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尔维诺的生平与创作 卡尔维诺文集

一生平与创作
  伊泰洛•卡尔维诺于1923年10月15日生于古巴哈瓦那附近圣地亚哥的一个名叫拉斯维加斯的小镇。父亲原是意大利圣莱莫人,后定居古巴,是个出色的园艺师;母亲是撒丁岛人,植物学家,为了使出生在异国他乡的儿子不忘故土,母亲特意给儿子取名为伊泰洛(“意大利”的意思),以寄托他们对故乡的怀念。1925年卡尔维诺刚满2岁,全家就迁回到父亲的故乡圣莱莫。他们住的那幢别墅既是栽培花卉的试验站,又是热带植物的研究中心,因此,卡尔维诺自幼就与大自然结下了不解之缘,他不仅从父母亲那里学到很多自然科学知识,熟知名目繁多的奇花异草以及树林里各种动物的习性,还经常随父亲去打猎垂钓。这种与众不同的童年生活,给卡尔维诺后来的文学创作打上了深刻的烙印,使他的作品始终富有寓言式童话般的色彩而别具一格。
  1942年高中毕业后,卡尔维诺在都灵大学上农学系。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在德国人占领的20个月的漫长时间里,卡尔维诺与他弟弟积极参加了当地游击队组织的抵抗运动,卡尔维诺的父母亲曾因此被德国人羁押作人质。发表于1947年的处女作《蛛巢小径》就是一部以作者自幼所熟悉的利古里亚地区的游击队活动为历史背景的长篇小说,当时卡尔维诺年仅24岁。
  1945年卡尔维诺全家迁居都灵。战后,他在都灵大学攻读文学,1947年大学毕业后,在都灵的艾依那乌迪出版社任文学顾问。
  在此期间,他加人了意大利共产党,并经常为该党的中央机关报《团结报》撰写文章。1949年题材多样的短篇小说集《最后飞来的是乌鸦》问世。所收作品既有童话和传奇色彩,又含有特定的现实意义;既有浓厚的抒情性,又有一定的哲理性。1952年卡尔维诺一鼓作气地完成了脍炙人口的中篇小说《分成两半的子爵》。作品的主人公是17世纪奥、土战争期间被一颗炮弹炸成了两半的贵族军官,是现代社会中被资本主义经济发展的“大炮”轰炸成两半的现代人的写照。作品既具有“寓言式的现实主义色彩”,又是“带有现实主义色彩的寓言”,这在新现实主义文学处于衰退的当时,为意大利的文学创作开辟了一条新的出路。1954年卡尔维诺的另一部短篇小说集《进入战争》问世,作品反映了战争在步人而立之年的卡尔维诺身上所留下的难以医治的创伤。被人誉为“意大利式的格林童话”,“世界文学宝库中的瑰宝”的《意大利童话故事》发表于1956年,它是卡尔维诺花费两年的心血写成的,全书搜集了近200篇各地的传统民间故事和童话。卡尔维诺象是一位遨游在童话世界里的人,对战后的社会现实和政治感到失望的卡尔维诺深信:“童话是真实的。”
  1957年,题材与构思截然不同的两部小说《攀缘在树上的男爵》和《房产投机》同时问世。这两部小说的主人公都是现实生活的“失败者”,都是“消极人物”。《攀缘在树上的男爵》的主人公是18、19世纪的贵族后裔,他栖居在树上,拒绝下到人世间生活;《房产投机》的主人公是深居闹市的文人,在资本主义高度发展的现代社会中因力图重新安排现实而处处碰壁。作品辛辣地讽刺和抨击了现实社会的罪恶,但卡尔维诺笔下的主人公虽然愤世嫉俗,毅然地否定现存的社会秩序,却无力改变它。然而作者“这种冷眼旁观的态度,却旨在更好地从总体上观察、评价和衡量现实社会,并竭力从中把握‘社会发展的脉络。’”(《狮子的骨髓》,1955)
  “匈牙利事件”发生以后,卡尔维诺于1957年在《团结报》上发表公开信,宣布退出意大利共产党。国际形势的动荡和消费社会中存在的各种弊端,使很多文人在精神上产生了危机,痛苦地看到自身价值的瓦解,然而卡尔维诺却把作家的使命、文学的作用以及对社会的政治责任紧密地结合在一起,他始终没有把自己禁锢在“象牙塔”之中。此后不久,《烟云》(1958),《不存在的骑士》(1959)等深刻揭示现实社会弊病的作品相继问世。1962年,卡尔维诺在《梅那坡》文学杂志上发表的一系列杂文,如《向迷宫挑战》、《惶惑的年代》、《物质世界的海洋》等,就60年代资本主义发展新阶段中知识分子和文人同现实社会之间所产生的新关系进行了探讨,指出“那些向‘物质世界’投降的人们已经沦为商品化的人了,他们的思想也商品化了”,“战后出现的这种向物质世界投降的历史现象是由于人类无力诱导事物发展的进程所致。”(《物质世界的海洋》,1962)卡尔维诺还提示人们“不能向现存的条件投降,也不能蜗居斗室,而是要寻找一条出路,向物质世界的汪洋大海,即‘迷宫’挑战。”(《向迷宫挑战》,1962)
  短篇小说集《马可瓦多》(1963)的问世,标志着卡尔维诺的文学创作达到了新的高度。小说以寓言式的风格,揭示了从社会学、心理学和生理学的角度都业以蜕化的人类社会,描述了当代人孤寂、惶恐、陌生和不安的心态。这个社会之所以蜕化了,是因为它被淹没在表面繁荣的物质福利之中了,它只追求物质上的价值,并蒙上了一层市侩式庸俗的外表,看上去光怪陆离,实际上虚伪而又浮浅。正如卡尔维诺在1967年所论:“现代文学的力量就在于它说出了社会和个人本来想说而又没有意识到的一切,这就是文学所不断提出的挑战。我们住的房子越是明亮和豪华,房子的墙上就越有鬼影;因为进步和理性的梦中往往掺杂着鬼影。”
  小说《监票人的一天》(1963)就是记述了主人公作为意大利共产党的监票人于1953年大选中在都灵某一个残疾人之家投票站的一天经历,揭示了意大利社会蕴含的种种弊病。那些丧失理智的疯子,肢体残缺的人,没有说话能力的痴呆者都成了政客们争权夺利的工具,尽管他们根本“无法辨认他们的投票对象是何许人。”
  《宇宙奇趣》(1965)和《零点起始》(1967)可说是两部富有科幻色彩和符号学特点的姐妹篇。《宇宙奇趣》的主人公是个既年迈又年青的智者,他是个不受时间和空间限制的人,既是我们的老祖宗,又是个现代人,可以说他既是世界起源、地球形成时的人,又是宇宙消亡毁灭时代的人,他的名字是qfwfq,是以未知数w为轴心的对称的字母qf—fq排列而成。“卡尔维诺好像因为愤怒、麻木乃至失重而在地球上消失了;他躲在大气层后面,用望远镜看着自己在人们之间消失。后来,他用成千个小记号,诸如一幅袖珍肖像画,一个形容词,一种有节奏的游戏,一阵突然的颤动,向我们揭示了一个凄凉的梦:一个50岁上下的男子,他茫然、困惑、忧心忡忡地环视着四周最细微的变化对他所产生的冲击,如房子四周的围墙、草坪上的阴影都能勾起他的心绪不宁;事物的偶然巧合,不协调和矛盾,反射和交叉,对他都构成一种诱惑。他徘徊在影子王国里寻觅自己,并消失在其中。”(《日报》,1972)有人说卡尔维诺是一位“一只脚跨进幻想世界,另一只脚留在客观现实之中”的作家。在《宇宙奇趣》中,卡尔维诺幽默地讽刺现代人生活的虚无,“有一次我路过宇宙空间,我在某个地方故意作了个记号,想在两亿年之后,当我再转到那儿时重新再找到它……可就在我留过记号的那个点上,代之以一道不成形的线条,它在被捣碎了的破损的空间之中,象是一道划破的伤痕……我沮丧失望了,象失去知觉似的被人拽过去许多光年。”(《空间的一个记号》,1965)然而,作者痛苦地发现空间与记号毫不相干,空间根本不存在,也许它从来没有存在过,所以在空间中作记号也是徒劳枉然的。
  70年代问世的三部具有后现代派创作风格的小说《看不见的城市》(1972)、《命运交叉的古堡》(1973),以及《寒冬夜行人》(1979),则更进一步确立和完善了卡尔维诺的独特的创作风格:过去与现在相结合,内心世界与外部世界相结合,幻想与现实相结合。对于卡尔维诺来说,支配客观世界的规律有它的随意性、破碎性和偶然性,所以他的小说的“每篇故事都是重新发掘一种逻辑的结构,而作者的每一种思想乃是每一篇故事的开端”。所以卡尔维诺曾说过:“我与一个哲学家截然不同,我只是一个遵循故事内在逻辑的作家。”(《世界报》,1970)
  用日常生活中琐碎素材来展开作者的奇思遐想的最后一部小说《帕罗马尔》(1983),是卡尔维诺面对繁杂而又不可知的现代世界,苦苦地寻求宇宙与人类之间,自然与人的语言之间,单一的自我与多重性的现实之间的关系,全书流露出作者面对现实的彷徨和茫然的心态。
  1985年9月,卡尔维诺在休假期间突患脑溢血(当时他正在准备去美国讲学的演讲报告),当即就被送到医院抢救。待动完手术麻醉药性过去之后,他望着那些塑料导管和静脉注射器,仍不乏想象力地风趣地说:“我觉得自己象一盏吊灯。”9月16日卡尔维诺终因医治无效在意大利佩斯卡拉逝世,终年62岁。
就这样,卡尔维诺带着他那一个个童话般“尽善尽美的梦”,离开了这变幻莫测的世界。他用小说创作向人们展示了人生哲理,孜孜不倦地启迪人们对人类的命运和现实社会予以深入的思考,为探索文艺创作的新天地而奉献了一生。

二 代表作品

  1.《蛛巢小径》(1947)
  卡尔维诺的《蛛巢小径》是一部以抵抗运动为题材的小说。它是新现实主义文学运动的产物,是卡尔维诺的第一部长篇小说,发表于1947年,当时作者年仅24岁。
  小说体现了卡尔维诺“一只脚跨进幻想世界,另一只脚留在客观现实之中”的独特创作风格。读着《蛛巢小径》,人们既觉得它象是当代抵抗运动的历史,又象是一篇发生在大森林里的童话故事。既是历史,又是童话,这就使其在新现实主义文学中独树一帜,并占有特殊的地位。
  《蛛巢小径》的主人公是个名叫皮恩的少年,他生活在德国法西斯占领下的一个小城市,自幼失去双亲,心灵蒙受了难以医治的创伤;他姐姐是当地有名的妓女,经常与德国兵鬼混,家乡的人们都鄙视她,憎恶她。皮恩是个缺乏教养的孩子,身上沾染了许多恶习,他满嘴的脏话,粗鲁蛮横,终日无所事事,在外面闲逛。但他却是个心地善良、富有正义感的少年,并有着一颗纯洁的心。幼稚好奇的皮恩觉得大人们总不把他放在眼里,为了使他的大伙伴们看得起他•,就想干出一番惊人的事,从而表明他也不是等闲之辈,也是个响当当的男子汉。有一次,他从在他姐姐那里鬼混的一个德国水兵那里偷来了一把手枪,并打算把它埋藏在山涧小路旁的一个蜘蛛用泥土筑成的巢穴里。但因手枪没上保险,慌手慌脚的皮恩对着蛛巢扣动了扳机,把枪打响了。皮恩既害怕,又高兴,他急忙埋好手枪,然后还撒盖上浮土隐蔽好。皮恩回来的时候,发现村子里戒严了,德国人在到处搜寻开枪的人。皮恩究竟还是个孩子,在德国兵追上他时,他拿出从德国水兵那里连同手枪一起偷来的皮带抽他们。这一下他被发现了,他们逮捕了他。他立即受到审问,但皮恩只是一个劲儿地骂人,就是不说出手枪的下落。后来那名德国水兵指控了他。在德国兵的司令部里,他遭到拷打。被揍得鼻青脸肿的皮恩,一口咬定皮带是捡来的,在德国兵的皮鞭下,他大喊大叫,又哭又闹。最后,德国人把他关进了监狱。后来,他同另一个外号叫“红狼”的十六岁的少年,乘抬着垃圾箱去外面倾倒的机会,干掉了哨兵,从监狱里逃了出来。
  逃出监狱后,“红狼”推说去探路,把皮恩一个人留在了作掩蔽的洞里。又困又饿的皮恩在洞里睡着了。后来,皮恩在路上遇见了在阿尔卑斯山当过七年狙击兵的库齐诺,他把皮恩带到了游击队。
  在游击队里,皮恩结识了各社会阶层的人,打倒法西斯纳粹的共同目标使他们聚集到一起。尚未成年的皮恩在游击队里接触到许多事物,都是他那幼稚单纯的心灵所难以理解和接受的。他看不惯连长与厨师的老婆在火堆旁调情,更埋怨他们玩忽职守而引燃了营房。后来皮恩在与连长的一次磨擦冲突中,愤怒地咬伤了连长的手指,赌气离开了游击队。
  皮恩重又孤寂地行走在山涧小径上,去寻找他早先藏在那儿的那支手枪,但手枪不见了,他颓然地回到家里。皮恩在他姐姐那儿意外地发现了与他丢失的那支一模一样的手枪,姐姐说那是一个法西斯党徒送给她自卫用的。皮恩从他姐姐那儿强行要走了那把手枪之后,又离开了家。
  外面一片黑暗,皮恩重又朝山涧的小路走去。他虽然又得到了一支手枪,但他感到自己是那么孤寂,他哭了,后来又大声地呜咽起来,但四周没有人听见他哭。在夜深人静时,皮恩又遇上了当初领他上山投奔游击队的大个子库齐诺。最后,他们一大一小手拉着手行走在蛛巢小径上,四周飞舞着亮晶晶的萤火虫。
  小说抒情色彩浓厚,作者以丰富的想象力,通过一个未成年的孩子天真幼稚而又充满好奇的目光来展现人们在抵抗运动中所经历过的事。小说把皮恩从德国水兵那儿偷来的一支手枪作为贯串始终的一条主线,并使它与山涧小径旁的蛛巢紧密地联系在一起。
  作者的构思是从皮恩偷德国人手枪的个人行为发展到他上山参加游击队的集体行为,其层次从个人上升到群体。但皮恩毕竟是个未成年的孩子,无论是在监狱,还是在游击队的营地,他都念念不忘自己偷来的那支手枪,因为这是他显示自己力量的证据,也是他理解和接近对他来说是那么神秘的成人世界的一种手段。所以,当游击队连长对大家说“皮恩是个孩子,他在这儿帮厨师做饭,他的武器就是削土豆的刀和长柄勺”的时候,皮恩当即自豪地回答说:“我有一支德国手枪,是你们谁也没有的。”在小说末尾,皮恩找不到自己藏的那支手枪,却又从他姐姐那里弄到了同样的一支手枪;当他独自返回蛛巢小径时,自己却又感到那么孤寂。作品富有象征意义地揭示了作为知识分子的作者自己——以还未成熟的少年皮恩为象征——与这场抵抗运动之间的内在的关系,开初为了超脱那庸俗、堕落的现实世界——以没有教养的孤儿皮恩和他那个当妓女的姐姐作为象征——他们茫然地卷入了这场斗争的洪流,但后来又因面对发生的一系列难以理解和接受的事情而沮丧地从斗争中游离出来,因为面对这难以捉摸的现实世界,他们跟皮恩一样永远感到孤寂。原来,这样对待战争,只是那些一无所有的人在精神上的一种超脱,对于那些生活在扑朔迷离的世界上的人们来说,战争象是一场梦。当一无所有的弃儿皮恩与一个被社会弃绝的成年人库齐诺手拉手地行走在山涧旁的蛛巢小径上时,他们才感到身上产生一种生命力,象在他们四周飞舞的萤火虫那样,以自己微弱的光亮照亮着漆黑的世界,使人们看到些许光明。
  卡尔维诺在分析自己的创作思想时,曾这样说过:“在我感到人类生命里注定是那样沉重的时刻里,我想我应该象珀尔修斯那样飞到另一个空间去。我不是说要逃遁到梦中和非理性中去。我说的是,我得改变我与现实接触的方式,以另一种目光,另一种逻辑,另一些认识和验证的方式来观察世界……”在《蛛巢小径》这部处女作中,当时年仅24岁的卡尔维诺,就是“以另一种目光,另一种逻辑,另一些认识和验证的方式来观察世界”并进行初步的尝试的。
  这部小说具有明显的反法西斯的政治色彩,但作者不是简单地歌颂抵抗运动,他笔下的人物也不是人们心目中那些品德高尚的英雄形象,恰恰相反,主人公皮恩所在的、由德里托指挥的那个连队中的战士都是些普普通通的人,譬如,随军厨师原来是个焊铁匠,战争和轰炸使他无处谋生,他参加游击队是为了能“有葡萄酒和鸡蛋,为了过没有人抓他们和听不到警报的安宁生活”。连队里有当过宪兵的,也有以偷窃德国军火为癖好的盗贼(后来他成了叛徒,被游击队秘密处死)。皮恩从监狱里出去遇见的那个库齐诺是为报复背叛自己的妻子才上山打游击的。总之,他们都不是有阶级觉悟的成熟的工人、农民和知识分子,有的甚至可以说是社会的渣滓,有的当过歹徒,有的做过黑市买卖,有的曾沦落为流浪汉,但他们都是生活在那个时代中的活生生的构成整个社会的分子。他们之中很多人都是心灵带有创伤和隐痛的,他们参加抵抗运动的确并没有什么崇高的思想作指导,只是为了医治心灵的创伤而去打仗,而这种救赎人类(包括自己)的要求正构成了他们拿起武器与敌人作战的动力,使他们有一种起码的精神力量,成为推动历史前进的积极力量。
  卡尔维诺以他自己对抵抗运动的独特的认识方式,从一种截然不同的角度和逻辑去揭示抵抗运动的实质含义。正象游击队政委基姆对司令员的一席谈话中所说:“那么,他们为什么要打仗呢?因为他们没有祖国。既没有真实的祖国,也没有臆造出来的祖国。但他们有勇气,因为他们身上有一股子怒气。他们的生存受到触犯和伤害,他们在生活的道路上看不到光明,他们的家又黑又脏,他们之中有人从小就学坏,满嘴脏话。只要一有风吹草动,只要走错一步或心血来潮,一气之下就会站在法西斯那一边去,并以同样的疯狂,怀着同样的仇恨去开枪扫射。对他们来说,站在我们这边还是站在他们那边都没有什么两样。”
  作者亲身参加过利古里亚地区的抵抗运动。他在小说中塑造的人物形象都是人们所熟悉的,也是令人感到亲切的。在战争年代中,卡尔维诺曾与这些人朝夕相处,出生入死,他曾与战友共同分享过盛在一个饭盒中的栗子。当时,他曾为他们的命运而感到痛苦,也赞赏他们勇往直前、视死如归的精神和毫不利己的处世态度。可是,作者在小说中却给他们抹上了古怪可笑的色彩,画出了令人悱侧而又令人恐怖的脸谱,还赋予他们明暗交替的性格和各种恶习。主人公皮恩满脸雀斑,整天哼唱淫秽的黄色小调;厨师曼奇尼纹身;连队政委身上长满虱子;连长因与厨师的妻子调情而受处分后,竟然在激烈的战斗时刻与那女人躲在杜鹃花丛中做爱。这些都是“非英雄人物”,甚至是“反面人物”,即“扭曲”了的人物。卡尔维诺正是透过表现主义的镜头捕捉并反映出“反面”人物的真实形象,正是从这种“反面”的角度寻觅到独特的节奏和脉络,渲染了一种既反映历史现实而又超越历史现实的创作意境。
  著名作家帕维塞(1908—1950)在1947年介绍这本小说时曾这样说:“笔下生辉的卡尔维诺,在此书创作中表现得象松鼠一样的机敏,他善于把游击队员的生活写成象在森林里发生的童话故事一般,是那样的五彩缤纷,那样的引人人胜,那样的‘非同寻常’。”
  故事发生在意大利西部利古里亚海沿岸的圣莱莫,那里终年长满棕榈,到处是别墅、旅馆和赌场,古城的小巷,山涧的潺潺流水,葡萄园和橄榄园四周的古老墙垣,山间盘旋而上通往松林的小径,满山遍野的栗子树,还有阿尔卑斯山脚下蜿蜒曲折的山谷,这些对自幼生长在这里的卡尔维诺来说就很熟悉和感到亲切的自然景色,在作者的笔下显得那么浪漫和非同一般,使其故乡的山山水水既带有童话般的色彩,又蕴含着人类历史发展的进程。战争期间,在那长满栗子的树林中,携带各种武器的人们相互追踪和躲藏;那开满杜鹃花的田野也变成了危机四伏的陷井,人们经过那儿时,成串的子弹在头上嗖嗖飞过……
  作品以丰富的想象力把人物的感情与自然景色融为一体,把主人公皮恩对外部现实世界的感受寄寓在一种童话般的幻想之中,表现了作者对美好的社会的向往。这一特点充分体现在皮恩受命去埋葬那只被厨师活活弄死的小鹰的那段描写当中:“死鹰在他的脚边。起风了,空中飞过云彩,大片大片的乌云在他头顶上飞过。皮恩给鹰挖了一个坑。鸟跟人不一样,挖个小坑就行。皮恩手里拿着那只死鹰,见它闭着眼睛,翻着白眼皮,跟人死的时候一样。皮恩掀开鹰的眼皮,下面是圆圆的黄眼睛。他真想把死鹰扔进空荡的山谷中,看着它张开翅膀飞起来,在他头上盘旋而过,然后朝远处飞去。而他,就象有仙女的童话故事中一样,跟在它后面追,越过山冈和平原,到一个人人都那么善良可亲的富有魅力的国度里去。
  作品正是通过一个贫穷的孩子皮恩的奇遇和具有神奇色彩的童话般的魅力,反映了战后生活在充满危机的资产阶级社会里的人的孤寂,表达了作者对必将产生的一个新的社会的信心。而寓意深刻并富有象征意义的结尾,则体现了卡尔维诺“非同寻常”的、别具一格的表现力:
“库齐诺重又把机枪扛在肩上,把手枪还给了皮恩。现在他们行走在乡间,皮恩把手放在库齐诺那只象面包一样又柔软又暖和的大手中。黑暗中有星星点点的亮光,那是盘旋飞舞在篱笆四周的萤火虫……”

