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另一个我
我一直都想写一个故事,于是我便写了。但这个故事,我从未想过它会来得如此真实。真实得几乎就是我自己的故事一样。
在我执笔之前,有一段时间里,曾有一团迷离飘渺如雾霭一样的东西总是不知不觉的盘绕在我的脑海里。走路的时候,在椅子上枯坐的时候,躺下床将睡未睡的时候,它都会翩然而至,悄无声息。我仰首望去,它若即若离,依稀可见它朦胧的面貌。但也仅是朦胧的面貌而已,实际上我是什么都看不得清楚。我想想,我想着会是什么呢,但我想不明白。最初我怀疑是幻觉,我料想自己肯定是疑神疑鬼了。但后来在于一个意外的机缘,我最终还是知道了,那并不是幻觉,也不是什么疑神疑鬼。那团东西竟然与我有关,它竟然是另一个我的影像!而我将要说的这个故事,就是发生在另一个我身上的真实的故事!
一切就像是命中注定的。这个发现令我惊诧不已。
还在我念中学的时候,有人说,我肯定是得了精神分裂症——总之他们说我的脑袋肯定是出了什么不正常的问题。他们常常拿这类话来取笑我的日常举止和生活表现。但我无法理解那些人为什么这样说我,我觉得自己除了沉默一些和比较喜欢一个人独处之外,跟他们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区别。所以,我对那些说法一直不与苟同,对那些谣言也采取不予理会的态度。我依然过着我自己一如原先那样自行其是、离群索居,而又平静的、没有波澜的生活。
现在,我上大学将近两年了,当初那些人用于取笑我的话却突然地应验了;或者事实就是这样的,那些话原本就是对的,而我认为那是无中生有才是真正的谬误。刚刚就读初中的我就有了精神分裂症的徵兆了,不过幼稚、愚笨的我当时没有发现罢了。这一点,正应了旁观者清那句话。
我想,如果我能够早一点理智地、冷静地从混沌的生活状态中站出来,我就不至于犯这个错误了。但是我并没有,我一直都没有采取任何有预见性的有效的措施。
我说我一直想写个故事。
早些日子,我正苦于自己想写的故事所需的材料没有着落,我的另一个我就出现在我的眼前了。这就是我前面所说的意外的机缘。这时,他不再是一团令我百思不得其解的迷离的雾霭,我能真切感受到他的存在。他存在于一个有异于我此刻所在的另一个精神世界里。在那里,他活得比我自由,他可以不受约束地放任他的思想,在宇宙的万物之上翩然起舞,感受和领悟它们的质感和秘密。
但他有个致命的弱点,就是他的生命必须寄生在我的身上,与我共用一副凡人的肉体。无论我走到哪里,他就得跟到哪里。否则,他就会像被抽离地面的瓜果和草木一样,终将枯萎、死亡。所以一直以来,他不曾一刻离开我。他与我一起读书,他与我一起睡觉、吃饭、走路、进浴室、上厕所等等,等等。
闻知此情,我震惊万分,窘迫不堪。如此说来,我的一切,我的身体,我秘密的所作所为不都是在他面前分毫毕现了吗?不都是让他尽收眼底、了如指掌了吗?对于自己的隐私竟如此被人肆意地偷窥却毫无知青,我不由得愤怒起来,简直就是火冒三丈了。但另一个我丝毫没有显出慌张拘束的样子,他平静地说,你的身体也是我的身体呀!我们共有朋友,我们共有敌人,我们共有喜欢的人、家庭、亲人。我们有共同的经历,我们惟有不同的不过是思想罢了。然而,话又说回来,我们毕竟在同一躯体上相处了那么多年,一起经历过那么多的事情,我们的思想有重合的地方,也不是不可能的。我们之间其实并没有严确的界限……
另一个我这样说着,有效地熄灭了我先前的怒火。尤其是他的眼神里有一种不可置疑的真诚,给我胸中的灼热进行了很好的降温。冷静下来后,我对自己说,我不也是占着他所寄生的身体吗?也可以说是我寄生于他的身体啊。一直以来,长期以来,我以为这身肉体就是我一个人的,我想要它怎样就怎样,我对它发号施令,对它为所欲为。其实不然,这是一个严重的错误。我不再怪他了,并为自己曾经的行为感到羞耻。
