜说,他就这样说,然后你就走了?

我说,也没有,他把我叫回来,认真地看着我,我从未看到这个嬉皮笑脸的人这么认真,
他说,记住,1988 的机油尺是错的,那是我从一台报废的苏联产拉达轿车上拆下来的,加
机油的时候不能照着这个刻度来, 照着所有其他汽车来,加满一瓶四升的就行,那就错不了,
否则你就等着爆缸吧。这台发动机太老了,爆了就不好修了。

我说,哦。

我对娜娜说,之后好多政府部门的人都问过我话,我其实就是他的一个朋友,也没有什
么事情,但他也没什么亲人,他们就告诉我,让我来接他的骨灰。就是这样。

娜娜一知半解,只能看着昏黄的江水。

我带着娜娜在这个江边的城市里穿行,潮湿而迷宫般的道路没有给我造成什么困扰,现
在是真的暂时没有什么目的地了,只是带着娜娜去寻找她的孙老板。当娜娜昨天晚上说出我
只用给她十块钱的时候,我其实心头颤动了一下,但我想,并不能接受她,她只是我旅途里
的另外一个朋友,但我想我也羡慕她,她也许也会是我建筑自己的一个部分,因为她自己都
这样了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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