  2.《短篇小说》(1960)
  卡尔维诺于1960年把他发表的短篇小说结集出版,共分四卷,标题分别为《艰辛的田园生活》,《困惑的回忆》,《惶惑的爱情》和《困苦的生活》。这部短篇小说汇编集中反映了卡尔维诺多向性的创作成果和独特的创作风格。
  第一卷《艰辛的田园生活》中收有脍炙人口的短篇小说集《马可瓦多》(又名《城市四季》),它不仅是意大利青少年喜爱的读物,也深为成年读者所称赏。《马可瓦多》最早曾于1952年发表在都灵的《团结报》上,全书共包括20则短篇故事,都是以大都市都灵为背景。主人公马可瓦多是个在一家公司当小工的穷人,他维持着一个数口之家的生计。他善良纯朴,天真幼稚得象个孩子,他身居闹市,却整天流浪在大千世界之中,想入非非地象幽灵似的寻觅着大自然的足迹,但马可瓦多却目睹当代社会中的人们都已被淹没在钢筋水泥之下,浸泡在泡沫四起的洗涤剂的汪洋大海中了。《逛超级市场》一文中的马可瓦多,面对琳琅满目的商品货架,因身无分文无力购物而痛苦和茫然,最后他推着购物小车冲进正在施工的电梯门而掉落在脚手架下,幽默地讽刺了资本主义高消费社会中的贫富悬殊现象;《高速公路上的树林》维妙维肖地讽刺了现代社会中为追求利润用广告等手段来刺激消费而造成的不平衡现象,马可瓦多一家人在寒冬腊月中围着行将熄灭的炉火,与耸立在高速公路两旁的广告牌形成了鲜明的对照;《黄蜂疗法》一文则描述了陷于失业境地的马可瓦多以黄蜂的针螫来治疗风湿病人的传奇式的故事,揭示了工业化社会中穷人们绝望的心态。在这些篇章中,卡尔维诺带着某种苦涩的笑,同情而又怜悯马可瓦多的遭遇,揭示了经济高度发展的现代社会背后的阴暗画面,在马可瓦多“这些千奇百怪的形象中隐藏着卡尔维诺那忧郁、伤感的自画像”。(《日报》,1963,切塔蒂)
  《马可瓦多》一书富有政治思想性和社会性,具有一种朦胧的自由、平等、博爱的思想,启迪陶醉在消费社会中思想变得迟钝的人们,引导他们去设想和创建一个更正确、更合理的世界;马可瓦多的处境正是社会上普通的人们共同的处境,这也正是作品引起全社会共鸣的原因之所在。全书文笔简洁、流畅,并具有:—种独特的幽默感;作者奇特的想象力赋予小说一种寓言式的风格,使他笔下的主人公似乎成了现代童话故事中的奇特的人物。
  第二卷《困惑的回忆》中收有《最后飞来的是乌鸦》(1949)和《进入战争》(1954)两部短篇小说集。故事大都以抵抗运动和第二次世界大战为背景,渲染了战争的残酷。风格明快,语言简洁,笔触辛辣。名篇《最后飞来的是乌鸦》描述的是一位偶然加入游击队的少年神枪手,他能百发百中地射中飞鸟、松塔儿、睡鼠和野兔。有一次正当他全神贯注地狩猎时,发现树林里的一块岩石后面躲着一个德国兵。突然,天空中出现了一只乌鸦,德国兵企望神枪少年把注意力转向那只乌鸦,枪声响了,但乌鸦并未坠落。德国兵以为神枪少年没看见乌鸦,就从岩石后面走了出来,向少年指点空中的乌鸦,就在那一刹那间,“猎枪的子弹不偏不倚地正好打中了那德国兵穿的皮茄克上绣的那只展翅的飞鹰。”
  老鹰和乌鸦都象征着邪恶,尽管绣在皮茄克上的老鹰是假的。残酷的战争磨炼了神枪少年,他无视翱翔在天空中的乌鸦,却无情地瞄准了德国兵。卡尔维诺笔下的山川丛林,展现了寓言式童话故事的意境,富有魔幻般神奇的色彩;少年神枪手没有为猎物所动而对敌人心慈手软,烘托出在战争环境中成长起来的一代青少年的形象。故事构思奇妙,寓意深刻,语言质朴、浅近。
  带有自传体色彩的短篇小说集《进入战争》共包括三个短篇:《进入战争》、《刁托内的青年先锋队队员》和《翁帕的夜晚》。都是以1940年6月10日意大利参加战争的历史为背景的,三篇小说的主人公是同一位富家子弟,他当时虽然身穿法西斯青年先锋队的制服,但他所受到的家庭教育,使他对法西斯所发动的这场战争抱消极和怀疑的态度;主人公目睹在轰炸中惨死的孩子,面对被炸成废墟的城镇,深感战争的恐怖和残忍。当法西斯匪徒抢掠被法国人丢弃的门托内城时,别人都争抢金银财宝,他却偷了法西斯党部大门的一把钥匙,象征性地喻示了主人公反法西斯的意识:截断法西斯的生路。
  第三卷《惶惑的爱情》中的名篇《夫妇的奇遇》描述了一对生活在城市的工人夫妇的生活悲剧。由于丈夫得上夜班,妻子却上白班,夫妇俩只能在倒班的空隙时间匆匆见上一面,是现代工业社会里紧张的劳动节奏把他们从精神和肉体上分割开了,他们无可奈.何,只能以坚强的毅力接受命运的这种安排。《一位诗人的奇遇》展示了人与大自然之间无法建立一种纯洁关系的痛苦。故事发生在南方海边的一个村庄,那儿尚未有观光游客的足迹,诗人和他的情人尽情地享受着大海和海峡的自然风光;面对奇妙的自然景色,诗人伤感满怀,一群为了生计饱经忧患的渔民的出现使诗人陷入了沉思,从这些世代终年劳苦奔波的人们身上,看到了“人类的痛苦”,“这是与大自然向人们展现的美妙景色截然不同的”。
第四卷《困苦的生活》是由《房产危机》(1957)、《阿根廷蚂蚁》(1958)和《烟尘》(]958)三篇小说组成的。《阿根廷蚂蚁》融寓意与现实于一体,描述了这样一个故事:在一个贫困的失业者家里,有一天发现蚂蚁成灾,甚至都钻进了孩子的耳朵里了。面对大群大群蚂蚁的侵入,一家人别无它法,只能弃家逃走。小说寓意深刻,说明了弱者面对痛苦和罪恶的态度只能是忍让。富有社会意义的《烟尘》以第一人称的表现手法描述了一个在取名为《净化》的杂志社工作的职员的见闻。该杂志的宗旨是抵制城市中尘埃的污染,防止因燃料的燃烧和化学气体的扩散而导致的空气污染;后来主人公却发现杂志社的主任本人就是制造尘埃污染城市环境的罪魁祸首,杂志对公众所进行的冠冕堂皇的宣传都是对不知内情的读者的一种欺骗,其目的是为了转移公众的视线。作者向人们指出了人类所面临的可怕前景,清醒地揭示了资本主义社会中人们所处的绝望境地,描述了人们面对烟尘污染这一无所不在而又遗患无穷的现象所表现出的那种无可奈何而又无能为力的心态。

