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一家最初来宋庄的时候,住在菜市场旁边的一个大杂院里。大杂院里有蒸馒头的,卖猪肉的,长头发青年工厂打工的,开牙科诊所的小伙子,我算是一个伪装的艺术家。这之前我一个人来过宋庄,是办儿子入完小学证明完后,就寻找了这个杂院提前交完钱租了一间小房,好去西安接老婆和孩子。第一离市场很近,第二每天市场如有租门面房的我们就可以及时的知道消息。
有前卫画家兼前卫艺术家的问我为什么不租独院?独院可以更潜心,更安静,更独立的全身心的投入到自我的精神世界和伟大的艺术创作里去!可是我认为的是你无论有着多么伟大崇高的艺术的理想和信仰,生存是我的守卫,守卫后方,叫“后卫”。其实吧,艺术只不过是我口头馋的号角,和心灵深处对生活失败后怒吼的急先锋,也叫“前卫”。“如果后卫塌火了,前卫就会保不准要会冒火的像挺机关枪。”我心里这样想,事实上我也是这么干的,就是说在这个世界上,在我生活的这个社会里,我决心宁可做一个后卫艺术家,也不愿抛头颅洒热血的去做一个前卫艺术家。那样干没有必要,风险太大。生活的太累,活的太鬼气。我就是想努力让自己活的正常点,去尽量的享受世间的阳光和自然界的一切滋润和雨露。
言归正传闲话少扯,我在宋庄办好一切事物后就火速立刻的坐火车返回西安,率领老婆和孩子千里迢迢的来到了北京宋庄。我们进入大杂院院门的第一天,除了给房东老两口打过招呼之外。就是我看见了一个十一二岁样子的小男孩,坐在我左边的房门的门槛上抱着一把大人的弹的木吉他正在咚咚...咚咚咚咚咚......响着琴弦,用小手弹着呢。小孩并不活泼而且很瘦,很黑,但是非常的有礼貌。也就是说是那种不叫叔叔阿姨的决不会开口说话的那种孩子。我不知道他弹奏的是一首什么样的曲子?反正吧,是一支非常优美好听的动听和悦耳的,清脆的,泉水之声,就像是百灵鸟的叫声!更像火烧大太阳的夏天你在大路边的冷饮摊上喝了一口冰镇汽水一样清爽止渴又有力气的行走在大路上的音乐。我家儿子八岁,每天和他在一起玩耍儿子呼他:“小哥哥”不呼不会说话的。儿子调皮,老是给我们撒娇说:“爸爸妈妈我认识了一个新朋友,他和我是一个院的,他和我是一个学校的,读五年级。他的名字叫小哥哥,他叫岳飞。”随着日子长了,我们或多或少的有了些熟悉。他们一家也是租房户和我们一样的。小男孩弹的歌是他爸教的,爸爸从前是民办教师,后来不干了领着岳飞他妈一起来北京通州八里桥卖水果,后来没干了,又在宋庄承包本地农民的土地种菜,种菜后来也没有干了,就开三蹦子蹦蹦摩托小篷车拉人,他妈在一家私营服装厂干活。夫妻俩很辛苦,男的开三蹦子车回家较早就给岳飞做饭,女的加夜班总是下夜的一点多才回到家敲门。他爸很谦卑,见我就文文气气话不多很客气的打招呼,他妈也特热心,见人就笑。反正那时我觉得像这样一个勤劳之家是幸福的,美满的!
我起先还以为那个大长头发青年的是个画画的或是一个前卫青年,后来接触久了才知道是一个工厂打工下班后就郁闷的一个空虚不得了的酒鬼青年。我也爱喝酒可是从来都和他喝不到一起去,可青年很热情,老拿一瓶二锅头来我租的小房找我喝。那我就硬陪吧,直到把我陪醉了,我胡说八道大骂一通后,他也就再不来了。见面老叫我:“王哥王哥的今天你喝了没有?喝了多少?”我笑说最近对酒没有一点兴趣!蒸馒头的生意特好见我们总是不爱说话,但是见房东老头老太太就搭腔,有时是眉飞色舞的搭腔。
小男孩每天下午和我儿子王冕做完作业后就弹吉他,弹奏最多的就是那首歌。我问他你弹的是什么歌?小男孩就会小脸笑笑的,小眼挤挤的回答说:“叔叔我弹的是日本民歌,四季歌。”我说我没听过,可是你弹的琴和这支歌真好听,继续弹吧,长大了当歌星,超过那些乱弹和乱唱的。小男孩很谦虚的说:“叔叔,人家电视上歌星弹的好听,我这叫瞎弹!可是我要谢谢叔叔对我的赞美和鼓励!”房东大叔脾气还挺好的,房东大妈有时会骂:“岳飞你在院子里乱响什么呢?要叫唤的响!就出了院子到马路边菜市场里给我叫唤去胡弹去!简直他妈的是一个乱弹琴!”小男孩也不吭声就直接进入自己的房子把门关紧了小声弹四季歌。我们一墙之隔,琴声隐来隐去的音乐更好听了。
我和我老婆老吵架,隔三差五的总要来那么一回的,飞桌子摔板凳砸碗的三个月非要搞一回不可,周期性的你没有办法的。我还经常在老婆面前夸小男孩一家,瞧人家一家三口过多好的,从没吵过架打过锤,你要把你那母老虎的脾气改一改的。小男孩的琴弹得太好听了,有次他弹两只蝴蝶,我还专门让小男孩给我把这歌词抄了下来,可我还是喜欢他弹唱的快乐的日本四季歌。
我们是二00五年五月份来宋庄的,到秋天我们找到门面房后就搬到市场去开店了。我在大杂院的那间小房也没有退掉,我把小房子作为一个小画室和社会家庭生活场所累了的栖息地,有床和茶、烟、还有我的私人秘密日记本。虽然我们一家搬走了大杂院,可我儿子还是老去找他的小哥哥玩。后来大小朋友越聚越多,大杂院就成了他们下午放学周末玩耍的游戏场地了,一冬天小男孩的小房子也就成了他们的聚会沙龙,我在画画的房间就老听见孩子们的笑声和江河湖海的海聊声!可是从此我再也没有听到过小男孩弹琴的声音了。一天我在小房间正画我那张鬼子进村的油画,就听见小男孩子的妈妈责骂他,后来就是痛打的声音。打得小男孩哭是不敢哭,最后终于没有声响了,下来就是砸盆子摔碗的声音。我觉得其实那也没有啥,父母教育孩子是为了孩子好,打就打吧,我不也是老打孩子吗?