他接着又告诉我,声音黯然、凄苦,倘若他不是被这沉重的人类躯体牵制着,他早就想离开得远远的了。也不清楚将要去到哪里,反正摆脱这躯体,离开这人类,飞出这地球。远离眼前的一切就好,不管去到哪里。
他克制、平缓地诉说着,语调里有默默的哀伤。听着听着,我鼻腔不由得有一丝酸溜溜的感觉,心里忽然潮起一阵不可言状的愁绪。我同情他遭遇,也为他纯朴的、难能可贵的梦想而感动。我不说话,我静静地听着。
这时,另一个我略显绝望神情,继续说道:但是我还是屈服于现实了,我不得不屈服,因为我无能为力。我苦闷,我有我自己的人生经历,我有七情六欲,我有悲欢苦乐,我有我自己的感受和思想,我却不能诉说。作为精神状态存在的我,这世上的任何人都看不到我,听不到我。他们日常所看到的和所听到的,不过只是我与你共有的这副躯体所表现出来的表象的、被庸俗的现实扭曲了的东西罢了。但你除外,这是先天性决定的,就像我先天寄生在你的身体上一样。这世上只有你一个人可以真正与我作伴,做我唯一的听众。只是一直以来,我都害怕让你知道我的存在而扰乱了你的生活秩序。我害怕你讨厌我,我害怕我的忧郁会给你带来不快乐。但是,我到底是个懦弱的人,到底控制不住自己,所以今天我终于现身在你的眼前了。你很惊讶吧,一直都不知道我的存在。我一直都在逃避,现在却忍不住了,但还是不知道你是否乐意……
至说到此,他突然把话打住了,强抑着抽泣,仿佛在征询我的意见。我依然不说话,我瞧了他一眼,示意他接续说下去。
我的另一个我,他以他惯有的低沉的语调诉说着那些一直不为人所知的故事。故事里有欢乐也有悲伤。说了很久。
我感慨万端,就像听自己的故事一样。无疑,听完故事,我就马上喜欢上另一个我了。我并且决定从此往后,我要和他在同一副躯体上情同手足、荣辱与共、和谐共处。因为我们同病相怜啊。
后来,我征询了他的意见,因为我决定把他的故事写出来,如同写我自己的故事一样。我想,这个对于我来说应该不是件太难的事,因为我俩有共同的经历。我完全可以从我的经历里去展述这个故事。我现在需要的仅仅是,把自身从大学繁杂的日常生活中干净利索地抽离出来,寻觅一个可以安静地对自己的往事和另一个我的之前的叙述进行回忆、梳理和思考的地方。只要我能办到这一点,接下来的就都会迎刃而解了。
我决定给这个故事的主人公取名为“四宇”。
首先声明,这个名字可不是我随意取的,如同我不是随意写这个故事一样。作为我这辈子写的第一个故事,作为以另一个我为原形的故事,我该给故事的主人公取怎样的名字呢?这本是一件应该不算太难,或说还很容易的事,然而在于我(说来这真是一件有着重大意义的事啊),却也真真实实地曾一度为着它排解不开地懊恼焦虑,身心感到不可堪的窘苦。仿佛是面临一件与生命攸关的大事,头脑竟没有任何的思绪。这种情况,就像在另一个我现身之前,我曾苦于寻找故事的题材一样,令我感到窒息的难受。
有一天,我在百无聊赖中随手翻开一本厚厚的《现代汉语词典》。——我喜欢翻词典,我总是在有闲无闲的生活间隙中随手翻翻词典,已成为一种习惯(如果说它是一种弊病,理应戒掉的话,那么它在可预见的未来也难以戒掉。幸好我不曾听过有人说它是一种病,于是我生命中又少了一种煎熬)。我也不知道自己何时开始有了这样的爱好,那就像初中时代的某一早晨醒来我惊讶地发现自己第一次遗精了并把内裤弄得一塌糊涂了,感到是那样的突然。当然,也很自然。——无意地,没有丝毫预感和心理准备地,随着我手指在厚厚的词典上的胡乱翻动,在书页刮碰的沙沙声中,“第三宇宙速度”这一名词打眼地映入我漫不经心的眼帘。我为之眼前一亮。其实这个词我在中学的物理课上已经学过了,只是多年来我又一直把它忘却了。令人出乎意料的是,此次看到它,我竟仿佛是事隔多年后在一次旅途漫步中悠忽间看见了自己情窦初开时曾经一度暗恋的女孩的倩影似的。出于这一点,我遂迫不及待地从新温习了它后面的解析。