  3. 《我们的祖先》(1960)
  《我们的祖先》一书由《分成两半的子爵》(1952)、《栖息在树上的男爵》(1956)和《不存在的骑士》(1959)三篇小说组成,有人把它称之为“纹章三部曲”。小说反映了现代社会人与人之间的错综复杂的关系,作者象是想逃遁现实,或是干脆倒退到昔日古老的年代中去,以魔幻般的、寓言式的和完全超越现实社会的题材,揭示现代人变态的形象。采用了影射和暗喻的手法,极富有哲理性。
  《分成两半的子爵》的主人公梅达尔多•特拉尔巴子爵在土奥战争爆发后,跨上了战马,奔赴战场奋勇杀敌;奥地利国王接见了他,并授予他中尉军衔。在一次战斗中,他被土耳其军队的一颗炮弹击中胸膛,把他从头到脚整整齐齐地劈成了两半,右半部分的躯体居然还活着,人们把他抬回了城堡。这个只剩下右半部分躯体的子爵在城堡里过了很长一段隐居生活后,开始外出游逛。无论走到哪儿都把伸手可及的物体分成两半,连苹果与蘑菇也都给掰成两半。他还放火焚烧农民的茅屋和干草堆,牲口和村民都被活活烧死,就连从小抚养他成人的奶妈也险些丧了命;次日,子爵硬说奶妈脸上的烧伤是麻风病症状,下令把她关进了麻风病院。因此人们称他为“邪恶的子爵”。后来,子爵追求一位放牧的姑娘,他把菊花和蝴蝶掰成两半向姑娘求爱,当他遭到拒绝后竟放火焚烧姑娘父母的茅屋,还蛮横无理地把他们捆绑起来,逼得姑娘不得不在山洞里隐蔽起来。这右半部分的子爵成了十恶不赦的罪人。
  过了不久,村里出现了另一个与梅达尔多子爵一模一样的怪人,那就是他在战场上被炮弹炸掉的左半边身躯,当时被埋在基督教徒与土耳其人的尸体下面了,后来又被当地的两位隐土用油膏和香料医治救活了;梅达尔多这左半部分躯体回到故乡后,到处行善,助人为乐,劫富济贫,帮助寡妇干活,还去麻风病院看望奶妈,所以人们称他为“善良的子爵”。放牧的姑娘与他不期而遇,他们相爱了。
  “邪恶的子爵”对“善良的子爵”恼恨极了,竟派遣手下的卫兵去谋杀他。但由于“邪恶的子爵”的专横暴戾早已引起手下人的不满,卫兵们不仅没有执行他的命令,反而请求“善良的子爵”率领众人起义。善良和美德感化不了邪恶,于是一场决斗终于发生了,两半子爵各持一柄利剑,厮杀拼搏,较量了几个回合之后:他们先后被对方的利剑沿着原来被炮弹炸开的伤口从头部直劈脚跟,立时双方鲜血直流,扭作一团,当初那两半身躯劈开时的伤口又粘在一起了。
  半个小时后,村民们抬着一副担架来到城堡,见躺着的是一个完整的梅达尔多子爵,他伤势严重,一直昏迷不醒。在护士和大夫们的日夜精心护理下终于苏醒过来了,“子爵重又变成了一个完整的人,既不好也不坏,是一个邪恶与善良的混合体,就是说,从外表看来,与没有被炸成两半之前的那个子爵一模一样。”
  小说采用一个骑士式的寓言故事的形式,把当代社会在政治思想和伦理道德方面出现的一系列问题淋漓尽致地展现在读者面前。这“分成两半的子爵”是当今社会中被资本主义经济发展的“大炮”轰炸成两半的现代人的写照,是资本主义现代工业化社会使人异化、使人失去了自身的人格存在并造成人的本性退化和衰落的写照。目睹社会中各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现象,作者象是作出一副苦涩的怪相,露出一种讥讽的微笑;作品的格调郁闷、伤感,如小说的第一章就展现了横卧疆场剖腹开膛的战马,断肢残臂的官兵,还有因鼠疫蔓延而丧生的人们。这篇寓言式小说的结构是几何形的,把现代人兽性的“恶”和理性的“善”对称地一分为二,后又重合在“完整的人性”之中。作品所要表现的道德宗旨是理性制服兽性,善良战胜邪恶,教诲人们要克服威胁着人类生存的各种潜在的敌人,不做一时发作的兽性的俘虏,做一个真正的有完整人格的人。小说的主人公就是在人世间犯下丁许多罪孽,在行善积德之后变得成熟了,从而重又理智地获得了完整的人性。
  《栖息在树上的男爵》的故事发生在1767年6月15日,那天主人公科西摩•比奥瓦斯科在其父母特意邀来作客的达官贵人就餐席间,竟然厌恶地把仆人端上来的一盘蜗牛推开了,他父亲当即大发雷霆。科西摩一气之下走出餐厅,只见“他爬上了冬青树,身上穿着赴宴时穿的考究的礼服,这是他父亲严格规定的,尽管他只有12岁……”。原来科西摩早就忍受不了贵族家庭那种令人窒息的紧张气氛了,他那对公爵的头衔垂涎三尺的父亲,一心考虑的是贵族家谱和继承先辈家业,热衷于同远近权贵的的争斗和倾轧;他那出身将军世家的母亲,终日厮守着一个碌碌无为的凡夫俗子,以编织度日。对于笃信旧式礼仪和家教的父母亲,“如果就餐时有谁从盘子上抬起眼睛或者喝汤时发出轻微的响声,那可就不得了”。科西摩还妒恨与父亲同父异母的那位当律师的骑土叔叔,他面容丑陋,又善于弄虚作假,可他是家父唯一信赖的人,既是庄园总管,又是水利工程师。他更讨厌那一直未嫁人的姐姐巴蒂斯塔,她整天冲人高声嚷嚷,以发泄自己积郁在内心的怨恨。“蜗牛事件”只是个导火线。有一天,那位当律师的叔叔带回家一篮子食用蜗牛,后来被放在地窖的一个木桶里,科西摩和弟弟(故事的叙述者)在桶底挖了一个洞,还为可怜的蜗牛铺了一条逃生之路。夜里,当主管全家膳食的姐姐巴蒂斯塔发现蜗牛都逃跑了时,居然鸣猎枪报警,召唤众人举着火把四处围捕起蜗牛来。父亲发现了木桶底下的窟窿,猜出是科西摩兄弟俩所为,就用马鞭抽打他们,被打得遍体鳞伤的科西摩兄弟还在一个阴森的小屋里被囚禁了3天。当6月15日中午科西摩被第一次放出来与家人共进午餐时,姐姐却端出蜗牛当主菜,所以激怒了科西摩……栖息在树上的科西摩经受了生活的种种严峻考验,为了求得生存和摆脱险境,他不得不与大自然展开殊死的搏斗:他用弟弟给他的猎枪捕获野味,学会了用扦子烤炙野味的原始烹调方法,用吃剩的野味与农民换水果蔬菜;还学会了在洗衣盆里用肥皂洗衣服,然后在树杈上晾干;他与一只母山羊交上了朋友,学会了挤羊奶喝;他还与一只母鸡达成了协议,让它隔一天在树洞里给他生一个鸡蛋;后来他还从树上往水塘里撒下钩子钓鱼吃。他虽然离开了家庭在树上过着原始人的生活,但他仍然关注家庭成员的行踪,他爬到教堂旁的大树上聆听全家人做弥撒,还躲在梧桐树上旁观了姐姐的婚礼。他栖息在树上,居高临下,发现了骑土叔叔默默为全家人所做的一切:养蜂、指挥兴修水利等。从此他与叔叔之间产生了一种理解和默契。他还爱上了第一天爬上树时曾遇见过的姑娘维奥拉,后来她成了一位老公爵的遗孀。那位姑娘仰慕科西摩超凡的毅力,也使科西摩领略了爱情的甜蜜和失恋的痛苦。科西摩还目睹了拿破仑时代的一系列社会变革和世事沧桑,……最后在树上栖息了长达65年的科西摩衰老了,他已向众人显示了一种伟大的精神力量,但他坚持不从树上下来;他的病情恶化了,人们把一把安乐椅和一张床抬上树,但他却骑在一个枝杈上,身上只穿一件衬衣,一动不动地坐在树上,身子已经呈半僵硬状态了。最后,科西摩从树梢上窥见从一个英国人驾驶的热气球上抛下一个带着长长的绳索的锚,当绳索从树旁擦过时,他轻捷地攀住绳索远离而去,到一个无人知晓的地方去了。小说通过年幼的男爵在树上栖息的生活经历,隐喻了现代人要想获得真正的生活,就得脱离这个可恶的现实社会。
  《不存在的骑士》的故事发生在中世纪法国查理大帝的时代。一天,查理大帝检阅集合在红色城墙下的一支庞大的部队,他一一盘问了在眼前走过的士兵的姓名,一位骑士准确地向陛下报告了自己所率部下的人数和所建树的战功:“五千名骑兵,三千五百名步兵和一千八百名侍从,他们在战场上浴血奋战达五年之久。”查理大帝满意地听着那位骑士的禀报并加以褒奖。在队伍中有一位“穿着一身镶黑边的白色盔甲,盔甲上没有一丝碰坏弄脏的痕迹,全身洁白无瑕,各部位衔接紧密无缝,头盔上还插有一根顶翎羽饰,象公鸡的头冠一样五彩缤纷,光彩夺目。”查理大帝发现这位白盔白甲的骑士后,顿时惊愕不已,他有生以来从未见过全身装束得如此洁白严整的骑土。当查理大帝问他为何上下一身洁白时,骑士不作直接回答,只报了自己的姓氏和名字:叫阿杰鲁尔福•埃摩•贝尔特朗迪诺。骑士不摘头盔,也不对‘陛下露出自己的面容,查理大帝“只听得从头盔底下传出来这样一个清晰的声音:‘因为我是不存在的,陛下。”
  这位与身上佩戴的盔甲已合为一体的“不存在的骑士”,正是现代人“机器化”了的象征:人们与自己在现实社会中所担负的职能已融合为一体,麻木地下意识地从事着社会为自己安排好的工作,从而完全失去了自我的社会意识。小说语言幽默含蓄,作者笔下的人物都是日常生活中普通的人,如种菜人古尔杜鲁,就是个“实实在在地在菜园子里干活的人,他与绿色的野生的自然界融为一体,而意识不到自我的存在。”全身套着盔甲的阿杰鲁尔福终日机械而又准确地做着各种动作,但他没有血肉,没有灵魂,尽管他想在历史上留下自己的足迹,但他总不能如愿以偿;由于他所从事的又是一场荒谬而又残酷的战争,一场基督教与异教徒之间的战争,所以他总是竭力从自己的过去中去寻求自己生活的意义。“明天黄昏日落时,我将会怎么样呢?我能确认自己是个人了吗?能确认自己在行走过的大地上留下的足迹吗?”这位“不存在的骑士”向往过一种真正人的生活,暗喻了生活在现代社会中的人焦虑不安的心态及其不稳定的地位。最后戴白盔穿白甲的骑士消失不见了,因为他从来也没有存在过。
  寓言三部曲《我们的祖先》从不同层次上含蓄而又幽默地揭示了现代人体现自我存在和向往自我解放的心态:《子爵》篇抒发了被现实社会截肢解体了的现代人想完善自己和使自己变成完美的整体的愿望;《男爵》篇则是表现主人公企图以逃遁现实的自我抉择来达到封闭式的自我完善,揭示了人类与其共存的社会的无法相容;《骑士》篇的主人公则力图通过实际上“不存在”的“自我存在”,来赢得个人自我存在的意义。
  《我们的祖先》的问世,进一步确立了卡尔维诺作为寓言式作家的文学地位。作者似乎超脱了他所处时代的社会现实,后退到古代社会,借助叙述先人的故事,以寓言式的魔幻般的题材,让主人公以"子爵”、“男爵”和“骑士”等贵族头衔出现,却又深刻地揭示了现实社会中人与人之间的政治、道德和社会关系。小说寓意深刻,内容丰富,幽默而又含蓄地阐明了人生的哲理,读后余味无穷。有人说卡尔维诺这部三部曲“婉如一片蔚蓝色的、温馨而又闪烁发光的海面;一旦投身于海水之中,潜入海底深处之后,却会发现无数黑洞洞的沟壑,阴暗的隧道,深邃的岩洞和可怖的鱼类、海藻,它们在海底不停地游动着,勾画出各种不同人的形象轮廓。”(《卡尔维诺作品欣赏》,1970,博努拉)作者笔下的那位残肢断臂的“子爵”乃是新资本主义社会经济畸形发展的产物,作者从社会学的角度大胆地运用文学手法来隐喻现代人被社会异化成两半的现实;那栖息在树上的“男爵”爬到树上栖止的根源是深刻的,他能做出这一不可思议的疯狂的举动,说明他情愿象猴子似的攀缘在树杈绿叶之中,也不愿意与现实社会同流合污的心态;那位把盔甲变成了目己赖以生存的手段的“不存在的骑士”更是现代人已沦为“器械”因而完全失去了自我存在的写照,从而深刻地揭示了被现代大工业发展扭曲了的荒谬的现实世界。
  卡尔维诺在分析自己的创作思想时说道:“由于原始人跟宇宙是一个整体,所以可以说他自身是不存在的,因为他跟任何其它有机物质的存在别无两样;而原始人进化到现代的人之后,由于他跟生产和经济发展进程紧密地连结成一个整体,所以他也同样是不存在的,因为现代人与一切都融为一体了,没有磨擦,而且他与四周围的一切(自然与历史)都不发生任何关系(与之进行斗争或通过斗争达到和谐)。”(《我们的祖先》出版前言,1960)
  卡尔维诺的作品用寓言故事般的格调、寓言式的人物、寓言式的节律来表达现代社会中文人们的伤感心绪,抒发了对失去的美好岁月的惋惜和留恋,揭示了现代人存在价值的蜕化,阐明了处在一切都已商品化的消费社会中的现代人实际上都已沦为“一样东西”,他们无法主宰自己的命运;卡尔维诺以辛辣的笔触谆谆告诫读者,在工业化社会中生活的现代人有如工厂里的机器一般,被8小时工作制或7小时的坐班制所羁勒,生产力高度发展的现代社会窒息并捆绑着人们,却又以不断丰富的物质享受赋予他们近似于“幸福”的幻觉。
  4. 后现代派的代表作品
  卡尔维诺在7O年代以其惊人的创作才能发表了一系列具有后现代派风格的小说,为他后期的文学创作开辟了新的园地,进一步充实和完善了他作为寓言式作家的创作风格。
  《看不见的城市》(1972)叙述了一个发生在中国元代的故事。元代皇帝忽必烈采纳了其宠臣马可•波罗的建议,在他用武力征服而获得的疆土上开始兴建大城市,因为疆域辽阔,皇帝本人无法亲自去各地视察,就全凭马可•波罗每次巡察回来的述职报告来了解各地的情况。整部小说就是描述皇帝所“看不见的城市”的概貌。全书共分九章,头尾两章各写了10个城市,其它七章各写5个城市。马可•波罗共描述了55个城市,但实际上只有11个城市,因为每个城市他都视察了5次。那11个城市的名字分别是:“记忆中的城市”,“理想中的城市”,“有标记的城市”,“冷清的城市”,“贸易的城市”,“亲眼目睹的城市”,“有名称的城市”,“死亡的城市”,“天国里的城市”,“连绵不断的城市”,“隐秘的城市”。
  全书的九章代表了人体的9个部位(头、双臂、胸腔、生殖器、双腿和双脚),每个城市各视察五次,则象征着人体的五个感觉器官(双眼、双耳和嘴)。卡尔维诺把故事的历史环境后退到马可•波罗所处的年代,是为了使自己与历史拉开距离,以能更好地观察现代社会的今天与明天,即赋予人们以更多的“空间”,让人们能在“历史”中体现自己的价值;面对现代人地狱般的生活,马可•波罗默默思考;“有两种超脱的方式:一种是接受地狱,成为地狱的一部分而麻木不仁,这对很多人来说是容易做到的;另一种方式比较冒险,即是在地狱中寻觅并善于识别人和事物,这需要专心致志地学习。”
  鉴于作者对当今社会各种现象的观察和思考,全书所展示的魔幻般的世界中充满了奸诈和善德,深刻地揭露了个人与社会之间的冲突;卡尔维诺用这些“看不见的城市”中的各种摩擦和冲突,来影射现代人不得不生活在其中的那些“看得见的城市”——一个物质化了和商品化了的世界,一个活在其中而不觉得自己是活着的世界。这些矛盾、摩擦和冲突,构成了卡尔维诺作品的非凡的魅力:以对过去童年时代和已失去的年华的“回忆”开始,以展望未来城市的轮廓的“隐秘”结束,把正义与邪恶、死亡与希望、永恒与不变、老与少、美与丑融于一体的社会现实活生生地呈现在读者眼前,作品超越时空的界限,把过去、现在和将来揉合在一起,构成了一个有机的整体。
  作品所塑造的人物都是各个层面的普通人,他们既不是胜利者也并非失败者,他们往往在理想与现实、神话与历史、善与恶之间徘徊,不断地自相矛盾,从反面提出论证而对自我加以嘲弄。
  作者使用的语言简洁而又凝练,用隐喻的手法奥妙而又深刻地揭示了当今世界所面临的一系列社会问题,尤其是小说最后一章中所描述的城市酷似我们生活的现代大城市,它可怕得简直无法居住,但是由于习惯,人们仍然居住在其中,甚至对于恐怖也习惯了。
  有人把此书称作是“一种魔术游戏”,用寓言形式描述的每个城市都犹如一种语言符号,所以读者不仅须用文学的尺度去欣赏,还须用科学的尺度去发掘其中的“联系”。小说以马可•波罗的一段声明结束,他声明要除掉这个社会文明的地狱。
  《命运交叉的古堡》(1969)的结构象是一副塔罗纸牌。塔罗纸牌是15世纪时一个名叫博尼法乔•贝博的艺人为米兰大公爵精心设计并配上图饰的—种由78张牌组成的纸牌,纸牌的花色有梅花、奖杯、草花和心,图案的人物有国王、王后、骑土和步兵等角色。
  故事发生在一个座落在树林旁的孤零的古堡里,附近有一家小饭馆接待过往的旅客。故事中的人物彼此素不相识,也不知各自的来历,尽管他们每个人都有过非同寻常的人生经历,都想把各自的遭遇同偶然相遇的旅伴们诉说,这就启示他们本能地把塔罗纸牌当作一种符号系统、一种语言,以它来倾诉各自的遭遇:印在纸牌上的各种图象就象是一个字本身有多种意思,要得知这个字的确切含义就需要从说故事的人所叙述的历史背景去推论,而故事的背景又是由说故事的人按照各自的经历用纸牌象拼镶嵌画一样拼出来的。
  说故事的人有农民、水手和工匠,他们都是远古时代的人,通过纸牌的拼搭勾画出自己所要讲述的故事的视觉形象。小说的页边印有纸牌拼出来的图象,以便读者能在阅读故事的同时,对着文字去解释纸牌上的图象。作者就这样以奇特的假想能力,借助几何图形的魔力,通过人物的口述,采用复制情节的手法,描述了他们各自的遭遇。他们有的讲爱情故事,有的讲人的死亡,有的描绘坟墓的恐怖,还有的讲述魔幻般的奇遇。故事中的人物有众叛亲离的国王,有十恶不赦的刁妇,展现了发生在中世纪古堡里和文艺复兴时期宫廷里的种种轶事奇闻。
  作者按照塔罗纸牌错综复杂的图案来展现曲折复杂的故事情节,但作者“并不是真的在玩纸牌,而是通过书中人物相互探索各自的命运,似乎作者也在敲击自己的命运之门:探索自己的命运。所以,与其说作者在探求小说的文学结构,不如说他是在探索现实生活的结构。由于作者是在深人地探索自身存在的实质意义,所以也把读者引导在其中去进行自身价值的探索;作者笔下的人物并非出于好奇心而投入那种毫无意义的纸牌游戏从而预卜未来,而是一种深入的探求,以寻觅一把钥匙,用它来解释我们为什么活着,又是怎样地活着。”(《晚报》,达拉马诺,1973)
  在当时法国文坛盛行的符号学的影响之下,卡尔维诺不再象以往那样以投身于现实生活的方式从事创作,而使自己沦为一种能把口头的素材转化为故事形式的装置,一种能把言语转化为故事的工具。作者把整个文学看成是自我封闭式的“符号系统”,它与社会现实、社会经济、政治和伦理道德之间不是一种直接的联系而是一种无限的调和关系。正如卡尔维诺本人所说:“文学只不过是一组数量有限的成分和功能的反复的转换变化而已。”(卡尔维诺,1970)作者象是代表整个人类用文学语言这个“符号系统”把自己在人世上所经历过的一切恐怖、忧伤和欢乐传达给后人,予人以智慧,使人得到启迪,引以为戒,并且代代相传。总之,卡尔维诺是通过自己的作品向人们指出了面对大干世界所要采取的态度,这是他对于善恶并兼的“完整”的世人不断探索的结果,他这种反对善恶二元论的处世哲学,引导人们对人生采取正确的态度,即孜孜不倦地寻觅、追求、探索自身存在的价值。
  《寒冬夜行人》(1979)是卡尔维诺后现代派的代表作。作者采用了时空交错、人物互换等超理性和超现实的手法,这在小说表现技巧上无疑是一种创新。故事的主人公就是这部小说的读者。一位读者,正在全神贯注地阅读卡尔维诺的新作《寒冬夜行人》。
  一个严寒的冬夜,一位神秘的旅行者从巴黎乘火车来到意大利的某个小车站。按原定的计划,他本该把一只行李箱交给一个他不认识的人,他们有接头的暗语;可是前来接应的人却没有露面,原来是有人向警方告发了。警察局长告诫神秘的旅行者尽快离开站台,否则……
  读到这里,已经是30来页了;“读者”突然发现小说的页码错乱,他看过的三十来页又重复出现,于是他就去书店换书。书店老板翻阅之后,深表歉意地解释说,小说装订时出了差错,把卡尔维诺的小说跟波兰作家巴察克巴尔的小说《马尔堡市郊外》装订混了。这样,小说的第二章不再是前一章故事的继续,却是另一篇小说的开头。出版社居然出现如此严重的差错,当然得给退换,不过“读者”却又不想换回一本完好的《寒冬夜行人》,而是想换一本那位波兰作家的小说看下去。因同样原因来书店换书的还有一位名叫柳德米拉的“女读者”。
  然而,他们换回去的根本不是那位波兰作家的小说,因为书上的地名和人名都与波兰这个国家毫不相干。“读者”心里纳闷儿,就打电话询问在书店结识的那位“女读者”柳德米拉,方知读的是一个人口只有34万的辛梅里亚民族的一位年青作家的小说《昂立枉峭壁上》。于是这第三章又成为这后面一篇小说的开头。满以为可以惬意地欣赏一部完整小说的“读者”与“女读者”,却又因为小说内容的阴差阳错而又不得不拜读另一部题为《迎着寒风不怕眩晕》的小说了。于是,10篇小说就在这两位男女“读者”不断寻求确切答案的过程中一环套一环地依次展开了,他们俩人也在苦苦的寻觅中,在不断地阅读这10篇小说的过程中成为了知己,对文学的笃信沟通了他们的思想感情,使他们在寻书的风波中萌生了爱情,最后还喜结了良缘。在洞房花烛之夜,当“女读者”提出要熄灯就寝时,“读者”却说:“稍等一会儿,我马上就读完伊塔洛•卡尔维诺的《寒冬夜行人》了。”
  这是一部立意巧妙、结构奇特的小说,它一反传统旧小说的模式,打破了作者与读者之间的传统关系,可以说这是对故事情节有头有尾、来龙去脉一清二楚的旧小说模式的一种挑战。
  书中的“读者”与“女读者”是作者艺术思想的体现,他们在作品中起着承上启下的作用,使表面上各不相干、内容各自独立的10篇小说贯串成一部完整的文艺作品。整部作品里的每一篇故事的开头与前一篇故事的结局都有着密切的关联,象连环套似的一环扣一环,首尾遥相呼应。每篇故事的结尾对于读者来说是结局,而对于作者来说却又是下一篇故事的开头。这样,作者不仅把“读者”置于作品之中,还与“读者”有着思想上的沟通,使其成为小说的参与者,并成为贯串作品始终的主要人物。卡尔维诺曾自称这部小说是按照《一千零一夜》童话故事的模式创作构思的。作者运用魔术般的语言技巧,采用夸张而又富有挑战性的文学手段,引导读者去透视现实社会。如那个妨碍主人公安安稳稳阅读小说的人物,是希腊神话中奥林匹斯山诸神中最无信义的埃尔梅斯•马拉那,他用七弦竖琴和六孔竖笛迷惑阿波罗神,在卡尔维诺笔下,他是奸诈狡黠、诡计多端的代名词。书中所讲的寓言故事,表面看来都象是一些情节曲折离奇的奇遇,但实际上它们都带有警告世人的信息,蕴含着现代人惊恐不安的心态。
  卡尔维诺驾驭着幻想的车轮,怀着对现实社会的逆反心理,揭示了人世间在虚伪表象掩盖下的种种事物的实质。正如作者在书中所述:“你们别被我的表达技巧迷惑住了,这不是我的功劳,我模仿了许多作家和符号学家。我的功劳就在于把现代小说所给予的启示和激情揉合在一起,并把它们改写成故事讲述出来。”
卡尔维诺采用的是情节的“复制”和“增殖”的创作手法。故事是用10个各不相同的第一人称叙述,主人公在开始阅读其中的任何一篇小说时,都有一段“穿插进去的故事”,而每一段“穿插进去的故事”又都与头一天的故事全然没有任何逻辑的联系,它们主题不同,情节不同,人物不同,背景也不同;而且这些“穿插进去的故事”属于不同国家的文学,属于不同的文学类型和文学形式。这每一篇故事都在情节发展进入高潮时猝然中止,似乎都是下面要叙述的另一篇故事的“引言”,用卡尔维诺的话来说:“我很想写一部实质上只不过是‘引言’的小说,它自始自终保持着作品开始部分所具有的那种潜力,以及始终未能落到实处的那种期待。”(卡尔维诺,1982)小说的头九篇故事的标题是:《寒冬夜行人》,《在马尔博克城外》,《昂立在峭壁上》,《迎着狂风不怕晕眩》,《向阴影里俯瞰》,《在环行网中》,《在交叉网中》,《在月光下照耀的落叶上》,《空坟四周》,而第十篇以《最后结局如何?》为标题的故事意味深长地道明了作者已经没有别的奢望,只希望故事能够继续下去,或者能够开始一个新的故事,尽管故事的叙述者认为“我正在同时创作太多的故事,为的是让你们感到围绕着这个故事我还有许多可以讲的或者将要讲的故事,谁知道这些故事是不是已经在什么地方讲过了——这是一个塞满了故事的空间。”人们依赖语言来排遣自身的空虚和无聊,来叙述一个支离破碎的世界。作者强调的是阅读故事的过程,强调的是信息的发出者——作者笔下的“读者”——和信息接收者——小说的实际读者——之间的关系,创建了一个故事发生在其中的虚构世界,接着再用另一个故事可能发生在其中的虚构世界来代替它,整部小说就是一个重建、摧毁、再重建、再摧毁的连续不断的过程,最后叙述故事者除了找到一座“空坟”之外,一无所获,似乎“世界缩小成了一张纸,在这张纸上,除了写些抽象的言词之外,什么也没法写”了。

目 录

卡尔维诺的生平与创作 I
《黑暗中的数字》 1
水之呼唤 3
冰河期 6
仰天长望的部落 8
鸭之飞翔 10
闪灵 14
团队精神 15
敌人眼睛 17
做起来 21
良心 22
呼喊特丽莎的人 24
黑羊 26
《困难的爱》 28
近视眼的故事 28
诗人出海 34
书痴 39
裸泳 48
晨归 51
《马可瓦多》 54
市区的蘑菇 55
长凳上的假期 58
市政府的鸽子 63
迷失在雪中的城市 65
黄蜂疗法 69
一个有太阳、沙粒和睡意的星期六 72
便当 75
高速公路上的森林 78
清新的空气 81
与母牛同游 85
有毒的兔子 89
弄错了的车站 95
河流最蓝的地方 100
月亮与霓虹灯 103
雨水和叶子 108
马可瓦多逛超级市场 113
烟,风与肥皂泡 117
归他所有的城市 122
顽固的猫的花园 125
圣诞老公公的孩子 132
《亚当,午后》 138
父与子 139
迷人的花园 143
亚当,午后 147
《宇宙奇趣》 156
月亮的距离 157
天亮的时候 166
空间的标志 173
一切于一点 179
无色的世界 182
未完的游戏 189
水族舅姥爷 194
打赌 202
恐龙 208
一点的故事 220
软月亮 224
附录:卡尔维诺年表 230
巴黎隐士 239
观众回忆录 244
观众回忆录(2) 248
观众回忆录(3) 254
卡尔维诺 — 小传(自传体) 259
萨德在我们体内(评索多玛120天) 261
异乡人在都灵 266

《黑暗中的数字》
关于本书-前言

埃斯特•卡尔维诺(摘自《在你说“喂”之前》)