第二年夏天我就彻底搬离了大杂院。我只记得那院子外边有很高的一长排粗大的白杨树,树的外面就是菜市场,院门斜对面就是宋庄派出所。听有的画家说这树都是林彪下令栽种的,林彪在宋庄指挥过平津战役。文化革命时期为修建林彪革命军事纪念馆,才有了这些了长廊一样辽阔的大树。前人栽树,我乘凉,我称这些高大挺拔的杨树群为“宋庄的河西走廊”。北京的风很大,树上的绿色叶子紧锣密鼓的抖动声,夏天知了夺命一样的喊叫声,小鸟们飞来飞去清脆的调情声反而使这个大杂院更肃静,只是冬天树叶掉落完的时候,才能听到院墙外菜市场沸腾的喧哗声和隐约的讨价还价声。在大杂院里,另一个镶牙的小伙子一家三口全凭给村中的人拔牙上牙吃饭,工商局的来检查没有工商营业执照,卫生许可证,就开车过来全盘的桌子板凳床铺医疗器械的全抬到了大卡车上弄走了。我再也没有见过这个文质彬彬的小伙子,小伙子没吭声,愣是看着这帮人把他的小家给抄完了。再后来我听儿子王冕说:“小哥哥岳飞小学快毕业了”再后来我听王冕说:“岳飞在宋庄中学读初中一年级了”再后来就听王冕说:“岳飞学习功课不好”再后来就听王冕说:“爸,岳飞他爸和他妈闹离婚呢?”再后来我就听老婆说:“岳飞他妈和服装厂的老板一起跑了!”
中间有一次岳飞把自己画的画拿到我家,让我看。他说他快初中毕业了,想学画,想要考美术学院,我看的心里很难过。我说你为什么要考美术学院?他说大杂院里的人都说宋庄画家能卖画,有大房子,有大汽车。而且他说他本身也喜欢画画。我没有说什么只是鼓励他好好画,又送他了两本画画的书。再后来儿子读初中了告诉我说:“爸,岳飞初中毕业了,也没念书了,在宋庄小堡广场一家火锅店上班,给人端盘子呢?”再后来我在市场厕所里和岳飞相遇了,我俩都蹲在厕所里说话。他还叫我叔叔,我说岳飞你没事周六上我家找王冕玩吧,王冕老提你名字呢。岳飞说:“叔叔现在我在饭馆打工,都要很晚才回家的,一点时间都没有了,有点时间老想睡觉。”我说你还弹琴不?岳飞说:“早就不弹吉他了。”我发现他在厕所提裤子时站起来的个子竟和我一样高了,长的比我还要高点,已是一个大小伙子了,也抽烟,嘴皮子上面有些毛茸茸的幼小的小细毛,也就是嫩胡子。但是没有笑容,声音很小的。
我最后一次见他是两年前夏天的晚上在宋庄小堡广场上看他和一帮青年打篮球,我和老婆孩子在广场上打羽毛球。半小时后又见他叼着烟,后面跟了一群男男女女的社会小青年。王冕看见了就立刻大声的叫喊他:“小哥哥,岳飞!岳飞!”岳飞在老远处看见了我们,在老远处给我们挥手大声打招呼:“叔叔好!阿姨好!王冕好!”就渐渐的随着黑夜斑斓的灯火消失在了广场的人群中。再后来我就听王冕说:“爸,岳飞和他爸去通县了”再后来我就听王冕说:“听岳飞的另一个朋友说岳飞在河北的一家美术工艺陶瓷厂给人画瓷瓶画上班挣钱呢”。
现在我用手指头数算了一下岳飞的年龄,这个孩子今年刚好十七岁,十五岁就开始在饭馆打工端盘子。其实吧,我的每一次听说只是感到喉咙在隐隐的尖硬,每一次听说我就会好几天的心情变得很败坏。一种说不出来的复杂和沉重还有愁眉紧锁愁眉苦脸的荒谬,每一次的听说,我就会想起很多年以前初来宋庄的那个五月,那个十一岁小男孩的天真纯洁的样子和他唱的歌谣和他弹吉他咚咚咚咚咚咚咚..............琴声!
最近几周里儿子王冕也老用吉他弹起这首歌,在网上我搜到了这是一首日本民歌四季歌的准确歌词,我现在把它抄写下来放到我的文章里,多年以后回想起来可能是一种珍贵吧。这支歌中文翻译的大意是:喜爱春天的人儿是心地纯洁的人,像紫罗兰的花儿一样,他是我的友人。喜爱夏天的人儿是意志坚强的人,像冲击岩石的海浪一样,他是我的父亲。喜爱秋天的人儿是感情深重一往情深的人,像抒发感情的海涅一样,他是我的爱人。喜爱冬天的人儿是心地宽广的人,像融化冰雪的大地一样,是我的母亲......
王洪 二0一一年 七月十三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