第三宇宙速度:宇宙速度的一级,物体具有16.7公里/秒的速度时,就可以脱离太阳系而进入其他星系,这个速度叫做第三宇宙速度。
我又想,如果另一个我,或我,想要的不仅仅是脱离太阳系,而是要脱离宇宙到更远的地方去呢?当然,宇宙之外是什么呢?是否也是另一个宇宙?我突然想起霍金写的《时间简史》,但那本书我很久以前就看过了,不太记得里面的内容了。我不晓得它是否已经回答了我的问题。
当然,如若我真想知道答案,我大可以把那本书再度寻来重新看一遍,但此刻的我对那个答案期盼的热情还不到足以让我立马跑一遍学校图书馆四楼的程度。因为我随即又发现了另一种更好的说法,而这个新的说法令那个可能已有又可能没有的答案顷刻间变得黯然失色、无足轻重、无关痛痒。
这个新的说法是:如果另一个我,或我,想要到达人类的足迹和思想都不曾触及的、更为遥远的空间呢?有了这一想法,我于是一个人怀着小孩子在山林里发现了野果一样的愉快与满足的心情,暗中窃喜,把能到达这样空间的速度定义为“第四宇宙速度”。我进一步觉得甚有意思,就决定将它作为我将要写的这个故事的主人公的名字了。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又为了方便起见,我把它简称为“四宇”。这时,仿佛完成了一件盖世杰作,我有点自鸣得意。
恩,该进入正题了,但我像所有爱故弄玄虚的人一样,我现在又有一个决定。作为叙述者,在展开故事之前,我觉得我最好还是先把自己设定为“已经年过花甲,即将到了离开这个世界也未尝不可的年龄”之人吧。尽管我还年轻,我还仅仅是一个在校的本科生。但是,这个故事将是用回忆的方式去展述的,而回忆这东西,似乎更适合年过花甲的人们;此外,我同样担心的是,愚笨的我拙蹩的文笔,说不定会把原本美好的故事弄得罗罗嗦嗦、语无伦次了。然而,倘若我事先还能拿出一点仅存的聪明,先把自己设为快要离开这个世界的人的话,哪怕我写得再乱七八糟、不知所云,我想,有宽广的心的善良的读者诸君也会多少谅解一点吧。反正已是一个行将就木的老头儿了,我们还要跟他计较么?
——但是,算了,还是算了罢。多年来我已厌倦过那些躲躲闪闪、闪烁其词的生活了。我以前就是这样的,我一直都是这样,以至我常常觉得自己一无是处,对自己非常失望。现在我还是坦白为好了:上述的两个理由全是骗人的,是十足的谎言啊。那不过是我企图利用被曲解的常识和假意的谦虚以掩饰更深刻更真实更根本的自身存在的自卑心理的小伎俩罢了。
实际情况并非如此。由于自身严重的生活缺陷和命运多戗,我变得少年老成、未老先衰。我敢说,如果我是一朵花,我就无异于未及绽放却已凋败的那朵;在我的生命中,我无疑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心智比年龄过早且过度地衰老的可怜儿。
不仅如此,加上经受太多苦闷,以及陷于长期的孤独不能自拔,我还变成了一个畏首畏尾、患得患失、自惭形秽,对生活卑躬屈膝、缺乏自信的人了。一直以来,我都在否定自己,觉得自己什么都不是。有像我这样的一个人存在,真是这个社会的悲哀!我就像是一个毒瘤。
但是,今天我还是打算把它们统统揭昭出来公诸于众了,对此我想说的是,这并不是我的心血来潮、自暴自弃、破罐子破摔……我真真经过了种种的慎重的思考。
我也不怕告诉你们,为此我都有好多个夜晚睡不好觉了。但是最后我想,我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我应该振作起来,应该像别人所说的那样,当一扇门已对我关上了,我应该转过身去瞧瞧它对面的窗口。
要知道,我对阳光也是多么的渴望!