伊塔罗•卡尔维诺很早,从青少年期,就开始写作:短篇、寓言故事、诗及剧本。剧本是他第一选择,也或许是最爱。那段时间写了不少剧本,不曾发表。但他独具的自我批判力和客观自省能力,促使他早早放弃了那个创作方向。1945年给好友艾乌哲尼欧•斯卡法利(EugenioScalfari)的一封信中,卡尔维诺简短宣布:「我改走文学创作了。」斗大的字占满全页,可见其重要性。
从那一刻起,卡尔维诺的写作生涯不曾间断:不管什么地方,什么场合,在书桌上或就着膝盖,在飞机上或旅馆房间内,无时无刻不埋头工作。所以,他留下的作品如此多样,包括许多短篇、寓言,实不意外。其中一部分经他结集成册,还有很多发表在报纸和杂志上,另外也有未发表的。
本书所收录的──包括未发表的──是他 1943 年(当时未满 20 岁)到 1984 年的部分作品。
其中不乏原属长篇小说的构思,后来却发展成短篇的成果。这在卡尔维诺并非罕事,像〈白帆〉(Il biancoveliero)这部未发表的长篇小说,就不止一个章节被独立收入 1958 年出版的《短篇小说集》(Racconti)。
还有一些作品是应特殊要求完成的:如果不是一家在亚洲酿造某畅销威士忌的酒厂为庆祝建厂五十周年,邀请欧洲几位知名作家撰文志庆的话,卡尔维诺未必会写出〈冰蚀〉。当时只有一个限制,就是在文中必须杜撰一种酒。〈冰蚀〉先以日文问世,后以意大利文发表。另外一篇〈邪恶之家〉的那场火的写作过程及发表途径也颇不寻常。这回业主是IBM,要求笼统:用计算机从事文学创作,可以到什么程度?这发生在 1973年的巴黎,当时计算机尚不普及,卡尔维诺兴致勃勃花了很多时间研究计算机,最后以人脑代替计算机,完成了这项任务,作品刊在意大利版的《花花公子》上。事实上,这对精神上注定要与鼓吹组合艺术(arscombinatoria)及不断向自身精确能力挑战的Oulipo(Ouvrior de litteraturepotentielle) 结合的卡尔维诺来说,并非难事。
关于本书开头几篇未曾发表、且十分简短──卡尔维诺称之为「极短篇」──的短篇,或许由他 1943年创作初期的一段注记,可以了解他的态度:「因为压抑,所以有寓言。当一个人无法明白表达己念时,便寄情于童话。这些极短篇,是一个年轻人在法西斯治下的政治、社会经验的映照。」他还说,等时机一到,也就是法西斯政权结束的战后,寓言故事就不再必要,作家可以从事别种创作。不过由未收录及本书为数不少的作品标题和日期来看,尽管年少信誓旦旦,卡尔维诺多年后仍未放弃他的寓言创作。
《水之呼喊》和《拼音游戏》两篇得之不易,虽然狭义来说既非寓言也非短篇,但值得推荐给读者。
至于某些就整体角度来看似显突兀或自成一格的作品,也是卡尔维诺写作计画的一部分,只是不及实现。

水之呼唤

我伸长了手,握住淋浴龙头,慢慢往左转。
刚起床的我仍满眼睡意,不过对自己果断、慎重其事以开展一天的动作却意识楚,让我同时接触到文化与自然,接触人类千年文明及造就了地球的神时代的挣扎。淋浴,是为了确认我是水的主宰,确认我也拥有人类代代相传的对水的特权,只须扭开龙头水就来,活在可以随时挥霍水的时代和地方。我知道这样的奇迹每天重演并非易事,所以开水龙头时,不应该漫不经心、不以为意,需要全神贯注,发自内定。
应我召唤,水自管道上升,虹吸设备受压,抬高或放下浮球以调节水箱水位,压力一旦改变,小奔流向前,透过管道将指令传递出去,通知所有集管,将储水槽的水排掉再装满,沿着陡坡渗流而下的冰川水、从地下抽取的水、岩壁间滴落的小珠、裂缝吸收的水气、天空降下的雨水雪花冰雹,周而复始地汇集累积,然后施压于集水水库,过净水池的过系统,沿着轮水管被送到城里去。
右边调冷热,左边龙头则大开以便泼些水在脸上让自己完全清醒,我感觉到千里外清透、沁凉、微弱的水流越过山岭河谷草原经过绵延数公里的引水渠向我涌来,感觉到宁芙女神正轻移莲步朝我走来,即将现身轻抚拥抱我。
可是在从莲蓬头喷洒出来之前水滴滴答答延迟了一下,然后才精神饱满地倾泄而下,得等上整整一秒钟,令人心慌的一秒钟,没人能保证这个世界不会像我们周围的星球变得干涸、沙尘化,也没人能保证水不虞匮乏,让远在水泥、柏油城堡中,离水源或水库千万里的我还能在手心掬一瓢水。
去年夏天严重的干旱袭击北欧,电视屏幕上看到的是广袤的荒漠,原本滔滔的江河羞赧露出干巴巴的河床,牛群伸长了鼻子在泥巴堆中寻找一丝清凉,人们带着锅碗瓢盆在一座小喷泉前面排队。脑中闪过一个念头,难道我今天为止所拥有的丰沛水源只是一场幻梦,水有可能再度成为稀有资源,得花力气运送,小贩年着水桶沿街叫卖,鼓励口渴的人买一杯珍贵的甘泉。
尽管此刻我有一股强烈欲望想要操控水龙头,但立时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对大权在握的狂热是多么愚昧和空洞,然后提心吊胆、谦卑地等待水龙头微颤宣布水的到来。万一只是空气通过空管所以颤动呢?我想到撒哈拉沙漠不留情扩张它势力范围,看到热浪中海市蜃楼的绿洲,想到波斯那块旱土,藉地下渠道将水引向灰的圆顶城市,渠道路径跟当年驾着篷车由里海下到波斯湾、黑色帐棚下蹲着以鲜艳面纱遮脸的女人从皮囊中倒水煮茶的诺曼底人的路线一样。
仰着脸等待一秒后水珠从水垢的镀铬莲蓬头奔流而下撒在眼皮上解放我惺忪的眼睛,莲蓬头在我看来像是火山口满布千疮百孔的月球表面,不,像在飞机上下望伊朗沙漠看到一个个规则排列的白色环形口,那是三千年来水的行径路线:地底的「琼浆」每隔五十公尺便经由这些井得见天日,还可以用绳索吊人下去进行管道维修。我也假想在那幽暗的环洞里,头上脚下掉入莲蓬头的出水孔中,亦即琼浆井里,探寻只闻其声不见其的水源。
仅几分之几秒的时间我又重新分办出高与低;水在曲折、蜿蜒的攀升路经结束后,从高处跃下。将水导入干渴的人类文明的人工路线,不管是地下或地面,与自然的水径并无轩轾,只是人类对待这生命之泉的奢侈在于让水抵抗地心引力,先升后降:水舞喷泉,还有水帘。古罗马引水渠雄伟的连拱支撑的是悬在空中的轻盈水流,十分吊诡:笨重的千年建物承载的是流动、稍纵即逝、抓不住的透明液体。
我竖起耳朵听在上方盘旋的凝置水流,层层传递的水管震动。感觉到被微倾的连拱渠道、还有更高处与奔窜的水流竞跑的云朵划出犁沟的罗马郊外的天空就在我头上。
渠道的终点永远是城市,尼尼微和它的花园,罗马和它的公共浴池,巨大的吸水海绵。那是一个透明的城市,在石缝间不停游走,阡陌纵模的水纹织成墙壁与道路。以地表的隐喻来看城市,那是一块盘石、未经切割的钻石或黝黑的煤,但每一个大都会也可以被看成一个巨大的流体结构,由水平垂直的水线界定的空间,一层层如汪洋如潮水如浪花,人类就在这里实现了他们梦寐以求的理想的两栖生活。
或许城市实践的是对水深切的渴望:上升、喷洒、由低处往高处爬。每个城市在居高临下中得到满足:曼哈顿将水塔抬至摩天大楼顶,托雷多几世纪以来都得到泰葛河下游用骡子馲回一桶一桶的水,直到多愁善感的菲利浦二世突然奇想兴建一座「人造汲水塔」沿着峭壁将阿卡扎河河水摇摇晃晃地一桶桶打上来,奇迹仅昙花一现。
所以我并非以理所当然的态度看待水,而是抱着历经千辛万苦终于争取到自早、幸福,与情人会面的心情迎接水的到来。为了与水建立亲密系,罗马人将公共浴池设在他们公共生活的中心;今天这份亲密关系则是我们私人生活的核心,在莲蓬头下面我看过多少次涓涓水流沿着你的玉肌徐徐滑落,水神水仙水精,而今水再度应我的召唤而来,在绵密的水帘中看你再一次出现消失。(完)

冰河期

要冰块吗?要?那我到厨房去拿。「冰」这个字迅速在她和我之间蔓延开来,将我们分开,或是让我们结合,不过是让湖岸相连的那薄薄一层冰。
我最不喜欢做的事就是准备冰块。被迫打断刚刚开始的谈话,就在我问她:喝点威士忌吗?而她说:谢谢,一点就好,我说:要冰块吗?的关键时刻。我只得彷佛遭放逐般朝厨房走去,跟不愿离开制冰盒的冰块搏斗。
没问题,我说,几秒钟的事,我喝威士忌也都放冰块。真的,杯子里清脆的叮当声陪着我,让我在人声鼎沸的场合中忘却吵杂,不致在喧嚣吵嚷中随波逐流,当她出现在我视线范围内、身影映入我的威士忌杯时,便走出了那份喧嚣,亮丽的她穿过两间烟雾迷漫、音乐震天响的房间之间的走道向我走来,我拿着我的杯子伫立原地,她亦然,她隔着冰块般清透的威士忌杯看见被阴影遮蔽的我,不知道她是否听见我跟她说的话或许因为我并未开口,我只晃了晃杯子,漂浮的冰块发出叮铃铃的声音,她也在玻璃和冰块的合奏中说了什么,但万万没有想到今晚她会到我家来。
打开冷冻室,不对,关上冷冻室,我得先找到冰桶。稍后一下,我马上回来。冷冻室是极地洞窟,倒悬着一根根小冰柱,制冰盒周围结成一摊冰,我使劲拔,指头也变成白色。雪屋中爱斯基摩新娘等待着在浮冰间迷了路的海豹猎人。现在只须轻轻一压,冰块将倾巢而出,结果不然,冰块结成偌大的冰板,把制冰盒倒转过来也掉不下来,放到水槽里,打开热水,水柱打在冰板上吱吱作响,我白色的指头转为红色。弄湿了衬衫袖口,感觉很差,要说我有什么不喜欢的,那就是一圈湿嗒嗒的布黏在手腕上的感觉。
你放个音乐吧,我弄冰块马上就来,怎么样?因为我水龙头没关她没听到,老是有东西妨碍我们听见或看见对方。就连在走道上,长发半遮面的她讲话时也刚好卡在杯缘,感觉上她在杯子、在冰块那头露齿而笑,她重复说:冰──河──期?彷佛我跟她说的一切她只听到了这个字,我在溶化缓慢的冰块这头说话,头发同样披散在眼前。
抓住制冰盒的边缘敲打水槽边缘,只有一块冰块剥落,掉出水槽外,会在地板上溶化成水,得捡起来,但冰块掉到碗柜下面了,我只好跪下来,伸长了手,冰块从指间滑过,终于捡起来丢到水槽里,回头再把制冰盒倒转放到水龙头下。
是我跟她说冰河将再度覆盖地球,整个人类历史是建立在两个冰河期之间眼看即将告终的间隔期,到时候微弱的阳光有气无力地照着遍地的白霜,麦子在日照消失之前累积的热能在酒发酵的时候再度回流,太阳与冰的战火延烧到酒杯底,冰山在漩涡的弧线中漂流。
三、四个冰块突然掉落水槽,还来不及把制冰盒倒转回来,所有冰块咚咚咚一股脑掉了下来。我手忙脚乱要把水槽中的冰块捡回冰桶里,分不清哪一个是刚才掉到地上弄脏的那个,只好逐个清洗,用热水,不行,用冷水,冰块已经开始溶化,冰桶底部汪着一滩水。
来自北海的冰山密密麻麻地顺着波斯湾海潮漂流,宛如一群巨大的天鹅朝热带前进,阻塞了港口,登陆河口三角洲,高耸如摩天大楼的锐利冰刃插入摩天大楼的帏幕玻璃墙中。先是接二连三的碎裂声吞没所有城市,划破北国夜晚的寂静,之后天崩地裂的声音渐趋缓和、平息。
不知道她在那里干什么,静悄悄的,半点声音也没有,她可以来帮我呀,这位小姐,连问一声需要我帮忙吗?都没有。好在我已大功告成,用厨房抹布擦干了手,可是我不希望手上留有厨房抹布的味道,最好再洗个手,用什么擦手呢?地表储存的太阳能不知道够不够在下一个冰河期维持人体体温,还有酒及爱斯基摩新娘雪屋的太阳热。
我回来了,可以安心喝我们的威士忌了。你看她不出声在那里干了什么好事?她把衣服脱了,赤身裸体躺在皮沙发上。我想迈步朝她走去,可是客厅被冰团团包围:地毯和家具上结了一层刺眼的冰,天花板上悬下一根根钟乳冰石,结成透明的冰柱,我和她之间竖起一道厚实的冰板,我们是被封在冰山里的两具躯体,透过在微弱阳光下闪闪发亮的锋利多角冰墙望着若隐若现的对方。

仰天长望的部落

醉人的夜,一枚枚飞弹划破夏日夜空。
我们部落的人都住在茅草、泥巴搭起来的棚屋里。采完椰子收工后晚上回到家,疲惫不堪的我们待在门口,或蹲,或躺在草席上,望着星空发呆,身边是顶着圆滚滚的肚子在地上玩耍的小孩。许久以来,或许一直以来,我们感染砂眼、红肿的可怜眼睛总是痴痴望着天空,主要是从我们村落上方的星空有新的星体飞过开始:留下白色航迹的喷射机、飞碟、飞弹,还有现在的原子导弹,又高又快,几乎看不到也听不到,只有当你全神贯注,才可以在南极星的星光中见到一闪,听到一声呜咽,然后经验老道的人就会说:「刚才有一枚飞弹以两万公里的时速经过;如果我没听错,比上礼拜四那枚慢了一点。」
自从空中有飞弹飞过,我们之中不少人突然变得特别亢奋。村里的巫师用耳语攻势暗示我们,从克利曼佳罗涌出的这些火流星是上天给我们的信号,所以神允诺我们的时间近了,经过几世纪的低下与卑微,我们部落终于要统治大河河谷了,未经开垦的大草原将遍植高粱和玉米。所以──这些巫师的意思是──就别再费心思考如何改变现况了,要相信上天,守着祂的阳光使者,别再追问了。
得说明的是,尽管我们是靠采椰子维生的贫穷部落,可是对外界发生的事可知道得一清二楚:我们知道什么是原子弹,它的原理,要多少钱;我们知道除了白人会像被机枪扫射那样全体死于非命,他们居住的城市也会像高粱地一般被铲平,整个地表变得干裂、千疮百孔,寸草不生。没有人会忘记原子弹是邪恶的武器,包括我们的巫师,甚至还在神的授意下诅咒它。不过把飞弹当作上天的火流星也不赖,这样我们就不至于太担心,胡思乱想,只是脑中偶尔还是会闪过那个念头。
问题是──我们看过好几次──村落上方飞过预言中克利曼佳罗发出的邪恶之火后,就有飞弹反方向呼啸飞过克利曼佳罗的山巅消失不见:不祥的预兆,伟大时刻来临的希望日渐渺茫。就这样,心中五味杂陈,我们观察火药味越来越浓的致命天空,一如当年望着宁静夜空中的星星或彗星,审视命运。
部落中最热门的话题就是导弹。我们身上则依然是粗糙的斧头、矛和吹枪。担心什么?我们是丛林最边缘的部落,在伟大时刻钟声敲响之前,是不可能有所改变的。
不过来买椰子的不再是那有时候剥削我们、有时候看我们脸色,划独木舟只身前来的白人;现在是「椰产合作社」的人来批发、定价,我们则被迫加快采椰子的速度,分成小组日夜轮班,以达到合约上的产量。
尽管如此,我们之中还是有人认为预言中的伟大时刻已经逼近,不过不是什么星辰预示,所谓神所宣示的奇迹其实是只有我们、而非「椰产合作社」能解决的技术问题。没错,他们也无能为力!那我们就来谈谈「椰产合作社」吧!那些人坐在大河码头的办公室里,脚翘在桌上,手里拿着一杯威士忌,他们唯一担心的是这一枚新飞弹是否比另外一枚威力更强大,这也是最热衷的话题。关于这一点,他们的说法倒是和巫师的说法相同:我们的命运全系于这些火流星!
就连我,坐在棚屋门口,看着流星和飞弹发光及殒落,满脑子想的尽是海中生物将遭受池鱼之殃,还有那些决定发射飞弹的人在爆炸声中的相互致意。这些信号固然代表的是神的意旨,还有我们部落的兴衰存亡……,一直在我脑中盘桓不去的是:像我们这样一个唯星象是瞻的部落,将以贱价贩售椰子终老一生。

鸭之飞翔

听到枪声,他从木床上跳起来;混乱中有人打开了牢门,包括他这间。一个满脸胡子的金发男人探头进来跟他说:「快走吧,你自由了。」搞不清楚怎么回事,纳塔雷还是很高兴,记起自己衣衫不整,身上只穿了一件背心,便抓起一条军裤往腿上套,那是他仅有的衣物。怎么弄都穿不好,纳塔雷气得指天骂地。
就在这时候,一个两百公分高的斜眼彪形大汉拿着一根木棍进来,鼻孔一掀一掀地哼哼唧唧问:「在哪里?在哪里?」然后纳塔雷发现木棍已经在自己脑袋上方,迎头劈下。彷佛在他脑中有群鸭子一飞冲天,脑门正中央鲜血飞溅。纳塔雷软软倒下,失去知觉。
跟他们早已达成协议的其中一个军人进来,高喊:「你干什么?那是犯人!」立刻许多人忧心忡忡地围住躺在地上脑袋开花的男人。出手打人的大汉还兀自嚷着:「我不会搞错的!他还穿著法西斯的制服!」
动作得快,非洲援军随时会到。还有机关枪、弹匣、炸弹得带走,剩下的全得烧光,特别是那些文件。偶尔有人会来问问人质:「好了没有,我们要走了。」而人质是乱成一团。将军单穿一件衬衫在牢房走来走去,「我马上就去换衣服」,他说;还在征询神父意见的药剂师的领带凌乱地挂在脖子上;女律师倒是妆扮妥当,一切就序。
还有,得盯着具军人身分的犯人,两个晃来晃去、马裤打扮的老兵有聊不完的家庭、小孩,角落里闷不吭声的下士,一脸蜡黄。
最后将军开始讲话,说他们在这里是人质,一定很快就会被释放,要是跟游击队走,很难说会怎么样。三十来岁体态丰满的女律师本有意要跟小队走,不过神父和药剂师跟将军说好了要留,结果统统留了下来。
凌晨两点,游击队零零星星往山上撤退,跟他们一起走的还有两个做内应引他们入营的值勤兵,几个牢房放出来的年轻人,以及三个有机关枪抵在背后的法西斯党人犯。持木棍的高个子用毛巾包裹纳塔雷的头伤,把他扛在肩上带走。
甫离开营地,就听到城市另一边传出枪声。是那个疯子杰克在广场中央对空扫射,好把黑人引过去,拖延一些时间。
行装中唯一的消毒剂是治腿伤的磺胺软膏,为了填满纳塔雷头上的伤口,用掉了整整一条。早上刚派了两个人去找疏散到山下村落的一位医生补充药品。
消息传出去,老百姓对那晚突袭军营成功都感到很高兴;一天之内游击队就募到了不少物资,可以对他的伤口进行消毒,用纱布、胶带和绷带包扎。纳塔雷眼睛紧闭,嘴巴微张,还是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也不知道他究竟是在呻吟,还是在打鼾。渐渐的,原先老是血淋淋的伤口开始收口,恢复正常颜色,有感觉,只是每一次头都像要裂开来,眼中群鸭冲天,教他咬牙呻吟,念念有词。隔天,身兼厨师、护士和掘墓人的宝林宣布了大好消息:「他骂人了!他快痊愈了!」
骂完人,吃东西的欲望来了;一碗又一碗的蔬菜汤倒进嘴巴里,狼吞虎咽,吃得一身都是。然后那张被绷带、药膏层层包住的圆脸,露出动物满足的笑容,嘴里还咕哝些大家听不懂的话。
──他说的是什么话?──站在那里看热闹的人问。──他是哪里人啊?
──你们问他啰。──以前同房的牢友和值勤兵回答说。──喂,外乡人,你是从哪里来的?──纳塔雷瞇着眼想了想,呻吟一声,然后吐出一些支离破碎难解的句子。
──他是变傻了,──领头的金发男子问。──还是原来就傻?──其它人也不知道。──不过,那一棍可打得不轻,──他们说,──就算之前不傻,现在也变傻了。
大脸又圆又扁又黑的纳塔雷,许多年前被征召入伍后,就四处飘荡。从此与家乡失去联络,因为他既不会写字也不识字。曾经他们放他休假,结果他坐错火车跑到都灵去。九月八日意大利与盟军签订停战协议后,他人到了杜托,衣衫褴褛,便当盒系在皮带上,又继续流浪。然后就被抓了。再后来有人还他自由,又有人打伤他的头。不过这一切对他来说没什么好奇怪的,就跟他这一生所有的经历一样。
世界对他而言是绿色、黄色、噪音、吼叫、挨饿、睡不饱的总和。这样的世界并不坏,有不少好东西,即使他什么都不懂,而试图搞懂的时候头又会剧痛,脑中轰的一声群鸭乱飞,棍棒齐下。
金发男子的部下是城市行动队的成员,他们就驻扎在市郊外最近的松树林中,那一区都是早年资产阶级来度假的别墅。既然那一带归他们所管,游击队员便搬离山洞、帐篷,找了几间政府阁员的别墅住进去,养了一床垫的虱子,床头柜则是现成的机关枪架,有酒,有干粮,有唱机。金发男子为人严峻,对敌人冷酷,对同伴专横,不过只要做得到,他也尽量让大家过点舒服日子。所以,他们办了几次同乐会,找来了几个女孩。
纳塔雷也乐在其中。拆了绷带和药膏,只剩浓密发间一道不小的疤痕,和他以为是万物在昏睡的恍惚失神。同伴开他各种玩笑他都不生气,用难懂的方言高声咒骂完就没事了。要不他就跟人打架,包括和金发队长,每次都输,他也无所谓。
有一晚,大家决定要开他个玩笑:让他跟女孩子单独在一起,看会发生什么事。结果女孩中玛格丽特雀屏中选,肉肉的小胖妞皮肤白里透红,同意出马。大家便开始跟纳塔雷耳语,让他以为玛格丽特喜欢他。不过纳塔雷很谨慎,觉得不大可能。大家把酒拿出来,安排了玛格丽特坐在他身边,好挑逗他。纳塔雷眼见她频送秋波,桌下大腿厮磨,更加胡涂了。后来房间里只剩他们两个人,大家都躲到门后偷看。他一直傻笑。她则更进一步撩拨他。纳塔雷这才发现她虚假的笑容,眼睛一眨一眨。忘记了木棍,忘记了鸭群,忘记了头上的疤痕,他一把攫住她,丢到床上。现在他全明白了:明白压在自己下面的那个白里透红、软绵绵的女人要什么,明白那不是游戏,而是他和她的事,正如饮食大事。
可是那女人原本水汪汪的眼睛,才一眨眼功夫,变得愤怒、不驯。她的双臂开始抵抗,在他下面挣扎、尖叫:「救命啊,他欺负我!」大家一拥而入,哄笑,怪叫,泼水到他身上。于是一切恢复原样,那头颅深处的痛;而玛格丽特一面整理胸前的衣服,一面忍不住放声大笑。眼睛发亮、嘴唇湿润的玛格丽特突然尖叫,向大家求救,他不明白。当周围的同伴对空鸣枪、笑到在床上打滚的时候,纳塔雷像个小孩嚎啕哭了起来。
一天早晨,德军昂然奋起:乘重型武装卡车来,展开地毯式搜寻。金发队长被枪声惊醒,来不及逃跑,被机枪扫到毙命草地。纳塔雷蹲在矮丛中,每听到有子弹呼啸而来就一头栽进土里,逃过一劫。队长死后,游击队便解散了:有人丧命,有人被抓,有人叛变投靠非洲军队,有人继续在一次又一次的围捕中流窜,有人则和盗匪聚结避难山上。
纳塔雷选择了后者。山中生活加倍辛苦,从一个山谷移到另一个山谷时,纳塔雷像骡子般大包小包扛在身上,轮守卫还兼打杂。跟军伍生活如出一辙,有好有坏。大家取笑他,嘲弄他,一如军中伙伴,不过还是有一点不同,他知道头颅中不再有群鸭振翅飞翔。
当纳塔雷看到头罩防火面具的德军持着喷火枪,沿葛勒达的大路向两边的矮树丛扫射前进时,他一切都明白了。卧倒在地,手中老式步枪子弹一发接一发,纳塔雷知道自己为什么那么做。他知道眼前那些人就是当时因为他没有证件而逮捕他的军人,是在杜托刻薄他工时的人,是罚他洗厕所的值班中尉,也是入伍前教他锄地锄了整整一个星期的主人,休假进城时人行道上伸脚绊他的年轻人,和那次反手打了他一个耳光的父亲。还有玛格丽特,明明对他有意思却又临时反悔,不能说是玛格丽特,而是那让玛格丽特反悔的东西:这对他来说比起其它事要更难理解一些,但在那一刻他明白了。纳塔雷又想,为什么那些人要对他开火,对他吼,在他枪下丧命。然后领悟到他们其实就跟他一样,从小被父亲甩耳光,听主人吩咐锄地,忍受军官嘲弄,现在对他泄恨;他们疯了,找他这个不相干的人泄恨,所以他才开枪,这些人若是都站在他这边,纳塔雷就不会对他们,而会对其他人开枪了,其它人是谁他也不清楚,然后,玛格丽特就会投入他的怀抱。至于敌人不可能会有这些和那些,好与坏,友善和敌对的区别,还有,为什么他是在对的一方,而他们是在错误的一方,纳塔雷完全不懂:这,正如鸭之飞翔,如此而已。
战争结束前几天,英国人决定空投补给物资。游击队往皮耶蒙特区移动,行军整整两天,入夜后在草地上点燃营火。结果英国人投下一件件金扣大衣(其时已进入春天),和意大利第一场非洲战役中被枪决的法西斯党人。游击队模仿土人那样,把尸首立在营火边然后转圈跳舞。纳塔雷跟着大家又吼又跳,乐在其中。

闪灵

这事发生在某天,十字路口,人群中间,人们来来往往的地方。
  我停下来,心中一动:我其实是一无所知。无知,极端的无知:我不知道人、事的原委,一切都是那么的无理、荒谬。于是我笑了起来。
  我当时觉得奇怪的是我以前竟然全然未曾觉察,直到那时我对所有的东西都是全盘接受:交通灯、汽车、海报、制服、纪念碑,这些和这个世界任何感性都完全脱离的东西,我接受了它们,以为有某种必然性,某个因果链把它们系在一起。
  接着,笑声在我嗓子里消失了,我感到脸红且羞惭不已。我招手吸引人们的注意,“停一停!”我大叫,“有些东西错了!所有的都错了!我们所做的荒唐透顶!这是不对头的!哪里是个尽头啊?”
  人们在我身边停住,朝我打量,好奇地。我站在他们中间,挥舞我的手臂,绝望地想表达自己,想让他们分享我在闪灵的刹那所体会到的东西:但是我什么也没说。我什么也没说,因为在那一刻,我举着手,张着嘴,那重大的天启似乎又被吞噬,尽管冲动在,但话语却是旧的。
  “那么,”人们问:“你的意思是什么?所有的东西都各按其位。所有的都是原样。所有的都缘于其他。所有的都和其他相嵌合。我们看不出这有何荒谬或错误可言!”
  我站在那儿,空落落的,因为当我回头再看,所有的东西又回到了它们的位置上,所有的都显得自然之极:交通灯、纪念碑、制服、高楼区、电车轨道、乞丐、队列;但它们无法令我平静,它们折磨我。
  “对不起,”我说,“可能是我自己出错了。看来是这样了。任何东西都没错。对不起。”然后我在他们愤怒的注视下走开了。
  不过,即使到今天,每次(经常地)当我发现自己无法理解某样东西时,我就会本能地充满希望地想,也许我的那个时刻又来临了,也许我将再一次地感到自己一无所知,我将掌握那个在刹那间发现和失去的另类知识。
(译者:毛尖)


团队精神

我停下来打量他们。
  他们在干活,晚上,在一条冷僻的街上,在商店的门板上动手脚。
  这是一块很重的门板:他们正用一个铁门闩当杠杆,但是门板就是一动不动。
  我当时正在闲荡,一个人,没什么特别的地方要去。我就抓住那个门闩帮他们一把。他们挪了点地方给我。
  我们不是同时在使劲。我就叫:“嗨,往上!”站我右边的人用他的肘子捅了捅我,低声说:“闭嘴!你疯了!你想叫他们听见吗?”
  我晃了晃我的脑袋,就好像是说我不过是说溜了嘴。
  这事儿颇费了我们一点时间,大家都浑身是汗,但最后我们把门板支到足够一个人从下面钻进去的高度了。我们互相看看,十分高兴。然后我们就进去了。他们让我提着一个口袋,其他人把东西拿过来放进去。
  “只要那些狗日的警察别出现!”他们说。
  “对!”我说:“他们真是狗娘养的!”“闭嘴!你没听见脚步声吗?”他们每隔几分钟就这么说一次。我很仔细地听着,有点害怕。“不,不,不是他们!”我说。
  “那些家伙总在你最不希望他们出现的时候到来!”其中一个人说。
  我晃了晃自己的脑袋。“把他们统统杀了,就行了。”我回答说。
  然后他们派我出去一会,走到街角,看看有没有人过来。我就去了。
  外面,在街角,另有一群人扶着墙,身子藏在门廊里,慢慢朝我移过来。
  我就加入进去。
  “那头有声响,在那些商店边上。”我旁边的人跟我说。
  我探头看了一下。
  “低下你的头,白痴,他们会看见我们,然后再次逃走的。”他嘘了一声。
  “我在看看。”我解释说,同时在墙边蹲了下来。
  “如果我们能不知不觉地包围他们,”另一个说,“我们就可以把他们活捉了。他们没有很多人。”
  我们一阵一阵地移动,踮着脚,屏着气:每隔几秒钟,我们就交换一下晶亮的眼神。
  “他们现在逃不掉了。”我说。
  “终于我们可以在现场捉拿他们了。”有人说。
  “是时候了。”我说。
  “不要脸的混蛋们,这样破店而入!”有人吼道。
  “混蛋,混蛋!”我重复,愤怒地。
  他们派我到前面去看看。我就又回到了店里。
  “他们现在不会发现我们的。”一个人一边说着,一边把一包东西从肩上甩过来。
  “快,”另外有人说:“让我们从后面出去!这样我们就能在他们的鼻子底下溜走了。”
  我们的嘴上都挂着胜利者的微笑。
  “他们一定会倍感痛心的。”我说。于是我们潜入商店后面。
  “我们再次愚弄了那帮白痴!”他们说。但是接着一个声音响起来:“站住,谁在那儿?”灯也亮了。我们在一个什么东西后面蹲下来,脸色苍白,相互抓着手。另外那些人进入了后面房间,没看见我们,转过身去。我们冲出去,发疯也似的逃了。“我们成功了!”我们大叫。我绊了几次脚后,落在了后面。我发现自己混在了追赶他们的队伍里。
  “快点,”他们说:“我们正赶上他们呢。”
  所有的人都在那条窄巷里奔跑,追赶他们。“这边跑,从那里包抄。”我们叫着,另外那群人现在离得不远了,因此我们喊:“快快,他们跑不了啦。”
  我设法追上他们中的一个。他说:“干得不坏,你逃出来了。快,这边,我们就可以甩掉他们了。”我就和他一起跑。过了一会,我发现只剩下自己一个了,在一条弄堂里。有人从街角那里跑过来,说:“快,这边,我看见他们了。他们跑不远的。”我跟他跑了一阵。
  然后我停了下来,大汗淋漓。周围没人了,我再也听不见叫喊声。我站着,两手插在口袋里,开始走,一个人,没什么特别要去的地方。
(译者:毛尖)
敌人眼睛

一天早上,彼得罗在路上走着,忽然觉得有什么东西在烦扰他。这种感觉持续了一会儿,不过他也吃不准到底是怎么回事——就好像是有人在他后面盯他的梢,可他看不见。
  他猛地回过头去:临近的几条街上人倒是不少,可他所在的这条街上却只有大门和围墙,贴满破海报的木栅栏。周围几乎没人。彼得罗立即对自己感到很恼怒,向这种回头的冲动让步真是愚蠢。因此他决心继续走,继续他刚才的思路。
  那是个秋天的早晨,有一点儿阳光;虽然不至于让你欢呼雀跃,却也不会叫你心弦纷乱。但是,不管他自己如何想,那种不安感还是越来越拽住他,有一阵他觉得这种不安感就聚集在他的脖子上、背上、肩膀上,就像他永远躲不开的目光,如同某种充满敌意的东西在慢慢地逼近他。
  为了克服自己的紧张,他觉得周围需要有些人,他便朝一条较繁忙的街上走去。但是又一次,在街角,他转身回头看,一个骑脚踏车的人经过,一个女人穿过马路,他仍然看不出周围的人和事与咬啮着他的焦虑之间有什么关系。转身的时候,他的眼睛对上了另一个男人的眼睛,那人同时也在转过头去。两个男人都同时迅速地把视线从对方身上移开,似乎彼此都在寻找另外的东西。彼得罗想:“也许那人会以为我在看他。也许我不是惟一的在这个早晨为感觉变得可恶地尖锐所苦恼的人。也许是因为天气,这日子,让我们都变得神经兮兮的了。”
  他那时是在一条繁忙的街上,因为心里这样想着,他就开始打量周围的人,注意到有些人的举动十分可笑:羞恼般地甩着手,几乎碰到了脸;眉头皱成一团,似乎是被突然的忧虑或烦心的记忆袭击了。“多么痛苦的一天啊!”彼得罗一遍又一遍地对自己说。在电车站,他踢踏着脚的时候注意到,其他等车的人也同样在踢踏着他们的脚,一边读着电车线路告示牌,似乎要在上面寻找没写上去的东西。
  在电车上,售票员在找钱的时候出了错,并且发了脾气。驾驶员向行人和骑车的拼命按喇叭;乘客的手紧紧地抓住栏杆,就仿佛沉船上的海员似的。
  彼得罗认出了他的朋友考拉多的身影。他正坐下来,没看见彼得罗,心神不宁地朝窗外打量着,用一个手指甲抠着脸。
  “考拉多!”他冲着他头上叫了一声。
  他的朋友喊:“啊,是你!我没看见你。我在想事。”
  “你看上去很紧张。”彼得罗说,然后他意识到自己不过是想在别人身上发现和自己同样的状态。他说:“我自己今天也相当紧张。”
  “谁不是呢?”考拉多说,他脸上那种耐心而嘲讽似的微笑让人愿意听他讲述,并信任他。
  “你知道我的感觉吗?”彼得罗说:“我觉得就像是有双眼睛在盯着我看。 ”
  “眼睛,你这是什么意思?”
  “某个我遇到过的人的眼睛,可我记不得了。冷冷的眼睛,敌意的……”
  “那种眼睛是不值得你看的,不过,你倒千万不可大意才是。”
  “是……那眼睛像……”
  “像是德国人的?”考拉多问。
  “对对,像是德国人的眼睛。”
  “那么,很明显了。”考拉多边说边打开了他的报纸,“比如这条新闻……”他指着标题:凯瑟林被特赦……SS重整旗鼓……美国资助新纳粹……“不奇怪他们又出现在我们背后了。”
  “哦,那么……你认为那是……但为什么我们现在才觉得呢?凯瑟林和SS的存在都很有些年头了,一年,甚至两年。可能那时他们还在监狱里,但我们很清楚地知道他们在那儿,我们从来没有忘记过他们……”
  “那眼睛,”考拉多说,“你说你感觉到有眼睛在盯着你。至今为止他们还没敢怎么盯人:他们眼睛下垂,而我们也不再习惯他们了……他们是过去的敌人,我们恨他们过去所做的,不是现在的他们。不过,现在他们发现了他们过去盯人的……他们八年前盯人的方式……我们是记得的,开始感到他们的眼睛又在盯着我们了……”
  在过去,彼得罗和考拉多,他们之间有很多共同的记忆。而且他们,一如从前,不是什么幸福的人。
  彼得罗的哥哥死在一个集中营里。彼得罗和他的母亲一起生活,在他们家的老房子里。傍晚时,他回到家。门照例地嘎嘎响,碎石子在他的鞋底下吱吱叫,就像白天,每次如果你仔细听,它们发出的声音就像是脚步声。
  那个晚上出来的德国人,他现在走在什么地方?可能他现在正穿过一座桥,在运河边或一排矮房子边踱步,房子里的灯亮着,在一个满是煤和碎石的德国——他现在是普通人的打扮,扣子一路扣到下颌的黑外套上,绿帽子,眼镜,他此刻正盯着,盯着他,彼得罗。
  他打开门。“是你!”传来他母亲的声音。“终于回来了!”
  “你知道不到这时候我是不会回来的。”彼得罗说。
  “是,我知道,可我等不及。”母亲说,“一整天我的心都在嗓子眼上……我不知道为什么……那条新闻……那些将军又接管了……说是他们一直都是对的 ……”
  “你也是!”彼得罗叫道。“你知道考拉多说什么了?他说我们现在都感觉到了那些德国人又在盯着我们了……那就是为什么我们都紧张……”然后他笑了起来,似乎这事只有考拉多一个人这么想。
  但是母亲的手在他脸上挥了一下。“彼得罗,是不是要打仗了?他们是不是回来了?”
  “这个,”彼得罗想,“直到昨天,当你听人谈起另一场战争的危险性时,你是不会想到这有什么特别的,因为过去的战争有它们自己的模样,而且也没人知道新战争会是什么样子。但现在我们知道了:战争又找回它过去的脸了,还是他们那些脸。”
  吃过晚饭,彼得罗出门,外面下着雨。
  “彼得罗?”他的母亲问。
  “什么事?”
  “这种天气还出门?”
  “怎么啦?”
  “没什么……别太晚……”
  “我不是小孩了,妈妈。”
  “好吧……再见……”
  他的母亲在他身后关上门,停下来听他在石子路上的脚步声,门的叮当声。她站在那儿听雨的声音。德国在遥远的地方,在阿尔卑斯山脉的那一头。那儿可能也下着雨。凯瑟林驱车经过,他的车溅起了泥浆;把她儿子带走的SS正要去重整旗鼓,穿着闪亮的黑雨衣,他们老兵的雨衣。当然,在今天晚上去担什么心是愚蠢的;同样明天也不必担心;甚至这一年都不必担心。但她不知道她可以有多长时间不必担心。即使在战争年代,有些晚上你也不必担心。但你现在却早就开始为第二天担心了。
  她一个人,外面是喧闹的雨声。穿过这个被雨浸透了的欧洲,过去的敌人的眼睛刺穿了这夜,正好刺中她。
  “我能看见他们的眼睛。”她想,“但他们也该看见我们的。”她于是牢牢站住,紧紧地盯住黑暗。
(译者:毛尖)


做起来

有这样一个镇子,做什么事都被禁止了。
现在,因为唯一未被禁止的就是尖脚猫游戏,所以镇上的臣民就经常聚在镇后边的草坪上,成天地玩尖脚猫游戏。
因为禁令被制订的时候总有恰当的原因,所以没有任何人觉得有理由抱怨,也没人觉得受不了。
几年过去了。有一天,官员们觉得再没有任何理由禁止臣民做这些事了,他们就派了传令官四处通知人们一切都开禁了。
传令官来到老百姓喜欢聚集的那些地方。
“听好了,听好了,”他们宣布,“所有的都开禁了。”
但人们还是玩尖脚猫游戏。
“明白吗?”传令官重申,“你们现在可以任意做想做的事了。”
“好的,”臣民们回答。“我们玩尖脚猫。”
那些传令官一再地提醒他们的臣民,他们又可以回到他们从前曾经从事的那些高尚而有用的职业中去了。但是老百姓都不愿听,他们继续玩尖脚猫,一圈又一圈,甚至都不停下来喘口气。
看到他们是白费劲了,那些传令官就回去禀报上面。
“这很容易,”那些官员们说,“现在我们下令禁止尖脚猫。”
人民就是在那时开始反抗的,杀了很多官员。
然后人民分秒必争地又回去玩尖脚猫了。
(译者:毛尖)

良心

来了一场战争,一个叫吕基的小伙子去问他是否能作为一个志愿者参战。
人人都对他赞扬有加。吕基走到他们发步枪的地方,领了一把枪说:“现在我要出发了,去杀一个叫阿尔伯托的家伙。”
他们问他阿尔伯托是谁。
“一个敌人。”他回答,“我的一个敌人。”
他们跟他解释说他应该去杀某一类敌人,而不是他自己随便想杀就杀谁。
“怎么?”吕基说:“你们以为我是笨蛋吗?这个阿尔伯托正是那类敌人,是他们中的一个。当我听说你们要和那么多人打仗,我就想我也得去,这样我就能把阿尔伯托杀了。这就是我来这儿的原因。我了解这个阿尔伯托,他是个恶棍。他背叛了我,几乎没个由头,他让我在一个女人那儿成了小丑。这是旧话了。如果你们不相信我,那我可以把整个经过跟你们讲一下。”
他们说行了,这已经够了。
“那么,”吕基说:“告诉我阿尔伯托在哪儿,我这就去那儿和他干一场。”
他们说他们不知道。
“不要紧。”吕基说,“我会找到人告诉我的。迟早我要逮住他。”
他们说他不能那样做,他得去他们叫他去的地方打仗,杀恰好在那里的人。关于阿尔伯托,他们是一无所知。
“你们看,”吕基坚持说:“我真是应该跟你们讲一下那件事。因为这个家伙是个真正的恶棍,你们去打他是完全应该的。”
但是其他人不想知道。
吕基看不出这是什么原因:“抱歉,也许我杀这个或那个敌人对你们而言是一样的,可是如果我杀了一个和阿尔伯托没关系的人,我会难受的。”
其他人不耐烦了。其中一个人颇费了番口舌,跟他解释战争是怎么回事,他为什么不可以认定自己要杀的某人是敌人。
吕基耸了耸肩。“如果事情是这样的话,”他说,“你们就别把我算上了。”
“你已经来了,你就得呆下去。”他们吼道。
“向前走,一、二,一、二!”这样他们就把他送上战场了。
吕基闷闷不乐。他可以随手杀人,但那不过是为了看看他是否可以找到阿尔伯托,或者阿尔伯托的家人。他每杀一个人,他们就给他一个奖章,但他闷闷不乐。“如果我杀不了阿尔伯托,”他想,“那我杀那么一大堆人是一点都不值得的。”他感觉很糟。
同时他们仍在不断地给他颁发奖章,银的,金的,各种各样的。
吕基想:“今天杀一点,明天杀一点,他们就会越来越少,然后就会轮到那恶棍了。”
但是在吕基可以找到阿尔伯托前,敌人投降了。他感觉糟透了,自己杀了那么多的人,却毫无意义。现在,因为和平了,他就把他的奖章都装在一个袋子里,去敌国到处转悠,把奖章分给死者的妻子和孩子。
这样转悠的时候,他遇上了阿尔伯托。
“好,”他说,“迟来总比不来好。”他就把他杀了。
那样他就被捕了,被指控为谋杀并判处绞刑。在审判中,他不停地说他这样做是为了自己的良心,但没人听他的。
(译者:毛尖)

呼喊特丽莎的人

我迈出人行道,朝后退几步,抬起头,然后,在街中央,双手放在嘴上作喇叭状,对着这一街区的最高建筑物喊:“特丽莎!”
我的影子受了月亮的惊吓,蜷缩在我的两脚之间。
有人走过。我又叫了一声:“特丽莎!”那人走近我,问:“你不叫得响一点,她是听不到的。让我们一起来吧。这样,数一二三,数到三时我们一起叫。”于是他数:“一,二,三。”然后我们一齐吼:“特丽丽丽莎莎!”
一小撮从电影院或咖啡馆里出来的人走过,看见了我们。他们说:“来,我们帮你们一起喊。”他们就在街中心加入了我们的行列,第一个人数一二三,然后大家一齐喊:“特-丽丽-莎莎!”
又有过路人加入我们的行列;一刻钟后,就成了一大群人,大约有20个吧。而且还不时地有新成员加入。
要把我们这么一群人组织起来同时喊叫可不容易。总是有人在没数到“三”之前就叫了,还有人尾音拖得太长,但最后我们却相当有效地组织起来了。大家达成一致,就是发“特”音时要低而长,“丽”音高而长,“莎”音低而短。这样听上去就很不错。当有人退出时,不时地会有些小口角。
正当我们渐入佳境时,突然有人--如果是从他的嗓音判断,他一定是个满脸雀斑的人--问道:“可是,你确定她在家吗?”
“不确定。”我说。
“那就太糟了,”另一个说,“你是忘了带钥匙,对不对?”
“其实,”我说,“我带着钥匙。”
“那么,”他们问,“你为什么不上去呢?”
“哦,可我不住这儿,”我说,“我住在城市的另一头。”
“那,恕我好奇,”满脸雀斑的声音很小心地问,“那到底是谁住在这儿?”
“其实我也不知道。”我说。
人群似乎有些失望。
“那能不能请你解释一下,”一个牙齿暴露的声音问,“你为什么站在这儿的楼下喊‘特丽莎’呢?”
“对于我来说,”我说,“我们可以喊其他名字,或换个地方叫喊。这并不重要。”
他们有些恼怒了。
“我希望你没有耍我们?”那雀斑声音很狐疑地问。
“什么?”我恨恨地说,然后转向其他人希望他们能为我的诚意作证。那些人什么也没说,表明他们没接受暗示。
接下来有一阵子的尴尬。
“要不,”有人好心地说,“我们一起来最后叫一次特丽莎,然后回家。”
这样我们就又叫了一次。“一二三特丽莎!”但这次叫得不太好。然后人们就纷纷回家了,一些人往东,一些人往西。
我快要拐到广场的时候,我想我还听到有声音在叫:“特-丽-莎!”
一定是还有人留在那儿继续叫。有些人很顽固。

(译者:毛尖)

黑羊

从前有个国家,里面人人是贼。
一到傍晚,他们手持万能钥匙和遮光灯笼出门,走到邻居家里行窃。破晓时分,他们提着偷来的东西回到家里,总能发现自己家也失窃了。
他们就这样幸福地居住在一起。没有不幸的人,因为每个人都从别人那里偷东西,别人又再从别人那里偷,依次下去,直到最后一个人去第一个窃贼家行窃。该国贸易也就不可避免地是买方和卖方的双向欺骗。政府是个向臣民行窃的犯罪机构,而臣民也仅对欺骗政府感兴趣。所以日子倒也平稳,没有富人和穷人。
有一天--到底是怎么回事没人知道--总之是有个诚实人到了该地定居。到晚上,他没有携袋提灯地出门,却呆在家里抽烟读小说。
贼来了,见灯亮着,就没进去。
这样持续了有一段时间。后来他们感到有必要向他挑明一下,纵使他想什么都不做地过日子,可他没理由妨碍别人做事。他天天晚上呆在家里,这就意味着有一户人家第二天没了口粮。
诚实人感到他无力反抗这样的逻辑。从此他也像他们一样,晚上出门,次日早晨回家,但他不行窃。他是诚实的。对此,你是无能为力的。他走到远处的桥上,看河水打桥下流过。每次回家,他都会发现家里失窃了。
不到一星期,诚实人就发现自己已经一文不名了;他家徒四壁,没任何东西可吃。但这不能算不了什么,因为那是他自己的错;不,问题是他的行为使其他人很不安。因为他让别人偷走了他的一切却不从别人那儿偷任何东西;这样总有人在黎明回家时,发现家里没被动过--那本该是由诚实人进去行窃的。不久以后,那些没有被偷过的人家发现他们比人家就富了,就不想再行窃了。更糟的是,那些跑到诚实人家里去行窃的人,总发现里面空空如也,因此他们就变穷了。
同时,富起来的那些人和诚实人一样,养成了晚上去桥上的习惯,他们也看河水打桥下流过。这样,事态就更混乱了,因为这意味着更多的人在变富,也有更多的人在变穷。
现在,那些富人发现,如果他们天天去桥上,他们很快也会变穷的。他们就想:“我们雇那些穷的去替我们行窃吧。”他们签下合同,敲定了工资和如何分成。自然,他们依然是贼,依然互相欺骗。但形势表明,富人是越来越富,穷人是越来越穷。
有些人富裕得已经根本无须亲自行窃或雇人行窃就可保持富有。但一旦他们停止行窃的话,他们就会变穷,因为穷人会偷他们。因此他们又雇了穷人中的最穷者来帮助他们看守财富,以免遭穷人行窃,这就意味着要建立警察局和监狱。
因此,在那诚实人出现后没几年,人们就不再谈什么偷盗或被偷盗了,而只说穷人和富人;但他们个个都还是贼。
唯一诚实的只有开头的那个人,但他不久便死了,饿死的。

(译者:毛尖)

《困难的爱》
近视眼的故事
译者:阮一峰
卡尔维诺的生平与创作 卡尔维诺文集
艾米卡.卡拉格还很年轻,也不缺钱,没有物质方面或者非物质方面不切实际的野心,所以看上去没什么能阻止他享受生活。但是这些天来,他慢慢有种感觉,那就是他有点对生活提不起兴趣了。比如,以前他会贪婪地注视大街上的姑娘,但现在她们激不起他的任何反应,也许现在他还会本能地抬起眼睛看一眼,但马上又无动于衷的垂下,就象好像她们只是匆匆经过身边的一阵风。有一阵子,陌生的城市会让他振奋——他是商人,经常旅行——现在他只感到恼火和困惑、找不到方向。过去他独自生活,每个晚上经常去电影院,不管放什么电影,他都乐意看。一个人要是老是看电影的话,其实就象在看一部特别长的电影,一集一集,没有尽头:他认识所有的演员,甚至包括特型演员和群众演员,每次都把他们辨认出来,本身就挺好玩的。现在可好,他再回到电影院,所有那些熟悉的脸都变得乏味和呆板、缺乏差别;他厌倦了。
最终,他找到原因了。原来他近视了。眼科医生为他配了付眼镜。从此他的生活改变了,变得比以前有趣一百倍。
每次他戴上眼镜,心里总是有点发抖的。比如他不戴眼镜在电车站的时候,看到周围的一切、人和物都是那样模糊、平庸、陈腐不堪,他就感到非常悲观,仿佛自己正身处一个不断崩溃的世界中,需要摸索前进,身边是快完全腐烂的物体和色彩。但是,当他戴上眼镜,辨认开来的电车的号码时,一切都变了:哪怕是路灯那样最平常的东西都拥有了数不清的细节,每一条线条都清清楚楚,每张陌生人的脸上都出现了各种小标志,没刮尽的胡髭、小脓疱、一怒一颦等等,这些以前从来都看不到;他能认出衣服是什么料子做的,用什么方式织的,衣边上哪道缝破了。观察成了一种乐趣、一道风景;乐趣并不来自特定的目标,单单是“看”这种行为本身就足够了。所以艾米卡.卡拉格会忘了留心电车号码,错过了一班又一班,甚至上错了车。他看到的东西太多了,到最后就象什么也没看到一样。渐渐的,他有点习惯了,开始从头学起哪些是不必看的,哪些是必须看的。
没有眼镜的时候,他在大街上遇到的妇女,对他来说只是些模糊且难以看清的影子,而现在他能分明地看到她们衣服里面虚与实部分的互动,分辨她们皮肤的细嫩,感受她们目光中的友好,他好象不仅仅是在看她们了,而是实际上已经拥有她们了。他会不戴眼镜地闲逛(他并不成天戴着眼镜,以免非必要的用眼,看远处的时候,他才戴),然后,突然一个亮丽的轮廓出现在前方的人行道上。就象本能一样,艾米卡会迅速地从口袋里取出眼镜,架在鼻梁上。这种无选择的猎艳心理经常受到惩罚:那个女人很可能长得象个女巫。因此,艾米卡.卡拉格变得更小心了。如果一个走近的女人,在服装颜色和走路姿态上都无可取之处,粗俗低贱,根本不值得考虑,他就不会戴上眼镜;但是稍后,等她们擦身而过的时候,他突然意识到,她身上恰恰有着某种强烈吸引他的东西,也许老天知道那是什么,这时他好象感觉到她瞥了他一眼,似乎是故意的,可能他一出现,她就注意他了,只是他没意识到罢了。现在一切都晚了,她消失在街角、她上了公共汽车、她远远地越过了交通信号灯,下一次他就认不出她了。就这样,通过他对眼镜的需要,他慢慢的学会如何生活。
眼镜为他打开的最新奇的世界还是在夜晚。以前被黑暗和各色光晕笼罩的城市,现在表现出了精确的方位、深浅和远近,以前模糊一团的氖光灯现在可以按字母拼出来。夜晚的美妙还在于白天被透镜消灭的模糊,现在依然保留着:艾米卡.卡拉格有时想要戴上眼镜,然后才意识到他已经戴上了。满足的心理永远赶不上对未知的贪婪;黑暗是种无底的腐殖质,他永远不会倦于挖掘。他走上大街,登上镶着黄窗户的楼房,来到屋顶的平台,抬头看着繁星密布的天空:他发现星星并非象鸡蛋壳上的破洞那样散布在天幕,而是发出尖利的光束打开它们周围无限的空间。
眼镜的使用激励他去关注外部现实,同时也使他对自身产生了疑问。艾米卡.卡拉格并不很关心他自己;但有时最低调的人也会苦苦思考自己生存的方式。从无镜一族变为有镜一族看似无关紧要,实则是个巨大的飞跃。比如说,某个不认识你的人描述你,首先会说“他戴眼镜”;这个两个星期前还根本与你无关的小小的零部件,现在反倒成了你的主要特征,用来鉴别你的存在。对艾米卡来说,突然变成别人嘴里的“四眼”可真有点接受不了,如果你能接受,那你就有点傻。不过这还不是问题所在:一旦你开始怀疑周围的每件东西都是出于纯粹的偶然,一经变化,你的生命就将完全不同,然后它就不再重要,沿着这条思路想下去,你就会想你存在与否根本毫无差别,从这个想法到绝望仅仅是小小的一步。因此艾米卡挑选镜架的时候,本能的选了一付精细朴素的,仅仅是一对银色的薄薄的夹片,一头固定一个裸片,中间鼻梁上是一根金属条。但只过了一会,他就高兴不起来了:如果他不经意地瞥了一眼镜子里自己戴眼镜的形象,他就对自己的脸产生一种剧烈的厌恶,仿佛这不是他的脸,而是典型的某类其他人的脸。正是这些镜片,这些精巧、轻盈、阴性的镜片,使他看上去比任何时候都更象一个“四眼”,这种人的生命中除了架了一付眼镜,再也没有其他内容了,所以你会不再注意眼镜后面的本人了。眼镜已经变成了他们体貌的一部分,溶化进了他们的面容,甚至已经找不到眼镜和脸上其他部分之间的天然差别了,一个工业产品和一个大自然的产物就这样融合在一起。
他不喜欢这付眼镜,所以不久眼镜就摔破了。他又买了一付。这次他来了个逆向选择:他挑了一付足有一英寸厚的黑框架,装铰链的地方从颧骨上突出来,就象马的眼罩,架脚重得足以压弯耳朵。眼镜遮住了他半个脸,简直是一种变相的面具,但在这样的眼镜后面,他才感觉找回了自己:现在毫无疑问,眼镜是眼镜,他是他,两者泾渭分明;而且,他只是偶尔戴眼镜,那么没有戴眼镜的时候,他就是一个彻底不同的人。想到这里,他又一次变得开心了。
在这期间,他碰巧去V城出差。V城是艾米卡.卡拉格的出生地,在那里他度过了他所有的少年时光。但是十年前,他离开了那里;此后,每次回去停留的时间变得越来越短,次数也越来越少;距离他上一次回去,已经过去好几年了。你知道离开一个你长久生活的地方是怎么一回事吗?隔了很长时间再回去,你会感到陌生;那些人行道、旧相识、咖啡馆里的聊天要么依然让你激动,要么让你无动于衷;要么你依然为它们痴迷,要么你已不再能加入它们了;一想到故地重游,就会有精神压力,你必须驱散它们。所以,艾米卡渐渐地就不再想回V城了,而且就算有这样的机会,他也会放过它们;到后来,他实际上是在刻意回避了。不过,最近他对现在所居的城市产生了负面评价,好象已经不是出于某些具体的事情,而是一种宿命般的悲观笼罩了他,他后来才意识到这是和他近视的加深联系在一起的。既然现在,眼镜使他重新认识了自己,那么去V城的机会一出现,他立刻就抓住了它,他要去那里。
V城和他前几次去时已完全不同了。这倒不是因为它外观上的变化。说实话,这个城市确实改变了很多,新建筑无处不在,商店、咖啡馆和电影院都和以前不一样,年轻的一代看上去都象陌生人,交通比以前拥挤了一倍。但是,所有这些新变化,只是突出那些旧东西,使它们更容易辨认了。简单说,艾米卡.卡拉格第一次设法用他童年的眼光来打量这个城市,好象他才离开了一天一样。由于戴了眼镜,他看见了许多无用的细节,比如说某一扇窗户、某一段扶手;有时,他甚至是有意将它们从周围的环境中区分出来,而在过去他只是看到它们而已。更不用说人们的面孔了,一个卖报纸的小贩,一个律师,一些人变老了,另一些看上去和以前一样。艾米卡.卡拉格不再有直系亲属在V城了,他的小圈子里的密友也早就散了。但他确实有无穷的相识;在一个这么小的城市里这是必然的——彷佛他还生活在这个城市似的——实际上,大家都彼此认识,至少见过面。现在,这里的人口也大大膨胀了——就象北方其他不错的城市一样——南方人或多或少在涌入,艾米卡见到的大多数面孔都是陌生人。但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当他第一眼就认出老居民时,总有一种愉悦的满足感,他回忆起了过去的片段、交往和绰号。
只有少数几个外省城市保留着夜晚大家上大街散步的传统,V城就是其中之一;而且自从艾米卡离开至今,一点都没有改变。和其他城市一样,街道一边是熙攘的人流,另一边则显得有些空。小时候,艾米卡和他的朋友由于逆反心理的原因,总是走在人少的那一侧,看着另一侧走过的女孩们,发出恭维或者讽刺。现在,他感到又回到了从前,甚至比从前还要激动,走在老位置上,看着迎面走来的所有的人。这次遇到熟人并没有使他难堪:这让他感到好玩,他会急忙去和他们打招呼。和某些人,他还会停下脚步,略微交谈几句。但是V城的街道如此狭窄,人流总在推着你向前,而且现在的车流也增长得如此之快,你已经不能再象过去那样,向着街中央迈出几步,随时随地的走到街的另一边了。总之,散步已变得又挤又慢,没有行动的自由了。艾米卡不得不跟随着人流,有时也试图挣扎;当他看见一张熟悉的脸,还没等他扬手打招呼,那个人就已经消失了,他根本不能肯定到底是看见了还是没看见。
因此当艾米卡发现科拉多.史屈森——他的同学,也是多年的台球伙伴——的时候,他微笑着朝他使劲挥手。科拉多.史屈森向前走来,他看见了他,但好象目光又越过了他,继续向前走。是不是他没认出艾米卡?可是艾米卡.卡拉格清楚地知道岁月并没有让自己的面貌有多大改变;他没有啤酒肚,虽然有点谢顶,但他以前的特征都还在。卡威纳教授也走来了。艾米卡恭敬地向他打招呼,微微地一鞠躬。教授起先还本能地做出回应,但马上又停下来,环顾四周,好象在寻找其他人。卡威纳教授可是以过目不忘而闻名!他能记住所有学生长相和完整的姓名,甚至他们每个人期末的成绩等级。最后走来的是足球队教练希科希欧.科巴,他倒是对艾米卡的招呼,做出了回礼。但他立刻眨着眼又吹起了口哨,好象认为自己做错了反应,天知道那个陌生人的招呼是打给谁的。
艾米卡意识到没有人会认出他。眼镜使他能够看清世界,但又黑又大的镜架使别人看不到他的真面目了。谁会想到这付面具后面实际上是艾米卡.卡拉格呢?谁会在他离开V城多年以后,还期望能再遇见他呢?当伊莎.玛里奥.贝蒂出现的时候,他还对这种想法抱着一丝侥幸。她和女伴在一起,正在逛马路;艾米卡挡住了她的去路,刚想喊“伊莎.玛里奥”,声音就冻结在喉咙里;伊莎.玛里奥.贝蒂用胳膊肘把他推到旁边,一边对她的朋友说:“如今人们的举止......”,一边扬长而去。
看来甚至连伊莎.玛里奥.贝蒂也没有认出他。他突然明白了他回来的唯一原因就是因为她,就象他决定离开V城、在外漂泊多年也是因为她一样;每件事,他生命里的每件事,这个世界上的每件事,都只有一个原因,伊莎.玛里奥.贝蒂;现在他终于又遇见她了,他们目光相对,她没有认出他。他太激动了,以至没有注意到她是否发生了变化,有没有长胖、变老,她是否和以前一样有魅力,总之他什么也没看到,除了她是伊莎.玛里奥.贝蒂,以及伊莎.玛里奥.贝蒂没有看见他。
他跟随逛街的人们走到了大街的尽头。人群开始分流,流向街角的冰淇淋店、远处的街区、报摊,或者转过头沿着人行道向回走。艾米卡.卡拉格也向回走。他取下了眼镜。现在世界又一次变得模模糊糊,他睁大了眼睛摸索着前进,什么也看不清。但他还是能认出别人:在光线明亮的地方他总能在极近的距离里认出一两张脸,但他总是怀疑那并不是他想象中的那个人,但不管怎样,那个人是或不是对他来说毕竟是无所谓的。有人点头,有人挥手;也许这是在向他打招呼,但艾米卡不能分辨对方是谁。又有一对行人经过他身旁,向他打招呼;他想要回应,但又想不出他们是谁。马路对面,有人向他喊“希奥,卡鲁”。从声音上判断,大概是一个叫斯戴维的人。艾米卡意识到他们认出了他,他们还记得他,这让他高兴。但满意只是相对的,因为他看不清他们,更别谈认出他们了;他们在他的记忆里含糊不清,彼此冲突,他们实际上是那些对他来说并不重要的人。他一看到有人招手或者头部运动了一下,他就立刻说“晚上好”。那些向他致意的人一定是贝林图西或者卡瑞提或者史屈森。如果真的是史屈森,艾米卡本来也许会停下来和他聊一会。但现在他却是相当粗鲁的回应别人的问候;他想到这点,觉得这是很自然的,他和他们的关系就应当是这样,就是习惯性的匆忙的问候。
他的四处张望显然是有一个很明确的目的:找到伊莎.玛里奥.贝蒂。她穿一件红大衣,所以应该很远以外就能看到。才一会,艾米卡就注意到了一件红大衣,但等到他超过她时,他发现那不是她,这时候马路对面又出现了两件红大衣向反方向走去。这年头中长的红大衣可是最流行。比如说,他几分钟前看到吉吉娜也穿着这种红大衣,从一家烟店里走出来。现在他开始怀疑,从烟店里走出来的不是吉吉娜,实际上是伊莎.玛里奥.贝蒂。但把伊莎.玛里奥.贝蒂错当成吉吉娜,这怎么可能呢?艾米卡决定往回走,去查个究竟。他突然迎面看见了吉吉娜,没错,真的是吉吉娜,毫无疑问。但是她现在是和艾米卡走在同一个方向,她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把前面的路走完,再折回来;是不是她根本就没走到头。他彻底糊涂了。如果伊莎.玛里奥.贝蒂向他打招呼,他却冰冷地回应,那么他的整个旅程,他的所有的等待,所有这些年都将化为徒劳。艾米卡在人行道上一会往前走,一会往后走,一会戴上眼镜,一会又取下,一会向每个人打招呼,一会又收到那些朦胧的、无法辨认的鬼魂般的人影的致意。
散步的道路走到头后,大街还在向前延伸,并且很快超出了城市的边界。那个地方有树林、沟渠、篱笆和田野。以前,你可以搂着女朋友,夜晚到这里来,前提是如果你有女朋友的话;不然,你一个人来这里,坐在长椅上,听着蟋蟀的鸣叫,你会变得更加孤独。艾米卡.卡拉格往这个方向走着;如今的城市变大了,但边界只向外扩展了一点点,很有限。和以前一样,这里依然有长椅、沟渠、蟋蟀。艾米卡.卡拉格坐下。黑暗中,四周只看得清一排排的阴影。在这里,戴不戴眼镜都一个样。艾米卡.卡拉格意识到,他的新眼镜给他带来的激动是他生命中最后一个高潮,现在它已经过去了。
(完)

诗人出海

译者:俞宙

小岛的边缘嶙峋高耸。长在海边的低矮的灌木丛密布其上。天空中海鸥飞过。小岛离海岸很近,却荒凉而无人问津:半小时内你能驾着划艇绕它一圈,或者划橡皮艇也行,瞧,就象正在靠近的那只,上面还有一对,男的沉稳地划着船,女的舒展全身,晒着太阳。他们越划越近,男的用心听着什么。
“听什么啦?”女人问。
“寂静,”他说。“岛屿的寂静你能够听见。”
事实上,每种寂静都包含着细微的声响织成的网,这张网又将寂静罩住:岛屿的寂静有别于周围大海平静时的寂静,植物的颤动、鸟鸣或者翅膀的拍打会从中掠过。
岩石下方,近来一直波澜不惊的水面碧蓝碧蓝,阳光能直射它的底部。悬崖外部洞穴张开大嘴,现在橡皮艇上的这两位就懒洋洋地打算进洞探险一番。
这一片意大利南部的海岸还没有遭受旅游业的影响,他们两位是从别处来的海滨浴者。男士名唤乌斯耐利,一个小有名气的诗人;女的是戴丽娅,一个大美人。
戴丽娅是意大利南方的崇拜者,感情甚至近乎狂热,躺在船里,她热情不减地谈论着每一样她所看到的事物,也许还略微带有一丝对乌斯耐利的不满,这家伙什么都不懂,而且看来还不象她这般充满理所当然的热情。
“等等,” 乌斯耐利急唤,“等等。”
“等什么呀?”她问。“还有比这儿更诱人的风景吗?”
他呢,由于天性和所受的文科教育的关系,对感情和别人的话是持怀疑态度的,比起鲜明无误的美,他更习惯去发现潜藏着的蒙昧的美,所以他一直处于警觉和紧张的状态。对他而言,幸福是一个瞬间,那时你会深深地屏住呼吸。可自从他和戴丽娅相爱后,他发现他和世界的这种谨慎含蓄的关系受到了威胁;当然他不打算责备谁,无论是他自己还是眼前的幸福。现在他充满警觉,仿佛周围大自然呈现的每一分瑰丽,海水层次分明的蓝色,海岸由青转灰的色调,鱼鳍在光滑的海平面上的点点闪烁,都是对更高妙的美的呼唤,而极点处,无形的地平线将如同牡蛎张开它的壳子,现出一颗截然不同的星球,或一个闻所未闻的词语。
他们划进洞里。洞口很宽敞,仿佛进入了浅绿色的内湖,头顶上是岩石构筑的巨大穹隆。他们继续前进,前方收缩成一条黑暗的通道。乌斯耐利拿小艇绕圈子,感受光线变幻的效果。光线穿过粗糙的洞口,将明暗对比的色彩照耀得异常夺目。波光粼粼,盘旋向上的光芒和后方柔和的阴影争夺着空间。反射在两旁石壁和穹隆上的波光水影倾诉着流水动荡不定的本性。
“在这里你能感受到神的力量。” 戴丽娅感慨说。
“恩,” 乌斯耐利以此作答。他很紧张。由于习惯于将感觉付诸言辞,此刻他很无助,无法找出一个词来。
他们向更深处划去。小艇经过一片露出水面的岩石,随着船桨的曳摆,光点一会出现,一会消失,它们变得越来越稀少,其余都是浓重的黑暗。船桨时不时地会打到石壁。戴丽娅回头看去,只见洞口圆形的蓝色天空不停变换着外圈的形状。
“螃蟹!好大呀!那边!”她惊呼,支起身来。
“……蟹!……边!”响起了回音。
“回音!”她兴奋地说,并开始在凝重的穹隆下呼喊:祈祷啦,诗句啦。
“你,你也快喊!许愿呀!”她对他说。
“喂……”他喊,“嘿……回音……”
小艇经常擦到石壁。越发黑暗了。
“我害怕。天知道有什么动物……”
“我们会有办法。”
乌斯耐利意识到他正划向黑暗深处,仿佛深水的鱼避开光照的海水。
“我好害怕;咱们回头吧。”她坚持说。
他其实也不习惯恐惧的滋味。他掉头划去。当他们返回洞口,海水变化成深蓝色。
“这里会有章鱼吗?”她问他。
“有你也能看见。水这么清。”
“那好,我要游个泳。”
她从船沿滑入水中,离开小艇,在湖中畅游起来,她的身体时而显现白色(仿佛光线将身体的颜色全部剥离),时而又是水的蓝色。
乌斯耐利不再划船;他屏住了呼吸。对于他来说,和戴丽娅相爱总是如此,洞穴中的水面如镜,一个言语无法企及的世界。为此他从不写爱情诗,一首也不。
“靠近些,”戴丽娅喊他。她边游边把遮胸的衣布脱了下来,丢进船里。“等一下。”她又把腰底下的布片解下,递给乌斯耐利。
现在她全裸了。她胸和臀的雪白肌肤反而很难看清,因为她的整个躯体象水母那样放射着淡淡的蓝光。她在船的一边缓缓地游着,她的头部(表情庄重得像雕像,颇为好笑)刚好浮出水面,不时又现出肩膀的曲线和打开的手臂的柔和线条。另一只臂膀做着抱水的姿势时,胸部被遮住又展露,乳房绷得很紧。她的双腿不停打水,使光滑的小腹漂浮起来,肚脐就好象沙滩的一道浅痕。折射在水里的阳光摸抚着她,仿佛为她做了件新衣,又仿佛是再次除去她的衣装。
她的泳姿幻化为舞姿:浮于水中,她向他绽放开笑容,她的肩头和手腕曼妙地旋转着,时而膝盖一撑,弓起的脚掌就踢出了水面,象极了一条小鱼儿。
船里的乌斯耐利却仍保持着高度警觉。他明白生活如此的恩赐并非每个人都能有特权获得,就好象他们无法睁眼直视太阳灿烂的核心。而核心内只有寂静。这一刻的内容难以用任何方式表达,甚至记忆也不能将它留住。
戴丽娅开始改游仰泳。在洞口仰面向着太阳,她手臂轻轻地划动,她身下海水的蓝色由深入浅,而反光越来越耀眼。
“注意!穿上东西!有船过来!”
戴丽娅已经躲进岩石群,天空明晃晃的。她钻进水底,举起她的胳膊。乌斯耐利把零碎的那几片衣饰递了过去;她系上它们,再游回船里。
开过来的是渔民的船。乌斯耐利认得他们,这是一群穷人,鱼汛来的时候就逗留在海岸上,枕着岩石睡觉。他向他们划去。那边划桨的是年轻人,他因牙痛而面色阴沉,一顶白色的水手帽斜盖着他眯缝的眼睛,他那么用力地划着,仿佛这样能帮助他减轻牙痛;他是五个孩子的父亲;一个无望的例子。船尾坐着老人;他墨西哥式的草帽仿佛为他瘦长的身子平添了一道光环;他从前或许会因高傲而瞪大的圆眼现在醉意朦胧地眨巴着;黑色不减的下垂的胡子底下是圆张的嘴。他正在削鲱鱼的鱼鳞。
“打到多少啊?” 戴丽娅问。
“只有很少一丁点,”他们回答。“年头不好。”
戴丽娅喜欢和本地人交谈。乌斯耐利可不。(“和他们在一起,”他曾说,“我的心情总不能轻松。”接着他耸耸肩,就不言语了。)
小艇靠到了渔船旁边,渔船褪色的油漆夹杂着开裂的口子,一块一块的油漆弯曲着。被绳子系着的船桨随着船体的每次转动和陈旧的船板磕磕碰碰;木椅底下,生锈的船锚与四把钩子胡乱堆放在柳条筐中,筐子外壳结着天知道什么时候干枯的红色海草;而边沿挂着木片的成堆的渔网下面,深灰或者淡蓝色的鱼儿喘着气,闪着光,发出阵阵腥味;在三角形的红色血块下方,鱼腮仍然在一鼓一吸。乌斯耐利没说啥,可这人类世界的紊乱与痛楚和他方才感受到的自然的静美对比太鲜明了。在那里,语言失去了作用,而此处语言狂暴地涌入他心头:讲述老渔夫的庑子的词汇,讲述他刮得不干净的瘦削面庞的毛发的词汇,讲述鲱鱼每片银鳞的词汇。
又一艘船被拖上了岸,架在木桩上;船的影子里伸出沉睡中的男人裸露的脚后跟,他们刚刚打了一整夜的鱼;近旁一个全身黑衣的女人,脸影模糊不清,正把罐子放在用海草点燃的火上,扬起长长的浓烟。这道海湾的岸边布满灰色石块;那些晃动的色彩是正在玩耍的孩子,尖叫的姐姐看管着小弟妹们,岁数大的活泼的男孩子穿着用成年人的二手裤子改做的短裤,在水石之间上下奔跑。更远处是一条笔直的寂寞白沙滩,远远消失在甘蔗地和荒地那边。有个青年男子身着端庄黑衣、头戴礼帽,肩膀上架了一根拐杖,拐杖的一头挂着一个包裹,正沿着海滩徐徐前行,脚底溅起细碎的沙砾:他应该是来自内地农村的农夫或牧师,参加完某个集市,现在为呼吸轻柔的海风来到这里。还有逶迤出现的铁路边网、路基、木架和篱笆,最后遁入隧道,随后在更远处出现,又消失,出现,好似粗糙的针线线脚。越过黑白相间的高速公路路标,粗矮的橄榄树林开始蔓延;再往前去,山坡上或是平坦的草地,或是长满灌木,或是岩石累累。在群山之间的罅缝中生存着一个小村庄,房屋依次向上修建,之间是鹅卵石铺就的阶梯般的道路,道路中央有条凹槽,方便驴子的排泄物流下山去。各家屋子的台阶上都坐满年老的妇人,而一溜栏杆上坐满白衣的男子,老年少年都有;道路中央是嬉戏着的小娃娃,有一个年纪稍大的躺在地上,把脸紧贴路面,他选择这里睡觉,是因为这里凉快,也没有屋里的气味;到处都是在绕着圈子或飞停下的成群的苍蝇,而每面墙壁和生火处的每卷报纸上都洒满了苍蝇粪;词语不停地涌入乌斯耐利的心中,交织在一处,不留一丝空隙,这样一点一点地直到它们再也不能被分割开;从这团乱麻中即使最细微的白色也被挤压了出去,余留的全是黑色,最黑的黑色,无法穿透,压抑绝望如嘶声的尖叫。

书痴

这是个海角,海岸峻峭。海滨公路高高在上,下面是一片汪洋,烈日当空,阳光普照,蓝天和大海恰似两面大透镜,使太阳显得大别往常。海水正懒散地拍打着犬牙交错的礁石,阿梅代奥•奥利瓦肩扛自行车,沿着陡直的台阶朝下走,把车锁在一个背阴的地方。然后他踏上一架小梯,在干燥的黄色地缝与悬空的龙舌兰之间继续往下走,同时开始寻找可舒服地躺下的礁石缝。他的腋下夹着一块卷起来的毛巾,里面是游泳裤和一本书。
海角相当僻静,下水的人没几个,晒日光浴的也很稀少,而且由于礁石无意之中成了天然的屏障,互相之间都看不见。阿梅代奥在两块岩石之间脱光了衣服,套上游泳裤,而后开始从一块岩石跳到另一块上。两条瘦瘦的腿跳过了半个礁石区,有时几乎在叉开四肢、成双成对地躺在浴巾上的情侣们的鼻尖上绊个踉跄。穿过了几块表面多孔而粗糙的礁石之后,呈现在面前的是平整而光滑的礁石;阿梅代奥脱下凉鞋提在手里,光着脚继续向前跑去。他来到一个凸向大海的地方,那儿有一面形同台阶的、半高的峭壁,阿梅代奥收住了脚步。在一块平坦而突出的礁石上,他把衣服铺开叠好,把凉鞋底朝天地压在衣压上,以免海风把衣物刮跑(事实上那天连一丝风也没有,然而他天生做事小心)。他随身带着一个小袋子,那是橡皮枕,他吹足了气,把毛巾铺在下面一块微微倾斜的岩石上。
刚仰面躺下,他已把书翻到了夹着书签的地方。阳光从四面八方反射过来,他架上墨镜,又爬到下面把白帆布太阳帽浸湿戴在头上,然后开始在字里行间追踪扣人心弦的情节。
下方是清澈见底的蓝绿色海水,上面的岩石在阳光下越来越白,阿梅代奥时而抬起头来,让目光停留在水面上一个闪光的点上,观察一只虾缓慢地移动,然后又下意识地回到他的书中:硝烟弥漫,遍地烽火,子弹呼啸着划过天空,安德烈公爵的脚前扬起一缕缕尘土……
很长时间以来,他对做生意越来越冷谈,而把兴趣转到了读书上。他喜欢看报告文学、故事和19世纪的小说,也喜欢回忆录、名人传记乃至侦探小说和科学幻想小说,对于后者,阿梅代奥虽无鄙夷之意,但一看是薄薄的小册子,就总觉得不太够味,他爱看大部头的煌煌巨著,一上手就会感到浑身舒坦,随着书页进入到比现实的生活更象生活的另一个世界。然而书页就象海面,把我们与那个蓝色和绿色的世界分隔了开来:深不见底的裂缝,波浪形的细砂平地,半似动物半似植物的生灵。
太阳把礁石晒得滚烫,过不多久阿梅代奥感到犹如与礁石粘到了一起,他把一章看完,夹上书签,合起书本,取下太阳帽和墨镜,半麻木地站起身来,大步跳到礁石的最前缘。那里一直有一伙小孩在潜水,在海底爬来爬去。阿梅代奥登上几米高的台阶,望望脚下透明的海面,倒栽葱般地跳了下去。
海水温凉宜人。他没有马上浮出水面。他喜欢肚皮贴着海底潜泳,直到憋不住气为止。这种尽量消耗体力的事他觉得有趣,正因为如此,他才在正午的烈日下不辞路遥坡陡急匆匆地蹬自行车来到这海角上潜心看书。每次他都尽力游到一块不长海藻的礁石处再浮上来,先在四周随意游一会儿,然后进行正规的自由泳,但所用的力气却超过了必要的程度。然而这种把脸埋在水里的瞎游使他腻烦,于是改为海员式的自由泳,不久之后,他又翻转身体,让肚皮朝天,随意游淌,直至象具浮尸在那里随波逐流。接着他在海水中辗转反侧,仿佛在一张无边无沿的大床上,然后他一会儿以某个小岛为目的地,一会儿为自己规定手臂动作的次数;一会儿向往苍穹笼盖的浩淼烟波,一会儿又回头朝礁石游去。此时,他的心思己回到留在礁石上的书中,他急于了解阿尔贝蒂内的命运,她能找到她的马尔切尔吗?
爬上礁石之后,他用毛巾擦干肩膀,戴上太阳帽,未等在太阳底下舒展肢体,便开始阅读新的一章。
他可并非是贪多务得食而不化的读书人,他已经到了看第二遍、第三遍甚至第四遍的时候反而觉得回味无穷的年龄。他也确实时有温故而知新的感觉。每年夏天,在去海滨度假之前,装书箱是一项最繁重的工作。他总是选入一定数量已读过的名著,同时选入一定数量陌生作家的作品,带到这儿的礁石上来咀嚼和反刍。他时而垂眼冥想,时而举目凝思,这时他刚抬眼,就看到一位太太走到岸边岩石上躺了下来。
她肤色深棕,身体瘦削,看上去韶华虽逝,但风韵犹存:穿着时髦的泳装,毫无出乖露丑之嫌(她身穿最省料的比基尼,并把边缘卷了起来,意在尽量增大接受阳光照射的面积)。阿梅代奥在看书过程中举目凝思的频率骤然加快:他把目光从书本上抬起,潜心观察存在于他和她之间的空间。凭阅历,她的脸(她躺在一张小型橡皮气垫上,每当阿梅代奥眼皮一翻,他就看到她虽不丰腴但造型姣好的大腿,美丽而光滑的肚皮,也许并非小得令人不满的、稍呈波浪起伏的胸脯,还有削瘦的肩膀、脖颈和臂膀,至于眼睛则被墨镜和草帽的边檐所掩藏),她的脸部结构是容易描绘的,活泼、聪明而不饶人。
阿梅代奥估量着这位茕茕独处的女人,不去人头攒动的海滨浴场消夏,却独爱到此最偏僻的礁石上晒太阳,把自己煨成黑炭。他发现她身上散发着性感迟钝、长期以来得不到满足的幽怨气息,于是粗略地思忖了与她风流一番的可能性,他盘算了两种前景,正统的闲聊,晚上的活动,同时也掂量了调排上的困难以及即使暂时性地结识一个人而必须作出的努力,然后继续看他的书。他确信,这个女人根本不可能对他感兴趣。
但是他在这里已躺得久了,也许是刚才一时的痴心妄想已使他不能平静,总之他感到身体发麻,毛巾下岩石的棱角开始使他难受。他站起身来,想另找一处可躺的地方。一时间他在两处都觉得舒适的地方之间犹豫:一处离窄窄的海岸较远,那儿躺着另一个晒成棕色的妇女(而且那地方有一块凸出的岩石,正巧挡住朝她的视线),另一处则离海岸较近。一想到前者离她较近,说不定在某种情形下被迫与她接上话头,就得中断看书时,他宁愿选择较远的地方。但是这样一来,就有故意回避之嫌,显得有点不够礼貌,于是他选定了较近的地方。再说书中的情节正紧张,他不信看到那位女士--她根本算不上美得令人神魂颠倒--会分他的心。他搬到新地方,躺下身来,把书拿得挡住朝她的视线,但是这样做比较费劲,手臂必须抬得较高,最终又让手垂了下来。现在,每当他转过头来看新的一行字的时候,眼光就会碰到正好在书页边上的两条大腿,那位孤独的消夏女士的大腿。而她则也已改成了一个较为适意的姿势,正好在阿梅代奥视线的方向上支起膝盖,并把一条腿架在另一条上,使他能更好地观察她那令人销魂的部位。总之,且不论是否有岩石的棱角顶痛了他的臀部,他似乎已找不出更好的位置了:他可在书页边上毫不费力地欣赏那位晒成棕色的女士,这是一个额外的收获,并不妨碍看书,而是成了看书的一个组成部分。现在他可安稳地继续阅读,不必特意把目光从书本上移开去。
一切都寂静无声,然而书页中有丰富多采的生活,静止的风景只是这个书的边框,晒成棕色的女士则成了风景的一部分。阿梅代奥光顾自己沉住气,却没有考虑那位女士的焦躁不安。现在她站起来向海岸走去,为的是就近观看一只大海蜇,那是一帮小男孩拖到岸上来的。海蜇已被翻了过来,她俯下身去,对孩子们提了几个问题;她的脚上拖着木凉鞋,后跟很高,本不适宜于礁石;从后形看,阿梅代奥觉得她比原来更年轻、更秀丽。他想,对于希冀艳遇的男子,现在正是个"机不可失时不再来"的极好机会:走近过去,参与评论抓到的海蜇,这样就可接上话茬。可是,这正是他无论如何都不愿做的事,他又专心致志地看他的书。当然,这种想法也就压抑了他好奇的天性,他不能走过去仔细观看,在原地望去,只能看到这只海蜇出奇的大,颜色也极少见,介乎粉红色和紫色之间。这一好奇心,只在海蜇身上而已,非但一点也不会使他分心,而且甚至是依附于看书的点缀。不过这时候书中正是长篇大段的描写,他也恰巧在这时候感到看得有些倦怠,总而言之,如果因为害怕与那消夏女士说话而放弃无意识而又有充分理由的希望--消遣几分钟,就近观察一只海蜇--那岂不是太荒唐了吗。他夹上书签合拢书,然后立起身来:正在这时候,女士离开那群小孩朝气垫而来,阿梅代奥此时明白,有必要马上大声说句话,于是他一面走近过去,一面朝孩子们喊:
"当心!有危险!"
孩子们谁也没有抬眼看,继续试图用芦苇杆将海蜇挑起来并翻转来;女士却机灵地转过身来,重新向海岸走去,脸上的表情半是疑问半是吃惊:"嗬,多么可怕,它会咬人?"
"如果人碰它,它会把人的皮肤灼伤,"他解释道。并发觉自己并未走近海蜇,而是来到了女士身旁。谁知道为什么,她竟吃了一惊,并用手臂遮住了胸脯,而且偷偷地一会儿看海蜇,一会儿看阿梅代奥。他安慰她几句,正如所预料的,他俩搭上了腔。为了让她放心,阿梅代奥声明他要马上回去看书,在此之前他只想看一眼那海蜇,因此带了她又回到了孩子们的圈子中。现在女士不寒而栗地望着海蜇,手指关节压在牙齿上;在此之前,当他俩并肩站在一起的时候,她两手来回将两臂搓摩了好一会儿,接着又迟疑了一阵子,才把两臂从胸前挪开。阿梅代奥开始介绍海蜇,并非是他对海蜇有特别多的了解,但是他读过几本著名渔夫和潜水研究人员写的书,所以他能——跳过较小的动物区系——单刀直入地开讲著名的"前口蝠鲼属"。女士很注意地听他讲解,时而插上几句,但总是在不恰当的时刻,正如女人们通常所喜欢的那样。"您看到我臂上这块红斑了吗?该不是海蜇搞出来的吧?"阿梅代奥按了一下那部位,在肘关节稍稍上面一点,然后摇头否定了。其实只是稍微有点发红,因为她躺着的时候曾支在上面。
一切都结束了。他们互相点头致意之后,她回到气垫上,而他则回到毛巾上重新开始看书。那真可算是支轻松愉快的幕间插曲,时间正合适,既不太长,也不太短,不能不说是一段意气相投、灵犀相通的人际交往(她礼貌、矜持而温顺),因为几乎未等哪一方作出暗示,他们就同时点头分开了。现在,他在书中找到了与现实更紧密、更具体的联系,一切都有其意义,有其重要性,有其节律和周期。阿梅代奥感到十分满意:书页为他开辟了实在的生活,既有深度,又激动人心,当他抬起眼睛的时候,他发现了颜色和印象偶然碰在一起,却非常和谐,构成了一个不可能要他承担任何义务的美丽的小天地。棕色的女士从她的气垫上朝他微笑,他同样以微笑回报她,而且似动非动地点了一下头,然后立即又把目光垂下。但女士却说了点什么。
"啊?"
"您总是看书?"
"嗯……"
"有趣吗?"
"是的。"
"那你继续看吧!祝您看书愉快!"
"谢谢。"
他可不能再抬头看了,至少要等到这一章读完。他一口气读光了它,此时女士口中衔着一支香烟,朝他做了一个手势。
阿梅代奥觉得,她试图引起他的注意已有好长一段时间了。"请问?"
"……火柴,对不起……"
"很遗憾,我没有,您知道,我不抽烟……"
一章已结束。阿梅代奥赶紧看下一章的头几行,竟是出人意料的有味,为了免受干扰,他得尽快地把火柴问题解决。"您等着。"他在礁石间跳跳蹦蹦,终于昏头昏脑地找到了一伙正在抽烟的人。他借了一盒火柴,回头向女士跑去,替她点上烟,再跑过去归还火柴,他们对他说:"您留着用罢,您尽管留着用罢!"他又跑向女士,把火柴转让给她,她向他表示感谢。在道别之前,他犹豫了一会儿,觉得现在必须再说些什么,于是问道:
"您不游泳?"
"等一会儿,"女士说,"那您呢?"
"我已游过了。"
"那您不再下水了吗?"
"下,我再看一章,然后再游一趟。"
"我也是,我抽完烟后下水。"
"那,回头见。"
"回头见。"
这一声道别使阿梅代奥恢复了安宁,这时他恍然大悟,从他发现有这位孤独的消夏女士在场的那一刻起,他就失去了安宁:现在,他已没有了自觉必须结识她的心理负担,一切都推延到了游泳的时刻--即使没有她,他反正总是要再游一次的--可以毫无心事地看书了。由于他非常专心,竟未能发觉--其时他一章还没看完--女士起身走过来邀他去一同游泳。他突然看到了一双凉鞋,笔直的双腿,在离书不远处;沿双腿往上看,又蓦然把目光垂落到书上--阳光耀眼--匆匆看了几行,再往上瞧时听见她开了腔:"您的头还没有胀嘛?我可要跳下去了!"此情此景,要是能使其永远处于凝固状态,那岂不美哉;继续看我的书,时而抬眼望望。然而再也不容他推延了,于是阿梅代奥一反常态,他儿乎跳过了半页,匆匆结束一章,而往常每一章的结尾他是读来更仔细的;他立起身来说,"我们走!您从顶尖上跳下去潜泳?"
尽管说了许多潜泳的话,女士还是小心地从一个台阶上下到水里。阿梅代奥则爬到比往日更高的一个台阶上一头扎了下去。太阳正慢慢西沉。海面上一片金黄。他们俩拉开一点点距离,在金鳞点点的暮海中嬉游:阿梅代奥有时在水下游上几口气,他从下面穿过女士,令她吃惊不小,而他却颇为自得。当然,这只是儿戏而已。除此之外,他还应做些什么呢?两个人同游要比独游无聊;当然只是一点点。在金光反射的区域外,海水的蓝色愈来愈深,似乎海底的黑暗正在上升。书本上的观念对现实生活毫无裨益,那根本是两码事。当阿梅代奥领着惊恐的她跳跃在露出水面的礁石之间的时候(为了帮助她爬上一座小岛,他托她的臀部、推她的胸脯,但是他的指尖发白起皱,手臂几乎在水中失去知觉),他愈来愈频繁地朝岸上望,那本书的彩色封面很是显眼。除了悬在夹着书签的书页中的故事和期待之外,再也没有别的故事和期待,其他的一切只是一片苍白的空隙而已。
回到岸边,帮助她爬上岸,擦干后互相按摩两肩,最终造成了一种亲昵的气氛,使阿梅代奥觉得不够礼貌,应马上回到自己的位置上独处。"唉,"他说,"我还得看书,我去把枕头和书拿来。"看书两字他是经过仔细考虑后说的。而她回答说:"噢,好极了,我抽支烟,看一会《安娜贝拉》。"她身边有一本妇女杂志,一时间倒也各有各的寄托。她的声音听起来象冷水滴在他头颈里,但是她又说:"为什么您坐在那坚硬的石头上。您到气垫上来,我给你挪出个位置。"这个建议是友好的,躺在气垫上要惬意得多,他乐意地接受了。他俩都伸直躺下,他朝一个方向,她朝另一个方向。她不再说话,翻看杂志里的插图,而阿梅代奥则渐入佳境,终至沉湎于书的海洋中。
此时已近傍晚,光和热并未消退,只是刚开始平静。在阿梅代奥所看的小说中,正值最大的秘密被揭露,人们活动在一个可信赖的世界里。因为在作者和读者之间达到了充分的一致,所以他们将继续共同走下去,永远也不想停顿下来。
虽然躺在气垫上,但仍应来回活动四肢,以免麻木,于是他的一条腿碰到了她的一条腿,他觉得并没有什么不舒服,于是就让它停靠在那里;而她,看来也有同感,因为她并没有退缩。在津津有味地看书的时刻加入了甜蜜的肉体接触,对阿梅代奥说来是更充实而完美;至于对消夏女士,感受必定是恰好相反,因为她继而站了起来又坐了下去,她说:"难道……"
梅代奥的目光被迫从书本向上移。女士正注视着他,眼睛里竟充满着痛苦。
"什么地方不对劲?"他问道。
"难道你永远不会腻烦看书吗?"她说,"真没法说您是个合群的人!您不知道,和妇女在一起应该与她交谈?"她微微一笑补充道,也许这一微笑原意只是嘲笑。可是阿梅代奥此刻谁知道是怎么的啦,为了能不丢开小说,他竟毫不掩饰地显露出威胁的神气。"我是为了什么才到这儿来的!"他心里嘀咕。现在他明白,有这个女人在身旁,他可是一行也看不成了。
"得让她明白,是她自己搞错了,"他想,"我可不是干海滨风流韵事的人,不同我交往更好。""交谈?"他大声说。"怎么交谈?"同时他向她伸出一只手。"您看,如果我现在用手碰您,您一定会觉得自己受到了侮辱,也许甚至给我一个耳光并走开。"且不论是否他天性矜持,或者这正是他所遵循的另一种温柔委婉的恭维,总之,照他自己的说法,他的爱抚应表演得粗暴而带挑衅性,但事实上他的所作所为却是羞怯的、抑郁的、几乎是祈求的:他用手指轻轻地触摸她的脖子,托起她的项链又让它落下。她则用缓慢、仿佛屈从并稍带嘲弄的动作来回答--她将下巴朝一侧垂下,把他的手夹住--然后,以算计好的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在他的手背上咬了一口。"噢!"阿梅代奥叫起来。他们俩都往后一仰。
"您的交谈是这样的吗?"她问。
"您看,"阿梅代奥很快地说,"我交谈的方式您不喜欢,那么我们最好还是不要交谈而看书罢,"说话间,他已开始看新的一章。然而,他是在自欺欺人:他明白,他太过分了,造成他与她之间的紧张气氛,这种僵局可就不容易打破了;他也明白,即使他根本不想打破这种僵局,那么他也看不进那本内容紧张、情节纷繁而富有内涵的书了。他只好设法调整,使这种外表的紧张能与书中的紧张并行不悖,从而既不用放弃女士,也不用放弃书本。
因为她背靠岩石而坐,他走到她旁边坐下,用一条臂膀搂住她的肩,书则搁在双膝上。他朝她转过身去吻她,他俩互相松开后再吻了一次,然后他又埋头看书。
要是有可能,他真想这样一直看下去,他最担心的是不能把这本小说看完:同泳关系一经确立,就意味着他清静地看书的时辰已过去,他的假日被一种完全不同的节律所强占:如果一本书看得正起劲的时候不得不停下来,而且过一段时间后才能接着往下看,那末读书的乐趣就会丧失一大半;因为某些细节会忘记,再也不可能象先前那样顺流顺势,左右逢源。
太阳慢慢落山,余辉中留下了一片灰色,游客都已离去,海边只剩下他们两人。阿梅代奥一手搂着她的肩,看书,吻她的脖颈和耳朵--从眼神可知她是乐意的--而且不时地,当她转过身来的时候,吻她的嘴,然后继续看书。也许他现在已找到了理想的平衡:他真想就这样再看它百来页,可是她又要想改变这种状态。她开始发愣,变得僵硬,甚至几乎要推开他,她说道:"时候不早了。我们走吧。我穿衣服。"
阿梅代奥有点迷惘不解,但他没有花时间去权衡对于她的决定该是同意还是反对,在书中眼下正是一个高潮,所以她的"我穿衣服"这句话他几乎未曾听见,而且在他的思想上把它翻译成了另一句话:"当她穿衣服的时候,我可以不受干扰地看几页了。"
可是她发出温谕:"你把毛巾举得高一点拿着,"她这么说,也许是第一次对他不称您而改称你,"别让人家看见我。"这本来是多余的,因为现在礁石上一个旁人都没有了,但是阿梅代奥却欣然从命,因为在举毛巾的时候他仍然坐着,依旧可以看书--书放在膝盖上。
在毛巾的另一侧,她已把胸罩解开,毫不担心他是否会看她。阿梅代奥不知道,他是装作看书地看她好,还是装作看她地看书好。两者都诱人之至,可是看她罢,显得太冒失;继续看书罢,又显得太冷漠。这个女人与众不同,别的女人洗过海水澡后,在露天换衣服时总是先把连衣裙穿上,然后再从裙子下面把游泳衣脱掉,她却不:现在,她裸露着胸脯站在那里,还把三角裤也脱了下来。这时候,她第一次把脸转向他:那是一张悲伤的脸,嘴上还有一条痛苦的皱纹;她摇摇头注视着他。
"既然是非做不可的事,倒不如马上就此了结,"阿梅代奥心里想。书捏在手里,一只手指夹在书中,他跳了起来,但是,他从她的眼神所领悟的--责备、同情和悲伤,她仿佛要对他说:"傻瓜,你愿意这样就这样吧,总之你什么都不懂,和别人一样……"--其实就是他所未曾领悟的,因为他没有去领悟,因为他在这一瞬间不可能领悟,只是隐隐约约地感受到,而正是这模糊的感受,使他如醉如痴,在他拥抱她并与她一起倒向气垫的时候,竟至于几乎没有扭头去看那本书,以便确认它没有掉向海里。
实际上书掉在气垫旁边,翻开着,似是翻过了几页。而阿梅代奥,尽管仍然在神魂颠倒地拥抱,居然还能抽出一只手来,将书签夹到正确的页码中间:当心急火燎地想继续往下看的时候,还得翻来覆去地寻找头绪,那可是再讨厌不过的了。爱情完全是两厢情愿的,也许还要延续较长一段时间,然而岂非这一切得来全不费功夫?
天暗了。礁石下面坦展着一个小海湾,现在她下去了,站在齐腰的水中。"你也来呀,我们再游最后一次……"阿梅代奥咬着嘴唇,心里盘算到结束还有多少页没有看。

(《世界经典爱情小说:意大利》 张兆奎/译 知识出版社1991年一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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